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一样的酒会
静薇穿上那套袖子宽大的影子舞馆服去约会,邵伟涛有个朋友聚会,他打电话给静薇,希望她下班后陪他一块去。静薇在大衣里面穿了“影子舞馆服”,原本是想下班后到苗影的舞馆去学舞的,但接到邵伟涛的电话后,她又改变主意了。
只要一穿上那套衣服,静薇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变成了当年的苗影,奔走在路上,希望马上见到她的情人,跟他谈离婚的事。
“你要么选择她,要么选择我。”
话一出口,仿佛是从苗影口中说出来的。邵伟涛说:“不是说不着急的吗?怎么口气又变了?”
”什么变不变的,这件事再拖下去,对我们谁不好。”
“可是……离婚的事,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的。”
”可也不能总这么拖下去呀----“
这时,有个男人举着酒杯过来插话,他俩扭脸一看,原来是高胖子呀。这是一个自助性质的酒会,电影圈的人居多,没想到高胖子在这里出现,他身边还站着近来很红的女作家西城秀树。
”好亲热呀,你们俩个,”高胖子说,“好久不见,想约你们出去玩,也请不动你们。”西城秀树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她的头发长长了一点,样子有点变化。“我们可能快结婚了。”她很幸福地看了身旁的男友一眼,那一眼,像蜜糖一样,能把人化了去。
静薇忽然觉得所有在她面前展示幸福的人,都是别有用心的。她已经受够了邵伟涛一次次承诺,他一直在说“我会解决的”,可到现在也没见到他有什么实际行动。她已经27岁了,除了一个她从末见过面的孩子,她一无所有,青春很快就要挥霍一空了,她越来越有紧迫感,想要伸手抓到点什么。
灯光暗了下来,台上有人弹着吉它开始做表演。
“所有的事都那么简单,就像孩子玩的游戏”,他们唱道,“开始的在结束的时候开始,结束的开始的时候就已结束,一切只是一场时间游戏,就像我和你不会有什么结局……”
周围的人影开始晃动,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不停旋转。
静薇找不到哪一个影子属于自己。
来路不明的苏小姐
一天上午,一个自称为“苏小姐”的女士出现在廖静薇办公室里。据编辑老周说,此人很早就等在编辑部门口,说有事要找廖主编说。
静薇看到一个吊眼梢的女人,静薇进来的时候,吊眼梢女人正来转过脸来,两人有一个对视。
“是廖主编吧?”她说,“你好,我姓苏。”
”找我有事吗?”
“你说呢,”那吊眼梢女人眉梢一挑,说道,“你看我像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吗?”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静薇眼睛盯着桌上的稿纸,表情冷淡。
吊眼梢女人大概很不满意她这种态度,双手抱在胸前,颇为自信地说:“我关心的事,肯定也是你关心的。”
静薇说:“既然这么重要的事,那你就坐下说吧。”
苏小姐的吊眼睛忽然睁得又大又圆:“你说什么?在这儿说?那可不行。”
静薇说:“那去哪儿?”
苏小姐说:“楼下咖啡厅怎样?”
静薇说:“好吧,你先下去,我随后就到。”
静薇隐隐感觉到一个隐秘的故事就要开始了。
大厦一层咖啡厅上午几乎没什么人,吊眼梢女人坐在窗边最醒目的位置,已经径自端了一杯咖啡,边看风景边独享其乐地喝上了。
静薇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男侍快步走过来,略微躬着点腰,问她“喝点什么。”
“冰水。”静薇说。
”干吗冰水呀?”吊眼梢女人多嘴道,“这的咖啡味道很不错的。”
男侍有些犹豫地看了静薇一眼,似乎在等她决定。
“冰水,就冰水。”
男侍离开去拿冰水的时候,苏小姐的讲述就开始了:
”你和邵伟涛的事我都知道,邵伟涛是你的情人对吧?他一直答应你,说要跟他老婆离婚,然后跟你结婚,对吧?”
“这些都跟你有关系吗?”
”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呀。大概你也知道,邵伟涛有个儿子邵小伟,今年已经10岁----不----应该是11岁了。可是,那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是邵伟涛的老婆申思怡11年前使的计谋,用这个孩子要挟邵伟涛,迫使他跟她结婚,那孩子是从医院里抱来的,孩子的亲生母亲就是我。我当时没结婚,又没有钱,所以……“
静薇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11年前,她16岁,也有过与苏小姐相似的经历,孩子一生出来就被送人了,到现在她还从来没见过那孩子。
”你见过小伟吗?”
“当然见过啦。我经常暗地里跟踪他,那可是个好孩子呀,个子长得高高的,学习又好。我经常看着那孩子的背影默默掉眼泪,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又哭又笑,因为那孩子,我差不多快成个疯子了。”
苏小姐希望静薇和她一起联手把那孩子要回来,她说这样的话,静薇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她的情人离婚,因为维系他和他老婆的感情纽带已经不存在了。短短的几句话,苏小姐用了两个“光明正大”,仿佛是在反讽什么。
苏小姐像个侦探似的,甩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个10岁左右的男孩子正朝桌边两个女人微笑。
----看,当初那个女人就是用了这种手段,逼他结婚的。
----她根本就不能生育,她结婚前她就知道。
----那女人根本就是个人精,她太聪明了……
静薇听到有许多个吊眼俏女人,在她耳边喳喳地说着话,声音像四面毛茬的玻璃,横里竖里划着人。
等待没有结果的结果
晚上8点,静薇房间里开着电视,电视里的人突兀地对白着,对面却没有人。静薇在浴室里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她一直在想某些不太连贯的事情:阮黎一个人关在浴室里割腕自杀、《失乐园》里男女主人公双双饮毒酒自杀、刁小柔爬上游泳馆的高台,大叫一声她情人的名字,然后纵身跳下……这些情节仿佛毫无联系,又像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有伤痛似乎都与“情人”这个字眼儿有关。
水越来越热了,浴室被乳白色的水雾充满,人仿佛就要消失了。
静薇看不见自己的裸体。
她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想到如果就这样死了,他会不会难过呢?
吊眼梢女人说过的话,又来了,她说孩子孩子孩子,离婚离婚离婚,静薇一阵阵感到头晕。静薇下决心,等呆会儿邵伟涛来了,关于那孩子的事,她一定要问问他,也许那个吊眼梢女人在撒谎,小伟根本不是她的孩子。与此同时,静薇联想到她自己,有一天,她会不会也像这个苏小姐一样,为了胭脂闯入别人家,不顾一切地想要要回那孩子?
静薇刚从浴室里出来,门铃就响了。她赤裸着跑向大门,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邵伟涛走进来,身上带着外面寒冷的气息。
“冷不冷?”他说。
”我在洗澡。”
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胳膊,说:“还湿着呢。”
他脱掉外套挂在衣帽钩上,她扑进他怀里两人亲热着,这时她脑子里空空的,刚才想好的一切早飞了。
他的手沿着她光滑的皮肤游走,起伏不定,许多水珠被他炽热的掌心吸了去,她的皮肤变得像缎子一样滑。刚才在浴室里所想到一切,忽然变得有些可笑,被他抚摸的时候,那些想法早就不见了。她一下子跌入另一种雾的深渊,她看见自己平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等待他的到来。
他很快地脱掉他的长裤,白衬衣像一团白色幻影似地在静薇眼前晃。
然后,激烈的动荡开始了,什么都被催毁了,山崩地裂。
他们照例在做爱之后吸烟。
她平静下来,想起那些事。
苏小姐来找静薇,说那个叫小伟的小孩实际上是她的。当时她没结婚,又没有钱,只好把孩子送给别人。静薇想起自己的身事,16岁那年,她生下胭脂再也没人知道这件事,她甚至连去寻找她的勇气都没有。胭脂现在可能也像小伟一样,生活在一个不错的人家,过着安定的生活。
“在想什么呢?”他问。
”想心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尽快的。”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神秘的电子信
一天晚上,邵伟涛正准备睡觉的时候,忽然想起要到书房查看一下电子信箱,他已经好久没看信箱了。他和申思怡每人一台电脑,各用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有时候,思怡的电脑染上电脑病毒,系统瘫痪没法儿用,想借邵伟涛的电脑用一下,她总是很客气地、就像同事之间那样有礼貌地问一句“可以吗”。
最近,她似乎很忙,每天都要到半夜三更才回家。通常是邵伟涛11点半进家门,申思怡12点10分进家门。申思怡疲倦地坐到客厅沙发上的时候,邵伟涛已经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申思怡看上去很累,眼睛发红,嘴唇上的口红已无影无踪。由于她肤色较深,嘴唇颜色也比普通人要深一倍,若是不用口红的话,嘴唇的颜色看上去是有点不健康的乌紫色,这使得她在灯光下显得不太好看。
“早晨出去没化妆吧?”邵伟涛十分谨慎地问。
”哦,”申思怡懒懒地说道,“应酬,你也知道,我晚上总是有应酬。工作太多了,忙都忙不完……对不起。”
“没关系,我给你倒杯酒去吧?”
”好啊。我连倒杯酒的力气都没有了。”
邵伟涛用高脚杯给妻子倒了杯加冰块的干红,递给她的时候,她在沙发上懒懒地说了句“谢谢”,声音听上去沙哑极了。“难道在她所谓的工作背后,也有什么隐情吗?”这个念头在邵伟涛头脑里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刹住了车,他想,自己这样猜疑妻子是不应该的。
这样的夜晚,妻子在灯影里慢慢啜饮着一杯酒,丈夫在自己的书房里用电脑,书房的门没关,从妻子的角度可以看得到见丈夫的背影。这是一个在外人看来十分美好的夜晚,窗外刮着不大不小的风,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可能是小时工忘了收,在暗夜里随风舞动,就像几个高高矮矮的人影。
邵伟涛坐在电脑前查看电子信箱,发现邮箱有4封未打开的信。他点击,把信打开,发现这4封全都是一个属名“苏小姐”的人,在不同时间发过来的。看了信的内容,他开始紧张起来,犹豫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妻子。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把他吓了一跳,慌忙把电脑关上。
“吓着你了吧?”
”噢,没有。”
“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没有,没有。”
“伟涛,我有点儿饿,我们一起煮东西吃吧。”
”好啊,让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存贷。”
厨房被小时工收拾得一尘不染,就像是电视里将要出售的样板间,没有一点油烟,看得出来,很久没人在这里烧过饭了。他们家的厨房有时连续几星期没人开过火,至多有人用微波锅热一热早餐牛奶,或者现成的带纸包的汉堡包塞进去转一转,速成的、没有人间烟火气的生活,可能是这个家濒临解体的主要原因。
邵伟涛在冰箱深处找到一包冻得如冰砣一般的速冻水饺。
“吃这个好不好?”
”是什么馅的?”
“让我看看……喔,韭菜馅的,怎样?”
申思怡忽然像个孩子似地高兴地跳起来。邵伟涛暗想:“她怎么这么高兴?是不是她在外面也有什么事?”
厨房里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那只新买的苏泊尔汤锅还是每一次用,要不是申思怡想起来半夜三更煮饺子,这只新锅可能半年后还没拆封,他们是那种典型的所谓两个人都忙的家庭,家里的事,交给一个小时工,小时工除了掸掸灰、扫扫地,也无事可做。
水开了,把锅盖顶起来。
申思怡穿了件绉纱的家常衣服,头发松松地编成一个毛毛辫儿。她跳起来去掀锅盖,又笨手笨脚往锅里扔那些“冰硌哒”,弄得锅里的水纷纷往外溅。
”行了行了,再烫着你的手。”
“不会的,我小时候什么都做。”
”你现在是董事长,不是小时候了。”
“连你也讽刺我是吧?”
”好好,你干你干。”
好久没和妻子这样有说有笑地在一起了。很长时间以来,他们都是各忙各的,有时甚至连碰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刚刚躺下睡觉,另一个已经快要起床赶早班飞机走了。
“今夜就这样守在你身旁,今夜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唱机里滑出10年前的一首老歌,邵伟涛恍惚觉得时光倒流,他们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夜晚,在单身宿舍用电炉煮饺子,同样的热气,同样的香味,同样的人,只是时间一下子让他们老去了10岁。
为了不破坏情绪,邵伟涛决定暂时先不把那些与小伟有关的“神秘邮件”讲给申思怡听,好久没陪妻子吃东西了,桌上摆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他们拿着小碟小碗蘸着醋,正欲吃夜宵,电话铃却突兀地响了。
裂开
邵伟涛和廖静薇大闹一场,因为他认为静薇不该在深夜1点往他家里打电话。
热气凝固在半空中,饺子没有了原来的温度,香味散尽了,剩下那一砣一砣的东西仿佛又返回刚才的“冰硌哒”状态,冷而硬。
很浓的醋味儿弥散开来。他俩不知是谁泼洒了碟中的酸醋,弄得桌布上一团糟。“算了,算了,不吃了,这么晚了,是谁打来的电话?”
“一个朋友。”
”是个女的吧。”
“是女的。她今天有点急事找我。”
”这么晚了,你不会还要出去吧?”
邵伟涛有些急了,冲着妻子没好气地说:“谁说我要出去啦?睡觉!”
这一晚,像有什么东西从邵伟涛的两个女人身上裂开,她们同时感到委屈,感到受伤害,她们在同样的夜里哭泣,不同的空间,却是为了同样的男人。
静薇没想到邵伟涛会因为一个电话跟她生那么大的气,骂她,说她不懂事,甚至对她大吼大叫:
“我对你够可以的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呀?啊!你倒是说话呀?”
她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他骂够了,走掉了。门敞开着,呼呼的北风往里灌,厨房五颜六色的方便面袋随风飘了起来,一切都乱了,原本在地面上的东西,一下子到了半空,仿佛地球在瞬间失去引力,什么都吸不住了。
她真是有些失控。
她看见厨房的刀,刀雪亮。
她有些疯狂地想着电影里的情节:半夜三晚往他家打上100个电话,或者,闯入他家,当着他老婆的面大声骂他。她像疯了似的想着这一切,她没想到她的这些疯狂举动竟然“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柔。
就在静薇与邵伟涛大吵一架的那个晚上,刁小柔因持刀私闯民宅被警察带走。静薇和邵伟涛是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的,他们立刻打电话给贺东健,问是怎么回事,贺东健说,等见面再说吧。
他们聚在一个以前常去的中餐厅,正是吃饭的高峰时间,即使是高档餐厅,也是人声鼎沸。
阳光从大玻璃窗里照进来,桌上的餐具显得洁净而光亮,如果小柔不出事,这一定是个快乐的聚会,可是今天气氛却完全不一样了,贺东健低着头,蔫头耷脑的样子。
”出事了,”他说,“小柔被警察抓起来了。”
他又说:“她疯了,她疯了……“
谁疯了
小柔和静薇在精神上有一个重叠,她们都在向情人索要一个结果,不过小柔采取了极端的方式,而静薇却压抑在心里。静薇在家中想像小柔在那个晚上,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折磨,怎样算计,怎样计划,才终于成行。小柔她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杀人,她不过是想闹出点事来,吓唬吓唬他。她太痛苦了,无处发泄。
她真是有些失控。
她看见厨房的刀,刀雪亮。
静薇有些疯狂地想着自己和小柔重叠的幻象,然后,她看见小柔把那把菜刀放进包里,出了门。
她听到杯盘碗筷落地的声音,窗外狂风大作,伴随着雷声,所有的白色窗帘都飞了起来,有的还伸向窗外,像是要挣脱绳索,飞向天外似的。
静薇在关窗的时候,看到楼下那个在雨中伫立的身影。她打电话给他,站在窗边看着他接电话。
“喂,是你吗?”邵伟涛说,“我就在你楼下。”
”我知道。上来,好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遇到麻烦了。”
他混身上下全都湿透了,他捧着她递给他的热咖啡,手直抖。静薇从没见过邵伟涛如此狼狈过。他说有人想要把他们的孩子要回去,他说那个人是通过电子邮件向他要人的。
”那个人我见过,她来找过我,跟我谈过这事。她希望我能跟她联手,把她的亲生儿子要回去,然后你跟申思怡离婚,再跟我结婚。”
“原来这事跟你有关。”
”无关。她只是找过我。”
“廖静薇,这事不会是你一手策划的吧?想不到你为了结婚,用了这么卑鄙的手段,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一直在我面前装单纯,没想到你竟然设计了计谋来害我,害我的儿子小伟。告诉你,小伟是我们亲生的,你别再打他的主意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完全失控,他甚至怀疑静薇就是那个给他发电子邮件的“苏小姐”。他完全撕破了脸,恶人般地站在她面前,面露凶光,滔滔不绝。他把她描述成了最坏、最恶毒、最有心计的女人。
事情的发展和静薇想像得完全不一样,她以为另一种场景会发生:
因为孩子的事,邵伟涛非常着急,静微煮咖啡给他喝,安慰他,劝导他,甚至帮他想一些办法,对付那个苏小姐。
最后,他像一个孩子似的,蜷缩在她怀里睡着了。
他那么大的一个人,竟成了一个孩子,那么大那么大的一个孩子,多可爱啊。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事情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都站在悬崖边上,只要有一个轻微的外力,就会跌落下去,掉进万丈夫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