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队常委会的最后一个议题照例是“干部工作”,将讨论苏娅和华岩的任职。
给两位主官汇报“碰壁”之后,贺东航做了认真的“通盘”考虑,除了干部本身的任用,还考虑了各种相关的因素。他先找焦主任摸了底,同几位副参谋长通了气,然后向宁政委汇报。
贺东航先给宁政委的宜兴紫砂杯里续上水。这茶杯容量颇大,造型古朴,是他前年到宜兴开会买来送给宁政委的。宁政委不喝茶,喜欢泡一些药材喝。他不喜欢旁人问他泡了什么好东西,紫砂杯子不透明,正合他意。
贺东航先汇报了司令部解决干部应知应会问题的举措,说不少干部听了政委的动员回去坐不住了,连夜翻箱倒柜,把尘封多年的资料都找出来,订了计划通读呢。宁政委说这样最好,要把基础搞扎实,光靠突击不行。贺东航说,我们尽可能从实际出发,缺啥补啥,不熬时间,不搞一刀切,不办那些既劳民伤财又事倍功半的傻事。宁政委笑了。说司令部先这么搞一段,再总结一下,把政治部、后勤部也带起来。我早就在想,抓建设要有常性,只靠突击是要出问题的。还要讲科学。都什么年代了?训练手段、方法还停留在上个世纪,那是不行的。
贺东航接着检查了自己考虑问题不全面,常常就事论事,忽视了用人的复杂性,确实要向首长学习……
宁政委从花镜的上沿看着贺东航,眼里闪过一丝警惕。
贺东航进一步肯定了华岩的贡献,说这个人泼辣,勤奋,协调能力强,是司办主任的合适人选。一查他的履历呢,才发觉缺少基层的任职经历,从当公务员、打字员就在机关,将来再发展可能受局限。“我是这么想的,能不能让他到部队去做点实际工作,比如到特支当个副政委,把部队这一课补上,也便于将来再向上发展。”
宁政委说:“这样对特支的班子也是个加强。”
这等于认可了。贺东航把话题转到苏娅。
“苏娅这个人,听情况介绍还可以,来了表现不错,文字说得过去。只是一个女同志,放到部队和别的处都不太方便。能不能先放到司办主任的位置上干一段,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再调整。”宁政委稍稍皱眉,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贺东航又说:“上次汇报之后,出操下楼的时候叶总对我说,华岩和苏娅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当司办主任都不太理想。他说他是一家之言,让我听听政委的意见,政委有经验。”
说这番话贺东航有点发虚。叶总没这么说过。宁政委提名华岩当主任,仅仅表示对华岩的认可。而一旦这个意见进入运作程序,那就不是华岩能不能“当”,而是党委书记的意见要不要“听”了。它已经上升到了权威的高度:对这个提议的态度,就是对这个提议的提出者宁政委的态度。
党委管的事情数干部任用最复杂,而干部任用又数主官意见分歧最让人头疼。从理论上讲,俩人意见不一致才好呢,设两个主官就不排除俩人不一致,不一致才有争论,才能达成一致走向最佳。但在现实中,这种不一致既让人打憷又让人挠心。这就靠机关去协调。协调是什么?是两位主官通过第三者进行的间接谈判。谈判就是妥协,妥协就是双方把握住底线互作让步,几轮“协调”下来,找到一个使双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所以,机关的职能有许多是体现在协调上。好干部两头牵,坏干部两头搬。一个称职的机关干部,遇到主官间有分歧,就要千方百计缩小双方意见的差距,把首长的认识和相互关系往一块儿牵,而不能借机搬弄是非。当然,也有一些人游刃于两者之间添油加醋,歪曲本意,搞得两位主官的认识越拉越远以至反目,他则从中渔利。贺东航鄙视这种劣行。他给部下多次讲过:主官和则部队兴,主官斗则大厦倾。暗箭纷飞,相互猜忌,上班好像进了地雷阵,无心干事何来政绩,又哪有前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不要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宁政委摘掉花镜站起来,身后那面鲜艳的国旗把他的脸映衬得红艳艳的,使人看了心里都有股红红的暖意。
“东航,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人尽其才。我们的干部都是好干部,就看怎么带,怎么用。这就要用其所长避其所短。用就是一种锻炼,一种培养。这样,一大批干部就会站在我们面前。”
这就是同意了,还带着赞许。通常贺东航给宁政委汇报工作,宁政委如果满意,会说“东航……”如果还须深入探讨,会语重心长地喊他“老贺”,如果压根就不同意,就喊他“贺参谋长”,这就严肃了。
贺东航又去找叶总。叶总嗯了一声,继续批文件。
贺东航站着就说:“出操下楼的时候,宁政委说司办还是叶总接触多,主任人选就按叶总意见办吧,华岩缺了基层课,是不是到部队解决个正团?让我向总队长报告一下。”
叶三昆签完了文件才抬头:“司令部上报的东西最近有起色。干部嘛,机关部队都要干干,有好处,懂不懂?跟带孩子一样,对干部不能溺爱!你贺东航还不是这么起来的?”
别看叶总对贺东航笑脸不多,但贺东航到他这来心理一般很放松,不用放警戒。叶三昆看着他在部队长大,他们的友谊是互以命换的。�
那年夏天,独立团组织武装泅渡,按惯例由干部们率先入水。贺东航游着游着就不见了人影。人们以为他用潜泳冲击呢,叶三昆看出不对头,跳水潜到库底摸了一会儿,揪住了一绺头发,把他从软草浅沙之中提溜上来。这种救命之恩虽说不似枪林弹雨中或者抢险救灾中舍命相救那么像回事,可当时如果叶三昆没看见,他不就淹得死死的了?不久他还有了回报的机会。
那也是独立团转警之前的事。营房西面一个汉子喝多了酒,发作了间歇性精神病,爬到学校的三楼顶上鼓翅作声,竟胡吹自己见过村长老婆的光身子。叶三昆就飞身上了屋顶,像斗牛士一样逗引那疯汉,三下五除二就下掉了两把菜刀,高举双手向人群致意,如同站在领奖台上。但那疯汉屁股后面还别着一把刀,那刀切瓜剁菜一样朝他的后脑砍去……贺东航就跟有预感似的,眨眼工夫就跃上屋顶,踢翻了醉汉。头缠纱布的叶三昆握握他的手,说他“是个侦察兵的苗子”。叶三昆从此沉稳多了……�
苏娅一调进,华岩就预测了自己职务的走势,提出不再担任司办党小组的小组长,提名苏娅临时代理。本来用不着这么急,但华岩觉得应当早向部属传递一个信号,也让苏娅早点给自己定位。因为按惯例司办主任是不当党小组长的,这活儿太具体。昨天已经通知,党小组先传达总部党委的几个文件,然后个人小结迎检情况,开展批评自我批评。
苏娅招呼党员们到大屋里学习。大家夹着本、端着杯子鱼贯而入,摆出通常的学习架势。大家见了苏娅都笑眯眯的。一个老秘书很自然地问,苏主任,昨晚的电视剧看了吧,怎么样?那个副市长敢那样顶撞市委书记?这个情节太离谱,肯定是败笔。
见人到齐了,苏娅让大男孩秘书去请华副主任。大男孩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华副主任不太舒服,让咱们先开始。秘书们开始喝茶,比谁的茶水颜色绿,摆弄各种式样的签字笔、圆珠笔。老秘书“嘁”了一声,说“我去”。两分钟后老秘书捂嘴笑着回来说:“插门了,要不咱学吧。”
怎么学呀,文件在华岩那里,这场也冷得过了点儿。苏娅笑笑出去,告诫自己要和平交接。
苏娅敲门,低喊“华副主任”,无应答,但有茶杯盖盖儿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想走,到别的处借份文件算了,又没走。她又敲门,又想走。这时听见华岩抬高嗓门说,我已经说了不舒服,你这会儿就上任吧。苏娅说那请你给文件。听得室内的抽屉们在比着发脾气。门开了一道缝,两份文件伸出来。苏娅伸脚卡在门缝里,门挤不动制式皮鞋,苏娅用力挤进去。
一屋子乌烟瘴气。苏娅推开窗户。华岩看着她,两眼通红,像夹着两粒火炭,但射出的光却是阴冷的。
华岩原指望宁政委替他把住最后一道关,当上司办主任,现在看没指望了。特支的副政委!虽说是正团,但谁还掂不出两个位子的轻重?他知道叶总不同意他,叶总不同意不就是贺东航不同意?贺东航不同意不就是苏娅不同意!甘冲英昨天还特别提醒他,要他不要麻痹,再做做工作。说他多次建议苏娅到特支去,不要跟华岩争位子,可贺东航不听,谁让咱老甘是个副职!
苏娅看着这个困兽样的七尺汉子,心里替他悲哀,就这么个心理素质,这么个处事水平,怎么能担事呢?贺东航不让他当主任是对的。
华岩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以少有的勇敢直视着苏娅,冷森森地说:“苏主任,女同志胸有大志很可贵,但心术要正,手段要光明正大……”
苏娅听他说。
“你成功了,我祝贺你。我对你心服口服,以后我也不可能再回来,我只请你今后放过我,在贺参谋长那里说句好话……”
极度失落而言语过激,可以理解。但提到了贺东航,那就得说几句了。
“华副主任,你知道我在交通部队的职务,知道我为什么回K省,也应该知道我原先对工作安排的态度。我想告诉你,贺参谋长了解你远胜过了解我。事情已经这样,我还是劝你冷静,不要把事情的结尾和开头都搞糟了,那样对你今后不好。今天咱们不多说,我只劝你参加组织生活。”
“给苏主任上任捧个场?”
“给你自己搭个梯子。”
“我还要什么梯子,跳楼得了!”
“我劝你去。”
“我不去。”
“……小组会第二个内容是批评和自我批评。你不去,又说不出为什么,那我们搞第二个内容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当面请你,你去了,咱们正常开会;你不去,我会对你的行为提出批评,当然是缺席批评,小组会记录按程序报司令部党委。我等你10分钟。”
8分钟后,华岩端杯子进了大屋,坐在他通常坐的位子上,闷声说:“咽炎犯了。”�
刘丽凤进来的时候文件刚刚学完。她进门就嚷,一直嚷到华岩跟前,跟华岩要房门钥匙。说人倒霉了喝凉水也塞牙,楞把个钥匙锁屋里了,你手机不开,电话不接,喝着大茶跟苏主任谈心哪,那是你谈的吗……
苏娅只看着她。众人纷纷起来喊“嫂子”。
华岩没好气:“就这么把破钥匙,成天不是丢这儿就是丢那儿,你再去配12把,够你丢一年的了。”他撩起裤腰带上的钥匙串儿,串儿上钥匙稀里哗啦,品牌也多,有些是机关仓库的,他见了更来气。
刘丽凤的眉毛飞起来:“哟,你会管钥匙,怎么好好地就让旁人把钥匙收了去呢!还乖乖地倒位,屁也不敢放一个!”
老秘书和大男孩忙劝:“嫂子不要这么说,影响不好。”
刘丽凤摊开两手,表示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影响?俺还有啥影响!干了20年让人家一脚踹出去了,是不是苏主任?”
苏娅翻文件。华岩抽烟。
刘丽凤更长精神:“苏主任学习多好,哪像俺华岩缺心少肺的,读书不少,就学会了一个字:蠢。还真照着做。你们可别学华岩,要多长几个心眼,是不是苏主任?”
秘书们又劝她:“嫂子小声,常委们开会呢。”常委会议室和司办都在二层。
苏娅还在翻文件。秘书们偷眼看她,就见她脸有些白,呼吸不怎么平和。华岩继续抽烟。
刘丽凤大大方方坐下,叠起腿,十指交叉扳着膝盖:“我知道首长在开会,最后一道题不是提拔苏主任吗?我等着给苏主任道喜呢。哎呀真是广告里说的,做女人真好!”她老老小小喊着秘书们。“往后啊,有个女主任领导你们,办事就便当多了,华岩算个啥?傻爷们儿一个。”
越说越不像话了。秘书们着急劝她:“嫂子可别这么说,你也是女同志嘛。”
刘丽凤双手一扬:“女人跟女人可不一样,咱算个啥!要文化没文化,要模样没模样。是不是苏主任?”
苏娅彻底平静了。快40岁的人头回经历这场面。起初她甚至责骂自己,好生生地跑到K省干什么?她为自己羞恼,也为刘丽凤羞愧:不知什么水土滋养了这个女人。她对接任司办主任,起初并不感兴趣,这个职务对于她虽算不上提升,但她总有点无功受禄的感觉,似乎就像有些人说的,靠了贺东航是她的老战友。这些天华岩的做派让她改变了态度,今天这对夫妇又这么一闹,她倒对当这个主任有些激情了:这个主任她必须当,当之无愧。这在心理学里就叫“应激”:面对威胁和挑战,她必须做出应对。
苏娅对华岩说:“华副主任,嫂子对常委的活动真清楚,连第几道题都知道。”她的声音平和。
华岩还没接话,刘丽凤嚷上了:“总队那点破事儿还想瞒我?做梦吧!”
苏娅盯着华岩:“知道就知道了,最好不要到处说,首长们很反感的。”
刘丽凤大义凛然:“我们现在还怕谁!首长反感?我还反感呢!”
华岩制止她了:“你不要乱插话,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苏娅说:“对咱们这次的使用,嫂子刚才说了几句闲话,当然是随口说的,不知是否代表你的观点?嫂子已经透露了,是最后一道题。”苏娅抬腕看表。“现在大概还没议到。要不要请贺参谋长出来,当面听听你的意见?”
刘丽凤立时拍响了巴掌:“好!我正想问他哩,我们华岩到底怎么了……”
华岩的脸有点紫。他指着刘丽凤:“你一个家属到这闹什么,这是你撒泼的地方?快回去!”
刘丽凤挺硬气:“不回不回就不回,就要会会贺东航!”
华岩扯住老婆的胳膊:“快走,别瞎闹了!”
刘丽凤嗷地叫起来:“你掐我,你又掐我!你就敢跟我发狠,有本事你掐旁人……”
秘书们都过来劝她。刘丽凤声泪俱下,挣扎着逼近华岩:“掐,掐,掐呀!人家掐你你掐我,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个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
华岩被逼到墙根。脸像个得了急性肺水肿的病号,紫得发乌,俩鼻孔大张着,出气多,进气少:“你们看看,看看,建国50多年了,我解放了吗?”他挣开了老秘书、大男孩,朝刘丽凤的泪脸上扇了半个巴掌,因为只有几根指头上了脸……�
苏娅和华岩的任职命令很快就批了下来。一时间机关传闻四起。
司令部的说法有人情味儿。说贺东航和苏娅当年都是饲养员,常常互相帮助,贺东航迫不及待爱上苏娅,被苏娅照头打了一棍子,贺东航把她推进了猪食锅,一打一推俩人好上了。政治部的传闻比较冷峻。说贺东航夫妻关系不好,就是因为他心里装着苏娅。戴悦风牺牲之后贺东航同她有个计划,他先离婚,再把苏娅接过来。后勤部的说法侧重职务安排,还带点“政治”色彩。说华岩不会“来事儿”,贺东航对他不满已久。这次力主调苏娅是一举两得,既挤走华岩,又把老情人接到身边。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不要让自己的老婆当办公室主任。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等着看热闹吧……
传闻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清水杯子,一缕缕迅速扩散。苏娅自是不知。她到机关时间短,没人会告诉她。贺东航却了然于胸,他决定告诉苏娅。
贺东航抽了个晚上约苏娅去吃烧烤,苏娅说今天没心情。贺东航说不想听听机关对咱的传闻?苏娅就答应了。
这是一家韩国烧烤店,店面不大但很雅静。他俩一进门,就有两个女服务员喜鹊样迎上来,安排进了雅间。俩姑娘一个鼻子翘,一个下巴尖,看着跟年画似的,让人喜兴。贺东航问,小姑娘都是H省人吧?俩姑娘惊异他的耳功,立时放松了许多。贺东航说,我不光会听,还会猜,你俩报出姓我就能猜出名。俩姑娘来了兴致,翘鼻子报了姓曲,尖下巴报了姓尤,结果没用几猜,贺东航就猜出一个叫曲丽丽,一个叫尤婷婷。俩姑娘正惊喜不已,贺东航又问,你们的弟弟学习怎么样?要教他俩好好念书。俩姑娘纷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有弟弟?对他佩服极了,连问先生是否有特异功能。贺东航又叮嘱她俩好好学习经营,干个一年半载回家自己开店,从小做起,将来都当女大款。翘鼻子和尖下巴更兴奋了,一个劲喊“大哥”,倒冷落了苏娅。嬉笑声引来了女领班,她有着千篇一律的领班身材和模样。大概怕贺东航和苏娅来挖人,她用勾着蓝色眼线的眼睛逼视着翘鼻子和尖下巴安静下来,上菜去了。
苏娅说:“早没看出来,你很会讨女孩子欢心。”
贺东航说:“无非生活经验丰富罢了。女孩子,叫来叫去就那么几个名儿。农村头胎是女孩子的,还允许生一个。而如果二胎是男孩,做姐姐的一般会辍学打工,保弟弟上学。”
“你喊我出来,不光是为了炫耀生活经验吧?”
贺东航连忙替苏娅烤上牛肉,把机关的传闻向苏娅做了传达。他讲得绘声绘色,还埋怨有的情节没编好,缺乏想像力。“当兵的时候我就追你,这还可以,但也不至于因为追你挨一棍子。那一棍子是替猪头挨的嘛。”
苏娅想笑,但对华岩两口子的火又上来了,胸窝里拉起了小风箱:“看你这人,不赶快制止谣言咱俩都没法工作。你这个总队风气怎么这么坏?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来。”
贺东航擦擦烟熏火燎的眼睛:“也没你想得那么糟。机关大,人多嘴杂,女同志又显眼。其实真正恶意的也不多,不必澄清也没法澄清。怎么澄清?找总队长、政委反映,在机关大会上声明,各支队讨论?那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这是什么比喻?本来就无银三百两!”
“……我是说,对这些花边新闻根本不必理睬。就算是真的,哪条违纪违法了?倒是老婆不能当办公室主任这条要认真对待。”
“这条最坏。”
“是坏。把将来的事拿到现在来了,好像有先见之明似的。”
“你……比这条还坏!”
贺东航笑了。他觉得老天爷把苏娅从大西南安排到这儿,对他必有暗示。经过这一段的小波小折,他读懂了这个暗示,由此就不能无动于衷。
这天队列训练前,苏娅接到贺东航的电话,提前下了楼。
贺东航已经在操场中央等她。他穿着短袖制式警服,那顶武警特色的大檐帽又使人巍峨了许多。对这帽子,苏娅同许多解放军过来的人一样,起初怎么看怎么别扭。又听说是德式的,更觉得凶里凶气。慢慢看惯了就体会出了好看。帽顶两头翘,有起伏,比平顶有气势,前面翘翘像盾牌,后檐一翘对从背后偷袭的人也有威慑……贺东航说,走,过去看看城墙,说着径直向前走,苏娅只好并肩跟上。准备出操的人陆续到了操场,在看他们。苏娅迈脚有些不自然。
苏娅第一天就注意到,院子气势不小。
大院的南墙就是古城墙,第一道大门就是古城门,全国部队罕见。贺东航讲了对城墙的感受。据说古城墙始建于明,重修于清,每块城砖都是文物。传说上世纪50年代举国拆墙时,有位建筑学家力谏保留了这段东西各200米的古迹。贺东航感叹杰出个人的非凡作用,他说这段城墙就是一截历史。古代说不清,从推翻大清、军阀混战、北伐战争直到抗战和解放战争,这里都有鏖战,早年还能抠出变形的箭镞和弹丸。苏娅仔细看去,城墙背阴的一面深沉拙朴,经年寄生着紫藤、刺槐和胳膊粗的榕树。贺东航说前些年搞生产经营,索明清建议出租城墙拍电视剧,收租金聊补年年超支的水电费用。很有些白天夜晚,城头上飘着大清国的龙旗,城上城下杀声一片,红顶子、长辫子的士兵们誓死保卫着保卫不了的大清国。贺东航深感现在的军队就是从古代军队演绎过来的,苏娅对此有同感。历朝历代,军人都意味着奉献和牺牲,其实这是一种职业精神,凡为国出力的职业都要有这种精神。工人、农民、教师、医生、科学家,奉献的是智力精力体力,牺牲的是个人利益。军人也如此。不同在于,平时会多牺牲一些亲情,还可能奉献生命,战时更不必说了,惟此才受到社会敬重……�后来,收租金收出了矛盾。政治部认为文化工作归政治部管,司令部说办公大院连同城墙都归司令部管,只让后勤收钱不公平。正吵得难解难分,军委一声令下,军队和武警不准再搞生产经营了。这以后再没人来拍过什么。但贺东航说那些兵甲旌旗、马嘶号鸣却不时在眼前和耳际隐现。尤其在风雨夜中,当城墙上的古木浓枝波涛般翻卷的时候,贺东航心头就一阵阵凝重。这时候的历史,就变成了一种有斤有两有色有味的气息,纷纷扬扬地沉淀在他的写字台上……
苏娅听着想着。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已不是三礁岛上那个毛头小子了,但举手投足间,还有当年那股锐气。他对军人职业精神的理解听来使她感动。戴悦风说过,他们在雪域高原护路,并不是他们多高尚,而是别无选择。就像农民要种田,工人要做工,谁在这都一样。她想起二战中守卫莫斯科的苏军士兵的话:我们想退,可是没有退路,我们身后就是莫斯科。她心里怦然一跳:贺东航指点城墙的神态,竟使她想起第一次到藏东,戴悦风在飞雪中指点他的辖区……�
准备出操的人渐渐多起来,不时有面包车经过贺东航和苏娅身边到操场去,这是驻省城的三个支队的领导来观摩的。贺东航朝车里的人打着招呼,车里有甘冲英和蒲冬阳。他看看表问苏娅,你注意过路两边的树吗?喊她转过身,面对宽阔的林阴大道,这样他俩就直面等待出操的人们。
苏娅头一天就注意到了,这路两旁的侧柏树少说都在百岁以上。树很高,枝杈和叶子都集中在上部,树身裸露的部分像用桐油擦过,发着紫色暗光,似乎随便取下一块便能打磨成快枪利剑。衬着天空看去,树形像是哪位古人的狂草,干枝则像焦笔,刚劲于其间。贺东航问她看出什么特色了?苏娅知道观赏总是各有心得,便笑而不答。贺东航压低声说,一棵树一个样。别笑,你看像不像咱机关的干部,各有各的位置,各是各的角色?
贺东航自己先笑了。他指着两边排头的树:大家说这两棵是总队长政委,你看谁是谁?右手的一棵粗大威猛,干枝多细枝少,树皮脱落殆尽,树胸袒露,一枝枯干指向天空,像在号召什么。左手的一棵祥和一些,枝杈繁茂,投下不大一片绿荫,粗实的主干给人以厚重感。树身中段有两个黑洞,像是两只眼睛在昼夜观察思考……苏娅已经猜到了“谁是谁”,嘴里却说看不出来。贺东航知道苏娅在套他的话,便狡黠地眨眨眼,来日方长,慢慢猜。
苏娅觉得有趣,又问后面那些树怎么讲?她已恢复了常态。贺东航说那是机关干部。你看,多数还是挺得直,坚守岗位的。也有的专事钻营,一心往上爬。你看那棵,枝子把邻居都摁住了,它使劲朝天钻,但是养分供不上,杆细根浅,不牢靠。你再看那棵,树头老往人家身上贴,像不像嚼舌头根子?
出操的人东一伙西一伙散站了一片,索明清和甘冲英、蒲冬阳站在一堆。见贺东航和苏娅踱过来,索明清就招手点头微笑,三种招呼一齐用上了。甘冲英挺胸傲立,脸朝着苏娅和贺东航的方向。由于太阳是逆光,他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眉眼就隐在了阴影里。即使这样,贺东航也能看出,那张线条一点也不含糊的脸上,挂着一种别具一番内涵的笑意。贺东航抬臂,指引苏娅的目光越过甘冲英的大檐帽往上看,看办公楼。
办公楼很像城堡,正面是花岗石砌的,中央耸起一块,好似嵌着警徽的盾牌。贺东航说:“楼的外形是叶总亲自设计的,还得了奖。楼后面那座小山叫龟山,看见龟盖了吗?往下是龟……乌龟头,咱这座楼就在龟……”他忽然改口道:“人人都说是风水宝地。”苏娅指指两边的绿化带,说那片小松树也不错。贺东航说那是集体智慧的结晶。直工处原计划只搞草坪,宁政委指示要栽些上档次的花木。栽好了叶总不满意,指示统统挖了栽松树。刚栽一半宁政委说,满院子都是松树还不够?栽上的就别挖了,剩下的地方栽花,统统搞上滴灌。苏娅说机关应该协调一下嘛!贺东航说你讲到要害了。有的人是不懂,不把由来讲清楚,有的是装糊涂,谁说我都听,等着看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