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一阵,唱一阵,天麻乎乎了。雨丝儿由沙沙变成淅沥了。莹儿梦游似地进了门。徐麻子和爹正在猜拳。徐麻子直了声叫:“六六顺呀!三星高照呀!”莹儿知道,徐麻子喧的事称了妈的心,妈又给“赊”来了酒。
猜拳的间隙,便是徐麻子自吹自擂的声音:“放心,亲家。我好好坏坏也在江湖上混半辈子了,认个人还成。那赵三,别看是个粗人,过日子没问题。”莹儿皱了皱眉头,进了厨
房。地上有一摊鸡血,妈正在拔鸡毛。看来,妈认真了,要杀鸡谢媒哩。莹儿冷笑一声。
妈却边拔鸡毛边唠叨:“这麻子,别看又麻又丑又瞎,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吃香的,喝辣的。听说还维了几个女人。嘿,屁股上戳了一扫帚,百眼眼儿开哩。”
莹儿懒得答话。盆里冒出的热气带着死鸡身子独有的味儿,直往脸上扑。莹儿有些恶心,就离远了些,坐在灶火门上,望着红红的灶膛发呆。
妈见莹儿闷闷不乐,就说:“其实,屠汉也罢,啥也罢,还不是为了那三寸喉咙息呢。我倒希望你爹爹是个屠汉呢,顿顿能见个荤腥儿。我这辈子没个嗜好,就爱吃个肥肠炒辣子。嘿,一提肥肠炒辣子,涎水都下来了。可没治,嫁了一个拔毛没毛、放血没血的塌头,倒八辈子霉了。别说肥肠炒辣子,连猪屁也不常闻。要说,也是你的福分,窝窝儿还没凉,接后手的又来了。”
“妈,你少说几句成不成?”莹儿生气了。“憨头咋说也当过你半个儿子,咋人情薄得连纸都不如了?”“好,不说不说。”妈拔尽鸡毛,燃了麦秸,把鸡放火上燎一下,又放在案板上,举了切刀,狠狠剁起来。
望着红彤彤的灶火,莹儿有说不出的难受,想:人咋不如动物了?像黄羊,若死了一个,另一个宁愿死在枪下,也不愿舍死者而去……
书房里传来更粗更野的猜拳。白福满嗓门噎个牛声,像吵架。他也好酒。先前一喝酒,就揍兰兰,打得兰兰身上没一块好肉……莫非,这真是命?为啥苦命的,净是女人。莫非这造命的,也欺软怕硬,不敢惹恶男人?
妈把锅里的开水装了,抹抹锅底,倒入清油,等油没了沫子时,把鸡肉倒进锅里,爆炒起来。这规格,接待贵客才这样。妈看来认真了。书房里传来刺耳的笑,白福的笑声最大。这个没心肝的。莹儿抹把泪,泪眼恍惚里,仍看红红的灶膛。怪的是,明明面对了红的火,心里却灰塌塌的。
“虽说儿大不由娘,可儿女不管多大,在娘眼里仍是吃奶的娃娃。三寸气不断,老娘的心就闲不了……听的多不如见的多,见的多不如经的多。老娘鼻子里毕竟多钻了几年烟,听妈的话,亏不了你。哪个娘老子不是为儿女好?”妈也不管莹儿是否在听,边炒鸡肉,边唠叨。灶下无柴了,莹儿去院里取。院里很静。虽然猜拳声突地大了,但院里仍显得很静。雨点儿仍滴着,又成毛毛细雨了。这是个睡懒觉的好天。填了热炕,斜斜倚了被儿,边打毛衣,边望熟睡的娃儿梦里时不时鼓一下的嘴,身旁的“秀才”哗哗地翻书,多好。这可是想都不敢常想的奢侈呀。
那么,没了猜拳声,没了炒肉声,没了妈的絮叨,没了他们的疯笑,只有这雨,只有这静,只有那安详,只有这梦……莫非,这也奢望了?
白福挖来的树根堆在庄门棚后的旮旯里,散发着潮湿的气息。莹儿拿了几块相对碎些的。这湿柴不易着,着了却耐。就像她,感情不易着,一旦着了,就会烧很长时间。不像那烈火干柴,噼里啪啦一阵子,火冒个老高,却很快成灰烬了。莹儿叹口气。
天虽下着雨,却没黑透,泛出青桔桔的白来。这样的夜,是典型的相思夜。静夜里,哄娃儿睡了,推开窗,迎进潮湿而清新的夜气,迎进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雨声,迎进那游丝一样曳动的愁结和相思。叫它们在心里发酵,酵出很浓很醇的情绪,把心腌得醺醺似醉。这时的夜里,便会晶出灵官的眼来。那眼,带几分纯洁,带几分向往,带几分聪慧,带几分善良,静静地瞅莹儿。莹儿就由了他瞅,心里还说些怨他的话,多好。相思固然苦,可相思也实在美。人若无相思,就成木石了。但这相思,要像这雨一样,牛毛似的细柔,飘来,若有若无,亦真亦幻。万不可成瓢泼大雨呀,那样,相思就成洪水了,会冲垮一切的。灵官刚出走的一月间,莹儿便是洪水中的游藤,时时要给那激流拽去。在相思的激流里,她游呀游呀,好容易才缓了下来,才觉得悠来荡去的命线儿成自己的了。
莹儿叹口气,抱柴,进厨房。一进门,那啦啦的炒肉声和呛人的烟味,把雨夜给她的情绪又冲光了。她又回到现实中了。现实真是现实,无论你咋躲,也躲不出现实去。有时,仿佛躲出了,其实,仅仅是肥皂泡似的幻觉而已。这泡儿,无论咋荡,无论多美,叫现实一碰,啪地,就破了。想想,真是无奈。莹儿把湿柴放进灶膛,推几下风匣,那湿柴就叫了,边叫边冒水泡儿。望着水泡儿,莹儿又恍惚了,觉得自己也成水泡了,在火中叫着,不一会儿,连个影儿也没了。要真是泡儿倒好,煎熬一阵,便没了。这“没”,是不是灵官常说的涅呢?他不是说涅就是寂灭吗?就是不生不死吗?那泡儿化成气了,是生呢?还是死?
莹儿的头有些晕。湿柴燃了。虽然时不时的,还有水泡儿在呻吟,但湿柴还是燃了。湿柴的火焰很润,不似干柴那么燥。这很润的火烤着莹儿的脸,脸也烧了。妈的声音还在响,但莹儿的心却叫呼呼作响的火焰胀满了。莹儿知道,妈的话,重复了无数次,就像她做的事一样。
爆炒一阵,妈取来盘子,把黑红色的鸡肉舀到盘子里,又取过碗来,给莹儿挑下几块鸡
腿,就端了盘,颠儿颠儿去书房了。书房里响起徐麻子夸张的声音:“哎哟!亲家,咋干这号事?真叫人过意不去了。”妈说:“哟,亲家,不就是个土鸡吗?这扁毛虫,生来就是叫人吃的。不叫你亲家吃,我养它做啥?”莹儿感到好笑。平素里,妈一提徐麻子,总一脸不屑,讥他“雨打沙土地,光腚坐簸箕”。今日个,转五百四十度大弯了,还把下蛋最厉害的芦花大母鸡也杀了。听那话,这鸡,只有徐麻子配吃。
莹儿感到好笑,却又突地悲哀了:妈,你咋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莫非,你眼里的我,也只能配那屠汉了?当初,你不是说我天上有地下没有吗?不是觉得除了圣上的大太子别人都“辱没”了我吗?后来,降格成了交换的物品。现在,嫁个屠夫,也得巴结徐麻子了。妈,我也是人呀。哪怕你问问我,叫我答复你一次,也算当了一回人。
莹儿取过灰铲,用灶膛里的败灰盖了火籽儿。她轻轻地拍那灰堆,却很怪地想起了婆婆的那个说法,心突突突跳了几下,眼泪却由不得涌了出来,泪花里不由得显出灵官的脸来。挨刀的冤家。莹儿直视着那双眼睛。冤家,无福当你的女人,我就当你的嫂子。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哩。
想笑,却不由得哭了。在书房里传来的徐麻子和妈的欢笑声中,莹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