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场里的生活-1947年夏季战记

6月10日今天有60里地行军,接近了四平。

黄昏出发,穿过树林、沙沟,走向田野,突然落起雨来。东北方向电闪很急,空中一片片黑云弥漫着、投掷着,雨后的风是凉爽的,但一会又是雨。我准备着更大更大的雨,我估计今夜雨会淋湿我衣服,灌进到脊背上来。我吸了一支纸烟。果然,雨在黄昏之后骤然狂妄起来,立刻帽子上的水顺着脸颊流,地上变成泥泞。公路上的桥都破毁了,每过一次河沟都给淤塞着的大车所阻止。天空一片漆黑,只听见前面急甩马鞭,人们饥渴似地呼叫,……工兵们跑上来,扛木板搭桥。往前走,一处深沟,又是人马淤集、喊叫,两岸高头都烧了木柴,火焰劈劈巴巴燃烧着,爆跳着金色火星,从这面岸上看那火光中,一个一个战士弯着腰迅急跑过的幢幢黑影,——我们也从工兵们支架的木板上过去,马奋力地爬上泥滑的陡坡,有一个年青战士披了一条红色被子在那鲜红火光中烤火,那是极其动人的情景,吸引我注视。人们都淋湿透了,我发觉从黑夜里发现火光的时候,不少人高兴得欢呼起来,可是都急急过去,谁也毫未停留地前进了。7点半钟醒来,向东行。

6月11日空中有两架银灰色美国运输机慢腾腾向北飞。

我们渐渐走入东岭,谷中树丛茂密,入山梁后,完全在丛莽中行走。这里大树和小树错综罗列,蝈蝈叫着,红色土岩下流着浅蓝的小河,草地上开着夏夜繁星似的金黄小花儿。穿树林中小路向梨树坝(密林中一小村)前进,——渐渐看到林下有步哨,林中有战马,人们在树荫空隙掘着掩体,有的拿干黄谷草在搭露营的小棚子。鹧鸪鸽在悠然地鸣叫,灰色的野鸽飞落在树上——电话线往各处牵引着——路上就埋在浅浅浮土里,骑马的人在路上来往奔跑,充满战争前的紧张,我跑进司令部(那一所农民房屋)里去,——几个师长和政委都在这里,在农民张贴香烟公司美人画图的墙壁上现在张贴了一幅详细的四平地图。从侦察部门不断送来有的是捕捉,有的是自动由火线上逃跑过来的逃兵——苏德战争中苏联管这叫“舌头”,因为他能把敌方情况告给我们。我跟一个穿美国卡叽的上士谈话,他告诉我一段有趣的新闻:城里报纸刊载蒋介石3日8时飞到沈阳,仅接见熊式辉(传杜聿明因病未见),留一手函发出哀鸣给四平城里的陈明仁说:“四平乃东北要地,如失守则东北难保矣!斯时为吾弟成功成仁之际,望砥砺三军,严行防御。”于是陈明仁就召集军官宣誓死守四平,每晚强迫士兵高喊“拥护蒋主席”以壮胆,可是喊完后,夜幕一垂,就有成批成批逃兵悄悄向外逃跑……我们在一排树下开始露营,电话线接通了,和通信员一齐掘了个避弹室,搭上树枝、泥土。山岗那面,清脆的步枪声和炮声,前哨战已经开始了。

夕阳把树林照得明晃晃的,——林外吹着警报号,林边掘战壕的战士们喊:‘小飞机来了!”战士们最厌恶这家伙,这家伙一来就突突乱扫,人们就得隐蔽;大飞机(战士叫“老母机”的那种运输机)来了谁也不理睬它,战斗机斜着翅膀向下低旋两次,从我们头顶上往东南去了。6月14日早起,飞机在村庄上空低飞扫射,——昨夜炮车彻夜未停,在暴雨下、泥泞里,辘辘响着从路上过去,顽强地向指定地点前进,预备进入阵地。现在还丢下有几辆弹药车停在那棵树下,也许就是目标吧!我拿冷水洗了脸,在村庄后面走着,我忽然想起两句诗:我从泥泞小路上归来,炸弹片落在我的身旁,……

我穿过临时马厩,看看马。一看大路已经变成泥塘,洼地则变成水池,——我走向我们树林中的工事去看看,也可以预测前哨上战士们是站在什么样工事里。昨天一夜雨,他们是够受的,幸亏今天出了太阳。我在树林精湿的草地上酣睡了一下,醒来听到谈话声,原来郭和李跟两个不知什么人坐在林中隙地的一堆枯树枝(露营烧水用的)上谈话,我走去,才知道是从四平城里逃出来的国民党士兵。一个是八八师二六四团的华中武,可以说是火线上的光荣起义。前天晌午,他和一个组长在壕边放哨,他劝说那组长逃跑,那人不干,他就一枪把那家伙打死,拼命地跑;听见枪声,后面地堡里钻出两个班来,追赶了二里地。他最后把手里那支美国步枪摔断在石头上,跑进一个树林,曲曲折折才跑到我们火线上来。另一个是八八师二六二团的赵鸿生,他第一次企图逃跑几乎被枪决,第二次他放哨就跑了。跑没多远,在一块菜园里,一下从障子后面跳出一个人来,衔着烟斗,拿着手枪对准他,原来是我们的侦察员。我们侦察员在火线上常常冒险,英武,做出比侦探电影还紧张、惊人的场面,可是从此他就被解放过来了。现在坐在枯树枝上。他们谈话都万分兴奋,特别是华中武把头上的军帽一摸说:“一个同志说看你们这倒霉帽子(指船形帽)!我就一把抓下摔在地上,原来我们也叫它做亡国帽的。一个同志说我有两顶军帽给你一顶吧!”这两天,在火线上他们成为被欢迎的人物。他们到各个连队去讲话,讲四平市内国民党罪恶行为,作了一次很好的活的动员。赵鸿生,去年(1946)分过七亩地,国民党来了被富户控告为穷党,吊在房梁上毒打,押了两个月零十天;出来又给抓了国兵,现在他打算回去把家搬到解放区来,——他右眼红肿得像桃子,原来他们在城里常常聚在一齐哭泣……下午,飞机在我们小树林上来回扫射。

我带了毯子睡在战壕里,——树影在壕口上细碎地摇动,我一支一支地吸着香烟。从两个火线上逃跑过来的人那里,我知道在敌人占领的城市里,群众的心如同向日葵之朝向太阳一样朝向我们,这就是这一伟大战争的政治因素,——我还记得去年四平保卫战里的英雄的人民,经过这一年忍辱生活,该恨的恨,该爱的爱,这认识更加清楚了。在这爱与恨中间交织着说不尽的思念,说不尽的苦痛、灾难,说不尽的血与泪。今天,他们又动手,毫不颤悸,毫不屈辱地在去年曾经是避弹室的地方,掘下避弹室,然后听见一声声炮响,坚信着自己的兄弟不久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了,——血与泪的一年,这时会一页页从每人脑际掠过,……这就是战士们流血的意义。在战壕里,突然收到收复安东的消息。

美丽的安东,美丽的绿色鸭绿江,你又复活了,而四平的敌人,法西斯的孽种们,你们在世界上所占有的时间,在我表面上仅仅剩下2点03分钟了,那时,人民炮兵就要开火了。我的心在跳跃,我期待着我们自己的炮的啸声,因此我愿意飞机把目标集中在我们这里,——你在我这里盘旋吧!可不要去损害我们的前线,那掩体里战士们活跃的血液,炮手们的眼睛,是在时间一寸一寸移动中,向上昂扬着,向上昂扬着,……当我想的时候,12架飞机从云端飞来,6时30分,我们在树枝搭的棚下进行晚餐,——6架飞机一齐低头朝下扫射,立刻四周充满轰轰声响,……我从战壕口上望出去,从我面前树根与树根空隙间望出去,一批一批像水里的游鱼似地掠过树林,这种空袭一直延长到8点钟,我们从洞穴中出来,顺着田野和林间小路到了司令部。司令员、政委都到火线上去了。这沟前丢过炸弹,一个哨兵炸死了。我急急往后樟罗林子前进,我正在半路上,8时——这个总攻的时间到了。突然之间,一片排炮,分不出一颗一颗,只觉得天地都在浑然一片震颤之中,百门大炮,轰然齐鸣,——从炮兵阵地旁经过,隐隐听见喊放射口令的声音,射击在继续,深蓝色丛林里闪着火花。后(木孛)罗林子,村边筑有无数步兵工事,弹药车,马匹,堆集在防空壕口上的弹药箱,粗大的绳子,——一排排树林是深黑色的,四平方向白色的烟雾冲天,敌人企图施放烟幕来掩盖目标,不过我们炮弹的烟雾,已在爆炸声中混成一片,火光中红色信号弹横着飞掠而去,也有的直向天心。……黑地里,在后(木孛)罗林子农民房门上看见指挥所的一面红旗,通信兵在拉着电线走,我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插向田地中间,走到柳树茅子的行列里去。——许多工兵摸着黑在弯着身子挖工事,不少战士很安宁地围着木桶吃饭,他们偶然抬头寻找带着啸声飞去的炮弹,——指挥部就在这条战壕的一端,那像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壁上小洞穴里插一支蜡烛,在黄色光辉里,我看到战线指挥部的政治委员、炮兵司令员、炮兵政治委员几位将军都在这里。他们坐在草堆上,身上加了一件绿呢军大衣以御夏夜寒冷。在火线指挥所里,电话铃一会响,一会响,——一会电话线给炮火打断了,……现在让我记录人民炮手的成绩吧!昨天,预定炮兵进入阵地的夜晚,大雨滂沱。驭手引着马通过泥泞洼地,一仆一继,运动受了阻碍。在困难关头就表现了人民炮兵的素质,是和人民部队其他兵种一样,不会向困难低头,于是拉着巨大榴弹炮、山炮、野炮和弹药,从飞溅泥海中冲过。前线部二大队冒着大雨,只有一门炮因为压断小桥翻在河沟中,其余均按照计划进入阵地,今天天亮了,这一门炮也拉了上去了。前线部一大队的第三炮也冒着炮击、空袭,飞马直奔进入阵地,把牵车、马匹又拉回原来的隐蔽处,只用了10分钟时间。指导员在后面瞪着两眼,看敌人炮弹不断朝他们直打。他喊了卫生员等在身边,好给他们缚伤,可是卫生员还没赶来,我们神勇的驭手王洪林、丁吉龙、刘福、高治国,已经笑着站在他眼前了。敌人不断往我们炮兵阵地上抛着爆破的钢铁。我们的炮手从落雨的夜晚到白天,构筑着工事。8时一到,——立刻大炮跃动着,同时齐发,火光烟影,轰然一片,炮弹如同千万只白鸽闪跃着,突然向敌人阵地飞去。只打了7分钟时间,从前线二部阵地向前看,——他们所担负的400公尺宽敌阵前沿,三座灰碉堡,一处电话局改筑的据点,一处碉堡群,联结着无数工事、铁丝网,在一片烟火闪烁下,变作残废肢体了。这一阵子,平均一平方米土地爆炸了×颗炮弹,信号弹从前哨阵地上空发出灿然绿色,步兵发起冲锋了。炮兵们赶紧一步步延伸射程,向敌人阵地作纵深发射,排除步兵前进障碍。在这个温暖的夏夜,我站在战壕前头,怀着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心情,两眼盯着前面,心中只重复着这一句话:“这是我们的炮,人民的炮啊!”(我不会忘记,去年在这同一地方,敌人怎样拿炮打过我们,炮兵不会忘记,步兵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10时30分,指挥所的电话铃响了:“8时30分(即炮兵摧毁敌人工事后十分钟)我英勇步兵突入四平市内。”这突破口,是从西南联接海丰屯方向上打开的,火线上产生了十分钟突破四平的文得红的英雄事迹。史得红是昨天晚晌才担任排长职务的。发起冲锋的时候,他与连的指挥失去了联络,在敌人炮火猛烈封锁下,他毫不犹豫,单独率领一个排,踏碎铁丝网、鹿砦,通过地雷、陷附、交通沟,无数艰难困苦的障碍,炸毁地堡,第一个跳上围墙把敌人宣传已久之“永久工事体系”打开缺口,我军立刻像箭头一样前进,枪声已在四平市区里面了。去年蒋介石匪帮违犯停战协定,以号称“天下第一军”之新一军向四平进攻,也从这同一方向选择主攻点,40日未能有丝毫进展;而今天,我们十分钟粉碎了蒋介石匪帮一切凭依坚固工事的神话。深夜12时10分钟从×师来电话:“入城部队发展很快,架电话都赶不上。”

不久以后,敌人第二度猛烈地向我们所在的战壕一带发炮,二十几颗炮弹爆炸。天变了,一次又一次地落着微雨,——我坐在树底泥土上,大衣的皮领淋得湿漉漉的。和工兵一起掘好一间地下室,这像是一间狭长的火车车厢,如火车坐椅般的土坎,可容纳四人平列坐着。这时,已经3点钟,晨曦从壕顶露出,榴弹炮弹呼啸着从高空飞过,我裹了大衣和雨衣在地下室潮湿泥土上睡着。6月15日饭送不到火线上来,战士们挖工事挖了一夜。

×说:“人要是有一个驼峰,打仗就方便了”。大家在战壕里笑起来。

一个战士厌恶地从树下望着飞机一面飞一面扫射,他说:“这像撒尿一样!”大家又笑起来。经过夜晚激战以后,展在我眼前的四平,水塔、车站、路灯。绿色天主教堂、公园、市政府,已经陷在一片漫天的浓烟大火中,敌人采取了法西斯惨无人道的暴行,凡是我们前进的地方都被残暴地施放燃烧弹,现在那里在燃烧中。从指挥所我得到今夜作战计划,——火线上情况是这样的:打开突破口后,我们的几支尖刀连正向纵深发展,战士们在火焰里面,逐屋争夺,一步步摧毁着敌人钢骨水泥的永久性工事。今夜一切箭头都指向——敌人七十一军军部,核心工事。我等待着这准备好了的激烈的夜战。现在四平市西北方向上枪声激烈,我估计是我们×纵在向市内突入。在指挥所地下室里,几个将军同志在进晚餐。×政委几天几夜没睡眠了,眼珠有点发红,他痛恨地讲:“他们把法西斯一切恐怖手段都运用上了,督战队疯狂扫射朝后退的士兵,还采取连坐法。”火线上,打开突破口的战士,看见一个敌兵被他们督战队击毙,带着捆绑他的绳索卧倒地上。在前进中又发现一个敌方下级军官被绑在电线杆上打死了的死尸,在战士们夺下的一处房屋里,一个厌战的敌兵悬在房梁上自缢死了,他的全身都变成可怕的黑色。夜晚,落着星星细雨。

我站在我的地下室外面,忽然听到×政委高兴的声音,他朝我的邻居,——火线炮兵指挥所里面喊:“×纵已从西北突破。”

我立刻跳出战壕,×政委站在潮湿的黑暗中,炮兵沁副司令也从他的战壕里跳出来。不知什么缘故,他竟然递了一支香烟给×政委,我正在怀疑:“在这里能吸烟吗?”我想象敌人炮弹会立刻送过几颗来响一阵吧!他第二支烟即已塞在我手里,他似乎发现我的迟疑,他说:“老兵了,总是有办法。”结果我们三人紧紧把大衣张开,抱在一起,这个活泼有趣、从江西红军时代当炮兵当到现在的人,把头伸到下面划着洋火抽起烟来。——不久,一架冒夜飞来的敌机在我们背后投下照明弹,闪闪发光。我们听到四平市内空前猛烈的自动武器响声。……我们立刻由树丛里跃过战壕,跑向阵地前沿,立刻眼前展开我平生未见过的奇景,——炮火、白烟,在照明弹下盖满全城,机枪声如同鼎沸的水,红光子弹流星似地往来穿梭不停,——一阵火光闪烁,接着轰然一声如同掀天覆地一般夺慑人心,那是黄色炸药在英勇无敌的爆炸手行动下,一包接着一包炸响,爆炸手来往如梭,爆炸火光直成一串,……我站在这里,我感到伟大的历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我将熔化在这火里而一齐昂扬,鼓舞,……我眼望着这样激烈战争,不能一瞬眼,不能一喘息,我默默站在夜空下,默想着那些在火中,枪弹声里,为了全世界的和平、光明,奔走呼号,奋勇直前,浴血而战的英雄的身影……6月16日昨夜,敌人五次反冲锋均被我方击退。

×师前进,占领中山公园敌人榴弹炮阵地,歼敌400余,毙俘营长各一人,前哨阵地距陈明仁(指挥部)核心工事500米。今天,我开始从俘虏里面得到有趣的敌情消息:据说昨晚,敌重要电台和机务人员给他们自己的飞机炸毁了——并炸死一个团长。敌人在无线电里向沈阳的杜聿明悲鸣:“我们决定死守长官街。”

长官街大概是纪念杜聿明的街,是核心工事所在的街。

两点多钟,敌机正在头上扫射,我弯着腰从指挥所地下室里出来,看见战壕边的柳树下面蹲着——三下江南首先攻入城子街的××师××团三营营长王连恩同志,他是一个结实精悍的人,他是一个攻坚战的名手,他参加过去年春季攻守长春之战。他告诉我,我在城子街战场上给他照的照片他收到了,他的到来以及地下室里的军事会议使我十分兴奋。6月17日我记录下炮兵指挥所的一段谈话:“2时50分,”炮兵副司令在打电话,“拿一个连准备300发炮弹,添加炮战,——他打我也打,他不打我也打,往铁路东撂呀!他炮兵阵地往东移我就往东打,往西移我就往西打,——不怕他发现,不怕空袭,就是要揍他——揍得他满天飞,……告诉我们的战士,不打的时候隐蔽好像老鼠一样,打起来就像老虎,——不怕牺牲,完成任务,告诉你呀今天晚上五个团发动总攻呀!”6月18日3时50分,美国深灰色运输机往四平市内投掷物资,降落伞像一朵朵白色水莲花一样萎缩着,落在铁路东红绿瓦顶的天主教堂附近。我在北平执行部时代,不少次搭乘这样飞机。当我发现那些帝国主义的美国人虚伪与恶劣的本质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十分厌恶他们,而今天它飞掠战地上空,它的阴影是压在每个中国人心上的,它完全是一条橡皮管,向战争灾火上浇油,——嵌在我们人身上的每一颗子弹都标记着“USA”“USA”——杀人的罪证。我愤怒地从战壕里跳出来,——在我的桌子(那是横架在壕口的一条枕木,上面搭着伪装的绿树叶,我每天在那上面写字)旁站了一下。空中日光微敛,风萧萧然有如初秋。炮兵司令部里,几个战士和一个胖子军官在玩扑克牌,胖子同志把用过了的一张黑桃A又拿上来,被别人发现,大家嬉笑起来,这是我在战壕生活中第一次看到人们在娱乐。我从这里想到新中国人的性格是这样的:他们从困苦中来,他们十分坚定,他们知道斗争为了谁,他们十分勇敢,同时他们也知道胜利是谁的,因此他们愉快胜任,……这样的人是能把天捣个窟窿再把它堵起来的!我弯下腰,斜侧身体,像蛇一样爬回我的地下室,在干树叶上睡着了。给枪声惊醒。

面前有白烟、烧焦的气息弥漫着。

敌人绝望了,——在焚毁着车站上的粮食。

6月19日下午我在战壕里,从干粮袋里抓着干黄豆吃,——我发现侧翼炮兵似乎在移入新的阵地。我利用飞机向北面飞翔的机会,跑到指挥所去,只参谋长躺在那儿的草堆上。这是一位从长期中国革命战争中锻炼出来的将军,非常年青,极其智慧,善于总结经验,他的特征是一支软皮马鞭和一只小皮图囊,如果这两件东西挂在树上,那他一定在这树林里工作。他看我来,第一句就说:“今天好消息不少。”从昨晚到今天××师在西南方向上有重大而神速的发展,——占领女子学校、运动场、中央公园,发展到中央大街即敌人所谓长官街上,和从北面切下来的那一把尖刀×纵队会合,直下五道街,造成分割局势,西北五条街道上的敌人成为孤岛了。××师又拿下了坚固的中央银行,用炸药爆炸后,敌二六四团200多人举手投降,敌方的军部——核心工事两座红楼已被包围。四平市区的西南部已经没有一间好房、一块好地,弹穴像筛子眼一样密,敌人疯狂地用吉普堵死房门,里面拿粮食袋当沙袋垒作工事,——在我们攻击威力之下,哪一个退下就会无辜地被疯狂的督战队扫射打死。敌人正在他们所有失利退却的地方烧毁房屋,把老百姓火葬在里面,……今天俘虏说:敌人发电报埋怨起他们那位志大才疏的司令长官杜聿明来了,说他欺骗了他们,苦守了一个星期没瞧见一个援兵影子。一会又发电报埋怨飞机也不多呀!远远蹲在沈阳的司令官悲哀地说:“不是不派飞机,没有汽油呀!援军走了两天才走了20里,路太不好走呀!……”陈明仁的核心工事真只剩了个核心了,他就愁眉不展坐在这个核心的地下室里,一颗颗炮弹枪弹弄得他神情慌乱,眼睛像两盏红灯笼,——八十八师副师长彭铎据说在他的炮兵指挥所楼上被我们炮火击伤了头部……6月20日这是火线上逐屋争夺中几位孤胆英雄口述的事实:“在战壕里睡觉,下过雨,冷使我哆嗦得像跳大神似的。总攻击了,——我们接近了敌人,敌人那面‘叭——咕’‘叭——咕’响三枪,我一听就知道这是指挥枪。我得照顾我的战斗组,枪响了,我们散开一看组里两人带了轻花。‘嘭冬’一颗炮弹落在我跟前把我埋在土里了,——我一挺,站起来跑了,躲在沟里,一炮一震,炮一停我就跑到班长那里。他不让我乱跑,班里还剩下七个人,我就摸黑去找副班长,副班长趴在那里,我叫他‘班长——班长!’他教我扶起他来,——‘叭——咕’‘叭——咕’,照明弹又“啪’的一声亮了。我把他背下来,他的血流了我一身,弄得我满脸都是,——又上去背下巴彦县的一个大个子,上了药,找不到担架,隐蔽到墙下;我听到副班长痛得叫,我哭了。“打进城,我们打到核心工事打省政府大楼,敌人火力封锁得真是严丝密缝,我火了骂:“‘操他娘!咱们接近!’“班长喊叫:‘李兴旺!你干吗?不要忙。’“炸药把门鼓弄开了。我冲过去,铁丝网把帽子挂丢了,也没来得及去摸,一跳跳进了省政府。里面乌黑乌黑,对面看不见人,我的冲锋枪大钩早就叫上了。我就连喊带摸,一摸摸着一个,摸摸帽子没遮檐——是个牛屄帽,我就把他抓过来,我摸了13个。跟我一道进去还有张永才,他一摸摸着美国大衣毛烘烘的,就假说‘自己人’;再模还是牛屄帽,拉来拉去,门口有亮,一看是敌人。敌人吓坏了:‘八路军呀!’猛一拳把张永才打倒,他两人就在地下抱着滚,末了张永才一枪把那家伙打死了。大楼很深,王立和一边走一边吆喝,走进一间房子,突然跳出三个敌人截断他的去路喊:‘活捉八路军!’一个过来抱着他被打死了,打第二个,自己枪掉了,我夺过敌人的枪把第二个打死了,第三个跑啦!一会这家伙带了七八个一涌涌上来了。王立和就摘下手榴弹打过去炸了。后来敌人也扔过来一颗手榴弹——把王立和腿打伤,王立和退了出来。这房顶上有两个敌人从楼上往下在扔手榴弹,地板下面敌人也往上打枪,他爬回来。“我不管敌人打枪,一个箭步一丈远,两个箭步就蹿到一个门前,立刻朝三面嘟嘟了一梭子弹,打死一个带钢帽子的特务营(就是法西斯督战队)。我前进到门里,子弹没有了,——他妈的,这屋里有三个门,就我一个人,敌人从三面来,不是包围了吗?我一看有不少豆油桶,我就滚一个桶顶一个门。到处翻子弹,一翻翻出一箱冲锋枪子弹,这下不怕了,往前进。”战斗英雄、指导员芦锡勤说:“天快亮,里面很混乱,敌人和我们都在里面,也分不清楚。实际是我们占了一块,三面全是敌人。我在后面房里,中间隔着一条小街。“天亮,敌人开始反冲锋了,敌人从头上往下扔手榴弹。七连增援上来了,一个排一直往里捅,一个班一下给敌人从后面截断。李兴旺正在那间房里,这房里就成了血的战场了。李兴旺说:‘同志们,不要紧。’敌人喊:‘缴枪吧!’李兴旺喊:‘八路从来不缴枪,——你们出来咱们死拼吧!’地板下敌人不断往上扔手榴弹……李兴旺跟这个班就在那儿死守着打。“副营长下命令:‘固守!——不能撤。’“整个大楼,几处起火,地下热得火炉一样,我们死守着打。敌人飞机来了,我是又疲乏、又饿、又渴,飞机在左右丢炸弹,我在墙脚下就睡着了,——通信员葛凤鸣合一合眼就醒了,在旁边看守我。敌人从东南角又反冲,葛凤鸣叫醒我:‘反冲锋啦!’我上去组织了一下:负伤的在后面打,没负伤的在前面打,我喊:‘一颗子弹抵一条命呀!’‘共产党绝对不怕国民党!’最激烈、最紧张时,一个战士说:‘指导员,没问题。’我记下他的名字,我说:‘我忘不了你,你是勇敢的。’几个重伤员哭了说:‘指导员!不会扔下我们吧?’我高呼:‘死也死在你们一块。’“火燃烧着,战斗激烈到顶点了。

“葛凤鸣跑到我跟前说:‘咱两人也死在一道。’我听了很感动。

“太阳到东南上了,敌人从两面反冲,后面也断绝了。这时我心里有点紧张,自己一想:‘怕,有什么用?有几个人守几个人,——再激烈也不往下走,我一走这里的部队就完了。’“我走到前面鼓动大家:“‘一颗子弹要敌人一条命啊!’“一个战士打退反冲锋的敌人,缴了一支歪把子机枪,塞满土,——只有20粒子弹,放在破洞口,敌人不来不打。看看人家怎么打,我就打,战士都高兴地说:‘指导员打得好!’来鼓动我。我又跑到重机枪那里去,重机枪还有200发子弹,我说:‘你们的作用不小,挡着一面敌人,重机枪到立功的时候了。’”我又打重机枪,——敌人从交通沟一露头,一露头,我就打了一溜。敌人不动了,子弹愈来愈少,还不到晌午呢!“火烧得热极了,把皮鞋烧得滚烫。

“在后门,我看见刘副营长在火力网那面远远朝我招手(那意思叫我死守),我也招招手(那意思是没关系),这一下我的决心更大了。一看李兴旺在后面30米交通壕里,一露头一露头,我知道他一定是负伤下去隐蔽在那里。我喊:‘把手榴弹不揭盖扔过来呀!’“李兴旺跪着打手榴弹也能打40米,他就扔了30多颗过来。我跟葛凤鸣抱着手榴弹更高兴了,把手榴弹一个一个分开,七连的副指导员带个钢帽子从地下室上来说:‘我在下面一层守,全靠咱两人呀!’他鼓励我,我点点头。“突然,李兴旺又从沟里弄了一箱九二式子弹提在手里,又从伤员身上摘下30多手榴弹拿皮带一捆背在身上,他冲过敌人火力网,一下又跑回来了,——他光着热得流汗的脑袋,跑进来(这里正是万分危急,火烧着房屋,敌人一次跟一次的反冲锋)一挑大拇指:“‘我李兴旺又回来了。’“我真感动极了,我拍拍他:“‘我真佩服你。’“李兴旺跳过铁丝网,穿过小街,又钻进省政府里去喊:‘我李兴旺又来了。’大家一见真是兴奋,他给大家分了分子弹。“太阳偏西了。

“我一看——从我们那面阵地上有一个战士愣儿巴叽地抱一包炸药往敌人工事那面跑。我喜欢得赶紧回去喊:‘我们守了一天一夜,别让敌人走了呀!’地下室里面几个战士一听也上来了。炸药响了。大家抖震了一下子。——有的说:‘炮又响了。’我高兴地说:‘不是,是我们的炸药。’再朝外看,忽的一下东面敌人的楼房燃烧着了。“过不久,营长带九连整个的上来啦。

“我们剩下五个没有负伤的,集合起来,进入了省政府。

“我一眼看见孔昭贵在看守枪和别的胜利品。把这里的人也集合起来,组织了一个机枪组,一个步枪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看着怪亲的。把敌人搜索完毕,——看那面有一面窗户,那外面还打冷枪,——我们就从那儿跳出去攻打敌人指挥部(核心工事)。”我在指挥所看见×师师长,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绸衬衣,他要求再给他们任务,他说:“还没有打过瘾。”从最前面火线打来电话:“核心工事全部解决了。铁路以西还有三幢房子残敌,在最后肃清。”我望着面前绵延的火光,我想高呼万岁!6月21日天黑了,东方天空有险恶的云和闪电。我穿过一片凉森森的树林,靠着淡白色的河塘行走,蛙声茂密得很,使我头一次感到盛夏之夜。热得很,把皮带挂在肩膀上,把胸膛露出来让风吹吹。在一处河塘边上,一辆运输大车在黑暗中翻了车,一个人压在下面呼唤,从附近战壕里跑来几个战士在挽救。我又穿人林中小路行走,有飞机来到头顶上,但是蛙声吵得我无法听见飞机马达声,——路上运输车辆吆喝着,也没人理那架飞机。我心里想:这个飞机师三更半夜一定很无聊。不久,一颗照明弹落下来,在头上烟烟发亮,两颗小炸弹扔在那面田野上。6月23日我走在路上,两架飞机突然朝我飞来,它是那样疯狂、凶狠。我躲在柳茅子底下,飞机从头上低低掠过,我知道他发现我在这一带了,——它转身再飞来之前,我跑到附近一颗大树下面。果然,飞机“卡卡卡”扫射了那一片柳茅子。然后紧紧地,又转回来。我又急速隐蔽到路旁很稀少很不引人注意的一些小树下面(四平十里以内不但是人连树林也是敌人飞机目标),飞机立刻在我右侧猛烈扫射开来。它飞得那样低,我看得清这架美国飞机翼上的每一颗钉子——子弹在头上嗞嗞嗞闪着一溜溜银光暴跳的火花,……这样扫射了两三番。我躺在干松松的地上朝上望着,没想过这子弹会打在我身上,——子弹只在我四周把土地打得噗噗直冒烟。半小时后,我回到战壕里来,虽然榴弹炮在这一带纷飞,我这时可觉得战壕真是“安全地带”了。傍晚,田野路上有不少队伍,毫不停息地朝四平前进。我低声问讯一个骑兵:“哪一部分?”他回答:“八六○”——我想这是决定关键的一支生力军开到了。我知道那个惊人的铁匠出身的×××将军,他要向四平这块烧红了的铁打下他最后的铁锤了。从最前面火线上下来的人,传说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师一个通信员,在激烈的火线上奔跑着,忽然他发现一个婴儿被遗弃在地下,——这块地方,每一刻时间都可能落下滚烫的钢齿,把这个小小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夺去。这个通信员未加思索,一刻不停就英勇地往那子弹飞啸着的地方跑去,——那个小小的婴儿正在哇哇啼哭。……通信员知道这一定是从敌人烧毁着的房屋里逃出来的老乡,给枪炮吓慌,遗弃在这里的。他就立刻把婴儿紧紧抱在怀中,8着危险,追了二里地才在一条满是弹穴的街道上追到了那个妇女。她一眼见到这个战士手中的婴儿,她的亲生骨肉,她痛哭着跪在这个战士面前了。通信员把婴儿递到母亲的怀抱里一伸手指给出城的方向,火线上的生死战斗在等待着他,他扭转身就往回走。那个母亲追赶着喊:“同志!——告诉我,你姓什么?你叫什么?让我永远不忘记你!”通信员扭转身喊:“我是八路,——我是八路。”这一个普通的通信员在他的伟大的行为里,代表我们向全世界做了一个宣言:“为了无数同样可爱的婴儿,我们在战斗。”

6月24日由于情况的变化,我转移到新的阵地来了。距离原来的战壕三里地,一条多年雨水冲积而成的沟壑里。黄昏,我从菜园间到一片小树林的坟茔地去观测敌人。

敌人在一排白色房屋前,在忙乱地加修工事。

敌方的榴弹炮,一颗接一颗从我头上飞过去,带着奇怪的气流震荡的声响,落到我背后村庄里去。黄昏从阴霾中露出一片阳光,照在我身侧。金色的伪装树叶像一片片玻璃片一样。我坐在一座坟墓旁,——几日前这里是步兵阵地,还留有机枪掩体和蛛网似的交通壕,可是在这儿作过战的勇士们现在移向更前面去了。看看表,还差两分钟,就到下晚攻击时间了,——我望着,我们炮兵发出勇猛火力,掷往敌人阵地,一处中弹起火,一会,几处起火了,——好像夜晚游行的几束火炬,熊熊燃烧。6月25日上午得到一个噩耗:四九团三营营长人民英雄王连恩同志在火线上牺牲了。几日前在战壕边沿上,我还看见这个微胖发黑的人,他那天是那样笑眯眯的。就是他,在山东平原上为了中国这两个字成为一个自由的国家的名字,而不成为一群奴隶的名字,他不知杀死过多少凶残的日本人。一次他带一个小部队骤然之间和千多个日本骑兵遭遇,是他率领战士五次拼刺刀,鲜血顺着刺刀流下来,击退了敌人。今天他长眠在四平了。让我永远记着这次战争的仇恨!牺牲者是光荣的。6月28日机关枪在响。

战士们蹲在不久前还为敌人所占据的交通壕里,唱留声机,梅兰芳博士的婉转的歌声,这种火线风光让我感到很有兴趣。往前走,路边上装满子弹的铁箱和马尸堆在一起。

房屋,像经过猛烈的地震或风暴的摇撼,红绿瓦片碎了,纷纷坠落下来,——没一垛墙没一块砖,没有布满蜂巢一样密密的白色弹痕,——这使我们知道在每一垛墙下经过的战争多么激烈。平常走人的道路,枪响以后是再没有人敢走了,因为那总是最明显的地方吧!交通壕在这里把房屋、墙壁的概念都大大改变了,比如一座房子有时切成两段,一垛墙下忽然可以穿行过去,——但战士们一下子就熟悉了这种战争的道路。我从此前进,走到四平核心工事。在这一带炸断的电线突然头发一样从空中垂下来,有的就狼藉在地面上。地下到处埋着地雷,我们从一条街口匆促地跳过去,机枪正从街的那面朝这面打。原敌人军部设在一座长方形红色楼房里,有一百多明暗地堡围绕着它,一条盖沟联结着它,盖沟上突出着黄绿色的通气筒。我发现一块坪场,敌人秘密电台就隐藏在底下。那些盖沟的出口都集中在一处,通到陈明仁坐在那儿发抖的地下室,——在那出口上堵着法西斯督战队的枪口。走到这里,我立刻想起柏林之战结束后,人们发现希特勒那被击得零乱不堪的地下室,——戈培尔就自杀在那阴暗的地方。昨天还在这里的那个指挥官没有戈培尔那样舌头,可是他对他的部下发过誓:“死也不离开指挥部。”可是陈明仁既然在增援公怀路时也发过誓而又首先抛弃部队逃命了,那么这一次也就一点不奇怪。当我们无敌勇士逼近指挥所那个晚晌,爆炸声一声接着一声,他逃跑了,留下他的兄弟——特务团长陈明信在这阴森恐怖的坟墓里。——他们欢喜告诉士兵:“进去吧!这里就是你们的坟。”可是无辜的士兵是不想真埋葬在坟里的。最后的夜晚到了,我们的铁钳到处紧紧夹着,粉碎这个巨大堡垒的时候到了。这时里面哗乱了,外面我们的机枪在扫,里面法西斯督战队的冲锋枪在扫,还喊:“不准出去!”200多敌人从里面冲出来,左突右突,就被我们干净消灭了。陈明信20分钟前,打电话给他的哥哥,他的哥哥知道核心工事一完,人民的部队就会快一些找到他,也就不准他突围,威胁欺骗着说:“在里面还安全,一出来就得死呀!你们瞧瞧,从前咱们那些地堡里,都是敌人呀!”可是火已经在墓门上烧着了,陈明信又打电话,对方不理睬他了,参谋长在电话里说得更丧气:“你们难道比装甲车还结实吗?我早上派六辆车去也都给打完了。”漆黑夜空为红色火光照得通明,我们的部队冲进了大楼,走下地下室,下面哀鸣起来:“缴枪了!缴枪了!”蒋介石的脑子里常常幻想着一座钢铁的堡垒可以把他跟死亡隔绝开,——可是,不管他给它取一个什么名字,“核心工事”还是“永久工事”,它的象征只有一个,就是我在这个红楼外树底下所看到的一只死了的小鸟鸦,它被半埋在黑污的泥浆里,它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