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卧底清贫

一直休息了三天,莫大可才感觉好了一些,精神虽仍疲塌,头却晕得不那么厉害了。他这才上街买了两挂香蕉,五斤苹果,买完又想起女大夫的话:章小红营养不良,又特意拐到一家有名气的大商场买了一些麦乳精、桂圆精、蜂王浆之类的补品,准备到章小红家里看望章小红。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惦记章小红。

绕了许多弯,他才在一条拐把儿胡同的深处找到章小红家。这是一个大杂院,偌大的一个院子,住了不下十户人家,各处堆满了破坛烂罐,院子正中有两棵挺大的夹竹桃,开花季节已过,只剩满树肥大的绿叶,给这个颓废的院子增添了少许生气。

章小红家里东西不少,堆得哪儿都是,几乎没有下脚处,值钱的却不多,破桌子破椅子,一靠一坐都打晃,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一台昆仑牌12英寸黑白电视,搁得那么高,几乎是悬在半空中,好像生怕让贼够着会偷了去似的。章小红头上缠着绷带躺在床上,见他进来,连忙就想从床上下来,被莫大可拦住。她就大声喊着爸妈,让他们给客人端杯水来。许久过来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端着一杯水,搁在离莫大可老远的另一张矮凳上,嘴里说请喝茶。莫大可忙应了,赶上两步把茶杯接住。章小红说这老妪是她婆婆,患白内障,看不清东西,因为一贯客人来了都是坐矮凳那边的,所以,她就凭感觉把茶水搁那边了,其实看不见。莫大可呷着茶水说白内障很好治的,为什么不去动手术。章小红苦笑说:“哪里有钱。”

莫大可默然。过了片刻,章小红吞吞吐吐,想问起她那些打火机来。莫大可心想,这夫妻俩怎么都这样,见面都关心自己的事,我给她输了600CC血,她问都不问一声,心里不免有些生气。他想告诉她,她的打火机都让工商的抄没了,一看她那样子,眨巴着两只小眼,梗着个脖子,浑身绷得像块石头,紧张得喘不上气来,就没敢直说,害怕她一个受不住,闹出点儿事来,可不是玩的。他就骗她说他都替她收着,让她安心静养,等她能走动了,就送来给她,或是她自己来取。只见章小红听了他这话,顿时像服了六神丸一般,精神松弛,脸上顿时也有笑模样了。

莫大可连忙转移话题,问起她家里人,章小红说孩子上学去了,她聋耳朵的爸天天一早就出门,到早市收人家不要的落脚菜,季小兵则上驾校去了。

说到季小兵,章小红不住给莫大可道歉,说对不住他,让他不要见怪,不要往心里去,说昨儿季小兵不是故意对他冷淡,实在是怕他找他要钱,他可拿不出一分钱来还他。原来季小兵一回来就把莫大可的事告诉了章小红,说完,又感谢他给自己输血,救了自己一命。莫大可听她如此说,原来人家并非不知好歹,心中方熨帖了一些。

只听章小红苦笑说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不要见笑。”莫大可也笑道:“季小兵急忙要你出院,也是怕花钱吧?”章小红说:“他倒不是怕花钱,实在是家里没有。家里但凡宽裕一点儿,他也是一个打大巴掌的人。”说着,想起还差着人家的血钱,就不好意思地说欠他的血钱,拖拖一定还他,让他不要着急。莫大可忙说不用还:“血是我自己的,我送你了。”章小红一听,笑了起来,说:“送这送那,没听说过把自己的血送人的。你这可是天下头一份,我不敢领。”莫太可笑道:“你爱领不领吧,我的血是非卖品,你要心里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等你养好了,抽还我就是。”说到这里,想起女大夫的话,问章小红说:“那天你突然昏倒,大夫说是因为营养不良,另外说你前几天抽过血,有这事吗?你好端端抽血干什么?”说完,瞅着章小红,静待回答。

章小红听了只顾低着头,半晌没做声,末了才抬起头来望着他说:“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前几天我卖过一次血,那些打火机就是我用卖血的钱进的货。另外,为了季小兵上驾校,我还卖过一次血。”莫大可一听,深感震惊,目不转睛地望了她许久,才问她,她卖血的事季小兵是否知道。章小红摇头说:“不知道。我没敢告诉他。一个人难受就够了,何必闹得全家都跟着难受。我跟他说钱是我找人借的。”莫大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说:“你呀你呀……”就把头摇得像一面拨浪鼓,说:“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卖血呀,你弄垮了身子,你这一大家子怎么办?”章小红说:“我身子不垮,这一大家子也难办。就是为了这一大家子,我才去卖血的,我不能成天老是卖簪子梳子钥匙链,一天卖不出两个钱来,这一家子要吃要喝,借人家的钱要还,我不想办法,季小兵更不晓得想办法。”

莫大可听了直叹长气,倒是章小红扯开话题,不知怎么谈起以前厂子组织到泰山旅游的事来,意兴遄飞,精神焕发。莫大可见了,心里才稍微好受一些,问起季小兵啥时候驾校才能毕业,章小红说季小兵今天考。莫大可吃惊地说:“咋这么快就考了?我觉得他前几天才刚上学似的嘛。”章小红笑道:“你觉得快,我可觉得比蜗牛爬还慢些,巴不得他赶快学完呢。”莫太可笑道:“可以理解。等季小兵结业拿了本,就可以上车,上了车就可以赚钱,有了钱手头就可以宽松一些了,你也就可以轻松些了。”章小红叹气苦笑,说:“算盘是这么打的,行不行,还要看他的本事和运气。”

莫大可就打趣地说:“你还不买辆车?”章小红问买什么车。莫大可做了一个转动方向盘的手势。章小红似乎觉得他的想法很可笑,哈哈笑了起来,一笑牵动了伤口,痛得直皱眉头,莫大可让她不要笑。

章小红说:“季小兵倒是一天到晚念叨着买车买车,可就我们家这模样……”她环视着屋子,苦笑道:“不知道把我们全家撮堆儿卖了,换不换得来人家一个汽车轮子。”

说完她就告诉莫大可,他们已联系好,等季小兵一拿到本,就跟车到山西拉煤去,人家管吃管住,一月还额外给三百块零花钱。莫大可以为自己听错了,说:“是三千吧?”章小红说:“倒想呢,也得人乐意。就这三百,还是人家看在过去都是同事的份儿上,磨不开面子,应承的。”说着,喟然长叹。莫大可见她神情郁闷,忙抚慰地说:“季小兵刚出驾校,还没经验,少赚点儿就少赚点儿吧,回头等他技术练好了,自己想办法贷款买个车,有赚大钱的时候。”章小红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谢谢你喝的好彩。”莫大可想起刚才来章小红家里时,从公共汽车上看见章小红他们从前的工厂的烟囱在冒烟,就说:“刚才我过来时,看见你们厂子的烟囱在冒烟呢,好像你们厂子又开工了。”章小红说:“开工了倒好了,人有个落脚,就不用像现在,成天慌得跟只没脚蟹似的了。那是怕机器锈了,隔两天就要烧一烧的。”莫太可笑道:“原来如此,我见你们厂子烟囱冒烟,还以为你们厂子又开工了呢。我好像记得你说过,季小兵以前是你们的车间主任吧?”章小红笑道:“你曾经是车间主任,就把谁都当成车间主任了。季小兵不是车间主任,是副厂长。”说话间,不由自主地有些骄傲。莫太可笑道:“那他比我牛。”章小红说:“不过我倒是听说我们厂子正在跟一个香港老板谈判合资的事。其实我们厂子原来挺好的,工人都挺勤谨,产品也有销路,都是让那些当官的又吃又喝,买高级轿车,还贪污,才坏了事的,害得我们现在倒像丧了家的狗,见人人不待见。”莫太可笑道:“季小兵当年可也是当官的。”章小红撇着嘴说:“他是搞技术的,好事且轮不到他呢。”莫太可笑道:“就算这样,要是你们厂子跟香港老板谈判成功,重新开起工来,你肯定可以第一批上岗了?”章小红望着他说:“何以见得?”莫太可笑道:“你好歹是个副厂长夫人嘛。”章小红嗬嗬地笑了起来,说:“好个副厂长夫人,我脸上真有光。”叹了一口气又说:“换了别人或许是这样,季小兵不行,那是个老实坨子,窝囊废,成天就知道埋头干活,要不然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地步,我们厂子原来一共有五个厂长,一正四副,除了他,人家谁现在不照样吃香喝辣、昂首阔步的。人家都像蛆,逮着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喂肥了自己再说,在厂子里时,就都早发了。只有他,只会拿几个死工资。”

莫大可见她神气间有些愤世嫉俗的意思,忙说:“老实人有老实人的好处,至少你在家不用担惊受怕,不必像某些人那样,天天害怕半夜里公检法会找上门来。”章小红说:“那会儿不害怕,现在一样害怕。想起来,还不如那会儿害点儿怕得好。”莫大可诧异地说:“你现在害怕什么?”章小红笑道:“工商、市容,个个都像活阎王,我谁不怕?”莫大可也笑了,说:“不但你怕,我也怕。”

说着,看看坐的时间不短了,就起身告辞。章小红想下床送他,莫大可拦住了不让她送,嘱咐她安心养伤。章小红便想喊婆婆代送一下,莫大可忙说不必,没准越送越忙。章小红一想也是,就很抱歉地说对不起,再次感谢他来看望自己,并且送了那么多东西。莫太可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假里吧叽的。”章小红听了,也笑了。

莫大可离开了章小红家,一路上很发愁,不知怎么从工商局赖所长那儿把章小红的东西要回来。他有些后悔自己那天太冲动,才得罪了赖所长,要不然,赔上几句好话,事情说不定还有转圜余地。

思来想去,想得脑子都痛了,也没想出办法来,最后一跺脚,心想干脆,我就说我己替她卖了得了。好在她那些打火机不是真紫铜,而只是镀铜的,进价一个十五块,卖二十五块一个,讲讲价十八九块也就卖了,就算卖二十块钱一个,一百个就是二千,她自己卖了七个,剩下九十三个,给她一千八百六十块就行了。这么想着,他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可转念一想,又不由发起愁来:他一下哪来这么多的钱给章小红呢,就算去卖血,这几天也不能卖,刚刚抽了600CC给章小红,这会儿再去卖血,不是存心找死么。想得心里烦,就不再想了,搭上公共汽车,谁知下车一看,不由就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顺脚走到厂里来了?

只见他们从前的工厂如今已变成了欧洲花园,他想进去看看,门卫不让进,向他要出入证,他没有,只好隔着铁栅栏往里望。只见原来管道纵横、机声隆隆的工厂,现在变得花团锦簇,安静得像一座庙宇。他绕到后面,站在一个高坡上,望见自己从前当过主任的车间上盖了一座欧式二层别墅,红顶白墙,富贵逼人,又望见两个男女躺在别墅阳台上,一边喝饮料一边静静地进行日光浴。

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返身走下来,只见一个老头牵着一条黄颜色的本地土狗踽踽过来。走到身边,他才认出原来是自己从前工厂的党委书记,姓骆。他喊了一声骆书记。骆书记瞪着眼睛瞅了半天,才认出他来。骆书记在位时廉洁奉公,多次把厂里分给他的房子让给别人,自己一家五六口子一直住在两间平房里,现在他仍住在那两间平房里,正为儿子结婚没房发愁呢。骆书记为欧洲花园规划着却没把他的两间平房也规划在内,使他失去了拆迁机会而遗憾。

骆书记请莫大可到家中坐坐,莫大可发现骆书记的两间平房离欧洲花园不到二十米。两人站在骆书记的破平房前,像两个逃亡难民一般,望着自己的故国,发了好一阵儿呆。莫大可无话可说,轻轻与骆书记握了握手,就低头走开了。

莫大可伤感的同时,藏西贵的日子也不太好过,虽然他比莫大可有钱得多。他的烦恼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钱多。

藏西贵现在的感觉:自己就是一粒油菜籽,而何舍之就是那架榨油机。

何舍之的文集出来了,一共四大本,一百二十余万字。为了这套文集,何舍之拉了藏西贵整整十万元赞助。毕竟谁的钱也不是天上掉的,路上拣的,藏西贵很有些肉痛,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怪自己多嘴多舌,如果不是酒后嘴巴漏风,赶着问何舍之想不想跟时下那些大小作家们学习,也出一套文集风光风光,说自己愿意赞助呀,这不就省下来十来万吗。何舍之听见他这话,立马像苍蝇见了血,岂是肯放过的。藏西贵说出的话收不回,只得忍痛割“爱”。

由于是赞助性出版,出版社稳坐钓鱼台,包赚不赔,所以听从了何舍之的建议,将文集定在一个较低价位,印刷质量却是上乘。加之何舍之文笔确实不错,人又在报社,在传播界有众多朋友,大家帮着一起煽呼,天时地利人和,所以,《舍之文集》在全国卖得相当好。

从前同为本市名人,何舍之有才,自己有钱,藏西贵还觉得自己跟何舍之平起平坐。而今何舍之飞机上吹喇叭,声名都播扬到全中国去了,藏西贵作为一个地方名人,与何舍之碰到一起,有时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为了感谢藏西贵的无私帮助和支持,何舍之决定出一回血,在南海渔村请藏西贵吃顿饭。藏西贵害怕到头来又让自己结账,想推辞却推辞不掉,只好答应何舍之晚六点半在南海渔村门口见面,不见不散。何舍之特别嘱咐带上各自相好的女人,吃完饭后再找个地方好好地玩玩,放松一下。

何舍之挂了藏西贵的电话,紧接着就给官丽丽拨电话。他生怕让藏西贵占了先。接电话的是官丽丽的同事。他听见话筒那头有人在喊官丽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话筒里传来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凭脚步声,他就能听出来过来的是官丽丽。

官丽丽的声音适合当播音员,低沉略带磁性,听起来让人感觉很舒服。她说:“谁呀?”何舍之嬉皮笑脸地道:“我呀。上班时间谁叫你满世界乱跑的,害我等这么半天。你们领导也不管管你。”官丽丽说:“我上厕所去了。”何舍之说:“那你们领导就管不着了。”官丽丽问他有什么事,何舍之先不着急回答,仍旧东拉西扯了一番,直到官丽丽不耐烦了,说:“你到底有事没有?你要没事我就先挂了。现在可是上班时间。”何舍之看了一下手表说差五分就下班了。官丽丽说差半分也是上班时间。何舍之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劳动模范。你快下来吧,我就在你们大门口等你。我有些很要紧的话要跟你说。”

官丽丽放下电话就到了下班时间。她背着包出来,在单位大门口见到了何舍之。她看见何舍之穿着出客的衣裳,她冷着脸,问他有何要紧话说。何舍之满脸堆笑地说:“晚上我请个朋友吃饭,想请你做个陪客。”官丽丽脸上阴得似乎要滴下水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要紧事吗?”何舍之笑道:“这事的确很要紧。我请的这位朋友是我一个十分重要的朋友,咱们以后许多事说不定都要指着人家帮忙呢。”官丽丽说:“我没什么事要人帮忙的。”何舍之说:“是我不会说话。是我需要人家帮忙,你只是帮我忙。”他赶着赔小心,又涎着脸道:“一夜夫妻百日思,未必你连这点儿面子都不肯给我。”官丽丽翻了他一个白眼,说:“你满嘴喷粪。”

何舍之只是一味赔笑。

官丽丽没办法,只好答应与他一起赴会。他照何舍之的要求,忙碌了一通,换下长裤,换上一条眼下时兴的棕色百褶羊皮长裙,然后穿上一件红色薄圆领棒针衫和一双半高单皮女靴。在她换衣服的过程中,何舍之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官丽丽的一身白肉,刺得他眼睛作痛。

官丽丽身材本来就修长,加上这身打扮,更显得亭亭玉立。

官丽丽收拾停当,何舍之嘴里赞不绝口,心里边却活像吞了个青皮橘子,酸里透涩。他对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官丽丽说:“我觉得你要是穿上皮短裙,上身配羊绒短大衣,下面穿羊皮高跟儿小蛮靴会更好看些。我觉得那样打扮才更能发挥你身材的优势。”官丽丽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一伸手说:“拿来。”何舍之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说:“拿什么?”官丽丽冷笑说:“钱哪。你不是要我穿皮短裙、羊绒短大衣、高跟儿羊皮小蛮靴吗,你给我钱,我现在就可以按你要求的打扮起来。”

何舍之听了,只是笑。官丽丽哼了一声。何舍之上去在她脖根儿使劲吻了一下。官丽丽站着没动,屋里光线很暗,使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显得模糊不清。

官丽丽从车棚里推出一辆簇新的公主车。何舍之让她赶快放回去。何舍之说:“就你这模样打扮,没有大奔已够让人觉得委屈,岂能再骑自行车。”官丽丽说:“我等着坐你的大奔呢。”何舍之笑着说:“你等着吧,会有大奔让你坐的一天。”

官丽丽把自行车放回车棚。两人拦了一辆面的来到南海渔村。他们在离南海渔村还有半站路的地方就下了车,然后步行来到南海渔村。何舍之老远就看见藏西贵的蓝色宝马停在南海渔村外面。他轻车熟路地领着官丽丽走进大堂。大堂里和他上次来时一样高朋满座。今天周而复始,又轮到南海渔村的民乐之夜,一支穿民族服装的小乐队也依旧在演奏着《空山鸟语》之类的民乐。看着眼前此情此景,有那么一刹那,何舍之心间感到一阵刺痛。

他用目光四下寻找藏西贵,发现藏西贵坐在南头一个角落里,跟他坐在一起的是个浓妆艳抹像刚从胭脂缸里捞出来的似的女人,两人正在有说有笑。这时藏西贵也看见了他,站起身来跟他挥手打招呼。他的手臂在空中摇了几下,蓦然就僵住不动,看他眼歪鼻斜,好像突然中风的样子,何舍之吃了一惊,尔后顺着藏西贵的目光朝身后找去,发现官丽丽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神情也僵得像块石头。

何舍之朝藏西贵坏笑,轻轻扯了官丽丽一把。

“走呀!”

官丽丽飘飘忽忽,脚下踩着棉花似地走到藏西贵面前。何舍之替他们相互介绍,官丽丽是女朋友,藏西贵是铁哥们,然后又要求藏西贵帮助引见他携来的那位描眉画眼显得像个风尘女子似的女人。他发现往昔伶牙俐齿满嘴跑火车的藏西贵,这时嘴里却好像含了一块大萝卜,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含混不清。

“这位、这位是……”

藏西贵说了半天等于白说,除了这位是他的同学,何舍之仍旧什么也不知道。藏西贵却如释重负,说声“坐吧!”也不管别人,自己先一屁股坐了下去。

何舍之一边点莱,一边暗自留意宫丽丽和藏西贵。他发现自打官丽丽进门,藏西贵一双眼睛就像长在了她身上,又顾忌着自己,不敢过分放肆,这样天气本不热,藏西贵脸上却直淌汗。

何舍之点完菜,笑着问藏西贵:“我女朋友漂亮么?”藏西贵脸腾地红了一下,有些惊慌失措地说:“啊,漂亮。漂亮。”说完,讪笑着赶忙将目光转开。何舍之瞅官丽丽,官丽丽低头喝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好像在仔细咂摸茶水的滋味似的。何舍之瞧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就问小姐说:“今天有新鲜龙虾吗?”小姐说:“有的。我们这儿的龙虾是下午刚从澳大利亚空运过来的。”何舍之征求大家的意见说:“咱们来只龙船吧。”不等大家说话,他就开始一二三四地点人头,点完对小姐说:“我们一共四个人,来只大熊船吃得完吗?小了又怕不够吃。”

最后还是要了一只大熊船。小姐拿着点好的菜单离开后,何舍之从藏西贵的烟盒里拽了支红塔山,一边吸,一边对官丽丽说:“你吃过澳洲红龙吗?”不等官丽丽回答,又说:“我没吃过,今天咱们就开开洋荤。西贵是不稀罕的,人家是大老板,天天拿龙虾当饭吃。”说着,一扭头问藏西贵说:“是吧,西贵?”藏西贵说:“瞎说。”说完就笑,显得手足无措。何舍之说:“西贵,今天我高兴,你可得陪我好好喝两盅。”藏西贵问他何以今天特别高兴。何舍之说:“我见了你就高兴。”藏西贵这时精神松弛了一些,笑得也就自然了些,说道:“真的假的?我可是有点儿受宠若惊了。”何舍之笑指官丽丽说:“不信你问问我老婆。我们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一分钟准有五十九秒是在说你。丽丽,是不是?”官丽丽面无表情地说:“睁眼说瞎话,你什么时候跟我提说过你这位朋友?”何舍之听了,脸上略见些红,笑着对藏西贵和藏西贵的女伴说:“你们别介意,这不是她在说话,这是别人在说话。她气糊涂了。她这个月的奖金被他们头儿找茬儿扣了,所以今天心里忒烦。”

菜陆续上来,何舍之和藏西贵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喝空了四五瓶长城干白。官丽丽和那个女人只喝椰汁。何舍之借着酒劲,开始跟藏西贵侃女人,听上去他对妇女问题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似的,就仿佛他是全国妇联主席。官丽丽听得脸上直发烧。那女人初次见面,不好表示什么,只好讪笑。

再后来,何舍之说到得意处,哈哈地笑,竟一伸手将官丽丽揽在怀里,叭地就在官丽丽脸上啄了一嘴。官丽丽一把推开他,眼睛瞅着他瞪得像两个大铜铃。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随后她拿起外套,好像准备走人。何舍之一把扯住她,两眼放着红光,满嘴喷着酒气,威风凛凛地说:“坐下!平时什么都由着你,今天我哥们儿跟这儿坐着呢,你敢不给我面子?你试试看,看我敢不敢拆了你骨头。”

一边说,一边斜脱着官丽丽,见她立在那儿,胸脯急剧起伏着。他面醉心不醉,猜想她一半是真生气,一半却肯定是在借故掩饰心中的不安,不禁心里更加来气,大着舌头嬉笑着对藏西贵说:“我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大点儿,哥们儿你甭见怪,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是好人,就是糙点,我老婆就是这样的。”

他抽着烟,对藏西贵挤眉弄眼。藏西贵如坐针毡,摘下眼镜来擦,一边擦一边偷觑官丽丽,又怕何舍之发现,眼一睃忙又溜开。何舍之都瞧在眼里,只装不看见,给官丽丽介绍什么澳洲龙虾是怎么回事,和什么叫一虾三吃,以及一虾三吃是怎么个吃法。

说了一气,对藏西贵笑道:“我这都是现从人家那儿趸来的,班门弄斧你别见笑,我只听说过澳洲红龙好吃得了不得,其实从来没真正尝过。”藏西贵赔笑说:“光听人说是不行的,毛主席说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手摘一个来尝尝。”何舍之笑道:“我今天就是来尝梨子滋味的。”说着,回头对官丽丽说:“丽丽,说说话,大伙儿都挺高兴的,你甭扫了大伙儿的兴。你那几块钱奖金,回头让我这哥们儿补你就是。西贵,你舍不舍得这几块钱?”藏西贵忙说:“舍得舍得,是给我弟妹又不是给外人,有什么舍不得。”就问官丽丽被扣了多少奖金。官丽丽说:“你听他放屁。神经病。”藏西贵听了笑说:“弟妹你别见怪。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太有谱儿。”何舍之吊着眉毛说:“是吗,说话没谱倒没什么,别做人没谱就行。”

藏西贵和官丽丽听他好像话里有话,两人心怀鬼胎,听了都不敢贸然搭茬儿。又坐了会儿,官丽丽推说跟人约了点儿事,要赶着去办,跟藏西贵和藏西贵带来的女人道歉,站起身准备走。她对何舍之看都不看一眼,好像根本就没有何舍之这个人似的。

何舍之拦住她不让走,说:“大熊船还没上来呢,今天咱可就是奔着澳洲红龙来的。你好歹吃了再走。”官丽丽冷冰冰地说:“留着你自己慢慢吃吧,小心别噎着。”何舍之笑着对藏西贵说:“不知我又触着她哪根筋了。”他这里说话的时候,官丽丽已推开椅子,穿好外套向外走了。何舍之忙大喊大叫地让官丽丽等等他,一阵风追了出去。

他走到一个听不见的地方,那艳乍的女人就对藏西贵说:“你这哥们儿是不是缺点儿什么……”她翘起一根涂成黑色的指甲戳了戳太阳穴:“这儿是不是有毛病?”她话音未落,藏西贵就一脸凶神恶煞地吼道:“有这么些吃喝还堵不住你的嘴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不许你对我哥们儿评头论足的。”那女人好像很怕他,被他一通训斥,果然立刻闭上了嘴巴。

藏西贵靠在椅背上,瞧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儿呆后,也起身准备走人。小姐拦住他,问他们谁结账。藏西贵付了三千多元的饭费,才得脱身。怕做冤大头偏偏又做了一回冤大头,藏西贵一边数钱,一边心里好不懊恼。

在南海渔村外面,藏西贵扔给那女人两张老人头,让她自己打个“的士”回去,自己却开上蓝色宝马,追着何舍之和官丽丽走的方向去了。

何舍之追出南海渔村时,看见官丽丽已钻进一辆出租车,他连忙跟着也钻进车里。司机问他们去哪儿,他说兴宝门。官丽丽让司机先到张公寺。何舍之单位在兴宝门,官丽丽他们单位却在张公寺,中间大概隔着五六公里的路。何舍之让司机别去张公寺,直接开到兴宝门,官丽丽却坚持要司机先送自己到张公寺。司机说:“要不然这样吧,你们俩先下去商量一下,商量妥了,到底去哪儿,回头告诉我,咱们再走。”官丽丽大声说:“张公寺。”

司机瞄了一眼何舍之,见他不吭气,就发动汽车。到了张公寺,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何舍之付了车费,追在官丽丽后面,使劲问她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官丽丽好似不听见。

说话间,官丽丽走进了他们单位的宿舍区。官丽丽他们单位的宿舍区与办公区在同一个大院内,那是一家大外贸公司,门禁森严。何舍之想跟着进去,看门的保安拦住了他。他指指官丽丽说:“我跟她一块儿的。”保安望着官丽丽。官丽丽头也不回说:“我不认识他。”保安听说后,就不放何舍之进去了。何舍之在官丽丽后面又蹦又跳,叫道:“官丽丽,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无情无义,连自己的老公都不认了呢?官丽丽……”可是官丽丽已走没影了。

何舍之一下子泄了气。

刚从军队转业的保安脾气很大,声色俱厉地警告道:“此地严禁大声喧哗,你要再在这儿胡嚷,我可就要拘人了。”

何舍之瞪了保安一眼,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悻悻地离开了官丽丽的单位。他原本想打车回宿舍的,一摸口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将钱夹丢了。他想给官丽丽打个电话让官丽丽送点儿钱出来以便他能打车回去,保安却不愿借电话给他。那保安毫不掩饰地显出他对何舍之的厌恶。何舍之没有办法,只好走路回去,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宿舍。

到了宿舍,他连灯都没打开,就脸不洗口不漱地抱着两条腿坐在铺上胡思乱想。这时他的情绪恶劣透顶。几个小时前他的心情还是相当晴朗的,当他一手导演了那场莎翁式的精彩好戏,并且看见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时,那一刻他活像鸦片鬼刚过了瘾似的,既兴奋又满足。但这种心境没有维持多久,一时三刻就像肥皂泡一样幻灭了。现在剩给他的,只有深刻的沮丧和难以言说的落寞。就像遭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海难,满船人都遇难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漂流在海上苟延残喘,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海水,而他的力气却像剥蚕抽丝一样,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他已看不到一点儿希望。他听天由命地等候着灭顶之灾的到来。

他床头有台老式录音机,是他从单位上抄来的。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哀乐放进录音机里,将音量调好,然后戴上耳机,倚在被垛上。他大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珠悄然滑下了他的脸颊。但他已毫无知觉了,不知什么他已睡着了。

藏西贵是在远处望着何舍之走远了才下车来到官丽丽他们单位大院外面的。保安打老远望见从宝马轿车上下来,不知他是什么人物,对他很客气,但一样不同意他进去。藏西贵给他钱,他也不答应。藏西贵没奈何,在官丽丽他们单位外面徘徊了大半宿。保安眼珠儿骨碌碌追着他,也跟着紧张了大半宿,差点儿没让他搞得神经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