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余冬开一辆小货车。余冬就用这辆涂得花花绿绿的小货车接送余小惠。这辆小货车基本上不拖货了,成了余小惠的专车。下午三点钟左右,余冬就把他姐姐从家里接过来,到深夜一两点钟又把她送回去。大约一个月以后,余冬磨磨蹭蹭地捱到我身边,呑呑吐吐地告诉我,他姐姐身上长了虱子。我愣愣地看着他。他见我没明白过来,又说:“那个叫昏鸦的,他身上有很多虱子,是他传给她的。”我还在看着余冬,余冬嗫嚅着,又说:“她常跟他在一起,有时候还在一起睡。”
余冬说:“徐哥,我对不起你。”
我垮着脸说:“你怎么对不起我?”
余冬说:“我没看住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料不到他们会到一起去。我不知道他们在化妆间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反正那天晚上她不肯跟我回家去,她不要我送。她说你走你的吧。我说什么都没用。我还对她说,姐呀,你这样做对不起人家徐哥呀,你让我也没法向徐哥交待呀。可她听不进去,叫我别管她的事。她说关你什么事?那个昏鸦就在旁边等她,一晃一晃的,跟个鬼一样,就是他把她勾住了。我又不好大声说,不好骂他们,歌厅门口来来去去的都是人,怕别人听见了不好。我更不能动手,那样会把事情闹大。这也是徐哥你交待过的,说要注意影响,所以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跟他走了。”
余冬问我:“徐哥,你说这事就这么算了吗?是不是把那个昏鸦赶走?”
我说:“赶谁?你还说对不起我?你怎么说话的?你姐是我什么人?她跟谁不跟谁,你把我扯进去干什么?这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余冬,以后你再跟我扯这种事,我第一个要赶走的就是你!你记住!”
我把余冬脸都骂白了。我不知道自己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余冬说:“我记住就是了,徐哥别生气。”我说:“你又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了?这不是好事吗?我会生气?我生什么气?”
事后我问自己,你生什么气呢?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余冬回家没接到余小惠,问他父母,说是吃过中饭就走了。余冬又慌慌地跑到我这儿来,说他刚才问了,昏鸦也不在,问我怎么办?我冷笑着说:“这还不好办吗?既然都不干了,我再找人就是了,想来唱歌的多的是。”余冬说:“我就怕他们到那儿去了。”我说:“哪儿?”余冬说:“麻纺厂呀,像他们那样的人都知道那儿,他们能闻出味道来。”我问他什么味道?余冬说:“白粉哪,那个昏鸦肯定知道那儿,他青着一张脸,脸上针都挑不出肉,你看不出来他是个吃白粉的?”我被余冬说得浑身发冷。我大声说:“那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那天下午我也去了麻纺厂。余冬说他姐听我的,我去了好说话。余冬真会说话,我在心里叹一声,想想还是去了。我没开车,让余冬开那辆小货车去的。在麻纺厂厂门前那条逼仄的小街口上,余冬停了车,我们下车慢慢地走着。小街两边都没有树,房子也很矮,夏天的阳光很毒辣地斜过来。余冬不断地擦着汗油油的脖子,脑袋像个球似地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跟我说:“徐哥你闻到味道了吗?你看这两边都是什么店?饮食店和小药店是吧?可是你闻到油烟味了吗?他们顶多卖两碗葱拌凉粉,暗地里都做那种生意,不信你去饮食店买个针头试试,肯定买得到。”
余冬边走边把指关节按得咯吧咯吧响,咬着牙说:“我要是看见昏鸦把我姐带到这儿来了,我打扁他个鬼东西!”我们在那条小街上走了两个来回,又跑进那些狭小灰暗的小店里探头探脑地四处看,也没有看见昏鸦和余小惠。等我们回到绿岛,却听见他们在歌厅里练歌。回到办公室以后,我打电话把歌厅负责人叫上来,问他昏鸦和余小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刚来。我便叫他去把昏鸦叫上来。
昏鸦很快就来了。我说:“坐吧。”他便在我对面坐下来,叉开五根长长的精瘦的指头,把长发梳向脑后,把一张同样精瘦的脸朝着我。我看着在他尖耸的颧骨上浮着的青光,直接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吸毒?下午是不是去了麻纺厂?我说:“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不回答我。”
昏鸦看了我一会儿,说:“那我就选择不回答。”
我点点头说:“那好吧,你回歌厅里去吧,但明天请你别来了,过一会儿我会叫人去给你结账。”昏鸦笑笑说:“要赶我走?跟你刚才的问题没关系吧?你是为余小惠吧?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吃我的醋?”
他说得我有点发愣,我这是在吃醋吗?我笑了笑,我觉得我笑得不大自然,脸上有些僵,便不笑了,说:“我吃你什么醋?我是怕你害了她。”昏鸦说:“你不敢承认,我不像你,我爱她就爱在明处。”我摇摇头,说:“好了昏鸦,你爱也好不爱也好,都不关我的事,我们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我喜欢你的歌。”
我送昏鸦出办公室。在办公室门口,我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南城?他说:“为什么要离开呢?”他说南城还有不少娱乐城夜总会,他不会没有唱歌的地方。他揶揄我说:“我这么说让你失望了吧?”
我说:“不相干,也谈不上。”
他笑了笑,转身走了。他的扛着肩胛的瘦削背影显得轻飘飘的。
昏鸦走后没多久,余小惠来了。
她大约是跑来的,喘着气,腮帮上漫漶着大片红晕。她瞪着我,用脚跟砰地一声磕上门,二话不说先把上衣扒了,又解下胸罩。我没想到她会跑上来,更没想到她会脱衣服。她总是做一些出乎我意料的事,总是让我感到茫然失措。我从来就没有弄懂过她。直到今天我还弄不懂她。她气冲冲地跑到我面前来脱衣服干么呢?正是黄昏时分,我的大玻璃窗上映满了橘红色的霞光,她的身体面对着霞光,显得橙红明亮。窗户对面全是楼房,那些楼房里有多少眼睛?我一边慌手慌脚地拉上窗帘,一边问她干什么?她低着头把她的腿从裙子里拔出来,那感觉就像拔一个又白又长的萝卜。她说:“你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那儿干什么?来吧。”我说:“来什么?”她抬起脸来说:“你还装什么憨?你为什么赶他走?不就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吗?不就是要操我吗?”我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话。我说:“余小惠,你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她说:“我还不知道你?你以为你帮了我我就应该归你?你想操就操,不想操就扔在一边?那你来呀,我给你送上来了,你还怕什么呢?你又不是没操过我!”我说:“你别搞错了,我是为你好,我怕你爬不起来!”她说“我谢谢你的好心,我随命跌!”
我真想揍她,就揍她的屁股,把她的屁股揍开花。
我点点头,又点点头。我老点头干什么?我说:“那好,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既然你要随命跌,关我屁事,我叫他留下来就是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去。她的眼睛跟着我。我出来后给她带上门,站在门口等她穿了衣服出来。她出来后看看我,我也看看她,她扭身就走了,我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发愣。愣了一会儿我又想去找老胡说话。老胡正提着一个拖把在拖走廊上的地,走廊上被他拖得一片湿光,弥散着一股刺鼻的水气。他觑着我的脸,问我跟谁生气?我咽一口唾沫,说:“没有,我跟谁生气?”老胡笑笑说:“你不说算了。”
昏鸦便在南城留了下来。他的忧郁的歌唱里开始有了一些柔情。他还会跑到过街天桥和地下通道里去唱,有时候余小惠会陪他一起去。余冬秘密地跟踪过他们几次。余冬现在是个闲人,他姐姐不要他接送了,他觉得最难受的是他。他又跟我说过好几次对不起我,我不准他说,可他还要说。他说:“徐哥你把这事交给我,我没把事情办好,让她跟了别人,我白挣了你一份工资。”那份工资不低,他看得很重。他把昏鸦的住所都摸清了,说是离绿岛不远,一个人防工程改的地下旅社;他还证实他们确实会到麻纺厂去,说他们不是下午去,而是上午去,他们在过街天桥上唱了一会儿,就走下天桥,打一辆的士去麻纺厂。他眼睛发亮,说:“徐哥,我只要一个电话,他们就会被抓起来,你看我要不要打这个电话?要不要?”
我说:“余冬,余小惠是你姐姐,你不知道吗?”
余冬说:“我这不是为她好吗?”
我说:“这样吧,你到采购部去吧,别的事你先别管了好不好?”
我弄不清余冬是怎么想的,他还是叫几个人把昏鸦揍了一顿。他学得很阴了,专出阴招,自己没出面,那几个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叫来的,就在广场对面的地下通道里堵住了昏鸦。当时余小惠也在,他们当着余小惠的面揍他,把他的吉他扯下来,几脚跺得粉碎。昏鸦的脸颊都被打破了,凝着一块青紫色的血痂。他们警告昏鸦,叫他别赖在南城,早点滚蛋,否则还要揍他。
那天余小惠又跑到我办公室,质问我为什么要打昏鸦?她不像上次那么凶,也不脱衣服了,拖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冷冷地看着我。她跟在广州时巳经完全不一样了,身上有了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觉得就像一棵即将枯萎的树被浇了一瓢水似的,有了些勃勃的生气了。她怎么不怕虱子咬呢?还越咬越鲜活了。她说徐总--她竟叫我徐总--我给你送上来你又不干,你叫人打他干什么呢?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想怎样就明说,别来这一套。
我一听就知道是余冬干的,可我没说。我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说:“那你打他干什么?”我摇着头说:“我向你保证,我什么也没干。”她问我那会是谁干的?我说:“你自己去查吧,我哪有时间跟你去查这些?”
她出去时我看着她的背影。我觉得她那两条腿又漂亮起来了。
事后我问了问余冬,余冬说他就是想把昏鸦赶走,他说昏鸦早晚会害死他姐的。我没有再骂余冬,只是叫他以后别这么搞了。余冬说:“我知道,但我不能保证以后不搞,我一定要搞得他离开南城为止。”我用力说:“余冬!”余冬说:“徐哥,你别说了,哪怕你不要我在这里干,这事我也不会听你的,你不管我要管,我是为我姐,我姐现在是鬼迷心窍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着余冬,他的一副倔相又出来了。我觉得我连他也看不懂了。我说:“好吧,只当我什么也没说,放了个屁。”
不知道余小惠是哪次把虱子落在了我办公室的地毯上,我觉得很可能是脱光衣服的那一次。有一天我发现我身上也长了虱子。那是一些肥胖泛亮的虱子,它们又从我身上爬到了冯丽身上。冯丽龇着牙从腋窝里抠出一只,放在手心里对着灯光看着,看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喊出来的声音像锯齿一样割人,--呀!她觉得很奇怪,说:“怎么回事,我们身上怎么会长这种东西”?她一边用酒精清剿我们身上的虱子,一边猜测,“这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说:“天知道哪儿来的。”
余小惠和昏鸦更亲密了。有时候正好碰到我,他们还故意表演他们的亲密。昏鸦用一根细藤条一样的手臂搂着余小惠的腰,余小惠则双手抱着他的膀子,身子贴着他的身子。余小惠确实有了些生气了,脸上的血色好多了。我撇开脸不看他们。他们便你一口我一口把嘴亲得非常夸张,像放小爆竹似的叭叭响,生怕我听不到。
我很想去跟她父母谈一次,可是那天她爸爸老余来了,我却什么都没说。老余老多了,头发全白了,说话带着气丝,使人觉得他的话是从肺里扯出来的。他好像知道女儿一些事,又像是不知道,说话呑吞吐吐的。他没有提当年的事,像个陌生人似地走进来,见了我点点头,叫一声徐总。我被他叫得心往下沉。我说:“你应该叫我小徐。”他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不能倚老卖老,不能那样叫。”我请他坐,给他沏茶。他显得很局促,我给他沏的茶他一口都没喝。他说他和老伴都很感谢我,说我帮了他们的儿女。我说:“帮这点忙是应该的。”他说:“小惠这孩子在外面这几年,我们只知道她在唱歌,可是这次回来,怎么说呢……我怎么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她是不是……?”他的话就说到这儿,“是不是”后面的话没说出来,用灰灰的眼神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给他接上去。我犹豫了一阵子,看看他那张正在往外渗虚汗的黄脸和皮囊囊的脖子,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我怕他受不住,怕我的话一出口他就会倒在我这里。
那几天余冬像个饶舌的老太婆似的,总在窜掇我,要我把昏鸦赖以栖身的人防地道包下来。他说他打听了,那个地下旅社根本没什么人去住,亏得都要吐血了,正想让人包下来,得几个现钱。他说徐哥你出面去包下来吧,要不了几个钱的,包下来了你还可以干别的,看他们还到哪里去鬼混!
他把他姐姐和昏鸦说成是鬼混。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他们是姐弟,他有权评判他姐姐。我对他说,你怎么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呢?即便我做这件事,也不是针对他们。他说不管怎样,徐哥你做吧,我去牵线,我们去把这件事情做了。
我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琢磨了许久,也明知道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却还是做了这件事。我花了三万五千元,另外再给了那个胖子主任一个不薄不厚红包,就把一个偌大的人防地道的经营权包下来了。可是包下来以后我不知道拿它干什么,余冬说做商店吧,做地下商店。我说你有脑子没有?我做过商店吗?你尽瞎扯蛋!余冬又说,要不叫冯丽嫂子到这儿来卖家电?我说你放屁!你还要给我惹多少麻烦?我的脾气很大,只要余冬一开口,不管他说什么,我张口就骂。我想我怎么昏了头,会听他的呢?人家鬼混人家的,我干吗要把这个地方包下来?我便在人防地道口上摆了一块小牌子,牌子上写着“招租”,请刘昆帮我在那儿守着。刘昆守了三天,第四天头上,便带了一个人来见我。
这个人灰白灰白的,下巴跟女人一样光溜溜的。他见了我很亲热地朝我笑着,开口便叫我徐阳,接着又叫徐总。他似乎认识我。我皱着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刘昆笑了笑说:“徐总不认识他了吗?他是打鼓佬赵明呀。”我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怎么会是打鼓佬赵明?打鼓佬赵明是这副样子?刘昆挨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跟你说过的,人家不是被陆东平阉了吗?”我这才想起来,刘昆确实跟我说过这事。我不由得盯着打鼓佬的脸。打鼓佬大约猜到刘昆在对我说什么,神情有些不自然,脸上笑得尴尬起来。我便赶紧装出热情洋溢的样子,绕过老板桌,上前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说:“哎呀是你呀赵明,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的,差点没认出来!”
打鼓佬的手软绵绵的,笑得粉里粉气,声音又尖又细。
我没有赚打鼓佬的钱,原价转包给他,然后我就不再问这件事了。我也从不到他那里去,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打鼓佬,别说跟他叙旧,看见他我心里就发腻,总觉得他是个阴阴人,阴气很重,就像地沟里泛白的油蚁一样。他大约也没有要跟我叙旧的意思,给我送承包费的时候,来时阴阴地笑一笑,走时也阴阴地笑一笑,除了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一开始他在人防地道里摆了些柜台,卖低档皮鞋和儿童服装,大约生意不好,过了不久,就把柜台撤了,弄了镭射录相,放给那些进城务工的乡下人看。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放三级片,有时候还放毛片。虽说被查过几次,但都没什么大碍,罚了几个钱,又照样很香艳地放他的录相。不过他自己不看,而是像女人似地拿着一只塑料袋或一只纸袋子,坐在地道口子上哔哔剝剝地吃葵花子或糖炒栗子。他越放胆子越大,有时白天也放。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都是他放毛片的时候。他的观众也从农民工扩大到市井小民和一些青葱迷茫的大学生,甚至还有不少是儿孙满堂却又无所事事的老头。老头们往那里去时都板着一张很严正的脸,只有眼神是鬼鬼祟祟的,仔细一看,个个都像历尽沧桑的老贼。
余小惠和昏鸦并没有因为失去了地下旅社而没有地方鬼混,据余冬说,昏鸦在城东居民楼里租了一间房子,他们鬼混起来更方便了。余冬跟我说这些时,又挨了我一顿臭骂,我说我包人防地道是为了做生意,他们鬼混不鬼混的,关我屁事!
余小惠和昏鸦也知道是我包下了人防地道,因此更加断定我在嫉妒他们的爱情,他们也因此更加来劲,每次见了我,除了叭唧叭唧地亲来亲去,还都要不厌其烦地在脸上做出明显的不屑和轻蔑。
他们有理由轻蔑我,我做了一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