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个很奇怪的女孩。有时我很乖,可以拿一只石笔在洋灰地上画上一整天,嘴上一边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故事;又可以拿一只绣花绷子,用拓蓝纸描了花样,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一直绣到太阳落山。那时外婆便会用家乡话叫我:“莫做了莫做了!鸡上笼,越做越松!……”
于是当我爬上很高的洋槐去摘槐花,或者率众从幼儿园高高的院墙上往下跳的时候,即使有人去我家告发,家人也绝不相信是我干的。
若是仅仅如此倒也罢了。童年时的我实在还有着诸多的缺点。譬如常常莫名其妙地大声哭泣,哭得山摇地动、四邻不安,仅此一条便决定了我不能讨大人喜欢。可我觉得我的哭都是有道理的,只是表达不出来罢了。例如我常常在夜半醒来的时候,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对门邻居家的向日葵,那是一棵歪脖子的向日葵,在黑暗里它很像是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阴险地窥视着窗子。——假如我说出来谁又会相信呢,只能让父母更觉得我的乖张罢了。所以我不说。可我小小的心里在想,假如有一天我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所有的大人一定都会被吓坏了。
我始终相信孩子的眼睛能看到成人看不见的东西。孩子眼里的爸爸是把他们高高举起的爸爸,他们只看到了爸爸的手臂和腿,还有一个大脑袋。于是他们便照这样去画爸爸。但是成人世界立即告诉他,这么画不对,不能光画手脚没有身子,还得画得成比例。于是,儿童的创造力便慢慢纳入成人的轨道。他们画的不再是眼里看到的东西,而是更符合生活常规的东西,他们的灵性也许就是这样渐渐消失了。
我始终相信在远古时代灵长动物中有一支,深得日月精华、造化之功,成为万物之灵的人。人就是自然界本身孕育的孩子,和天空、大地、流水,和鸟兽、森林、花朵没什么两样。人可以在天上飞,水中游,陆上跑,可以和天地万物进行对话和神秘的感情交流。然而,人类的灵性被各种欲望所吞噬,人也因此被自然界离弃了。只有孩子,还带有着远古生命的灵性,那灵性反射在孩子的眼睛里,那是末日审判时天使的目光,干了坏事的成人大抵总不敢和孩子的眼睛对视,道理正在于此。
有个多年未见的熟人偶然来家,蓦然间觉得她苍老了。细细看去,并没有什么皱纹。后来才发现是她原来又黑又亮的眼睛变得混浊和世故了,一句话,是她的眼睛老了。而有些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却并不显老,因为他们的眼睛里还闪着儿童般的天真。
但愿每个父母都学会看孩子的眼睛,让他真正享有童年的目光:清洁,美好,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