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麻子和妈你一句我一句,劝说了半晌,像拿棒在冷水上敲,没起大的作用,就出去了。屋里倏然静了。
莹儿绝了几顿食,很饿了。这出戏,既然开演了,就得继续下去。这是“黔之驴”的最后一击了,若唬不住妈,只有任其宰割了。所以,她一下下为自己打气。
想来好笑。第一次听到她和猛子的话题时,她感到好笑,觉得那想法辱没了自己。现在,它却成为命运的奢侈了,须以绝食相胁,才可能实现。想想,真是好笑。世事无常,以至于斯。
忽又想到灵官了。想到他,生命就有主题了。明知将来,也不免无常,但她还是愿忍受一切苦难,以守候心中的净土,等他回来。回来,又咋样?她不去考虑。她只完成这个过程吧。人生,重要的是过程,而非结果。生命是个过程。爱情是个过程。一切,都是过程。因为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死亡。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永恒的,只有死亡。那就守了这过程,迎接那永恒吧。
泪又溢出了。流吧,有泪流,也是幸福的。怕的是,不久,连哭的心绪也没了。那时,生和死便没啥区别了。趁现在还能流出泪来,多流些。
哭了一阵,觉得尿有些憋。莹儿爬起身,头很晕。她用手指拢拢乱发,取过镜子。镜里出现的,是一张黄缥缥没有血色的脸和一双通红的眼睛。莹儿取过毛巾,仔细擦擦。她不想叫村里女人看出她的伤心来。当初,她可是“花儿仙子”哩。现在,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明知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她还是努力鲜活了脸。虽说那鲜活仍掩不了憔悴,但掩不了就掩不了吧。有些鲜活,总比没有好。
下炕,穿鞋,穿了外衣,出了门。院里,纸片乱飞,天空仍黄蒙蒙的,树在风里摇摆得慌。莹儿身子有些软,她扶了墙,一步步挪出去。
路过旮旯时,莹儿听到了奇怪的响动。似乎是徐麻子的喘气声。妈的声音很轻,但听来清楚:“放心,不来。那两个死鬼,不到黑不进屋。”徐麻子喘吁吁道:“咋没水?”妈笑道:“你得哄呀……早背了。许多年没这事了。一见那老鬼,就没那心思了。”门扇被挤得吱扭乱响。
莹儿一阵恶心。腿一软,身子趔趄了,萎倒在门前。那门,被莹儿无助的手撞了一下。屋里顿时寂了。她脑中嗡嗡叫着,挣扎着起身,出了庄门,才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
风很大。一股股劲吹而来,迷了眼,也迷了呼吸。莹儿背了风,喘一阵气,想:“她咋能干这事?”突地想起爹的可怜样子,她有些恨妈了。
方便后,莹儿在风中静了一阵。心里的风盖过了身外的风。那乱摇的枝条也摇进心里了,心很乱。远处的天上,黄云滚滚。看来,这风一时半时停不了。可怜那沙子,由风吹了,无规则地飘零一气。但风终有寂的时候,沙也终有静的时候,自己的心和身,何时能静呢?
呆了好一阵,莹儿发烧的脸才正常了。她有些怕见妈了。素日里,老见她钢牙铁口地夸自己正经。今日个,妈分明在贿赂徐麻子,好使他尽心尽力地成全好事。依妈的性子,定然看不上那张恶心的麻脸,可她……莹儿真为她恶心。方才那一跤,一定惊了他们,咋见她的面,成了一个难题。
她忍了几忍,仍不由得一阵恶心,干呕几声,只呕出几个嗝来。
“莹儿——”扭过头,见爹抱了膀子,在风里走来。身后的风沙,一股股卷爹的脊背,把爹的身子都刺小了一半。那几根黄胡子被风肆虐了,在爹的脸上耀武扬威。一滴青涕悬在爹的鼻头,一根草绳勒在爹的腰间,这样子,活脱脱一副乞丐相了。莹儿很想哭。
爹却笑了:“丫头,我那事儿,有九分成了。成了,给那老妖一万,叫她别再逼丫头。我的莹儿,画上的人儿,啥时候这么委屈过?丫头,谁也不嫁。等买卖成了,我养你个老丫头。”
莹儿的眼里涌出了泪,背了身,用力眨眼。那泪,飘风中去了,不知去向。爹老这样。“九分成”了一辈子,可没见带来“一分”的钱。可爹的心,莹儿懂。爹似乎也能体谅她。莹儿鼻腔一酸,她差点答应爹嫁赵三了。卖了自己,叫跌绊了一辈子的爹过几天清闲日子。
“走,屋里走。这风,可利呢。脸上一有水,就叫风吹皴了。”爹伸出手,抹去莹儿脸上又滚下的泪珠。
莹儿这才记起了那响动。叫爹撞见,多难受呀。爹可怜,妈可怜,自己也可怜。她轻叹一口气。爹又劝了:“愁啥?丫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皇天不负有心人呢。我不信别人能搞大买卖,我连个炒麦子也捡不来。只要捡来一颗,只一颗,嘿,就够你丫头吃一辈子了。走,走,屋里走。”
莹儿听到妈特有的大嗓门远远传来,才跟爹进了屋。妈在厨房里响着锅碗,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很大。莹儿明白妈的意思:“老娘方才可没做啥呀?老娘正做饭呢。”莹儿望望爹叫风吹得发青的脸,鼻头一酸。
进了屋,上了炕,依旧躺下。爹用他独有的“大话”语气喧那个“九分成”的大买卖:“这回,买卖一成,丫头,你吃香的,喝辣的,穿红的,挂绿的,由你。给那老妖一万,塞住她的嘴,叫她少跟个破头野鬼一样毛骚你。丫头,给你两万,你想咋花就咋花。不想‘前行’,你就一个人过。不受气呀。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把娃娃养大,中个状元,你说不定还能当个诰命夫人,凤冠呀,霞帔呀,多威风。”
莹儿笑了,想,也不想太远了,只等那冤家来,望一眼也成。却想到那响动,心倏地暗了,觉得爹很可怜。
“又是啥大买卖?”徐麻子的声音。
一阵恶心。莹儿捏捏喉咙,就是这张恶心的麻脸,方才……她努力不去想它,却听得爹
欢欢地打招呼:“哎呀,徐亲家,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西北风,西北风。”徐麻子也欢欢地应。
莹儿想,他是否正偷偷地嘲笑爹呢?这号货色,仿佛啥事都没做过似的,无耻透顶了。她很想看看那张麻脸上的芝麻眼里会发出怎样厚颜无耻的光,却又怕自己忍不住恶心。她想,妈也不嫌恶心……
爹又欢欢地喧“大买卖”。徐麻子仍欢欢地应和。
妈做熟了饭,端进书房。莹儿仍不吃,腹内虽奇饿,但她咬了牙。她知道,自己只有这点儿尊严了,一失去,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