我心里越来越放不下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湘西妹子李晓梅。如果不是我妈一沓沓地把那些照片拿给我看,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动这样的心思?说实话我是真不该有这种心思了,可是我在翻那些照片时,看见的却老是李晓梅。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早过了毛毛躁躁的年纪了,做什么事都知道要权衡一下了。我反复地对自己说,你就是想再结婚,也不能要李晓梅呀,你怎么能要李晓梅呢?
在雨季里我又吃老中医的药。对于我来说,吃药是一种安慰。刘昆又把药从我手上接过去,又叫李晓梅给我端药汤。自从那次冯丽来闹过以后,李晓梅便一直躲着我,现在给我端药上来也是板着脸,没一点笑容。但她照样每回给我预备了一颗糖,我喝药时,她就剝糖纸,然后又用两个指头拈着糖,其余的指头翘起来,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朵兰花,举着一颗糖在我嘴边等着。她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了,捉住了这只像兰花似的手。
我说:“李晓梅,我想要你。”她听错了意思,说:“别闹唦,不要弄得你老婆又来打人唦,吃糖唦。”我说:“我没老婆了,我离婚了。”她看我一眼,又说:“吃糖唦!”我把糖含在嘴里,说:“我想娶你。”李晓梅瞪我一眼说:“这样的玩笑就莫开唦。”我说:“真的。”她扬起另一只手,说:“我叫你胡说!”我以为她要打我,但她没打,轻轻地落下来,在我脸上刮了一下。我放掉她的手捉住她的腰,对着她的脸说:“我不是胡说。”她说:“你骗鬼吧。”她像一条鱼鳅似地从我手上挣出去,说:“不理你了,你拿人家开心高兴了唦?”我说:“你回来,你听我说。”她耸一下鼻子,说:“你以为我会听?我才不听嘞!”
大约所有这类事情都是这样,都不能说,说破了就容易上心。心这种东西很怪,它不可理喻,它让你什么都不去想,只想这一件事。即便你对自己说别想,可转背你就忘了,你拗不过它。它弄得你没有别的心思,一门心思只想看见她。可是作为总经理我又不能没事老去找她,于是我就不断地跑到老中医那里去捡药。老中医说:“你把药当饭吃吗?”我说:“伤疼啊。”老中医说:“你莫不是吃上了瘾吧?”我说:“大概是吧,我离不得你的药啦。”老中医很无奈地摇晃脑袋,说:“好吧,开吧,反正也吃不死你。”我捡了药又把药丢给刘昆,我越来越发现刘昆是个聪明人,他能猜准你的心思,却又不露一点声色。
李晓梅端药上来时也说:“你吃药吃上了瘾吧?”
我说:“我就为了让你给我端药,为了吃你一颗糖。”她把嘴一噘,说:“你不要这样涎皮刮脸唦,以后我不给你吃糖嘞。”她想想又说,“你是老总勒,开人家的玩笑不好唦,人家心里又不是没有数。”我说:“那好,哪天我找个机会,当别人的面说破,省得你老说我开玩笑。”她笑着说:“我看你说唦!”
这件事过后没几天,吕萍和丁本大突然来找我,他们双双办了离婚又双双准备去海口,走之前来和我告别。他们喜形于色,似乎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满街都是金子的地方。我知道那时候海口是一个让很多人激动不安的地方,那儿的地皮炒成了天价。满街是不是金子我不知道,但听人说确实是满街的妓女。他们说要是运气好捡了一笔钱的话,就考虑出去,是纽约还是悉尼,到时候再说。他们都像年轻了好几岁,满脸阳光灿烂,尤其是吕萍,那面曾经让冯丽担惊受怕的胸脯耸得更高了,笑一下便忽悠悠地乱颤。
我为他们饯行。他们问我怎么样?又问冯丽还好吧?我说:“我们也离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我,问我为什么?我摇摇头,说:“不为什么。”丁本大忽然提起吴琳琳,他说:“你还记得吴琳琳吧?”我说:“怎么会不记得呢?冯丽还吃过她的醋呢。”他说:“知道吗,她刚结婚不到半年,也离了。”我叹了一口气。丁本大又说:“你想不想见见她?我有她的电话。”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以后吧,我先叫个人来让你们见见。”他们说:“谁呀?”我说:“你们不认识,是个湘西妹子,叫李晓梅。”他们便很理解地笑了。他们说:“很漂亮吧?很辣吧?”我说:“她来了你们就知道了。”
但那天李晓梅没来,她不肯来。她在电话里说:“你真的呀?”我说:“当然。”她没吭声,过了许久才说:“跟你说了唦,别逗人家唦!”
李晓梅就是不相信我会要她,总说我是开玩笑。她很认真地对我说:“你真的不要再逗我唦,跟你说了我不经逗的,你把人家逗得七上八下做什么唦?”
她确实不经逗,人都瘦下去了,皮肤的颜色都淡了些,眼睛也显得大了起来。她说:“你这样的人哪里会要我呢?你不是觉得我们有点什么心里不过意吧?不要这样想唦,你情我愿的事,你用不着唦,你不欠我的唦,我也没有这样想过唦。我知道自己名誉不好听唦,我怎么会这样想呢?你们场面上的人名誉要紧唦,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打开眼睛尿床的事哪个都不会做唦。”
我说:“我就会做,我喜欢你,我看见你就很高兴,我真是想要娶你。”
她傻愣愣的,脸一下子变白了,像受了惊吓似的。她说:“你不是发神经吧?”她把巴掌靠在我脑门上,靠了一阵子,把巴掌拿下来,噘着嘴说:“怪事,没发烧唦,没发烧你也说胡话,你这个人要不得。”我说:“你不要装神弄鬼好不好?”她说:“那你要人家怎么说唦?人家不敢信你唦。”我说:“我嘴巴都磨起了泡,你还不信,你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这么凶?日后我肯定要跟你吵架,一吵架你就会骂我是烂货。”我说:“你也骂我,也骂烂货,行不行?”她说:“你怎么会是烂货呢?只有女人才会是烂货唦。”我说:“我哪儿都烂,我破烂不堪,我连骨头都是烂的。”
她不做声,看了我一会儿,眼睛湿起来,却含着泪笑着说:“你不嫌我我就很知足,不要这样说自己唦,别的就更不要说了唦。我要嫁的话也不嫁给你,我嫁个不认识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把我当个宝唦。”
我说:“我就是把你当个宝。”她说:“就算是唦,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我不会把自己当宝唦,我又不蠢,明摆着你什么都知道,我还把自己当宝?你不骂我发癫?”我说:“
不骂。”她说:“一天不骂,两天也不骂?鬼才会信唦!”
李晓梅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她,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件事在我心里就像个芽胚一样,已经长起来了,我按不住它了。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通她。她还在瘦下去,脸都小了,胳膊都细了,看得人心疼。有一天晚上,很晚了,大概巳是凌晨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她跑去敲我的门。我被她敲醒了,刚打开门,她就一头扎进我怀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呜呜地哭,哭得浑身乱颤。外面的雨声哗哗的,从窗玻璃上可以看见大滴大滴的雨珠在滑落。她是从哪儿跑过来的呢?她身上像雨水似的凉凉的,头发和肩膀都被淋湿了。我不知道该怎样爱抚她,恨不得把她包裹起来。我抚摸着她的脑袋,轻轻拍她的脊背,像哄孩子似地哄她。
我说:“你看你把我身上都哭湿了,你哭什么呢?”她哽咽着说:“人家心里难受唦,人家也想……嫁给你唦,人家现在好后悔唦!”我说:“后悔什么呢?”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说:“要是我在家里还没出来多好,我就不是这个样子,就敢嫁给你唦!”她说得我心里很难受,跟碎了似的,我说:“我不是说了我跟你一样吗?”我把她的脸捧起来,吻她的眼睛,吻她脸上的泪,弄得嘴里咸咸的。
她把脸扭开,用手堵住我的嘴说:“不要唦,人家刚下班,还没洗脸呐,脏唦。”她看着我,忽然破涕为笑,说:“你看你的脸。”我说:“怎么啦?”她说:“我脸上的粉都到你脸上去了。”她把我的脑袋搂在胸前,用胸脯在我脸上蹭了几下,又把胸脯移开,说:“好了,干净了。”说着又用手指给我梳几下头发,就从我腿上蹭下去了,朝我笑一下说:“我走了,今天晚上我睡得着了。”
我说:“这么大的雨呀!”
她说:“不怕唦。”
我没想到她扎在我怀里哭一场是因为她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绿岛。一连几天我都没见到她,便去问歌厅经理,才知道她辞工了。她会去哪儿呢?回湘西老家去了?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她还在南城。我到处找她,给许多地方打电话,几乎找遍了南城的娱乐场所,最后又叫刘昆去找,结果还是刘昆把她找到了。刘昆是在北郊一个休闲渡假村找到她的。我去了那个叫红树林的渡假村,在一个湖边,是当地一个村里办的,她在酒吧里当招待。我把她叫到湖边骂了一顿。她不服,骂我有病。
她说:“你这个人真有病,找什么唦?”
她说她本来要离开南城,走得远远的,可是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湖风很大,雨季还没过去,风里还夹着细细的雨丝。她不断地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风使她显得更瘦了。她抱着两个膀子,蔫蔫地笑着说:“我没用唦。”她笑得满面忧愁。我在心里叹气。一个那么明媚的人,却被我弄得这么忧愁。
她不肯回绿岛,要在这里做。她说:“你回去唦,这么晚了,天气又不好,再说人家也要上班唦。”我有点生气,要把她拖上车。我扯着她一只胳膊,她用脚蹬着地,脸挣得通红。我们就像拔河一样。她说:“哎呀放手唦,难看唦。”我说:“怕难看就跟我走。”她说“你要扯断人家的手唦?”我松开了她的手,往主楼大堂走,她跟在我后面,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开房间,我不走了!”她说:“你莫不是真疯了?”我说:“疯了就疯了!”她说:“你疯你的,我不管你了!”
这天晚上我就住在红树林渡假村。我的房间其实是一个蒙古包。他们在湖边的草滩上摆了几十个这样的蒙古包,里面却铺了地板,架了床,还有一个小卫生间。晚饭是在他们歺厅吃的,吃完饭我找到了他们酒巴经理,对他说我是绿岛的徐阳,李晓梅是我女朋友,跟我怄气跑到这里来打工的。酒巴经理满嘴酒气,看上去像个刚穿上西装的农民,不过对我很客气,问我需要他做什么?我说给她办手续辞工。他大手一挥说,用不着办手续,我们这里没什么手续的,只要一句话就行了。他说着就迈着罗圈腿去找李晓梅。我没回蒙古包,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我看见李晓梅拖着一个拖包去了我的蒙古包,并且一脚踢开我的门。
她没看见人,转身要往回走,抬头便看见了我。她瞪着我说:“你欺侮人唦,就是要人家陪你唦,你要人家陪你也不要搞掉人家的工作唦!”
她穿得很少,两个肩膀都露在外面。湖上的风浪声哗哗啦啦的,撞得毡布啪嗒啪嗒直响,她打了个寒噤,小疙瘩一片片地蹦了出来。她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手臂上也有小疙瘩。我看着她和她的手。她说:“先拿来唦。”我说:“拿什么?”她说:“钱唦,我陪客人过夜是要钱的唦!”
我愣愣地瞪眼看着她。
她说:“瞪什么眼?我本来就是卖的唦,你把我的工作搞掉了,我不卖给你卖给哪个唦?”我挥手给了她一巴掌。她说:“你打人唦?”
我看着我的巴掌落在她脸上,又看着她的脸红起来。她的眼圈也红了,接着又湿了,泪水一滴滴落下来。“你还打人唦你!”她已经是哭腔了。我打她干什么呢?我知道她不过是故意气我。我想把她揽过来,她弓着背往后用力,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搂在怀里,又扯过被子,把她和自己都盖起来。她不停地挣扎,在我怀里骨碌碌地乱动,嘴里说人家还没脱鞋呢!我给她把鞋脱了,她还在动,“你打,你再打唦!”我摸她的脸,问她疼不疼?她不乱动了,让我摸。她说:“你充好人唦,又打又摸,怕人家是蠢的吧?”我被她说得笑起来。她说:“你真像法西斯,打了人家还笑!”
这天晚上我跟她说了很多话,我把我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了,把心里想说的话也对她说了。一点一滴都说了。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说过这么多话,我就像清理旧仓库一样清理自己,把每个角落都搜刮了一遍,连地缝都抠了又抠。我发现我原来是个这么喜欢说话的人,我还发现我心里不那么黑暗了。我一点瞌睡都没有,但我怕她困,说一会儿就问她困不困,她两眼亮亮地看着我,就像个爱听故事的小女孩似的,摇摇头说:“你说唦。”我说:“你看我是不是个烂货?”她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她的眼皮已经在开始打褶了,双层眼皮变成了三层眼皮,后来又变成了四层眼皮,我就不说了。我真讲了一个故事,我不会讲故事,我说从前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显然知道这个故事,但她没说,只是笑了笑。
我还在继续讲下去。我看着她的眼皮完全耷拉下去了,看着她睡着了,看着她鼻尖上睡出了一粒粒小汗珠,便一个人在那儿不出声地笑着。我闻着她的汗香气,笑得非常开心。外面的风声和浪声更大了,哗哗地呼啸着,从毡包上掠过去。我在心里充满感激地说,这个叫红树林的地方真不错,这个毡包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