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最后还是散伙了,当时正值又一个雨季,大雨使城市变得模糊不清。我看着模糊不清的城市,心里像长满了苔藓似的,既荒凉又芜杂。
我是真不想散伙的,可到头来还是散了。公司散伙的原因很简单,丁本大的老婆找来了。丁本大和吕萍的奸情(在此我请他们原谅我这样用词)暴露了。至于怎样暴露的,我不得而知。我怀疑冯丽,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我想即便有不透风的墙,冯丽也会在这面
墙上掏个洞,让风透出去。她对这个公司充满了怨恨,她没有别的办法,况且她早就说过类似的话,心里不这样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丁本大的老婆垮着脸横着身子冲进了公司。她浑身水淋淋的,所过之处留下一片水迹。她先看见吴琳琳,抹一把脸上的水,用一根水淋淋的指头指着,“你是谁?”吴琳琳被吓住了。我反问她是谁?她说:“丁本大的老婆!”我一听就知道不好了,我说:“她是吴琳琳,你不是找她吧?”
这个水淋淋的女人转身就去了隔壁,看见吕萍问都不问,只看一眼吕萍的胸脯,就冲上去一把揪住吕萍的头发,把吕萍推在墙角里又撕又扯。“我叫你偷!”她说,“偷到老娘头上来了!”那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丁本大白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老婆像母老虎一样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又看着她抓破吕萍的脸和衣服,愣了半天才跑过去劝架,被老婆忙里偷闲几巴掌把脸抽得通红。老婆说:“心疼是吧?”老婆下手更狠,两只爪子专奔吕萍的胸脯。老婆说:“老娘今天就心疼死你!”
丁本大红着脸求我帮忙。我说:“这事我怎么好插手?”我说是这么说,但看见吕萍像一只落在虎口里的羊羔似的,还是忍不住插了手,想把她们拖开。我说:“有话好说嘛,怎么揪揪扯扯呢?太不像话了!”丁本大在一旁说:“你最好听他的,他杀过人的。”我不知道丁本大为什么要这样说?怎么像吓唬三岁小孩一样吓唬他老婆?他老婆竖起眉对我说:“你也来插一手?你也有份?杀过人老娘就怕你?你把老娘也杀了吧!”她的指甲又尖又利,几下就把我的衣服抓破了,在我脸上留下了几道指甲印。我不再说什么,用力推开她,一个人走了。
我冒雨骑着自行车回到了瓦店的租房里。黄昏时冯丽也来了。她经常会跑到这里来过一夜。她对我的容忍有时候让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但我就是不愿意跟她回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并不反对她到这里来,她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她是在床上用她的身体感到的,她相信她的身体。她觉得很奇怪,问过我好几次。她说:“你在这里放得很开,我都有些吃不消你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自己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哪来这么强烈的欲望呢?我说:“不知道。”她是很在意床上的事情的,她就是用这件事来检验我的,我想这大约就是她一再容忍我的原因。她还给这里添置了一些东西,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只单火头煤气灶和一些碗筷,还有油盐酱醋之类,反正是全套做饭的家伙,而且每次来都带些菜来,挽着袖子忙进忙出地做饭炒菜,弄得热气腾腾的。
她在窗外过道上炒菜时,我站在窗户这边对她说:“今天老丁的老婆去了。”她说:“哦。”我又说:“老丁老婆把吕萍抓了一顿。”她看我一下,又说:“哦。”我把我的腮帮侧过来,说:“你看看我的腮帮。”她说:“呀!谁抓的?”我说:“老丁老婆。”她说:“这个蠢婆娘!”我说:“你好像知道这事?”她说:“我怎么知道?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多这些事干什么?”她反问我,“那蠢婆娘凭什么抓你?”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那不闹成了一团糟吗?那你们的公司还办得下去吗?”
她倒装得没事一样。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跟丁本大见了一次面,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只好散伙了。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我跟他说我想把公司顶下来。他点点头说这样也好。他带来了公司的存折账本和票据,用一个计算器一笔一笔地把账算给我看。他说虽然散伙了,但账一定要算清楚。他算了两遍后,又说你再算算,看看对不对?算完了账,又把办公用品按五折作价,从我名下扣掉了。总共算起来,我分到了四万七千三百多元,扣去办公用品,实得三万五千三百一十八元。
三原色平面设计公司存在了一年零十个月,终于寿终正寝了。
我看着丁本大的脸,笑了笑,问他颧骨上的淤血怎么回事?他老老实实地说:“吕萍她老公把我揍了一顿。”我说:“你没有还手?”他说:“没有还手。”我说:“揍得厉害吗?”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再说,我也该挨他一顿的。”他走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徐阳,我和吕萍都真心谢谢你。”我说:“我也谢谢你们。”他又说:“谢谢。”我也说:
“谢谢。”
冯丽不同意我把公司顶下来,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开公司呢?”我说:“我总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吧?”冯丽说:“我嫁给你的时候,你有什么呢?我说过多少次,只要你高兴,我可以养你……”我很粗暴地打断她,“今后你别再说这种话,我听得很刺耳!”她说:“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我话都不能说了?你手上有了两个钱是吧?别忘了当初是我给你投的股本,你手上的钱最少要分给我一半!”我冷笑着,一边点头一边说:“原来是为了分红啊!”她说:“这也是被你逼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累吗?你都逼得我没有退路了!”
我取了一万七千块钱给她。我说:“这是你要的。”她哭了,把钱扔回给我,抹着眼泪说:“徐阳你真做得出来,你这也是拿刀子捅人,你知道吗?”我说:“我也是被你逼的,我只想要一个立足之地,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苦逼我呢?”她伤心地哭着,说:“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我前夫就是开公司的!”
我爸爸在这个雨季里死掉了,死于肺癌。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儿子,便叫他现在的妻子来找我。那个女人看起来比王玉华年轻多了,王玉华完全是个苦着脸的老太婆,而她却是个圆润丰满的中年妇女。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们彼此巳有许久没联系了,不是她来找我,我还真忘了我也有一个父亲。她跟我说徐文瑞时,我还在发愣,似乎在想徐文瑞是谁。我不由得在心里叹道,是啊,我还有一个爸爸,他叫徐文瑞。
我去看过徐文瑞一次,他正在昏睡,表面上看不出这就是一个要死的人。癌症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居然可以不动声色地将一个人置于死地。他的那位富态圆润的女公务员守在他床边,一边给我削苹果,一边不断地扭过身子悄悄地抹泪。女公务员的伤心对于一个受尽磨难的、将死的改正右派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安慰。我没有女公务员那么伤心,但又不能说一点也不伤心,虽然我们都把对方给忘了。这个人毕竟是我爸爸,他曾经教导我要怎样做人。当然我把那些教导也忘了,有一个大概的印象,就是那些教导都显得过于笼统过于教条,像标语口号似的。
我吃完了女公务员削的苹果,他醒来了。看见我以后他显得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了一点笑容。“你来啦。”他说。声音有气无力的,像破棉絮一样,使人想到他的肺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我看得出他很用力,但我没有从他手上感到一点力气。看着这只枯瘦的、布满了针眼和青色肿块的手,我相信他真要死了。
“你要孝顺你妈,”他说,“她这辈子很苦,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他又说:“我这些年过得很幸福,这都是因为你潘阿姨。我要立个遗嘱,我没有什么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你潘阿姨。”
潘阿姨正用一只白晳丰腴的手捏着手帕给他擦额角上的虚汗。我不由得笑了笑。这就是他要见我的原因,把东西都给现任妻子,把前妻推给我让我去孝顺。他分得挺清楚,似乎也挺合理,一个老婆得东西,一个老婆得儿子。但关于儿子,他没有别的话,一句都没有。在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以后,那只手也抽回去了。
窗外雨声哗哗的,雨点又粗又大。
我把徐文瑞关于我妈的话说给我妈听,我妈说:“他倒是会做人,叫儿子孝顺我,自己跟别人去享福!没想到有今天吧?活该!报应!”
徐文瑞没有捱过这个雨季。雨季里的空气又潮又闷,对于一个肺已经烂得跟破棉絮一样的人来说,恐怕比病菌更具杀伤力。那个丰满圆润的女公务员又哭哭啼啼地找到我,希望我能够帮她处理后事。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去给徐文瑞认认真真地当了一回儿子,戴着黑纱,捧着他的骨灰盒和嵌在黑框里的相片,跟着录音机里放出来的哀乐,把他送入了墓坑。
那几天我没把黑纱从袖管上拿下来。不管怎么说,徐文瑞总还是我父亲,给他戴几天孝
也是应该的。有一天冯丽来了,见我戴着黑纱,吃了一惊,说:“你这是给谁戴黑纱?”
我说:“我爸爸。”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才说:“你还有一个爸爸?你有爸爸我怎么不知道?”没有爸爸我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我说:“为什么要你知道?”她说:“你这叫什么话?你说这话不是放屁吗?我是你老婆,你爸爸就是我公公,可是我连我有公公都不知道,连我公公死了都不知道,你还把我看作是你老婆吗?我嫁了你就是你们徐家的人,可是你有爸爸我不知道,你爸爸死了我也不知道,你把你爸爸送走了我还不知道,你说我还能知道你什么?我这不成了个多余的人吗?我是个多余的人吗?”
她正为我坚持把公司顶下来的事窝了一肚子火,现在正好借题发挥,她说:“有这样的道理吗?你是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呀,这么大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理她,她就跑到我妈那儿去告状,我妈听她说完了,脸上没一点表情,说:“哦,他死了?算了,我也不知道他死了。他死了就死了,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你非要知道干什么?莫非你还想去给他披麻戴孝?”
冯丽说:“可是……”
“可是什么?”我妈冷着脸打断她,“这事别再说啦,要说也别在我这儿说,我心里烦,我不想听!”
听到徐文瑞的死讯我妈一点也不伤心,她把我叫去问了问,在听我说话时,我见她嘴角边的那个凹坑一点一点地深下去,又像拧麻花似地拧了起来。“徐文瑞!你真无情哪!”她咬牙切齿地说,然后又恨声恨气地骂我,“既然这样,那你还给他戴孝?还给他端灵牌?他眼里有你这个儿子吗?你真不争气呀你!”
按理说人死了恨也就消了,但徐文瑞把他的住房和积蓄都留给了女公务员,并且立下了遗嘱,王玉华就难消心头之恨了。王玉华说:“他为什么立遗嘱?不就是怕你去抢吗?难道你不是他的儿子吗?”王玉华要我去找女公务员,把我该得的东西拿回来。我没听她的话。我说由他去吧,他要给就让他给吧。王玉华说:“你倒大方,可我心里憋气!”她又哭了起来,又骂我不争气,然后擦干泪水,亲自上阵,一纸诉状把女公务员告到了法庭。但法庭不承认一个前妻争夺遗产的资格,拒绝受理,于是她便逼我写了授权书,以我的名义再告。这个官司拖了很长时间,从这个雨季拖到下一个雨季,结果王玉华又一次败下阵来。她抹着泪对我说:“我不是争什么,就是想争口气,他徐文瑞什么都可以忘记,可是他怎么能忘记他有一个儿子呢?难道可以这样不认帐的吗?他这不是无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