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

牧师在第二天早上拜访了我们家。他进来时头顶落着一层薄雪。他对我表姐说元旦那天教会打算组织一场联欢会,“我怎么几天都没见你去教会?”他说。

“老太太走了,”她用扫帚打扫着牧师身后的轻雪说,“我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了。”

“人在变,然而生活是不会变的。”他坐下来,向我要了一根烟。

我们两个围在火炉旁抽烟。

“外面太冷了。”我说。

“是啊,一会儿我还得再跑几家通知一下。”

“做牧师有工资的么?”

“一点点俸禄。”他搓起变红的双手说,“此外我开了一间小店,还有点收入。”

“表姐说你还有个女儿在上学。”

“攒点钱供她,凑合着过呗。”

此后我们没有怎么说话,他抽完将烟蒂扔到炉火里。我表姐又打开电视,坐在我们身后看起来。我回头看了几眼电视,是前天那个寻尸记的重放。

“你妈妈临走前找我做过忏悔。”

“我们提起过的。我不知道她对您说了些什么,但愿她的话不会令您很震惊。”我又掏出烟。

“我在这里做了五年的牧师,给各种各样的人做过的忏悔。说真的,有些人确实让我很震惊,那些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老人有的竟在年轻时做过杀人越货的勾当,才隐姓埋名躲到这里来。我当时听到他们的忏悔真想上去先把他们掐死算了。后来给他们主持葬礼的时候突然平静多了。我想生前再大的罪恶一死就烟消云散了。再说,上帝会宽恕一切的。”

“只是,我感觉你在把上帝说成是一个对罪恶不闻不问的老好人。”

“不是老好人,是宽容,可以包容一切罪恶的那种宽容。当然,”他对我笑笑,“我说的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你母亲并没有做过。”

我再递给他烟他摆摆手说是不抽。

表姐转过身看着我:“凶手真的是没有的!”

外面的雪看上去小了一点。牧师看了看墙壁上的钟。

“我得走了。”他站起穿上衣服说,“还得跑几家呢。”

我陪他出去。陡然的寒冷令我打了个冷战。“您以后还是常来坐坐吧。”我说,“反正年前我是不会走的。”

“对了,”他转身对我说,“你母亲那天对我说,她不想将自己的骨灰和你父亲,你姐姐葬在一起。”

“她是说她要葬在她娘家那里么?”

“那她没说,”他继续走起来,“她说她、你父亲、你姐姐,不该是一家人的。”

我父亲说,我本不该组这个家的。

夷盖姿担�颐潜静桓檬且患胰说摹?br/>我姐姐没有选择家庭的权利,长大以后背着我母亲选择了跳楼。

一,二。我看着钟表,最完美的演出。

我父亲卧轨那一年我姐姐十六岁,我姐姐在天空飞翔里的两秒钟里我父亲四十九岁。我父亲没有看到她一生中最凄美的那次飞行。要是他看到了,他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错了。他没有用十几年的积蓄来供我姐姐继续念高中,他把钱全部拿去使我转到回民幼儿园里。

我姐姐后来去了一所护士学校,两年后她从九楼楼顶起跳,飞走了。

从回民幼儿园出来我读小学,初中,代替我姐姐念了高中,最后还读完了大学。

对我姐姐而言,我是有罪的。

牧师说,上帝会宽恕一切的。

我姐姐化蛹成蝶那一年,我六岁,什么都不懂;表姐抱着两盒骨灰来我家那一年,我七岁;离开长春上学那一年,我十八岁,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问我母亲我为什么上过两个幼儿园。

我母亲织着毛衣没说话。她忘了。

“有人对我说过的,那些钱要是不花在我身上,姐姐会继续念高中的。”我说。

“但你跟着那些汉人的孩子一起吃我们不能吃的肉。”她说。

“你可以告诫我不吃的,你为什么要逼着爸爸给我转呢?”

“我还打过你呢。有用吗?”

可能没有用,我想,我那时还小。但你在诡辩,你根本不在乎我吃什么,你是想让我父亲出丑。

我母亲的嘴很厉害,声音很大,说的话也会连续不断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她后来卖花刀的吆喝声,全早市的人都能听得到。在家里她谩骂的声音整个社区都能听得到。我没去教会听过她唱诗。我表姐说,老太太会把整个唱诗班的人带跑调。

我在想,我母亲得天独厚的天赋,可能源自于她织布大王的女儿这样高贵的身份。

我母亲说:

“你看看力力今天说要吃什么你过来问问他居然向我们要什么吃?他居然跟我说为什么咱家从来也不见吃那种东西那种我们提都不能提的东西他居然也敢张嘴向我来要?他才多大你想想他才多大就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想让他再大一点就变成魔鬼?”

我父亲过来抱起我,摸摸我的脸,问她:“你打力力了?”

我母亲喊道:

“是我是打他了我是打你这个臭屁警察的儿子了!你就是宠他惯他吧看看到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不错他是你的儿子我告诉你他也是我的儿子而且我比你更有资格养这个儿子!我跟你说嫁给你之前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窝囊不吭声的男人在我们刘家哪一个不比你出色不比你有骨气!我爷爷当年在大上海兜里一个子也没有白手起家干成全中国最大的纺织厂我爸爸要不是文革时被抄家他会变成全世界第一号纺织大王我哥哥现在在用两手开始刘家的又一次创业!你看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一身德性你这个两只手握着枪还不敢开枪子的臭警察!你连给你儿子转个幼儿园的钱都没有还冒充英雄替大家抓坏人!你别走别又去下你那个破象棋!我告诉你雷奇!你要是今天再下去就别想登这个家门!”

我父亲没理她,从床下提出棋子。门“哐”地一声关上了。

我母亲咆哮:

“滚吧滚吧都滚吧你也滚吧雷莲带着你的亲弟弟雷力一起滚姓雷的一家都滚蛋!!我和你爸给人家做牛做马一个子掰成两个子花好不容易攒那么点钱供你上学校可你呢你考虑过我俩吗!!你看看你好好瞅瞅你这个学是怎么念的人家念完初中都能考高中你却哪也考不上!!你过来你过来我检查检查你是不是脑子少根筋啊!!不少啊你不少啊你还比人家多根筋呢人家都没有谈恋爱你小小年纪倒会和男孩子这个了啊是不是是不是!!”

“我们没那个,”我姐姐跑到阳台,晚风把她的话吹到屋里,“再说,钱都是我爸一个人赚的,这么多年,你就在家闲着,你什么都不干。”

我母亲怒吼:

“你还反了呢你怎么着竟然指着你妈的鼻子骂起来了!!!你说我什么事也不干我没伺候过你伺候过雷力伺候过你爸爸伺候你们姓雷的一家人!!!我天天撅着屁股像你爸买的奴隶一样给你们擦地做饭洗碗回头还一口指着我说我什么也不干!!!你说你没和那个杂种那个你问问你们老师问问你们同学谁信谁信!!!你跑到阳台上去干吗你要干吗跳啊跳啊你倒是给我跳下去呀!!!要是生在旧社会女人守不住贞洁早该自杀赎罪了你还舍不得死了你可真丢人丢人丢我们全家的人!!!你们雷家是没什么人可丢的了可我们刘家的脸丢不起呀你知道吗!!!”

门突然开了,我姐姐像风一样吹出去了。

我母亲自语:

“都走了都走了我是瘟神怎么着一个个都走了。爸爸走了姑娘也要走你也走呀你不是他的儿子吗。整个这个家里没有人把我当人待都当我是透明的。我是母亲母亲啊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词就是母亲了。我怀她怀了十个月接着又怀你十个月我挺着大肚子受了二十个月的罪到头来生下的两个孩子个个都瞧不起我。我的孩子不把我当人待当我是傻子而我是他们的母亲。”

“妈,你别说了,”我在墙角低声说,“我以后再也不吃猪肉了。”

我母亲哭泣:

“别提肉前面那个字那是不能说的你听懂了吗儿子……以后不要说吃它就是说也不行想你也不要想因为那是有罪的你明白吗儿子……儿子别听你爸的他没钱连给你找个回民幼儿园都办不到以后你就别去了妈给你做好吃的妈不能让你和那些汉人一起吃东西了……儿子妈对不起你要是你姥爷还活着没被那些汉人在文革时斗死的话妈就能让你和莲莲过上好日子……爸爸爷爷你们的孩子不争气我穷我穷得眼睁睁看着我女儿上不了高中我儿子饿得跟人家抢我们不能吃的东西都无能为力……我该怎么办啊爸爸我想你们了你的女儿想你的孙女想你们了……”

我走到床边,抓了抓我母亲的头发。

我母亲将头埋在枕下,在自己的哭声中睡着了。

我父亲在师大幼儿园的门口来回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又不是盘算棋局,他想着拉平衣服进去了。

“您好。”我父亲站在桌前胆怯地说,“我的儿子,四岁,我想让他进回民班。”

“孩子已经满了呀,你可以看看,都没有午睡的床位了。”

“我理解您。”我父亲把信封从桌上推过去。

那个人两指摸一下信封的厚度,看着我父亲,微微点点头。

“帮帮忙吧,”我父亲解脱般地笑了,“我是警察。”

说实话,后面那句话真蠢。

“你知道警察算个什么?”我母亲大声质问他。

无非是双手握着枪却不敢扣扳机的笨蛋,答案我知道。

“那我明天该怎么办?”

“再添点人情吧。”我母亲长叹一口气。

“那我们就没钱了……”

我父亲拉平衣服走进师大幼儿园。胆怯地站在桌前。

“您好。”我父亲说。

“昨天我不是说了么,孩子真是满了,不信你再看看?”

“我相信您。”我父亲把信封不动声色地推过去,“孩子实在没法和那些汉族人的子女一起吃饭。您知道,我们信仰不同。”

信封明显厚了很多,那人抬头看看我父亲,“当然,这个我明白。”

“帮帮忙吧。”我父亲木然地笑了。“?·#*%……¥!”

我大二学计算机时知道,上面那些符号以及其它出现在文本的含义不明的符号统称为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