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别看我的脸

在这个夏天大约过去五分之三的时候,我又回到了扁担巷。我妈问我:“就吵架啦?”她觉得有问题,考虑再三,冒着炎炎烈日跑到大栅栏去了一趟,结果冯丽用摩托车把她送回来。冯丽厚着脸皮装出很难为情样子,咬着耳朵悄悄告诉她,“徐阳太累了,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睡几天。”临走时她当我妈的面,用手摸摸我的脸,很甜媚地笑着说:“好好地养几天精神吧。”

我妈相信冯丽的话,冯丽的话映证了她。她是对的。我之所以弄成今天这样,就是缺一个老婆,如今一旦有老婆就不知死活了。她用一个过来人的目光瞟着冯丽正在圆滚起来的腰身和屁股,用舌头啧一声,摇摇头,对我说:“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知道细水长流吗?”

居然又是一个比喻,而且和水有关。

扁担巷跟老铁街一样,也是青砖高墙,虽然这些年倒的倒拆的拆,显得参差不齐破烂不堪,但还是能挡住斜过来的阳光。除了正午时太阳直上直下地照着,上午和下午,阳光都只能悬空地飘在墙上,因此南城夏天最凉快的地方还是这些小巷子。小巷子的凉快是一种青幽的阴凉,那次冯丽来的时候,对扁担巷的阴凉赞不绝口,说比空调好多了。第三天晚上,她把摩托车直接骑到了扁担巷,对我也是对我妈说:“有我睡的地方吗?”

我在扁担巷仍然睡的是竹床,冯丽一来我妈就得去张罗房间。但我妈磨磨蹭蹭的,最后把冯丽拉去一起张罗。她们一边张罗一边嘀咕。我不知道她们嘀咕什么。我妈从我买的那些东西里拿了两个枕头,一床薄毯,还拿了一个痰盂。我想她们是不是在嘀咕这些东西?睡觉时我问冯丽,“我妈跟你嘀咕什么?”冯丽坏笑着,咬着我的耳朵说:“你妈怕我把你累坏了。”她用指头戳着靠床的板壁,继续咬着我的耳朵,一边吃吃地笑着说:“到处龇牙裂缝的,我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累你吗?”

早上起床后,冯丽伸着懒腰对我妈说:“这里真好,昨晚上睡得也好,以后我天天来这里睡。”我妈笑吟吟地说:“你只管来就是。”冯丽走了以后,我妈便发感叹,说:“看来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她可真是个懂事的女人啊。”

冯丽虽然不是真的天天都来,但也差不多,三天两头地来。来时总会带点东西,一桶油或一袋米,有时候则是一只酱鸭和几把青菜,或者是一只大西瓜,弄得我妈动不动就说她懂事。冯丽说:“天热嘛,是吃瓜的日子嘛。”我妈说:“吃瓜吃菜都不要紧,你还带油和米干什么呢?”冯丽说:“徐阳在这儿本来就给你添麻烦,我再抠你就显得我太不懂事了。”我妈说:“你是不懂事,我是谁?徐阳喊我喊什么?”冯丽说:“妈呀,可他是我老公呀,我不能把老公丢给我婆婆管哪。”她们婆媳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客气着,讨论我应该由谁来管的问题。我在一边黙然地坐着,看着斜对面青砖墙上的橙色阳光和锈成一坨红泥似的铁墙粑。

早晨起来后我也是那样。我的目光大约很空洞。冯丽说:“你老这样呆看什么呢?”她的样子显得很担心。她还是要我跟她到店里去。她拍拍摩托车后座说:“上来吧。”她很喜欢带我骑车,喜欢我抱住她的腰。我说:“算了吧,我什么也不懂,去了也是在那儿发呆,还不如在这儿发呆,这儿凉快。”

冯丽说:“你总不能发一辈子的呆吧?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了,还呆什么呢?”我说:“不知道。”过一会儿我又说,“看吧。”冯丽说:“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是要你做什么,我就是怕你心里闷,我想看见你高兴起来。”

她说得我有些感动。我朝她笑了一下。

她叹口气说:“你看你笑得,跟受了潮似的,一点都不清爽。”

一天上午,我在门口坐着时,有一个从巷子里经过的女人叫了我一声。这个女人胸脯颤颤地从巷口那儿走过来,侧着脸瞟了我几眼,便站在那儿,说:“徐阳?你是徐阳吗?”我怔怔地看着她。她说:“你不认识我?我是吕萍呀!”我点点头说:“哦,吕萍。”我们说了几句话,说得很干巴。我问她怎么到扁担巷来了?吕萍说:“拆迁嘛,我在前面租了房子嘛。”

我妈看着吕萍的后影说:“这是谁呀?”

我懒洋洋地说:“从前的同学。”

第二次看到吕萍时是在一个黄昏。吕萍说:“你怎么天天坐在这儿?”我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冯丽刚来,正在门口锁摩托车。她不断地拿眼睛瞟吕萍,特别瞟吕萍的颤巍巍的胸

脯。吕萍刚走过去,她便把脸凑过来问我:“谁呀?”我说:“一个同学。”冯丽又扭头去看了一会儿,说:“哪儿的同学?”我说:“大学的。”冯丽一直目送着吕萍拐出扁担巷。她对吕萍的胸脯印象很深,而且似乎很有些成见,晚上在房间里她好好地又说起吕萍。她说“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我说:“吕萍。”她撇撇嘴说:“这个吕萍有点妖。”我冷冷地说:“你见过人家几次?怎么知道人家妖?”她又撇一下嘴,说:“那么大的胸脯,跟外国人一样,是做大的吧?”我没吭声,懒得跟她说。她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喜欢大的?听说你画的那个女人的也很大?”我说:“你不是有病吧?”我把背对着她。她用指头戳着我的背说:“你别管我有没有病,你既然跟我结了婚,就不准再打别人的主意!”

我妈在那边敲着板壁说:“别吵啦,睡觉吧。”

大约是第五次在门口碰到吕萍时,她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我坐在一只小竹椅上,越过她的胸脯看着她,说:“有事吗?”她点点头。她的胸脯确实很大,但不像冯丽说的那样是做大的,在学校时她的胸脯就很大。她是工农兵学员,虽然比我们高一届,但我们都不大看得起他们,我之所以还能认出她来,也许就是因为她的胸脯。那时候我脸上的青春痘还在,她的颤巍巍的胸脯总让我感到心惊肉跳。

上午的阳光落在半空里的墙面上,巷子里罩着一抹明晃晃的光晕。我又一次越过她的耸在光晕的胸脯,问她还是不是在电影院画广告?她说在电影院,但很久没画广告了。我说那在干什么呢?她说我正想跟你说呢,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干?我们想凑几个人一起做平面设计,你有兴趣吗?我问她还有谁?她笑笑说,丁本大。她一笑胸脯就颤几颤。我说丁本大是谁?她说跟我一班的,见了面你肯定认识。她笑一笑又说,我跟他说到过你,他一听就说好,说你反正闲着没事,正好一起干。

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会感到那么不舒服?就像被毒蜂蜇了一下似的。我把脸皱起来,冷笑一声说,他怎么知道我没事?吕萍愣了愣,说是我说的,是我说你没事坐在家里。我说没关系,我是没事,我刚被劳改放回来嘛。吕萍红着脸说,徐阳你别这么敏感,我们没有别的意思。我说我敏感什么?我不敏感。吕萍说要不这样吧,明天我叫他来跟你谈,你跟他一谈就会知道他是有诚意的。

第二天下午,吕萍和丁本大一齐来了。我一见丁本大就觉得很面熟。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有他的自画像,漫画式的,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的嘴,一张有点歪斜的嘴,经过一番夸张和线条处理之后显得既阳刚又艺术。他们走时刚好碰到冯丽,冯丽刹住车,用脚点着地扭头看着他们的背影。她匆匆停好车,什么话也不说,进屋就收拾东西。我妈说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们回去了,不在这里住了。她沉着两块脸对我说,走吧,我们回去吧。我说暑假不是还没结束吗?她说你走不走?我摇摇头。她说你不走?那好,我走!

但只过了一天,她又来了,还带了一只酱鸭和两瓶啤酒。

一个多月以后,我和吕萍丁本大合伙成立了一家平面设计公司。因为是三个人,所以我们把公司取名为三原色。我没有出股本,股本是他们出的。冯丽不肯给我钱,她对吕萍的胸脯耿耿于怀。她说你知道吗?我前夫就是为了两只大奶子跟我离的婚,可那婊子跟吕萍比,不知差到哪儿去了!你说我怎么肯再吃这样的亏呢?

冯丽以为不给我钱就能拦住我,没想到拦不住,吕萍和丁本大决心要拉我入伙,他们一人给我垫一半。为此冯丽又跟我吵了一通,她说我不管你做什么,也不管你跟谁在一起,就是不能和吕萍在一起!最后她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行吗?你跟我到店里去不行吗?我又不指望你挣钱,我养你一辈子不行吗?你为什么非要跟那个大胸脯的女人混在一起呢?你要花钱我给你就是,我人都给了你,钱算什么呢?你还让人家给你垫钱,说出去你老婆还是人吗?

公司开张那天我们放了一挂爆竹,爆竹炸响时我看着四溅的红屑和淡蓝色的轻烟,感到有些东西从心里跑掉了,又有些东西回来了。我说不清那是些什么东西,我只是觉得自己忽然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那是我最高兴的一天。爆竹响过以后,冯丽带着钱来了,还带来了两个花篮。她经过了一番打扮,把一张脸弄得比较光滑,无袖短上衣里戴了副加厚的海绵乳罩,一条烟色长裙下面是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挺着胸嬝嬝娜娜地一路走来。她没有看见我正在高兴。她想让我高兴起来,可是我高兴了她却看不见。她略微看我两眼,便把脸朝着吕

萍和丁本大。

“不好意思呀,这些日子太忙了,店里的事他又不肯帮一下,”她笑着对他们说,“不过这样也好,我也不喜欢男人窝在店里,男人还是要开公司。你看我们家徐阳,一开公司就立刻精神起来了,弄得我都要担心自己守不住他了。”

我对吕萍和丁本大说:“这是我老婆。”他们便赶紧跟她打招呼,“是徐阳的太太呀。”她装得很矜持地笑笑,“像我们这样的哪里谈得上太太,一个黄脸婆罢了。”说着把脸朝着我,“徐阳是不是呀?”我僵硬地笑了笑。她把钱掏出来递给他们,对他们说:“我总说拿钱过来,可总抽不出时间,你们没骂我吝啬吧?”他们说怎么会呢?她说:“我再吝啬也不会在自己老公头上吝啬。”

这天晚上冯丽不住地叹气。她说:“以后我会常去公司看你,你会烦我吗?”我说:“我烦什么?”这以后她便隔三差五地跑到公司里去,一开始我确实没烦她,但她老去我就烦了,我说:“你烦不烦?”

“你烦我也没办法。”她说。

直到有一天,她也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吕萍的大胸脯原来跟我没有关系,才勉强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说:“他们都各自有老公老婆的吧?怎么还做这种事?我说过胸脯大的女人害死人吧?那个老丁也是,胸脯大胸脯小不是一样的吗,不都是摸吗?哎哟你看他那个样子!我看得都起鸡皮疙瘩。”说着说着,她一张脸上便堆满了鄙夷,唉唉地感叹着,“男人都贱得很哪!”

尽管冯丽不再担心吕萍的胸脯了,但她还是想把我从公司里拉回去,她的理由更充分了,她说:“你跟两个那样的人在一起,我真担心你会学坏了,人就怕跟坏伴,跟着坏伴就容易变成坏人。再说人家两个人亲亲热热,你夹在中间干什么呢?就算人家脸皮厚不当回事,你自己脸上不发烧?你以为人家跟你合伙是看得起你?那是拿你当个幌子,你愿意当幌子?又没你什么事,莫非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问她:“我有什么想法?”她装憨说:“你有吗?我不知道。”

我忍了一口气,懒得跟她争。我怕真要跟她计较起来,她反而巴不得,我知道她正憋了气在那里等着我。

其实冯丽并没有真正看到什么,她看到的只是一些表情和眼神,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些蛛丝蚂迹。但是她说吕萍和丁本大一定有问题,说他们即便没到过一起,也一定亲过摸过。她说得那么肯定,似乎她真看到了什么似的。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女人在这方面真说不清楚,她们的直觉既诡谲又准确,令人匪夷所思。

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一块木头,对身边发生的事情非常麻木。也许那时候我就是麻木,否则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觉呢?那天下午我从客户那儿回来,用钥匙捅开公司办公室的门。开门之前我还听到了一些声音,但我没有细想,而且钥匙插进去之后那声音就没有了。我就那样把门打开了,结果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一幕,--南城人说看见这样的事是要烂眼睛的,这种说法不知道有没有根据,反正这以后我的眼睛红了好几天,眼角上粑着一坨稀黄的眼屎。

开始我没看清他们在干什么,窗帘拉得很严,门口的光亮又被桌子挡住了。我还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我就站在那儿,没往前走也没往后退。我们都愣在那儿。我像一根木棍,他们像两条灰白的僵硬的鱼。他们的鞋子袜子衣服裤子包括吕萍的内衣胸罩,零零落落地从我脚下的化纤地毯上一直延伸过去,然后是他们的黑白分明的腿。黑腿是丁本大的,白腿是吕萍的。他们的腿还保持着一种状态,但上半身都拗在那儿。丁本大拗得像一块翻翘的瓦片,在这块瓦片下面,露出吕萍一只肥硕的乳房。吕萍用一只手撑在地上,身体和脸都朝我这边扭着。他们的脸都很别扭地朝着我,眼睛都很亮,嘴巴半张着。我想我也一样。大家都没一点准备,还是吕萍的一声尖叫才使大家都动了起来。我的脚像弹簧似的把自己往外弹,呂萍尖叫过后又尖着嗓门咿咿呀呀地哭,丁本大跳起来跟着我跑,把我慌乱中忘了关上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脑子里嗡嗡乱响。我傻傻地对着那扇刚关上的门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不是有、有、有意的。”

吕萍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又尖又薄,我觉耳膜都被割破了。

那天早晨刚起床,冯丽就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怎么好好地烂眼睛?她翻出一瓶眼药水,

一边给我滴眼药水一边问,“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没吭声。她非常有把握地说:“你碍了人家的事吧?”

我没好气地说:“我能碍谁的事?”她说:“那你一个有老婆的人,怎么好好地上火了?”她这是哪里来的说法?有老婆的人就一定不能上火?我不由得嘿嘿两声。她把眉蹙起来,我以为她要骂我,但她骂的却是吕萍。她说:“这个大奶子的骚货,我明天就去打听她老公是谁,叫那王八蛋揍死她,免得她害人!”我说:“你敢!”她说:“徐阳,你跟他们是一路货!”

这件事情过后大家尴尬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真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尴尬,如灰屑一样飘漫在空气里,尤其是吕萍,只要我在,她的脸色就会零乱不堪,像被乱风吹动的云一样。她再也不敢拿正眼看我,而是涩涩地瞟一下,又迅速缩回去。她越这样我越会想到他们当时那种绝望的样子,想到那只硕大灰白的乳房。我想她这辈子都不愿再看见我,她恨不得我是个瞎子,她最想做的大约就是把她岔着腿仰在地毯上的情形从我脑子里抠出去。

我觉得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于是有一天我对丁本大说我不想干了。丁本大的神色很沮丧,他叹着气说:“我知道你会这样想,但我不希望你说出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你就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不行吗?”我说:“我是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不想干了。”丁本大摇摇头,说:“我们不是贪图一时快活,我们是在相爱,请你理解我们,你一走我们就完了,公司就办不下去了。”我说:“我走我的,你们办你们的公司就是了,怎么会办不下去呢?”丁本大说:“就我跟她?别说外人怎么看了,我们自己心里都是虚的。再说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弄不好家里也要闹翻天的。”

丁本大再三要求我留下来。他说以后我们不会那样了,要那样也不会在公司里,我们自己会注意的,所以无论如何请你留下来。你留下来就是成全我们,你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拆开吧?你会成全我们的吧?他越来越感伤,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嘴唇一抖一抖的。我心一软就答应了他。我原本就很感激他们。他们不计较我的名声,把我拉出来办了这个公司。再说我也不能没有这个公司,我知道我不仅要靠它挣钱还债,还要靠它安身立命。他见我点了头,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后来他干脆用双手捂住脸哭起来,边哭边粗哽着声音说:“谢、谢谢你呀……兄弟。”

为了避免大家尴尬,我们租了两个写字间,又招了一个女孩做电脑操作。那女孩叫吴琳琳,长得很文静,丁本大把她和我安排在一个写字间,他自己则和吕萍在一起。虽然我认为这样不好,但我没说。我想既然留了下来,那就把好事做到底吧。

我还是担心冯丽,怕她看见吴琳琳又起疑心,到时候弄得人家下不来台,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先把这事跟她说了。我以为话说在明处,她不至于再去胡猜乱想。我说:“我们人手不够,新招了一个女孩。”她不动声色地说:“哦。”我说:“她叫吴琳琳,跟我在一个写字间。”她说:“是吗?那我哪天一定要去看看。”我说:“看什么呢?”她说:“看看嘛,看看不行吗?”

第二天她就跑到公司里去了,搬把椅子坐在吴琳琳对面,问人家,“是哪里人哪?我家徐阳对你好吗?”人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说:“家里就在南城,徐老师对我很好。”她笑笑,又问人家,“多大了?”人家说:“二十四。”她说:“结了婚吗?”人家说:“还没结婚。”她撇撇嘴,眼睛瞟着我说:“怪不得我家徐阳跟我念叨你,原来这么漂亮,一朵花似的,跟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一碗没放油盐的老豆渣。”

吴琳琳被她说得局促不安,满脸通红。

我忍住气,人家一个女孩子,你怎么能跟人家说这么龌龊的话?我叫吴琳琳先出去一下,吴琳琳一出去我就关上门,扭脸问冯丽:“你到底要干什么?”冯丽冷笑着说:“我说你怎么要赖在这儿呢,现在你们好了,一人一个,各干各的是吧?你的也不错嘛,胸脯也不小嘛,又年轻,还没开过苞的吧?”我说冯丽,我真想给你一个巴掌!她说:“给呀,我前夫

也给过我一个巴掌,你也给呀!”她挺着胸把脸送过来,逼到我面前,“来呀!给呀!”她瞪着眼睛,泪水就从瞪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她往前逼一步,我往后退一步。她把我逼得贴在墙上,像一只壁虎。她逼得我无路可退了。我说:“我不会打你的。”她说:“为什么不打?你学我前夫呀,打呀!”我贴着墙往旁边移,她也移,脸一直逼在我面前,眼睫毛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我又说:“你别这样,我不会打人。”她说:“你什么不会?你杀人都会!”

这是她第一次在吵架时提到我杀人。我看着她。她说:“看什么?想杀我?”我把她推开了,抽身往外走,她扯住我,“你真打我?”我甩开她的手,拉开门走了。吴琳琳就站在走廊上。我从吴琳琳身边走过去,走下楼,走到了大街上。

这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也没去我妈那儿。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城郊地带一个叫瓦店的地方租了一间二楼的房子,房东给了我一张小木板床和一条线毯。这是我和冯丽结婚后的第二年秋天,空气很清凉也很干爽,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从外面射进来的灯光映在对面墙上,静静的一动不动。时间营嗡着从耳朵里流过去,使人觉得像是躺在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里,心里的腌臜气都被淘洗干净了。

冯丽找了我一夜。第二天早晨,她红着眼睛,疲惫不堪地等在公司门口,泪汪汪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我不过生气了,就那么说一句,你就不回家?”接着她就嘤嘤地哭起来。我没理她,她便低着头跟在我后面。她在公司里呆了一个上午,没说什么话,也不再哭了,给我沏了茶,又把我们的桌子都抹了,像个佣人似地侍候我和吴琳琳。尤其是对吴琳琳,殷勤得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见她的手想摸杯子,便赶紧抢过去,倒掉隔夜茶,用开水涮一涮,再用我的茶叶给她沏一杯新茶,双手端到她面前。吴琳琳受宠若惊,脸红红的,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冯丽说:“小吴你坐呀,难得的嘛,你跟我家徐阳一个房间嘛。”

她故意把写字间说成房间。我装着没听见也没看见,由她去。下午快下班时她又来了,还带了一把遮阳伞,要送给吴琳琳,说她特意去买的。她把伞撑开,问吴琳琳,“还漂亮吧?”吴琳琳不肯要,她打架似的硬塞给吴琳琳。她对吴琳琳说:“千万别把自己晒坏了,女人不经事的,花无三日红啊。”

她一直守到我下班,然后便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一直跟到我在瓦店租的房子里。“我错了。我今天给小吴赔了礼,你没看见吗?”她先向我认错,然后便要我跟她回家。她说:“你还要我怎样呢?我都说自己错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呢!”我没吭声,躺在那张小木床上。她终于不耐烦起来,露了本相,骂我是个哑巴,又用脚嘣嘣地踢小木床,踢了一脚又一脚。她的脚不疼吗?她说:“徐阳,你真做得出来!”她抹着泪下楼,跨在摩托车上,仰脸对楼上喊着:“徐阳我操你妈!”

冯丽骂了我妈,却把我妈拉来了。第二天上午,王玉华苦着一张脸来到公司。“夫妻吵架有多大的仇?人家不就是吃点醋吗?”王玉华问我,“你就这样永远不回家吗?你不知道你老婆在我面前哭得多伤心,人家也说了,以后她不会再瞎猜你了,人家知道错了,你还怄什么气呢?你让人家还有什么想头呢?”

我叫她别管这事。王玉华说:“你这是放屁!我不管谁管?以前我没管你,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我还能不管吗?”

王玉华唠叨了一上午,吴琳琳给她倒了两次水。她走的时候,吴琳琳把冯丽拿来的伞转送给她。王玉华说我要伞干什么?吴琳琳说这本来就是徐老师的伞。王玉华看看我,没说什么,把伞接过来。她拿着伞走了两步,又回头把我叫过去,说有话要跟我说。她站在公司楼口上对我说:“漂亮不能当饭吃,别听人家叫你徐老师就丢了魂,把自己是谁都忘了!”我说:“忘不了,我是个流氓,还是个劳改释放犯!”王玉华的脸色暗了一下,说:“别怪我把话说重了,我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