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书商

第七章寒冰走后,艾婷婷把另一期稿件很快就审定了。这一次她和印刷厂管业务的郭副厂长定了规矩,没有她的签字,从封面到内容不容许做任何改动,否则一切责任由厂里承担,她将把问题反映到省新闻出版局的印管处。郭厂长已经领教过艾婷婷的厉害,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一切安排好之后,艾婷婷算了一下,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她无事可干。看看书,逛逛商场,和水淼淼聊聊天,一个星期倒也好打发,可她心里存着事,像一团油腻腻的抹布堵在心口,既恶心又憋气。她和家里通过电话,她妈在电话里冲她大喊大叫,唾沫星的味道似乎都从电话线里传了过来,她妈骂她是颗扫帚星,害得她一家不得安宁,她让她快点滚回来,把该了断的事尽快了断。这话她妈不讲,她心里也明白,许建国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会善罢甘休的,拖着躲着总不是个办法。寒冰曾来过电话,说他还想多走走,多看看,大约还得十天半月才能返回西安。艾婷婷一时很难和他联系上,而且也不想和他商量这件事。艾婷婷拿定主意回去把和许建国的事了结掉。

走过初雪融化后泥泞不堪的那条熟悉的小巷,打开那扇被风雨蹂躏得扭曲变形的门,一副狼藉不堪的景象扑入艾婷婷的眼帘。酒瓶子丛林般地在桌上、地上、床上耸立着、匍匐着,她的书和稿纸残破污浊地散落在地上,屋子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阴冷的家如同地狱一般。艾婷婷理了理乱糟糟的心绪,动手把酒瓶子收拾到院子里,清扫了地,将凝固的呕吐物仔细铲净,把散乱的书归置到书架上。

艾婷婷把家刚刚规整出个住人的模样,许建国回来了。艾婷婷差点没认出他来。许建国依旧穿着那身保安制服,威严的大沿儿帽下挣扎出一圈蓬乱的头发,乱发遮掩了素日明亮的额头,将饱满的耳朵也埋葬起来,麻团似的络腮胡子簇拥着皴裂的嘴唇,鼻尖上挑着一粒红艳艳的粉刺,爬满血丝的双眼阴沉着没有星点的亮色,红色的领带歪歪斜斜地吊着,领结上挂着一片污渍,衬衣上面的扣子没有系,亮出油黑的衣领。几天的工夫,他沧桑了许多。艾婷婷看着他,竟生出几分怜悯,把旅途中带的方便面用刚烧开的水泡了一碗,摆在桌子上,示意让他吃。许建国痴痴地盯着艾婷婷,仿佛在辨认她是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声,转身端起方便面,就那么站着,动静挺大地将方便面吞进肚里。他的眼里终于泛出活气,怯怯地斜睨着艾婷婷,喉结窜动着,挤出一句话:“回来了。”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非常稀薄,两个人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彼此都听得到对方的喘息声。炉子里的火苗却格外欢腾,喧嚣着,把炉盖儿、炉筒感染成热烈的赤红。艾婷婷顺畅了呼吸,把那句积蓄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我是回来办手续的。”她明白这句话是根点燃的炮捻儿,蹿进许建国的耳朵里,如同炮捻儿插在火药堆上。她挺直了腰杆儿,准备迎接像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一样的壮烈。那一刻却没有来临,像是一记哑炮,没有爆炸,但更让人恐怖。艾婷婷咳了一声,想把沉闷压抑的氛围震开一条缝儿,透一点清新的空气。得不到任何反应,她又舍生忘死地补充了一句:“再拖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铁了心了,到办事处,上法院,通过报纸,反映到妇联,不管通过什么渠道,最终一定要把问题解决。”

许建国好像没有听到艾婷婷说了些什么,他低垂着脑袋,猛然间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而后才像清醒过来,铁钳似的双手扳住艾婷婷的双肩,用力晃荡着,将艾婷婷的骨架都快要抖散了。他疯狂地喊着: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你就不能原谅我。艾婷婷无力反抗,她连愤怒的气力都没有了。然而,沉默和柔韧是天赐女人的武器,就像铁拳捶在棉花堆上,任何强悍都不会赢得胜利的回应。

许建国笑了,而且哈哈大笑,撑开一张大嘴,胡须像刺猬一样扎煞着,笑出一脸狰狞,转瞬间,急刹车似的,收敛住狂笑,眼里挂着泪膜,却闪烁着狼一样的凶残,“那男人是不是你的野汉子?你们私奔到什么地方快活去了?他是个大款吧,给了你多少钱?你想怎么打发我?给钱,还是玩命?是不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他大喊大叫,恨不得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去羞辱她。艾婷婷反而平静了,扯挂在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缕线彻底地拽断了。污浊的唾沫可以淹死一个人,也能窒息残存的感情。她的呼吸变得舒畅了,她可以一身轻松地永远离开这个家。许建国被愤怒扼住了喉咙,涨红了脸,却再也喊不出声,一巴掌甩在桌面上,把餐盒中残留的汤汤水水惊得四处飞扬,有几滴急不择路地逃窜到他的脸上,点缀得他愈加丑陋不堪。艾婷婷平和地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把个婊子留在身边。说吧,咱们去办事处,还是上法院。”许建国狠毒地说:“你哪儿都别想去,我要亲手把你送进许家的墓地。”艾婷婷说:“我在你的手里已经死过几次了,再多一次也无所谓。”艾婷婷想起古文中的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笑了,笑得很平淡,不甜,不苦,不酸,不辣,不咸,品不出什么味道。

艾婷婷的这句话像锥子戳破了气球,许建国无奈地绝望了。痴呆了许久,又脱胎出一副无赖的面孔,许建国说:“放你走也可以,你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失业补贴费,拿不出五万元,休想脱身。”和无赖对话,不如找头牲畜去磨牙。艾婷婷起身拎上包儿准备离开了。许建国凶神恶煞般地挡在艾婷婷面前。无言的对峙中,时间凝固了,身体也凝固了,只有双方的鼻息在交织着。一阵眩晕袭来,艾婷婷的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艾婷婷败下阵来,颓然坐在椅子上。这会儿,她才清醒了。她是回来解决问题的,她不想苟且活在许建国的阴影之中,也不愿她的家人受牵累,她早有思想准备,甚至准备面对死亡。与其现在走,不如不回来。思绪理顺了,也就平静了许多,艾婷婷说:“五万元,我没有。我是赤条条离开这个家的,就是去抢银行,怕也来不了这么快。我答应给你,可你得给我时间,你不放心,我还可以给你写下借据。”许建国说:“见不到钱,离婚的事免谈。”艾婷婷脱口而出:“先给你一万。”话刚出口,她自己倒吃了一惊,一万元!到哪儿去拿?去偷,去抢,去卖身?许建国却不依不饶,“最低价,两万!”艾婷婷大义凛然地喊:“好,两万!”她平生第一次发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他俩约定下午两点整在街道办事处见。

艾婷婷抱着将革命进行到底视死如归的决心走进办事处,事先,她想象出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并设计出多种应对措施,甚至隐藏着一个小型录音机,随时准备派上用场。但她丰富的想象力最终却黯然失色了,许建国表演得非常出色,他扮演了一个被第三者插足导致家庭破裂的受害者的形象,并赢得办事处工作人员的同情和安慰。艾婷婷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受损,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尽快地脱离苦海,她一言不发,承受着谴责,承受着奚落,承受着轻蔑的目光,默认自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她默默地祈祷,请求上帝,请求菩萨,请求各路神仙一起保佑她。虔诚的信仰出自心灵的渴求,是柔弱的心灵需要坚强的支撑。当许建国最终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上帝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真理。

当艾婷婷把用报纸包好的钱交到许建国的手中时,许建国掂了掂分量,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止只值这点,我愿用十倍的价钱把你赎回来。”他没有打开报纸点钱,也没向她讨要其余三万的借据。他的骨髓还是白色的。艾婷婷心想,那三万将来一定给他,女人说话更要算数。

自由了,她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父母了。艾婷婷决定回一趟生她养她的家。

开门迎接她的是母亲,母亲头上挂着琳琅满目的卷发器,脸上涂着厚厚的面膜,像戴着一副石膏面具,仅露着一双鲜活的眼睛,她疑惑地看着艾婷婷,瞬间竟没辨认出她是谁,直到艾婷婷喊了声:“妈。”她的目光才像断了电源的灯顿时黯淡下来,她没有移动身子,手依旧紧紧地抓着门把儿,仿佛面对一个上门推销伪劣产品的江湖骗子。正在专心致志地读报的父亲听到动静,忙不迭地问:“是婷婷吗?”赤着脚赶了过来,眉角嘴角都流淌着惊喜,“快进来呀,站在门口干啥。”母亲无奈地让开了。嘴里嘟囔着:“我还以为见了鬼啦。”

和母亲的积怨从她孕育在子宫里的时候便产生了,她是一颗不合时宜播下的种子,那时,母亲正在艺术的颠峰春风得意,耀眼的星光璀璨地闪烁在舞台上,鲜花簇拥,盛誉累牍,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精英俊男如蚁似蜂。那一夜,她从庆功的欢宴归来,酒意微醺,春情盎然,她主动向父亲示爱。受宠若惊的父亲焕发出饱满的战斗激情,颠簸出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骤雨。一个月后,强烈的妊娠反应把母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一脸光彩像被旧抹布擦过一般,黯然失色不说,还增添了斑斑污渍。母亲决心要除掉这个孽种,父亲却突然间焕发出男子汉的刚毅,坚定不移地表示反对,不但停留在口头上,而且落实在行动上,除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还实行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护。适逢大学的寒假期间,父亲把对学术的执著追求转移到母亲的身上,把一个即将出成果的学术课题也义无返顾地放弃了。他的执著终于得到回报,一弯彩虹在父亲久远的憧憬中辉煌地诞生了。但对母亲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就在她怀孕生育期间,一颗更加耀眼的新星闪烁在她原来的位置上。她头上的光环黯淡了,信誓旦旦的追求者们纷纷悄然离场了,她黯然神伤地解读清楚一个词:昔日黄花。母亲把失意归咎于她的诞生,天赋的母爱被怨恨吮干了,她甚至羞于在别人面前称认自己还有个女儿,永远清纯得像个姑娘一样。父亲承担了双重角色,无怨无悔地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艾婷婷在爱与恨的交织中成长起来,成就了她的孤僻性格和丰富的情感世界。

后来,她的婚姻,她的职业选择,她对父亲的怜爱,都成了母女俩积怨加重的砝码,但也都无足轻重了。

进这个家门之前,艾婷婷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连母亲不让进门都想到了。她只是企求能看父亲一眼,能听到父亲喊一声:婷婷。当然,她也奢望能消解一些和母亲的积怨,毕竟是母亲怀胎十月赐予她生命。面对母亲的阴冷,她报以歉疚的微笑;母亲骂她是鬼,她却从怨忿中体味到一丝溺爱。特别是父亲那一声沧桑的呼唤,把她隐匿在心灵深处的温情的泪泉一下子掘开了。泪眼中,父亲像从虚幻的世界走来一样,伟岸却又飘渺。她想扑过去,依偎在父亲的怀中娇憨地亲吻他,抚摩他。幻觉中,她已经经历过这一切,只是无人知道而已。

母亲在卫生间里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大声说:“艾婷婷,你不能逃避现实,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下去,不能强迫我们和你一块品尝。那个王八蛋隔三差五地来砸玻璃,把你爸都训练成一个高级玻璃技师了。你往阳台上看一看,整整一箱子玻璃,换到现在,只剩下几块儿了。我们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全让你们毁了。你心里没有我,可也得替你爸着想吧,你让他在这种环境中怎么搞研究,怎么出成果。你在毁灭他。你逃了,外面的世界真精彩,你活得挺滋润吧。看你那副落魄的样子,和个乞丐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不会是回来恶心我们的吧。实话告诉你,我俩不指望你养老送终,也不想供你一辈子。你别张口提钱的事,我们那点儿保命的钱,你别惦记着,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你爸要是敢背着我接济你,我连他一块儿撵出去。”母亲一刻不停地絮叨着,容不得别人插半句话。

艾婷婷和父亲相对无语,默默地对视着。父亲头上的白发已经不可遏制地蔓延开来,头顶的中央显现出一片荒芜,油亮亮的,闪烁着智慧的灵光。父亲确有几分沧桑了,不仅是白发,鼓囊囊的下眼睑无奈地低垂着,下颌也簇拥起几波赘肉。他不时摘下眼镜,轻揉着眼睑,想松弛的却不单单是已经泛红的眼睛。

母亲总算把自己收拾停当了,走出卫生间,已经是下午四点。母亲嘟囔了一句:“怎么连个鬼影儿都不见。”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旋风一样卷进三个唧唧喳喳的女人,一边和艾婷婷父女俩心不在焉地寒暄着,一边已在动手轻车熟路地铺排开一方打麻将的阵地,转瞬间,稀哩哗啦的洗牌声搅和着青烟弥漫了整个客厅。艾婷婷第一次见母亲抽烟打牌的样子,愈觉得陌生,眼前的母亲和当年舞台上雍容华贵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岁月的残酷无情真让人不寒而栗。父亲微笑着,一脸的无奈,拉起艾婷婷躲进自己的那方小天地,看起来,父亲经常是在这里囚禁着。艾婷婷站了起来,走到父亲的书桌前,案头耸立着一尺多高的书稿。她随手翻阅了几页,舒朗的正楷钢笔字一丝不苟地守望在稿纸的小小方格中。这是一部研究陶渊明作品的专著。父亲对陶渊明尊崇致至,他认为,陶渊明的人格是古今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一生不慕荣利,甘守清贫,顽强执著地筑建自己的人格世界,他的人格魅力对当今挣扎在浮躁中的知识分子群体应该是一盏航标灯。五年前,父亲就是为了这本专著熬白了第一根头发。当时,母亲就预言,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把全世界的人从犄角旮旯里都搜寻出来,也凑不够一百个读者,这种书,谁给你出。父亲淡淡地一笑了之,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但不幸还是被母亲言中了,书稿完成了近两年,至今依旧“深藏闺中人未识”。艾婷婷轻抚着书稿,似乎触摸到父亲那颗苍凉的心,她想,假如她现在是胡宝山,这部书稿一定会轻而易举地问世的。

艾婷婷想请父亲出去吃顿晚饭,她有很多话要对父亲讲,在这个嘈杂的家里,他们无法交谈。父亲说,他得为她们准备晚餐,这会儿出去,她母亲会不高兴的。父亲甘为孺子牛的精神是宽容还是懦弱,也许二者皆有吧。艾婷婷实在不堪忍受打麻将的嘈杂声,便对父亲说,想出去见个朋友。出了家门,茫然四顾,却不知脚往何处迈。下午从办事处出来,她就给安谧打过电话,千方百计好不容易听到她的声音,没想到安谧却在几百里外的邬县,还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她正在玩一个近乎是黑社会中常玩的游戏。

在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中,艾婷婷已经生活了二十八年,此刻走在大街上,却有一种陌生感,是城市冷冰冰地不肯包容她,把她当成陌生人,还是她自己对城市已不再抱任何希望而产生了距离,她分辨不清。一丝冰凉浅浅地刺在脸上,她疑是自己的泪,想伸手抹去,冰凉已接踵而来,星星点点的,是入冬的第一场初雪在吻着她,暖暖的亲切感雾一样缠绕在心头。

雪花交织出一个迷茫而欢腾的世界,行人和穿梭的车辆都变得舒缓起来。雪花是温馨的,不像南国的梅雨丝丝缕缕的,揪扯着离愁别恨;雪花是美丽的,不艳,不媚,不娇,不俗。雪花是北国的精灵。

艾婷婷回家后,牌局已经散了。母亲蜷曲在沙发上,一脸阴沉,见到艾婷婷,呼吸愈加不顺畅了,阴阳怪气地排解着满肚子的愤懑:“今天真是见了鬼了,八圈儿不开和,一停口就给别人点炮,手臭得就像摸了别人的屁股。”她乜斜着艾婷婷,耷拉着的眼角挂着轻蔑,“你怎么又回来了,嫌给我们带来的晦气还少啊。你让我们老俩口清清静静地活几天吧。”艾婷婷知道母亲输了钱,心里不痛快,况且她也听惯了母亲的冷嘲热讽,耳朵长出茧子,并不觉得刺痛。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离婚了,今后不会有人再骚扰你们了。”她突发奇想,掏出一千块钱,不经意地放在母亲的脸前,“这点儿钱您留着打牌吧,娱乐嘛,别把输赢放在心上。”母亲咄咄逼人的目光散乱了,柔和了,看看艾婷婷,又看看钱,下意识地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喃喃地说:“真离啦,离得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总算拔出来了。”父亲也露出惊喜,说:“你搬回家住吧,来,我给你腾地方。”家里变得暖融融的,一派祥和的气氛。艾婷婷看见母亲把钱飞快地收起来,动作麻利地收拾屋子,还问她吃过饭没有,心里有些酸楚,一下子对商品社会的内涵有了铭心镂骨的认识。艾婷婷说:“我该走了。”她不是说给父母听的,而是给自己发出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