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林看望魏冬明的第二天。
一股西北利亚寒流使三九天变得更加寒冷逼人,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沙子、雪粒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痛生痛的,因此外出的人们都用纱巾、斗篷等裹住脑袋、护着脸;被关在牛棚囚笼里的魏冬明,虽然飞沙走石和雪粒打不着他,但由于牛棚里既没有暖气也没有升火炉子,这就更加助长了凛冽三九的肆虐、加剧了寒流对他的袭击。为了驱逐寒冷,魏冬明在仅可容身的囚笼里做着引体向上运动,就在他的身体稍微暖和一些的时候,巩裕民走进来说:“做好思想准备,明天晚上逃出去!”
“逃出去!为什么?”
“他们要把你抓到公安局里去,到那里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巩裕民以不容质辩的语气对魏冬明说:“你必须逃跑!”
魏冬明认为尽管李小俐说他是特务,尽管京郊中学的大字报说他是特务,但他们的根据仅仅只是他收听了《美国之音》,收听《美国之音》虽然违反了公安局的禁令,但不能因此而说他是特务、把他当特务处理!他与特务没有丝毫的联系更不要说组织联系了,因此,他相信公安部门是会公正地处理他的问题;当听说公安局要抓他以后,支撑他的心里杠杆折断了、信念坍塌了,他忽然感到天昏地暗、身体瘫软在那仅可容身的囚笼里。
巩裕民连声叫喊道:“魏冬明!魏冬明……”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魏冬明逐渐恢复了神志、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巩裕民自语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有讲理的地方就讲理,没有讲理的地方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躲过去这一阵子再说!”
“看来也只有跑了,可我跑到哪里去呢?全国各地都在搞文化大革命,全国各地都在搞无产阶级专政!”魏冬明讲这话的时候,感到自己好像是处在密闭罐头里一样,仰望四周漆黑一片、密不透风,他哀叹道:“我怎么才能逃脱这场劫难呢?”
“中国在搞文化大革命,外国并未搞文化大革命嘛!香港并未搞文化大革命嘛!哪里不搞文化大革命就往哪里跑!”
“哪里不搞文化大革命就往哪里跑!”魏冬明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不想跑也得跑了,不想叛逃也得叛逃了!”
“什么叛逃!蝼蚁尚且知道逃命,更何况人呢?”巩裕民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了他选命的理由以后,又放缓语气说:“你总不能坐以待毙、等着死吧!”
这时,魏冬明抬起了头,他呆滞的目光开始有了闪动,好像是看到了一线生存的希望,但他仍然紧锁双眉,像是在努力挣脱他思想的羁绊,又像是在从巩裕民智慧的双眼里探索他未来的道路,他就这样看着他很久以后才问道:“我应当带些什么东西呢?我应当做些什么准备呢?”
“你只要做好思想准备、准备吃苦受罪就行了,其他一切都由我们准备、听我们的安排!”巩裕民接着补充一句说:“黄秋生和你一块走!”
“秋生也……”
这时,黄秋生发出了警报,巩裕民看着他摆了摆手就出去了。
巩裕民走出去一看是延安兵团司令秦汇报。
秦汇报急忙迎上来说:“巩老师,要注意加强警戒,越是天气寒冷、气候恶劣越要提高警惕,阶级敌人往往就是利用寒冷的天气、恶劣的气候搞破坏!”
“我一定要百倍地提高警惕,决不让阶级敌人的任何阴谋得逞!”
“我们对巩老师是绝对相信的!”秦汇报向黄秋生指了指说:“要注意,不仅要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还要防备内部的人搞阴谋哇!”
“请秦司令放心,这个我心里有数,现在还未发现异常情况,看来还是很可靠的!”
“那好!那好!我走了,巩老师你辛苦!”
巩裕民看着秦汇报走远了以后,他转身对黄秋生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火车票已经买好了,衣服也都准备好了。”
“关键是思想准备好了没有,这不是三两天的事情,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
“这个我知道!请巩老师放心!”
“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你这一走他们会怎么样?你想过没有?”
“这个世道我留在他们身边也没有用,请巩老师以后常去看看他们、宽慰宽慰……”黄秋生说到这里掉下了眼泪,他说不下去了。
巩裕民看到黄秋生伤心、无奈的样子以后,一种心酸使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伤心,为了不给黄秋生增加心里负担,他转过身去看着室外纷纷飘落的雪花,看着白茫茫的世界,他想从这白茫茫的世界里,看到即将远离的魏冬明、黄秋生的人生道路,但在这个天地不分的白茫茫的世界里,他既看不到他们的道路,也看不到他自己的前途,他失望了……
第二天是巩裕民的夜班,他吃过晚饭以后就冒着凛冽的寒风、迎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向着京郊中学走去,他去执行造反派布置的看守魏冬明的任务,他去执行道义上的放走魏冬明的任务。为了执行这个双重的任务,他踏着纷纷飘落下来的积雪、走在熟悉的道路上,他往前看看不到别人走过的痕迹,他往后看只有他自己的脚印,这时只有他的呼吸和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伴随着他,他为了驱赶孤寂加快了行走的步伐。他一边走路,一边想着魏冬明、黄秋生即将踏上的征途,他想着想着露出了微笑,他为他能够及时得到公安局逮捕魏冬明的消息而微笑,他为他能够放走魏冬明而微笑,他为黄秋生和魏冬明能够结伴逃走而微笑。
两天前,秦汇报要巩裕民到司令部汇报魏冬明的情况,他正讲话的时候电话铃声响了,他从秦汇报的电话中听到了公安局逮捕魏冬明的消息。一向沉着稳健的他突然变的没有了主意,他急忙跑回来对黄秋生说:“秋生,我刚才听到一个消息,公安局要逮捕魏老师!”
“巩老师,我们不能眼看着魏老师被他们逮捕,我们不能眼看着魏老师被他们整死,我们要抢在他们前面把魏老师放走,救魏老师一命!”
听到“放走”、“救命”以后,巩裕民心里豁然亮堂了,他看到黄秋生打开了关押魏冬明的牛棚,他看到黄秋生打开了关押魏冬明的囚笼,他看到魏冬明走出囚笼、走出牛棚获得了自由;同时,他看到了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高中学生,而是一个足智多谋、勇敢善战的将军,他看到了……
黄秋生见巩裕民脸上现出了微笑,他看得出来他这是满意的微笑,是对他的意见表示赞同的微笑,尽管如此他还是看着他问道:“巩老师!你说我的意见对吗?可行吗?”
“很好!很好!可行!可行!”
“巩老师,你说我们应当怎么放走魏老师、让他逃出魔掌呢?”
这时,巩裕民还未来得及考虑怎样放走魏冬明,因此无法回答他提出来的问题,但由于对他的信任而反问道:“秋生,你说我们应当怎样放走魏老师呢?”
“我们明天晚上值夜班的时候放走魏老师,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明天白天就做好准备,明天晚上就行动,你看这样可以吗?”
“我们就按你的意见办,明天晚上放走魏老师!”
巩裕民同意放走魏冬明以后,他立刻想到了放走魏冬明以后黄秋生的安危问题,于是就问道:“秋生,放走魏老师以后,我们怎么向秦汇报交待呢?”
“我和魏老师一块走,我们把你捆在这个柱子上,你就说是你睡觉时,我把魏老师放出来了,是我们两个把你捆在这个柱子上的。”
听了黄秋生的意见以后,巩裕民感到秦汇报无法找他的麻烦了,但往后呢?他往后的路还很长呀!他这么想了以后问道:“你们逃出去以后往哪里跑呢?”
“我听魏老师说他南边有很多同学,我们南去找他的同学去想办法!”
巩裕民从黄秋生话里感到他早就在琢磨这个问题,而且什么问题都想好了,因此也就没有再向他提出问题了。
巩裕民正回忆与黄秋生的谈话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一看是黄秋生,于是就笑着说:“老师只顾走路了,没有注意到你在后面!”
“我早就看到你了,看到走路的姿势像你,但身体肥胖不像你,所以我一直跟在你后边不敢叫,刚才我还是试探着叫的一声。”
“我把给你们准备的大棉袄都穿在身上了,所以显得很肥胖。”
黄秋生本来想对巩裕民说些感激活,但考虑到事情的机密性又是在路上,他只“啊”了一声。
他们上班以后,先把魏冬明放出来让他穿好衣服、帮助他化好装,然后从身前、身后和左右反复看了又看,巩裕民感到没有漏洞和破绽以后才说:“你们快走吧!祝你们一路顺利!”
“巩老师,我们还得把你捆绑在柱子上,否则你无法向秦汇报交待呀!”
“你们走吧!我自有办法!”
魏冬明看着巩裕民很久很久说不出话来,他最后双膝跪地哽咽着说:“对老大哥的救命之恩,我着今生今世不能相报来世一定相报!”他说完以后起身和巩裕民拥抱而别……
送走魏冬明、黄秋生以后,巩裕民写好遗嘱并将它摊平放在桌面上,接着将一百片安眠药放进杯子里化开、搅匀以后喝下去,他这一切都做好以后躺到床上对四十年的人生道路、十五年的教学生涯、幸福的家庭生活进行了回忆,他在回忆中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警笛的鸣叫声……
魏冬明、黄秋生走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警车开进了京郊中学。
执行这次抓捕任务的是巩裕民的学生金世道,他带领三个民警来到关押魏冬明的牛棚以后对三个民警说:“你们在车上等着,我到值班室去看一看!”
金世道一走进值班室就看到了昏睡中的巩裕民和他的遗嘱,他将遗嘱藏起来以后用警车将他送到医院抢救,他则回到公安局报告说:“罪犯与一名看守人员合谋,将另一位看守用安眠药麻醉以后逃跑。”他向局领导报告以后,即赶到医院去看望巩老师。
这时,巩裕民已经苏醒过来,他抱着金世道痛哭道:“世道哇!世道!我感谢你,我代表你师母感谢你!”
“巩老师,你真糊涂哇!道路很多!你干吗要选择这条道路呢?”金世道说着从衣服兜里掏出巩裕民的遗嘱将它烧掉,他烧掉遗嘱以后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罪犯将你麻醉以后逃跑的!”
魏冬明、黄秋生到火车站即上了开往广州的火车,他们经过了五十多个小时的颠簸以后到达广东投奔校友孙玉民。
孙玉民广东保安人、魏冬明的大学同学,他和魏冬明、孙光明、刘春风四人同班、同宿舍四年,彼此关系都很好;现在,郑光明、刘春风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了,只有孙玉民还是自由民,因此魏冬明首先想到的就是投靠他。
魏冬明按照孙玉民提供的地址找到宝安县靠近罗湖口岸的孙家村,他们走进村里一看十室九空、一片荒凉,所见也都是老、弱、病、残,他们经过打听好不容易找到了孙玉民的父亲孙有财老人。
孙有财五十多岁,他个子不高、宽额头、厚嘴唇、黑皮肤、眼睛凹陷,标准的广东人脸型,他虽然年龄不算太大但已经是腰弯背驼、满脸皱纹,听说儿子的同学来找,他既高兴又害怕,他高兴的是好久没有见到儿子了,见到儿子的同学就有如见到儿子一般的感受,他害怕的是上面派人冒充他儿子的同学来了解偷渡的问题。因此,他用警惕的眼光看着魏冬明、黄秋生很久很久以后问道:“你们认识孙玉民吗?他认识你们吗?”
魏冬明对孙有财老人的态度和神情感到奇怪,他想:“是孙玉民出问题了,还是另有别的什么原因呢?”他不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问老人,只好按照老人的提问回答道:“我和孙玉民是同班同学,我们在一个宿舍住了大学四年、是好朋友!”他介绍完自己以后,又指着黄秋生说:“他是我的学生黄秋生。”
听了魏冬明的自我介绍以后,孙有财老人并未消除对他们的怀疑,他拿出孙玉民毕业时的集体照片说:“你说你是孙玉民的同班同学,你说说哪个是孙玉民,哪个是你自己!”
魏冬明拿着照片先向老人指出了站在前排的孙玉民,然后又指着站在后排的他自己说:“大爷,你看这就是我!”
孙有财老人见魏冬明指出了照片中的孙玉民以后,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当魏冬明指出他自己以后,孙有财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把他同照片进行了反复对照以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一面笑一面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们,我是不敢相信你们呀!我以为你们是……”孙有财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不说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并陷入了悲痛的回忆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孙有财老人才看着他们问道:“村里都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没有一个青壮年,你们看了以后感到奇怪不奇怪?”
孙有财老人的问话,使魏冬明想起了他们到宝安以后沿途见到的情况,农田里没有人干活,村子里也很少有人走动,所见也是东倒一个西歪一个老弱病残,人都跑到哪里去了呢?青壮年都跑到哪里去了呢?他看着孙有财老人问道:“我也觉得奇怪,正想问你老人家是怎么回事情呢?”
“人都跑了,青壮年都跑光了,都跑到香港那边去了!”孙有财老人看着魏冬明和黄秋生说:“上面说这是阶级敌人的破坏、美蒋特务的策反,所以三天两头都有人来抓阶级敌人、抓美蒋特务,我还把你们也当成是……”孙有财老人接着说:“玉民也跟着跑到香港那边去了,我很久没有见到玉民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老人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说不下去了。
“孙玉民是什么时候跑过去的?”
“玉民从北京毕业回来以后,他先是在一个中学里教书,后亲因为三年自然灾害,老百姓没有吃的纷纷逃荒偷渡到香港,学校里学生也都跑光了!他是老师,学生都跑了,他也只好跟着跑到香港去了。”
魏冬明看着孙有财老人失望地说:“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哇!”
“你们是来看他的,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情?”
在一旁的黄秋生插话说:“大爷,我们也是走投无路才来找孙老师的呀!”
“你们也是走投无路?”孙有财想了想说:“说说你们的困难和想法,看大爷能帮助你们想些什么办法、做点什么事情?”
“我们学校搞武斗,他们把我们当反革命斗,先是把魏老师抓起来关进了牛棚,后来又要把他抓起来关进公安局,我们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偷跑出来的!”
孙有财老人指着香港那边说:“你们想跑到那边去吗?”
孙有财老人的问话,使魏冬明和黄秋生看到了一条生路,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后,魏冬明转向孙有财老人问道:“大爷,怎么才能跑到那边去呢?”
“只要你们想过去就行,至于怎么才能跑到那边去的问题你们就不要管了,大爷我替你们想办法!”
魏冬明看着黄秋生问道:“你看呢?”
“过去吧!这边已经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我们这也是被逼上梁山呀!”
“是呀!如果不到那边去,我们到哪里去呢?现在只有梁山这一条路了,这条路不走也得走哇?”魏冬明转向孙有财老人说:“大爷,我们就靠你老的帮助了!”他说着拉着黄秋生跪在老人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不必这样!不必这样!你们是玉民的同学,又是他的好朋友,我理所当然要把你们的事情当着他的事情办,”孙有才接着说道:“从现在起你们就在我家里呆着别到处乱跑,我找村干部去想办法!”
四五天以后的一个晴朗天气里,魏冬明、黄秋生手里拿着耕作证,肩上扛着犁耙,跟随孙有财老人从一个耕作口到了香港,他们到香港以后就向着远处山脚下的一大片窝棚跑去,并在那里也搭了个窝棚住下。
他们住下以后,一面打工挣钱糊口,一面寻访孙玉民。他们经过一个多月的寻访找到了孙玉民,他们三个人组成一个临时家庭共同劳动、共同生活。后来,在一次接受香港慈善组织的视察时,孙玉民指着视察团对魏冬明说:“你看,那是不是苏同春!”
魏冬明沿着孙玉民手指的方向看去,他惊喜地说:“是苏同春!是苏同春!”
得到魏冬明的肯定以后,孙玉民就向着视察团大声喊道:“苏同春!苏同春!我们是魏冬明和孙玉民!”
苏同春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以后,他急忙回过头来看,这时魏冬明又接着喊道:“苏同春!苏阿春!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他们三个人一齐向苏同春招手、呼喊着苏同春的名字!
苏同春循着喊声看到他们以后,他立刻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们,久别重逢以后的高兴、欢笑、痛哭交织在一起,就这样经过了五六分钟以后,苏同春指着黄秋生问道:“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这是我的学生,是他把我从造反派的囚笼里救出来的!”
苏同春以赞许的眼光看着黄秋生,并连声说道:“好小伙子!真是个好小伙子!”
黄秋生很有礼貌地说道:“苏老师好!苏老师过奖了!”
魏冬明、黄秋生、孙玉民逃到香港以后,他们为了躲避追捕,魏冬明改名为魏北方,黄秋生改名为黄大陆,孙玉民改名为孙宝安,他们以北方、大陆和宝安表示他们的心思和向往。他们先在苏同春公司里任职,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资金以后又联合开了一个公司。就这样,他们一面给苏同春打工,一面又雇用别人为自己打工,到大陆改革开放时,他们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