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中国近卫军

叶总和宁政委把龙副司令的视察看得很重。他们一再向贺东航具体强调了迎检的准备工作。叶总要求重点检查薄弱环节、薄弱部位,能纠正的立即纠正。

比如那个沙坪监狱,执勤设施比旁的单位落后一二十年,坐汽车从北京到K省,一进省界就是它,尽管其他单位都还可以,但是先看了这个破烂窗口,后面的印象也就拉克了。“拉克”本是扑克牌术语,最后一名、末末了的意思,叶总把它引申为“拉稀了”、“完戏了”、“泡汤了”的同义语。贺东航表示立马赶过去,设法补救。还说,就是块抹布,也先绣上朵花儿。宁政委说,叶总倒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拿总部这次检查促促他们,检查也是为了促进,为了落实嘛。贺东航由此感到,缺乏幽默感也是领导干部讨嫌的缺点之一。

出门的时候,宁政委跟贺东航走成并排,说:“到沙坪监狱代表我看看甘越英,看他有什么困难,毕竟是我们的兵嘛。”

贺东航刚上车就接到苏娅从岳海打来的电话。她说见到你爸爸妈妈了,还有小羽的公公婆婆。她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兴奋。东航很高兴,问她印象怎么样。苏娅反问道,谁对谁的印象?因为方参谋在旁边,贺东航就含混地说,当然是对年轻一代的印象嘛。苏娅说,那还来不及交流,不过我对他们的印象挺好的,可惜你不在这儿,那可真叫棒。�

那几天,苏伟正陪周同舟省长跟美国的ACT集团谈判。ACT集团要和K省合资,在岳海市建一个大型载重车辆总装厂。双方技术人员已经接触不短时间了,这次是应美方要求,双方决策层举行会晤,草签一个协议。美方参加会谈的是ACT集团董事长赫斯先生,首席执行官艾登伯格先生,首席法律顾问柯莱尔女士。因这次谈判事关重大,其未来效益对拉动K省经济影响深远,苏伟自知担子沉重,就把全副精力都投上,对谈判的内容、日程及食宿保障,已先期做了周密准备。没成想周省长参加谈判的头一天,美方就表示了明显的不满。周省长刚一落座,首席执行官艾登伯格先生就对K省提出的美方前期投资总额提出质疑,指出计算有的是不精确的,有的缺乏可靠依据。甚至说我们美国人不喜欢猜测,不可能仅凭你们猜测的数字就把钱掏出来。他声音不高,但语气里透着生冷,一支铅笔在修长的十指间转来转去。满头银发的董事长赫斯面无表情,腰身挺得笔直。金发女郎柯莱尔则略带担心地注意着中方人员的反应。译员把艾登伯格的呜里哇啦翻成了中国话,周同舟的脸面当即就挂不住了。他建议休会半小时,请美国朋友到大厦顶层浏览市容海景,复会时回答艾登伯格先生的问题。就在这个当口,苏娅和索明清在底层大厅找到了苏伟。因为几次电话苏伟都烦叽叽的,推说没时间,他们就不请自到找上门了。苏伟刚刚挨了周省长的批,正要陪美国人乘观光电梯上顶层,没等苏娅讲完就气呼呼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招标能有啥问题?政府绝不干预,快走吧,你们当兵的就会瞎搅和!苏娅尾随不舍,一直跟到电梯口,嘟囔道,你这是干吗,我这也是公事!

正巧,贺远达、肖万夫和郦英、易琴也在那里等电梯。也是慕名来这号称远东第一摩天大楼观光的。苏娅自到K省还没见过贺东航的父母,索明清自然走访过,就连忙越过美国人,上前敬了礼,并自报家门,还介绍了苏娅。苏娅只好过去问了叔叔阿姨好。郦英和易琴听说她是个办公室主任,就同她握了手,多看了她几眼。

贺远达见过来一伙外国人,也没在意,继续和肖万夫讨论建这么高的大楼究竟有什么用处。电梯门开了,贺远达刚待迈腿,苏伟伸臂把他拦住,说请美国客人先上,你们等下一趟。贺远达打量着苏伟,把右臂支在腰眼上,这是表示要“说道说道”了。贺远达的秘书赶紧过来拨开苏伟,要扶首长进电梯。贺远达这会儿倒不进了,许是记起了中国人待客的礼节,就朝赫斯和艾登伯格做了个“请”的手势。几个美国人也谦让了一下,请郦英、易琴、苏娅和金发女人柯莱尔先上,女士优先。

贺远达上了电梯就不正眼看苏伟。他今天的心情本来很好,还特意刮了胡子,穿了郦英刚给他买的价格不菲的藏青色休闲夹克衫,可是却叫这个崇洋媚外的家伙破坏了。这孩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材,个子也不比人家低,怎么在洋人面前这副嘴脸。不要讲对中国革命的贡献了,就是论年龄,这几个洋人又算老几!现在的年轻人又不是生在旧社会,从哪里学了这些洋奴气。他也生肖万夫的气。他本来让他收拾整齐一点,上街嘛,可肖万夫仍是胡子拉碴,还是那身上世纪80年代发的旧军装,而且他对错误的现象视而不见,毫不抵制,还直打听这几个洋人是干啥的。贺远达听着那个大个子白头发洋人说洋话,也生洋人的气:洋人嘛,过去是来搞侵略,现在是来赚中国人的钱,有什么了不得!1945年9月,小鬼子投降以后,美国曾借口保护侨民,要派兵在烟台登陆。贺远达和肖万夫同他们的部队严辞拒绝,严阵以待,那几条洋船不是溜走了嘛,更别说抗美援朝了。他听见戴眼镜的中国女翻译在对苏伟翻那个白发男洋人的话。

“……赫斯先生说,我跟共产党的军队在朝鲜作过战,留给我的印象,除了勇敢、坚忍,还有他们的认真精神……战役战斗的每一个细小环节他们都考虑得十分周密,实施非常认真。希望你们能用这种认真精神同我们合作……”

贺远达、肖万夫和两个老太太听了这番话,眼里、脸上立时溢出了青春光彩。他们迅速交流了目光,一齐去打量这位白发美国人,像是在辨认一个失散多年的友人。

苏伟被这番话说得摸不着头脑,哼哧了好一会儿才问:“赫斯先生是说的抗美援朝战争吗?”

女翻译看来译不出“抗美援朝”四个字,脸有些红,正在调动库存。

这时易琴接过女翻译的话,用英语对赫斯说:“那场战争我们叫‘抗美援朝’,你们叫‘朝鲜战争’。”

满电梯的人都惊讶地看着易琴。易琴像是有备而来似的,从头到脚清清爽爽,使人一点也不怀疑刚才的流利英语是她说的。肖万夫顿觉清气上升,浊气下沉,对赫斯说:“这是我老伴,就是爱人,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地播音员。”这番介绍易琴自己不好翻译,苏娅则忍不住译给外国人听。没想到赫斯惊呼起来,还用双手做成喇叭状,说:“我当年在战地听到了中国军队的播音,那肯定是你的声音。我和同事们都说,播音的一定是位美丽的东方女人!”苏娅又把这话译了。因为她妈妈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因此译这话的时候她还带了点亲情。电梯里一阵欢腾。

“请问这位先生,当年你是在哪条战线,哪个部队?”贺远达朗声发问,目光灼灼地盯着赫斯。这时电梯已经到了顶层,门已敞开,但中外乘客都没有动。

戴眼镜的女译员不敢译,瞅瞅贺远达,瞅瞅赫斯,又瞅瞅苏伟。苏伟很不安,阻止道:“这位……请不要乱插话,这是外事活动。”

苏娅对哥哥的反应很不满,她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对话,就拉了拉苏伟的袖子。肖万夫催着易琴快译。

赫斯的蓝眼睛蓝光一闪,马上做了回答。易琴翻译说,赫斯先生在中共称之为第二次战役的作战当中,是在联军的西线,他是美军骑兵第一师的通信兵。

志愿军老兵们都笑了。二次战役时我们都在西线啊,骑一师啊?老朋友啦!�

贺远达同美国人谦让着走出电梯。苏伟要引导赫斯一行游览,赫斯一个劲NO,NO,上去握住贺远达的手,很激动地呜里哇啦。贺远达对苏伟说,我们在那边聊一会儿,你搞点咖啡来,要好的,再给中国人泡壶茶。苏伟又找到了在周省长跟前的感觉,颠颠去了。

贺远达请几位美国人落座。双方开始交谈,女翻译为“美军”服务,苏娅为“共军”翻译。贺远达向赫斯介绍了肖万夫、郦英和易琴当年的职务。当介绍到郦英是志愿军文工团员时,赫斯又惊呼起来,把两只毛茸茸的胳膊举过头,做了个长鼓舞的动作。郦英矜持地点点头。心想,我唱歌跳舞你美国鬼子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赫斯又问了贺远达当时的军阶。贺远达说,我是师长,那是还没授衔。听赫斯惊呼“将军”,肖万夫对妻子说,告诉这个美国兵,我当年是在一线跟他们干的。易琴替丈夫译了,赫斯就像遇到战神一样,对他们肃然起敬。

贺远达说:“赫斯先生刚才说,共产党的军队作战勇敢,又最讲认真,我非常赞同。不知赫斯先生当年是怎么体会出来的?”

赫斯说:“仁川登陆之后,我们一直打得很顺利。麦克阿瑟将军说,要在那一年的感恩节前结束战争。贵军的第一次战役打碎了这个承诺。那时我和同事们都不服气,因为贵军是突然袭击,我们中了埋伏。但是在贵军的第二次战役中,我们是充分准备之后才发起攻击的,麦帅又许诺圣诞节前结束战争,但是我们的东西两线都受到贵军顽强阻击。就在狂欢夜,贵军西线发起反击,包围了韩国军队第七、第八师和美军第二师。我所在的骑兵第一师奉命接应被围部队向南突围,猛烈攻击贵军三所里、龙源里一线阵地。我们的装备、火力远远超过贵军,但无法突破防线,可以用来接应的所有通道都被贵军封死了,毫无缝隙可钻,我们师与突围的第二师相隔不到一公里,但却是可望而不可及。那时我就惊叹贵军战役指挥员的严谨和缜密……请问将军,您当时是否在指挥战役?”

贺远达颔首:“我在指挥所里。”

赫斯沉默了一会儿,坐着敬了一个美军军礼:“我向参加那次战役的中国军人致意,我亲眼看到了贵军付出的代价。”

两国的老兵们都陷入了回忆,思绪回到了那场令他们刻骨铭心的惨烈战役……

贺远达咳了几声,说:“跟你们美国人打仗,我那是第一次。”他的嗓音有些嘶哑,但吐字清晰。苏伟连忙把茶杯向贺远达推了推,示意服务员快续水。贺远达呷了口茶。“这次战役,我们充分运用了第一次战役的经验,把战役迂回、断敌退路作为重点,获得了成功。现在我们跟外国人做生意,也要逐步学习。我们搞改革开放时间还不长,你们要配合,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肖万夫一直在给自己抓捏,并寻机插话。易琴趁翻译的间隙制止他的动作,他不听。自己的老婆尽给人家当翻译,他心里不平衡。听贺远达转了话题,就有些不满:仗还没打完呢,怎么扯到了做生意?他赶紧抢过话头:“穿插迂回是非常艰巨的任务,如果指挥员意志不坚定,犹豫,指挥不灵活,是根本达不成战役目的的。有的部队就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域,我的部队按时到达了,堵住了你们。小易,说给他听。”

赫斯得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军人,就是当年堵其进路的英雄,更加不知所措。他问肖万夫:“当年我真不明白,贵军不乘飞机、坦克、汽车,怎么能抢在我们前面?”肖万夫骄傲地翘起两只脚:“就靠它,走,翻山越岭不走公路,黑夜里通宵走,向后传——跟上!就这么走。”

看着眼前这个美国兵,贺远达不禁想起不久前的中美撞机,他想就此再评论一下。一想不妥,外交无小事,该说的外交部都说了,自己不要放错了炮。但他总有个意思要表达,非要吐之而后快。他说:“那个时候你们的技术装备比我们强得多,你们一个团的炮兵火力几乎赶得上我们一个军。但是你们的战争不正义,被我们打败了。现在,武器装备的优势暂时还在你们那边。但我可以告诉赫斯先生,如果贵国什么时候还要挑起不义之战,我们还会再次战胜你们。”

中国人都激动起来,连苏伟听了都解气,但他不敢让人翻译:正跟人家谈判,让人家投钱呢。戴眼镜的女翻译跃跃欲试要翻,被他的眼睛狠狠制止了。肖万夫却一副凛然的样子,拍着易琴的腿:“翻、翻!”

易琴尽可能柔声地并辅之以微笑,向几个美国人讲了大意。艾登伯格和柯莱尔听了白脸变得更白,如坐针毡的样子。艾登伯格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太平洋被我们所控制,太平洋的天空被我们所控制,这个话题没有意义,谈点别的吧。”

贺远达并不生气,像原谅孩子似的说:“这位先生晚生了20年,你说的海空优势,抗美援朝那阵你们都具备。”

一直没说话的柯莱尔女士长着脸问:“我可以把先生的话理解为挑衅吗?”

贺远达蔑然一笑:“挑衅是你们干的事,我这是忠告。”

赫斯沉思了一会,摊开双手耸耸肩,和解地说:“我相信,各位谁也不希望看到先生的预言变成现实。”

赫斯先生的机智在于,既保持了谈话的友好气氛,又对贺远达的“预言”做了模糊处理。他没有说明,他不希望看到的现实,究竟是美国还会挑起不义之战呢,还是中国必将再次打败他们。�

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光景,疲劳的太阳懒洋洋西坠,离地平线只剩下两支步枪高。车继续走了没多远,就被一条横断土路的水沟拦住了。方参谋骂了一声忙下去察看,贺东航也下了车。眼前的水沟显然是临时挖的,这一挖,路北水渠里的水就顺着水沟淌到路南来了。一个带班员从望远镜里认出了贺东航的车牌是总队序号,便纵马驰到车前,尘埃未落便向他敬礼报告。贺东航还了礼,指着水沟问怎么回事。带班员抬臂朝路北划拉了一下,说参谋长现在站的位置,是两个乡的乡界,运河水引过来,经西乡才能流到东乡,两个乡常为水撕咬,旱情严重的年景还交过火。说着他取下挂在左肩窝的对讲机哇啦了几句,就见远处几个人影抬了两块木板往这跑。带班员朝贺东航笑笑,他说这对讲机还是参谋长去年来时给解决的呢!他脸上沙尘挺厚,两只眼睛却像两孔泉,水汪汪的。贺东航掠过大片的玉米地再往前看,地的尽头有一抹隆起的暗青色,那是监墙,里面就是沙坪监狱了。

沙坪监狱实际上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劳改农场。它坐落在古运河北岸,地有千数公顷,犯人近千名。贺东航去年曾来这里蹲点,参加过随队看押,给他的感觉是风沙大。以前他听说战士下哨回去,一只耳朵里能倒出半盅子土,以为是夸张,试了一次大致差不多。因为不敢放下帽耳朵,怕有了动静听不见,所以只好任凭无遮无拦的风把细沙往耳朵和脖子里灌。

贺东航一下车就看了执勤中队的营区,基本去年啥样还啥样,只是房顶上雨水渗漏比去年流畅,渠道也更多。地面湿漉漉的,不少地方墙皮已经翻卷,像挂着一块块碎煎饼。好在官兵们苦惯了。一个傻呵呵的排长甚至说,没关系,又不睡在墙皮上。监区的情况也令人担忧,监墙高度不够标准,少说矮了一米,照明设施也不齐备……

柴监狱长听贺东航讲这些问题的时候,不时地点头,鼻子里辅之以“嗯、嗯”的声音,因为嘴里正斜叼着一柄硕大的烟斗,还要定时吐出一股股带有奇香的烟来。他解释什么的时候,就用右手托住烟斗锅,那弯柄就成了指示棒。这情景使贺东航想起斯大林听朱可夫汇报。不得已,他“汇报”说武警总部首长不日将来视察的情况,以示形势逼人。

柴监狱长把烟锅托在手里,把烟斗柄一划拉,说:“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俺爹钱少不能买。贺参座,你讲的事早该办,可我没钱。监狱基础设施维修,我打了几回报告了?没用,上面这会儿也没钱。”柴监狱长沧桑几十年,经多见广,不是武警总部来个人就能触动的。“就是国务院来人又咋样?我一分钱没贪污,查嘛,我总不能一分钱办一毛钱的事吧,嫌不行放我走,怕再找不出我这号的傻蛋!”

柴监狱长已年过半百,干瘦干瘦。部下们说,把他的骨头剔出来泡酒,当虎骨酒卖可以乱真。他的干龄等同于这所监狱。经他教化而刑满释放和就业的犯人不晓得几多,他仍在这里,也没有走的迹象。他的一儿一女也在监狱里就了业。所以他说,犯人是有期徒刑,他是“无期徒刑”。他是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他只要一说这个,贺东航的希望、要求就不便多提了。

老柴在这片方圆享有崇高威望。几个村子里重要人物的婚丧嫁娶,要请他到场才有脸面。南乡北乡边界起烽火,也常常由他当消防。他在这所监狱里的核心地位是在实践中形成的,无人可以取代。这首先来源于他与监狱同在的精神,时间之漫长谁也比不了。他安于清贫,不贪不占,处事公道,特别是他把犯人当“人”看,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犯人也是人”。他说,在咱们中国,犯了法怎么办?最大不了的无非是“两个剥夺”:剥夺自由,剥夺生命,还能怎样?剥夺什么也不能受虐待,他已经认罪了嘛!就是死刑犯,也要尊重他的人格,他都同意拿命伏法了,你还要他怎样?临刑前你要好言相劝,酒肉相送,他还得配合行刑队员顺利瞄准射击,圆满完成一枪毙命的任务呢!所以他对犯人也是以诚相待。有些刑满之后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归的人,就奔着老柴在监狱就了工。据说有个还剩半年就刑满释放的犯人,老柴派他夜间看瓜田,没有干警看管。这人一连几夜都恪尽职守,偏有一夜火烧火燎地想老婆,终于挨不住生理渴求,趁夜色潜行20里,回家了。谁知赶上一个男人正和他老婆在办他想回来办的事情,他就把那人杀了。这怎么办?瓜田的任务还没完,为人要讲诚信,不能辜负了老柴。又连夜赶回了瓜田,坚持到下班投了案。

监狱自有监狱的经费保障渠道,跟武警不搭界。但贺东航今天敢来,敢向老柴提要求,他是预有考虑的,他有马局长给他的“特权”。就狠狠心说:“我给你10万,你先把中队的营房捣腾捣腾,剩下的钱归你。”

老柴抠着烟锅眼皮不抬:“30万。”

“15万。”

“25万。”

贺东航气得牙痒,要饭你还讨价还价?他又估了估他在马局长心里的分量,咬牙说:“20万。”

柴监狱长若无其事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了深吸一口:“这是贵州捎来的,闻着香吧?我给你个账户。走,先喝两盅。”

贺东航坚持不要柴监狱长招待,晚饭就到中队吃。“你那叫花子样,再吃就穿不上裤子了。”

“穷人穷对付,酒现成,到家抓只鸡子,再买几碗羊汤,成席了。”

贺东航说:“再叫个人。”

“甘越英,去年腊月里就咱仨。”�

20年前,甘越英因为拒不和兰双芝同房,宁丛龙从惩罚当代“陈世美”的高度出发,把他从排长撸成兵复了员。他临回乡的时候,宁丛龙考虑就这么把他送回老家不好,就提了个“两留”:留个脸面,留条出路。后来派人联系,把他送到这里当了职工。他烧过锅炉,管过园林,当过保管,开过拖拉机,如今干电工。兰双芝咬定青山不放松,跟着他到了监狱。既是夫妻又是从部队来的,监狱还是照顾,在猪圈边上腾给他们一间平房,但甘越英自来的那天起,一如既往地不跟兰双芝同房,烧锅炉住锅炉房,当保管住仓库,开拖拉机睡机窝,人缘熟了就住值班室。也有好心人劝过兰双芝何不趁年轻离婚,在周围再找一个吃公家饭的就行嘛。兰双芝说,他是个尸首我也跟着他。以后就没人敢劝了。到监狱的第三年,兰双芝回了趟家,领回一个叫明月的小女孩,管她叫妈,管甘越英叫爸。兰双芝自此算是有了伴儿,娘儿俩就这么过。如今这孩子已经20岁了,初中毕业后在监狱当了出纳。甘越英以后从附近村里抱回条小狗,取名“大宽”。大宽跟他形影不离。

头十几年,那个叫秋萍的航运员,以后是船长,每年还要来看甘越英。起先人们不知他俩的关系,来了没人管,搞不清他俩晚上咋过的,后来知道了甘越英的遭遇,她再来时就有好心人腾间房子,偷偷让他们过夜。秋萍每次来兰双芝都知道,自有同情者报信,但她从不去堵门骂窗,照样同明月过生计。秋萍一连来了15年,最后一次来是个秋雨夜。以前她来,深夜里必传出哭声,是秋萍的哭声,那夜传出的是男女两个人的哭声。有几个青年职工披着雨衣在柳树下聆听,说甘越英哭得不是人动静,像早些年运河滩上被农人下夹子夹住的狼,嗷嗷地嚎,又�人又揪心……

柴监狱长说:“秋萍头回来我就见过她,车站离这不远,下了车自个儿走过来。就穿着那会儿航运职工的制服,挎个小包袱。人也不比兰双芝受看多少,就是比她收拾得干净,个子也高。”

贺东航记不起秋萍,无从把她同兰双芝比较。倒是当年的甘越英在他眼前活泛起来。在同年入伍的兵里,甘越英算岁数大的,年长贺东航三岁。他属于那种“膀宽腰细必有力”的体型,几年的军营生活便荡去了他的乡土气,人出落得利利索索。解放帽檐常弯成一道美丽的弧,还要向上翘翘着。有一次部队应邀参加大清河航运系统的团日活动,要表演一对三的擒敌技艺。虽然在排练时,贺东航、甘冲英们都明确了自己应卖的破绽,注定了必败的命运,但没想到打起来的时候,观看的女共青团员竟然那么多,燕子一般叽叽喳喳,惹得贺东航、甘冲英们临时变招,要用实际行动批判“花架子”。三个小伙子蛐蛐似的围着甘越英,引须蹬腿,气得甘越英骂“我操你们的妈”!他也不按套路了,硬是七拳八脚把三个小子各个击破。芳心大动的女团员们拥上来献花。直到甘越英拒婚之后贺东航才听说,献花的姑娘里就有秋萍,但他对不上号。�

甘越英一进门,贺东航就迎上去握住他的手。那手粗粝,显然缺乏热情。甘越英说:“首长们喝酒,喊我不多余吗?”贺东航说:“甘大哥不到酒怎么喝?”柴监狱长说:“别拿架了,你不来贺参谋长就到中队吃饭呢!”甘越英喊了声“大宽”,进来一条挺威猛的狗,身高齐人胯,嘴长耳短,红棕色的皮毛通体油亮。甘越英对大宽说,告诉明月我不回家吃饭了。大宽领命而去。贺东航搞不清它回去如何传达,嘴上却赞道“好狗”。

贺东航坚持按年龄排座次,柴监狱长居首,甘越英次之,自己坐下首。甘越英在柴监狱长左首坐了,说:“你贺东航这辈子无论当多大的官,年龄你是撵不上我了。一对三,手下败将,历史无法篡改。”

贺东航并不计较:“有要篡改的吗?”

“甘冲英那王八蛋算一个。”

每次见面,甘越英都要骂宁丛龙和甘冲英。骂宁政委自然跟他受到如此处理有关,那么骂甘冲英呢?是否因为兄弟俩境况反差太大,心里极不平衡?贺东航很能体会他这种心理,见了都以大哥相称,尤其在众人面前更对他尊敬有加,这大概是他俩还能把盏对酌的原因。贺东航抢在柴监狱长之前举起杯子:“越英大哥,小弟先敬你一杯。”还特意一手端杯,一手护杯,就像新上梁山的好汉受到宋江接见一样。甘越英不谦让,仰脖干了吃菜。柴监狱长看在眼里,心想贺东航这小子将来能出息个人物,善解人意,知道敬人。他端杯说:“贺参座,为你的支持,为你俩的战友情谊,我敬一杯。”因甘越英在场,他没说“支持”什么。“越英的战友每年都有来的,像你这么待他的不多。”贺东航忙说:“越英当年在团里哪样都比我强,特别是散打,三个我也不顶他一个。”

背后讲人的好话是美德,当众讲人的不为人知的好事也是美德,会使人感动。果然,甘越英自饮了一杯,慨然道:“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现在算什么?不是柴监狱长拿我当人看,狗屎一堆罢了。”几杯酒下肚,他脸上已泛出暗红。贺东航看着他,心想岁月真是无情。同是一个人,同是那套五官,怎么就生生地雕刻出一副老态了呢?仔细观察一下,甘越英昔日的青春容颜其实只是让三样东西破坏了。一头粗黑的浓发,变得斑白凋零,额头往上已经歇顶;绷得紧紧的人造革样的面部皮肤,如今像揉皱了的帆布;那双机警的灵光四射的眼睛,如今少了光泽,而且上眼皮松散,把双牛铃大眼耷拉成了三角眼。不变的只剩下一身傲气。与之相比,他的堂弟甘冲英自然也比过去见老,但那只是一种老成,老成得细发,老成得滋润,老成得看不出多少“沧桑”。

贺东航又给甘越英满上酒,举杯说:“我这次来还有一层意思,宁政委让我替他问候你。”

甘越英把举起的杯子又摁回桌上:“这杯我喝不着,你找甘冲英喝。”

贺东航只当他对宁丛龙的厚此薄彼不满,笑着劝道:“一码归一码,这杯要喝。”

甘越英已带几分酒意,他一拍桌子:“你回去问问甘冲英那个王八蛋,是他打了兰红霞的‘提前量’,还是我打了兰双芝的‘提前量’?你明天就把兰双芝带回去查体,把报告送给宁丛龙!”

贺东航暗自吃了一惊。甘越英跟兰双芝睡了觉又要蹬人家,二十年来人们就是这么传的,但甘冲英打“提前量”的事却从未听说过。甘越英当真是有冤情吗?

柴监狱长也喝不下去了,他划拉着烟斗说:“老宁出手太狠,就算跟未婚妻睡了,这算多大个事儿?也不至于一撸到底嘛。”

甘越英把眼前的酒杯猛一划拉,那酒杯就横飞出去,在石灰墙上砸个粉碎。

“我没睡,王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