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三个月时间完成南满之行。我相信,在我们这里,不论是在农村,还是在火车厢里,或者工场,或者商店的门前,我们看着目前自由欢乐的生活,我们回想起来,把去年和今年做一个比较,都会感到在这中间发生了巨大变化。在蒋占区作战的时候,当一颗炮弹向敌人放射去,我们也没有忘记这样的回想,——“梨树我来过”,“公主岭我来过”,“四平我来过”,就是这些简单的士兵语言,带着深厚的人民的情感。——我去年访问过南满,那时,亲眼瞧见南满的人民,从身上还未擦净14年血迹,以他们不屈的眼色,看到了黎明,需要奋斗的时候,他们就从地下爬起来战斗了。可是他们脑子里还纠缠不清一个“正统观念”,还有幻想,只当我们为了和平做巨大容让而从那里离开以后,北渡松花江,东北的光明主要是从北面照射出来,而另一部分却阴了天。
在这里,我先介绍一个姓孙的农民,他蓄着小胡子,穿着毡鞋,5月间,我们顺着怀德到公主岭公路追击,到他的家里,他拉住我手:
“去年四平作战,我赶了大车,帮助你们40天,——国民党炮弹把我的一匹马打死了,后来你们走了,我送你们到德惠,临走,你们从骑兵队拉一匹马给我。”后来,他在他院里马厩边,把我们介绍给他那白发缤纷的母亲,她亲热地叫着:“你们就是××团的同志啊!”她似乎整年记着这一个数目字,国民党从他们身上斫去一切自由,但是无法从这个老人心中斫去这个数目字。可是当我问他:“马呢?”他懊丧地望着马厩说:“给中央拉去了,……这回是完了。”那时,战斗还在公主岭市区里进行着。
我们不是讨论一匹马同一个农民的问题,而一个农民正是从他切身的痛楚与欢乐中,作着比较,寻得他自己的结论。
这样长的时间,南满的同胞过的是什么日子呢?我越过松花江到这原称东北谷仓的地区寻找我的答案。那正是解放区深入土地斗争中加紧春耕,农村里忙碌而愉快的季节。在公主岭、昌图、开原、四平,我却只能亲眼看见饥饿,一个病弱的女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扶着车,挤着去分粮;小姑娘挤在大人腿底下,伸出小手捧起落在地下的黄豆;一个赶大车的车夫把口袋放下,从额头上揩一把汗,望着在天空“卡卡”扫射、屠杀分粮群众的国民党飞机。他不躲避,他却对着粮食快乐地笑着,……因为在这一刻以前,他们有着比死亡还可怕的慢性的毁灭,国民党正在用饥饿谋杀人民。可是谷仓的粮食呢?关于这方面,国民党的中央社,最近也露了狐狸尾巴:“长春、四平之间堆积待运之大豆,统计损失达424.20吨”,这些大豆他们准备送到哪里去呢?如果我们不去,就全部送到美国帝国主义的工厂里去作原料,现在呢?如数归还给农民了。因为粮食原就是从农民家里被人掠夺来的,东北蒋家掠取粮食的机关,叫作“东北粮食调剂委员会”,去年在哈尔滨阴谋杀害李兆鳞将军的杨绰庵,就做了四大家族的收粮奴才。当粮食掠夺走的时候,农民流过泪,而后他们就挨饿。
在昌图,一个姓王的眼睛发红的中年人,和我坐在树下谈心,他告我:“我家六口人,同志,我从昌图站分了三石粮,算把女人和孩子接济了一下,能吃三个月,要不是你们来,我们都要饿死。”
晚上,住在一个老头家里,他是一个快乐而固执的人,用他女儿的话形容:“老头——,六匹骡子揽在手里,叱一声,谁也不敢动。”可是这一年他沉落在痛苦深渊里了!他不是一个普通农民,他是一个牌长,但是他从他那扇新安的木板门向我痛骂起蒋介石的统治:“光这一个门,就得花1500元,还要缴身份证,每人照像80,证书费20。18到45岁的人,半季得出500元,供给驻在东北村的乡团壮了吃穿,一垧地半季缴费800元。抓劳工到开原去修工事,连妇女也到东北村去修了三天,还得自己带吃的。”他当牌长,可是他受了很大气,县上常常来抓壮了,壮了逃跑了,上面就钉他,他憋了气,一直生病到现在。他说话非常气愤,他的老婆和女儿胆怯地怕他的话得罪了人,不断阻止他,——叫他去修补猪圈,……他不去。他,主人一样继续讲下来,他说:“国民党得不了天下,他们恶贯满盈了,做得太绝了。袁振海他有个小儿子,两人拆墙,把脚摔歪。二月里挑国兵19名,往县里送去抽签,一个个用绳子捆在大车上。他说:算了,这儿子我不想要了,……老婆泥水连天的跑上县去,路上挣脱绳子跑了5个有钱的(送壮了时,有钱的给村长十几万就绑活扣,没钱的绑死扣,绑活扣路上挣着就跑了)。他的小儿子抽签没抽上,可是第二次挑国兵村长说还得去,袁振海急了:‘19个跑了5个,要是5个都去,我儿子也去,我儿子也不要了!’前两天又来要,这回可大喜大喜(老头作了个揖表示感谢八路军来了)。”这时,他那胆怯的老婆也气愤地倾诉起来:“前些时铁路上给你们炸翻了火车,铁保队(铁路保安队)整些火柴来卖,那天村长来要火柴钱了——我说小户没人要呀!他就骂我!奶奶个×!还踢我,末了把联络员打了几个耳光。”这时,他那年青的媳妇也活跃地讲起话来:“一天官上来了人,爸妈不在,我就给送信,一下来了辆马车,上面坐着个什么老爷,一下吓着问身份证,没有就要拉到车上去,吓得我乱喊,有人认得我算放了我。”离他们不远,青羊铺有个铁桥,铁保队要一户交100元,不交,不但不准走那里过,还得去看守桥。一个穷人缴不出钱结果就只好去看桥了,铁保队偷偷把自己被子烧了,这人看守一夜,天亮该走了,却给一把拉着诬赖他烧了被子,硬赔了5000元。今年过年,铁保队队长到屯上来放局,贫穷的农村里,哪有人敢跟他赌。——他就叫屯长陪着赌。屯长没钱,他借给5万,一夜输了28万,屯长然后把这笔账摊在每一家农民头上,每家出一石粮。在开原车站,我们解放军到达的前两日,一个人因为抓壮丁自己用绳子吊死在房门上了。
我这里有清原县兴隆泰区门帘村一份不完整的调查材料,门帘村下辖7个小屯,30户,约800口人,除去国税、省税、县税之外,他们额外负担着如下项目:
他们供养着——21个“自卫队员”(大牌武装),每人每月3000元,买枪十几支花费51万元。
还供养着——每屯屯长、通讯、情报、文书四人每人每月3000元,金融合作部5人,每人每月6000元。
还供养着——每屯一个分队长(专门出去作探子),一人每月4000元,军警稽查处5人,每月每人6000元,村设盘道员13人,每人每月供养6000元,村公所有4个便衣谍报员,每人每月6000元。
在草市、土门子一带修碉堡,门帘村每天出65个工,还负担3万斤洋灰,25万块砖,800斤铁丝,100块木板,600根8尺长的树杆子,100车鹿砦,60根2丈长6寸直径的木料。
国民党新六军运输团一部分在门帘村驻军两月,人民又要供给30石黄豆,20石高粱,3石大米,20口肥猪(鸡,无法计算),2万斤谷草。
在修铁路时,还负担过2500根道木。
一个农村就给这庞大的供养数字压倒了,贫苦的人就是这样供奉着统治者,使人想起俄国萨尔蒂可夫含着泪写过的“一个农奴怎样养活两个衙吏”的故事。如果把这些数字加在一起,再用800人去平均一下,每人的负担在1.5万元以上。有一天民主联军解放了门帘村,老百姓说:“你们再不回来,我们砸锅卖铁也给不起了。”双庙子一个种50亩地的小康之家把门前种的几棵树都砍光卖掉了。门帘村还担负了污辱与蹂躏,那就是40个妇女被强奸,如果你不让他蹂躏,他就把手榴弹塞到锅底下去,把火放到草房上去……从这份材料还可以看出什么问题呢?就是他们在农村遍布谍报网来控制人民,而这些谍报人员就是不久以前当民主联军在那里时逃匿起来的伪警察、日特、胡匪、伪满官吏及地主,现在他们以加倍残酷报复来流人民的血了。伊通去年人民选举的区长张锡权被屠杀在狱里,像西安菜园里的血案,处处都有。很多农民因地主逼迫加倍倒算而破产,大批被安上“穷党”的名义,毒打以后送去当了兵。……从这样残酷教训当中,南满人民以血与泪洗去自己头脑中的“正统观念”而开始传播这些歌谣:
盼光复,望光复,光复已去;
痛亡国,恨亡国,亡国又来。
当我们的一支游击队在今年3月以前,曾经得不到同情与支援而坚持苦斗,3月以后,农民在农舍前欢迎他们,落下眼泪,说:“你们不来我们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就是在南满人民悲惨的日子里,从沈阳到梅河口之间,我们一支部队光荣地坚持了一年敌后战争,——当去年我们从四平转移,他们以两个连在西丰南部山区里与敌人作战,——而落到敌人后方了。经过最困苦的冬季,12月里他们还没有穿上棉衣,在森林里打游击,——而最后,他们扩大了部队,发展了西安、西丰、东丰、开原、沈(阳)铁(岭)抚(顺)地区,梅(河口)柳(河)清(原)地区,以及梨树东部之广大地区,一直到这次与打向南满之主力部队作了愉快而动人的会合。在南满人民未清除“正统”观念的时候是他们最困难的日子,——但是他们坚持着他们这支人民军队的红旗,——他们到处袭击国民党村公所,把抽壮丁的名册捐税单据都焚烧了。他们在哪里,那里就没有国民党抓壮了收捐税,……在开原一带活跃着出名的“张陈武工队”,这一个武工队分了4700亩土地给农民,于是南满人民从巨大的觉悟中重新起来支持了他们。在开原五区上肥地一座小庙上,一天出现了用粉笔写的一副对联:“共产党在深山修真养性,八路军出古洞普救众生”,横匾写:“一定成功”。这就惹得中央军心惊肉跳,昼夜不安,四处奔跑着。而人民以其无比的勇敢就此对一年以前欺骗了他们、侵犯了他们的蒋介石政权宣战了!
我这次旅行,从西满出去从东满回来。“你们来了!”是这一个夏季攻势中最动人的、最常听到的、从群众里来的一句感情深厚的话,——而在这一年中,解放区在解决土地问题的斗争中教育了人民;蒋占区则以其残酷压迫教育了人民。东北人民从一年的现实当中认清东北人民的方向,那就是要获得解放、自由与土地。在杜聿明以为自己的屁股坐得还稳当的时候,南满的人民早从泪与血的苦海里遥望着北方了。现在广大的新收复区里,人民又获得解放,——他们比去年更懂得珍惜它而且紧紧掌握着它了。我经过松花江上的航行,第一脚又踏上解放区,在故河,我看见田地上紧张劳碌的农民;在敦化,我看到铁道旁边背枪放哨的妇女;在图们我跟一个胸口上挂着模范工作者奖章的铁路职员谈话,——在明净的客车厢里,我感受到中国从未有过的像这样好的铁道交通,——这不仅在它的时间的准确与迅速,还在那些铁路员工的严肃的为群众服务的态度。一个请假回家的工人告诉我:一列车过去需要30个人工作,现在10个人就能担当下来。在那旅行者的黎明与夜晚,我处处看到一个新社会逐渐成熟的光彩。我惊讶离开解放区这三个月时间中的飞跃进步,——我的热诚要我把我的话寄给前方:当我们在那无数风雨的夜晚,泥泞的早晨,子弹在头顶呼啸,我们从战壕里走进走出的时候……而我们的后方,正在以无比的勇敢与努力,向前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