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80年代初期的一个夏天。�
火车越来越慢,最终缓缓靠江洲市站台停下。
总算到家了。邮差陶国栋长喘了一口气。一个往返六天,每个月只能和妻子吴家宜见四次面。见了面也往往说不了几句话,年轻夫妻更需要的是做爱。常常跟瘸腿老父亲打个招呼,递上一包从广州带回的洋烟,就插上门闩。他有的是力气,貌美水灵的妻子喜欢的就是他浑身使不完的那股劲儿。�
邮车车门打开了。陶国栋身着皱巴巴的工作服,端着一个铝制饭盒从车上跳下。�
一个“二道贩子”凑过来:大哥,尝尝我这个。他讪笑着敬上一支“万宝路”。�
陶国栋眯着眼看看他,没接。他知道对方想干什么。他找了一个不接烟的理由:“洋烟,我抽不惯。”说完就想走开。可“二道贩子”往他身边靠过来,讨好地问道:“大哥,这车明天去那边吧?”�
陶国栋懒洋洋点点头。�
“能不能帮我捎点儿货?”“二道贩子”边说边掏出一卷钞票,“这是五百块钱。算兄弟的一点儿孝敬。”�
这事陶国栋见多了,刚开始他会很生气,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每每一把就打掉对方递上来的钱。如今,他委婉多了,但骨子里依旧正派得很:“用不着。你想捎什么货,上车站邮局验货开票托运,多少我都给你带。要想钻这空子,别说给五百,给我两千,我也不能带。”�
“二道贩子”想不通,难道还有怕钱扎手的:“大哥,现在都改革开放了,干啥那么保守!这事儿就你知我知,你怕啥呢?”�
陶国栋正色道:“我啊,怕生个儿子没屁眼儿!”�
“二道贩子”悻悻地走开了。�
话虽那么说了,陶国栋其实挺缺钱的。妻子马上就要生了,听说接生就要上千块钱,还不算坐月子的开销。妻子在国营公司上班,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指望不上,自己也挣死工资,都没什么外快。愁归愁,日子还得过。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差不多,人家还不都照样生儿育女乐和着么。老百姓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中藏着盼头,最大的盼头就是孩子。过得好的希望后代儿孙光宗耀祖,过得不怎么样的自然指望下一代改换门户了。�
一辆电瓶车开了过来。他把自己的小包和两个沉重的包卸了下来。�
值班员觉得奇怪,陶师傅从不带东西,今天怎么大包小包地带起来了,他开玩笑地问:“什么好吃的了?”�
陶国栋狡黠地回答道:“想吃啊?就怕你咬不动。”�
值班员摸摸口袋,里面不知什么东西,硬得硌手。“难道是石头?”陶国栋点点头笑了。�
这时候,仓库主任弯着腰走过来,他跟陶国栋寒暄道:“辛苦!”陶国栋一见他就知道准有事儿,苦笑一声:“命苦,主任。”�
主任笑哈哈地拍拍他的肩,故作严肃地说,“这可不像你说的话。你是咱们分局的新长征突击手,大伙的榜样啊!”�
陶国栋叹了口气,他不想再说什么。见主任愣在那儿,他赶忙说:“您要没事儿,我就走了。老婆孩子还在家等着呢。”�
主任吃了一惊,他只听说陶国栋的老婆快生产了,没想到这么快。他赶忙关心地问道:“男的女的?”�
陶国栋有点不悦,头头只知道叫人加班奉献,根本就不关心你的生活。他嘴一撇:“还没呢。”�
主任也不高兴了:“那你说什么老婆孩子的?”�
国栋想: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人吗?他脸绷紧了。�
主任见状,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温柔地说:“老陶,想跟你商量件事儿……”陶国栋不等主任“事儿”出口,就来了一句:“又让我加班儿?这可不对呀,主任!”�
主任没想到会遭到拒绝,他忍住火气,做为难状:“你看,张鸣上夜大,王勇又有病在家休息……”他掰着指头挨个数落情况。�
陶国栋打断他的话:“您别说了。以往只要领导开口,我可从来没讲过价钱。”�
主任:“对呀!所以大家评你……”�
陶国栋:“我谢谢大家的鼓励,以后一定还继续努力。可这次,不行。您就说破到天儿去,也不行。我得把我没休完的假,这次都一块儿休了。连一天都不能少!”�
主任板起脸,半开玩笑地:“工作重要哇,还是老婆重要?”�
陶国栋也不软不硬地:“在这时候,当然是老婆重要。”�
主任真生气了,他斥问道:“陶国栋同志!这是一个先进工人应该说的话吗?”�
陶国栋也火了:“这跟先进不先进没啥关系!人手不够,你们各位领导就不能走出办公室,顶上跑回车?谁顶这个班儿,我把这新长征突击手让给他!绝没二话!”�
他边说边把包袱一前一后地背在身上,提起包,朝主任点点头,自顾自蹒跚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