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心情在别处

桑塔纳轿车下了大公路,驶上了乡村的公路。路虽窄些,却是沥青路面。挺平,也挺直。玉儿离家时,这路还是土的,一下雨就泥泞难行。看来是刚铺上石子沥青不久。路两边的沟里还是新土。

玉儿让小吕把车开进湾岔乡驻地,路过她曾当过营业员的供销社的门前,见那商店上方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化肥、农药、农膜的广告,门口也摆了不少农具、百货商品。看来这些店都承包租赁给个人了。玉儿让停下车,买了三把香、三刀黄纸。车子在乡中心路上又开了不多远,忽见路左侧有一座新盖的老地主庭院式的建筑,鱼脊飞檐,青瓦青砖,挂着“耕读人家”黑底金字横匾的门楼,高高的青石台阶。紧闭的黑大门上镶着金黄色的铜环。大门两边各立了一尊龇牙咧嘴、威风八面的石狮子,显然也是新打制的。玉儿就想,不知谁家这么有钱,盖了这么一处出土文物式的豪宅。

车子拐到村西头,在一个破败的院门前停了下来。这儿是凤子的家。奇怪的是门上拴了一把生了锈的大锁。从不高的墙头上往里看去,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最高的灰灰菜扫帚菜有一米多高。咦,这是怎么回事?玉儿问了邻居的老太太,老太太说:“凤子的爹7月份死了。凤子的哥大柱在地区干建筑队,平时不回来。活很累很苦,包工头还好几个月不给工资。上个月,砸伤了脚,回来只养了七八天,没好利索,又一瘸一拐地去了。凤子的妹妹二凤,嗨,打去年就去了桃林县,在一个饭店当服务员呢。说是挣下钱,给她哥娶媳妇。”老太太左右看看,压低了声儿,“啥服务员呀!就是当小姐卖那个!”

玉儿的心一下沉重起来。本来,她是准备给凤子的爹留下500块钱的。就问:“大娘,你知道二凤的地址吗?”

老太太摇了摇头,又怔怔地看看玉儿,问:“你是凤子的啥人?”玉儿说:“大娘,我是她中学的同学呀!以前,我来过好多回呢。”老太太又半信半疑地瞅瞅她,去屋里拿来了一张纸片。玉儿接过来一看,上边写着“桃花运酒家”和地址、电话号码。就抄在了一个小本子上,把纸片又还给了老太太。

车子从村后驶过,玉儿先看到了乡卫生院。自己那天挨了打,在那里请一个圆脸女大夫换过药。又看到了一座新建的小庙,有几个老太太跪在门前烧纸烧香磕头。想这大概就是秀娟说的送子娘娘庙了。

车子停在了三中的大院门口,玉儿下车走了进去。院内静悄悄的。只见垂柳的枝条在风中微微摆动,墙头上的爬山虎藤蔓比往年更加繁茂。花坛里,白的、黄的、红的月季花艳艳地开放着。旧地重游,更使她增添了一种深深的眷恋之情。她先到了语文组。办公室里一个小伙子一个姑娘,可能是近几年分来的教师,玉儿不认识。就问:“请问老师,罗老师在吗?我是他的学生。”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说:“罗老师身体不太好,还上课。但平时不坐班了,下了课就回家去休息。”

辞别两位青年教师,玉儿去学校后院的教职工宿舍平房。拐过紫荆树掩映的小路,一眼就瞅见黑黑瘦瘦的罗老师戴着花镜坐在门口的一把旧竹椅上批改学生的作业。头上是一个瓜架,垂下来十几条丝瓜、吊瓜,还有几个黄灿灿的花盆南瓜。一只大黄猫乖乖地蜷伏在他的脚下。

玉儿走到罗老师身边,他才发觉,侧过脸,看了一眼,还以为是找邻居的女子,又去批改作业。

玉儿叫了声:“罗老师!”

罗老师定睛看了看,才惊喜地叫起来:“哟,哎哟!是苗玉呀!嗨嗨!你怎么来了!快坐!坐!”又忙着去屋里沏茶。

玉儿看看屋里,问:“师母出去了?”

罗老师摇摇头,脸上显出凄楚的神情来:“唉,她没福气。”又踏踏脚下的土地,“走啦!刚一个多月。”

玉儿大吃一惊。

罗老师又说:“穷困潦倒,积劳成疾。本来她是没啥病的,年轻的时候,比我身体还好。可那些年,又要种地,又要养活两个孩子,又要照顾我母亲。这不,到了五十多岁,户口也转出来了,孩子也大了,老娘也走了。可她的油也熬干了。”

玉儿站起来,进了屋。室内依然是几件农村带出来的旧桌椅。床是用两条长凳子架了块铺板,上边摆着旧被子,挂了个洗得像鱼网似的旧蚊帐。跟八年前玉儿离校时没多大变化。只多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玉儿流着泪,在罗师母的遗像前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那遗像还是请人画的。罗师母生前连张单独的照片都没留下。

罗老师立在玉儿身旁,一句话也没说。

师生俩在屋门口瓜架下又说了一阵子话,玉儿把给罗老师买的夹克上衣取出来,罗老师连连推辞,说玉儿不该破费。当教师近30年养成的师德,即使再困难,也不收学生的礼物。玉儿恳求说:“专门给您带来的。我带回去,别人也没法穿。您就破破例,收下吧。”又想给老师留下几百块钱,想罗老师是坚决不会收的,说不定还会生了气,发了火,就想以后给寄点儿药或补养品来吧。

罗老师把玉儿送到学校门口。玉儿上了车,出去了五六十米,回头看,老师那瘦削的身影还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车子一直往北开,过了一座水泥桥,桥下水波荡漾,岸边泊了一只水泥船,船上没有人。河滩上是高高的密密的芦苇,叶子都已变黄,苇梢上挑着一团团白色的芦穗,如覆了一层白雪,在风中不住地起伏。

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小桥旁,玉儿让吕小欣停了车,自己拎个尼龙兜,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朝前走去。走了200多米,远远就看见了河边崖头上那个不大高的土堆。坟上长满了青草和打碗花的绿色秧蔓,盛开着一朵朵苦菜蒲公英的小黄花,野菊米布袋的小蓝花。玉儿朝土堆深深地鞠了一躬,蹲下身子,先用打火机点燃了黄纸,再在火上点燃了那三把香,插在土里。又取出一叠报纸、几本杂志、一本《牛虻》、一本《中国当代优秀散文选》,在坟前烧着。说:“凤子姐,妹妹又看你来了。你死得太亏了。你不该去跳那个苦水河。人再难,怎么不能活下去呢?咬咬牙,坚持着,活下来,慢慢地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妹子经历了这么个事儿,算是解放了。可妹子忘不了你,忘不了咱们一块儿上高中的那两年多……”玉儿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最后放声大哭。哭声在河边、田野上传得老远老远。

车子一直向北,过了一个村又一个村。穿过一片高高的玉米地青纱帐,进了一片柳林。林中的池塘里和塘边上,有不少悠闲的白鹅和花鸭在游水或啄理羽翅。塘中的荷叶有的已经枯萎,有的依然碧绿茂盛。几头老黄牛在草地上啃草,一只挺水灵的小牛犊跑来跑去地撒欢儿。见轿车驶来,小牛犊先是惊奇地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瞅着这个黑色的怪物,之后又惊慌地窜回了母牛身旁。车子在村南头的一个小院门前停下。玉儿下了车,就朝院里走去。一条大黄狗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刚汪汪叫了两声,就认出了是自家人,跑过来冲着玉儿摇着尾巴撒欢儿。玉儿迫不及待地朝那几间低矮的北屋走去,正迎着娘从屋里走出来。玉儿叫了一声:“娘!”扑上去双膝跪下,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的双腿,肩膀抽动着哭了。

娘也落了泪。还像对待小时候的玉儿一样,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好了!妮儿,快起来!起来!哭啥?娘又没死!”

“娘!闺女不孝,闺女对不起你,娘,你打我吧,骂我吧……”

“好了好了!快起来,起来!看看,这么好的衣裳,都弄脏了!起来!”

玉儿这才起来了。这时,听得狗在门口一个劲儿地狂叫。玉儿才想起吕小欣,忙跑到门口,见大黄狗冲着轿车又扑又咬,扒得车门的玻璃上净是狗爪的土印子。吓得吕小欣不敢下来。玉儿喝了一声,把大黄狗撵开,让吕小欣下了车,在前边走。吕小欣仍然余悸未消,边走边往后看,生怕大黄狗扑上来咬她。大黄狗见玉儿护着吕小欣,就不扑不咬了,乖乖地摇着尾巴跟在了后边。

跟娘说了一会儿话,玉儿看看院中垂满米黄色香梨的那棵大梨树,问:“俺爹呢?”

娘说:“到梨园去了,今年香梨大丰收,正忙着收梨哩!”

玉儿说:“娘,你给我找件旧衣裳换上,我去看看爹。”

娘说:“这身就行,换啥。”

玉儿说:“这一身太扎眼了,乡亲们该骂我了。”说着,把手表也取了下来,放在方桌上。

这时,却听院门口有人叫了一声:“俺丫头来了吗?梨核说有辆黑轿子开到俺家门口了……是俺丫头回来了吗?”

玉儿说了声:“俺爹……”忙迎了出去,叫了声,“爹!”就哭起来了。

爹忙说:“哭啥?哭啥?回来了是个高兴事呀!别哭!别哭!看爹刚摘下来的香梨,尝尝尝尝,比你们大城市的香蕉橘子好吃多啦!”

玉儿娘忙接了玉儿爹胳膊上挎的篮子,找个搪瓷盆儿,到门口压水井上去压水洗梨。吕小欣第一次见到压水井,很是新奇,就上前接过玉儿娘手中的压杆压水,帮着洗梨。

玉儿跟父母说了一阵子话,把给爹娘买的衣服拿出来,让试穿。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玉儿爹说:“我整天土里来土里去的,穿这么好的衣裳,白瞎了!”玉儿娘也说:“我打出嫁,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哩!”玉儿又取出一个信封放到娘手里,说,“娘,这是1000块钱,您收好了。”玉儿娘说:“给俺这么多干啥?用不着呀!孩子在外边干了啥工作?挣这么多钱?”玉儿说:“准备开个商店,以后挣的还多。等我买上房子,就把您老两口接了去,这个家就不要了。”玉儿爹笑了起来,说:“接了去,保证也住不上三天。人们都说,金窝银窝,不如个草窝哩!”

玉儿让吕小欣吃梨。吕小欣拿起一只咬了一口,又脆又甜,清香异常,就说:“这么好吃呀!”玉儿爹笑了,说:“闺女,这梨,清朝的工夫还给皇帝送过哩,又叫贡梨。”

玉儿和吕小欣又去车上拎下来几个装着香烟、茶叶、点心、糖块、酒的塑料兜。见天还早,就给吕小欣带上一篮子香梨,让她开车回县政府招待所去住下,明天早上8点多来接。她跟娘说,去看看草根,就换了双网球鞋,带上给草根孩子买的衣服,骑上那辆还是上高中时骑的自行车,出了门。

她没有直接去草根家,而是先出了村,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往前骑。这条路,玉儿骑着车子跑了五年多。从初一到高三。路边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的熟悉。当她来到苦水河边时,一片雪白的草地映入视野,竟是茂密的雪绒草!草地在风中起伏着银色的波浪,映着日光和水光。玉儿一时惊呆了,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想起,曾在这草地里和草根一帮子小伙伴追一只褐色的小野兔,捉过蚂蚱和蝈蝈;曾在河边玩过水,捉过小鱼、小虾,把一捧捧黑色的蝌蚪放进围起来的水洼子里;曾用柳枝拧出一只只柳哨,吹得呜呜嘟嘟作响;还曾在这里和草根一起谈论将来大学毕了业干啥。

从村子后边进了梨花寨,玉儿先去了村东北角的小学,见那四间土屋教室的门窗上连块玻璃都没有、钉上的塑料布也大都破了,在风中瑟瑟抖动。学校里没有人,静悄悄的。想想,是学生已放了学。走近教室,从窗口往里看,还是那几十张破桌子、破凳子,她20年前就用过。转回身,见土坯垒的院墙也只剩下了半截,连个院门也没有。

出了小学,玉儿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就去了村后的草根家。院子里一个男孩光着腚,撅着个小鸡鸡,黑黑的身上全是泥土,手里拿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玩具汽车。草根媳妇上身穿件脏兮兮的套头汗衫,鼓着一对硕大的乳峰,忙活着堆院里的玉米秸。西敞棚下还拴了一头健壮的黑毛驴。

玉儿的到来,令草根媳妇大为惊讶,抱着玉米秸,怔怔地瞅着她,说不出话。玉儿忙说:“嫂子,我叫玉儿,是前边苗家的……”

草根媳妇这才反应过来,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是玉儿妹妹,听草根说过,我叫他去,他在梨园里哩!不远。”

草根媳妇披上件花褂子,边系扣子,边跑出门去。玉儿想拿衣服给男孩穿穿试试,看孩子身上那么脏,没法试。就去压水井上打了盆水,给孩子洗了手,洗了脸,取出糖果和旺旺点心给他。男孩从来也没吃过这么高级的食物,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被噎得打起嗝儿来。玉儿打开一筒雪碧,喂他喝了两口,笑道:“慢点儿!慢点儿!又不是没有了。”又问男孩,“你叫啥名?”男孩怯生生地望望她,说:“安安。”玉儿笑起来:“噢,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名字不错。”又从车子上的塑料兜里拿出玩具警车,说,“叫姑,叫了,才给哩!”安安立刻叫了一声:“姑!”

这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哎呀,老同学来了!真是稀客呀!”

玉儿回过头,见草根光着黝黑的脊背,裤腿挽得高高的匆匆进了院。草根有些局促不安地对媳妇说:“快拿我的褂子来!”又对玉儿说,“当庄户泥腿子老杆子,就不在乎了!不礼貌了!”

玉儿说:“没啥,没啥!”

草根媳妇还是拿了件衬衣来,递给草根。玉儿说:“甭穿了!没事呀!我又不是大姑娘了!”

草根笑道:“在你这一身打扮跟前,俺都跟要饭的一样了。”

玉儿想,幸亏没穿太好的衣服来,也没戴首饰,否则,自己也觉得不自在。

草根让媳妇去烧水沏茶,还说要留下吃饭,又让去抓那只大红公鸡。玉儿说:“嫂子别忙活,我得回家。在家里只呆了半个小时,俺娘不让出来呢。”又把自行车上挂的个塑料兜递给草根媳妇,“嫂子,这套衣裳是给孩子的。”

慌得草根媳妇忙说:“哎呀妹子,还让你花钱!你在外边混得好了,也没忘了俺们。”

玉儿问草根:“家里还行不?”

草根说:“还行。今年雨水充足,又没啥大的风灾雹灾,我种的梨长得不错,已经卖了500多块钱了。估计能卖2000多块。我准备拿出1000多块,把学校的房子、桌凳修一修。现还是我一个人,给两个班上课。每个班十来个孩子。咱不图别的,就图个对得起孩子,对得起家长吧。”又问,“你在外边挺好吧?对你的传说可多哩!”

玉儿只是笑笑。

又说了一阵子话,玉儿要走。草根非让带上一筐香梨,说:“我知道你家的梨比俺家的还好,大叔是梨树专家。俺的梨,是俺两口子的一点儿心意。”就把那只棉槐条子筐绑在了玉儿自行车的后货架上。又说,“这不,结果出来了,春上你家俺大叔给我剪了的那几棵梨树,比不剪的平均多长五六十斤,梨的个头儿也大。我也买了几本种梨的书来看,还想去找大叔拜老师哩。这不就是总设计师说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在农村种地,没技术是不行呀!”

到了院门口,玉儿担心有人说闲话,就不让送了。刚要走,却又记起一件事来,说:“老同学,麻烦你,给捞点儿螺蛳,就是菠萝牛,行不?”

草根说:“这咋不行?苦水河里有的是!噢,对了,天河人爱吃酱油螺蛳!我捞了晚上给你送家里去。”

玉儿推着自行车,快到自家小院时,见门口停了一辆乳白色的桑塔纳轿车。进了院,见爹正坐在屋门口跟两个陌生男子说话。一个四十四五岁、穿白色条纹衬衣、微微发胖的男子迎上来,彬彬有礼地问道:“这就是玉儿小姐吧?”

玉儿有点儿愕然。旁边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黑瘦男子忙介绍道:“这位是吕县长。”

玉儿跟吕副县长握了手。暗想,他就是韩立冬原先的顶头上司吕士波了。就是他策划更换了商业局的领导班子?他就是贪污分子流氓厂长肖守本和郑二秃子的靠山?吕副县长又介绍那黑瘦男子:“这是你们乡的苏乡长。”

苏乡长热情地说:“玉儿妹妹刚从大城市里回来,就先去三中看望老师,这种精神令人钦佩呀!”又说,“吕县长听说你回来了,要请你到县里去坐坐。”

“坐坐”就是请吃饭。玉儿忙推辞道:“谢谢县长和乡长的盛情了。我刚到家,还没跟爹娘说说话。到县里,就免了吧。”

苏乡长、吕副县长仍再三动员玉儿去县里,又说:“吃点儿便饭,住在县里也行。”

玉儿说:“我的车让回县里去了,今晚就想住在家里。”

苏乡长说:“在县里吃了饭,再送玉儿小姐回来。”

玉儿猜不透吕副县长和苏乡长请自己是什么意思。玉儿娘说:“县长、乡长这么看得起咱,那就去吧。”

玉儿仍不愿去。就说:“明天中午吧!上午我去百货商场看看,11点20分,一定到县招待所。”

吕副县长想了想,点点头:“好。那明天上午11点10分,我和苏乡长在招待所恭候。”就告辞走了。

玉儿爹瞅着那白轿子开远了,和玉儿娘、玉儿回到院里,才说:“这个苏乡长,别看年轻,可不是个东西。到村里收这个费那个费的,对老百姓可凶哩!”又说,“呵呵!还叫俺闺女小姐!我又不是个戴西瓜皮帽子拄着根文明棍子的老地主!”

玉儿笑了起来。

玉儿娘忙说:“你少说两句吧!要让他听了去,可了不得。他们来巴结咱孩子,不也护着咱了?往后,都知县长还来请咱闺女,谁敢来欺侮咱?”

为招待女儿,爹捉了一只芦花公鸡杀了,收拾干净,用沙锅炖上。娘在厨房里烙了两张油饼,又打了一锅新鲜的玉米面糊糊,煮了十几个咸鸭蛋。玉儿自个儿去咸菜缸里捞了几块洋姜疙瘩咸菜。娘说:“庄户饭,比不上大城市的牛奶面包哩!”玉儿说:“牛奶面包我还真吃不惯。”又想,给胡泊带几个咸鸭蛋、几块洋姜咸菜,他肯定喜欢吃。

晚饭,玉儿吃得津津有味。饭后,邻居的大娘大婶大嫂和几个小姐妹来看玉儿,一直唠到十点多。乡亲们都走了后,玉儿娘让玉儿洗脸洗脚,早点儿睡觉。玉儿非要跟娘睡,老爹就搬到西屋里去了。

玉儿娘拿把芭蕉叶扇子扇扇蚊帐,把蚊子都赶出去,才放下来。母女俩躺下后,玉儿才说了跟来永去离婚的事。娘问:“妮儿,在天河城是不是找了个人家呀?”玉儿想,要是说胡泊是搞摄影的,娘一定会认为是个干照相馆的了,就说是个报社的摄影记者。又摸摸胸口上的玉坠儿,说:“还没定下来,我也没最后拿主意。这个人倒是不错,今天我带来的衣裳、烟、酒、点心,全是他给买的。”

娘说:“妮儿,这第二次的亲事,自个儿可千万拿准了。第一次是爹娘重男轻女,把你的前途给毁了,我和你爹老觉得对不住孩子。”

玉儿听着蚊帐外蚊子不住地嗡叫,蟋蟀也在屋角里吱吱地鸣唱,说:“不怨爹和娘。那些事过去了,就别提它了。”

娘又说:“这不,你嫂子一直也不上门。嫌咱家是庄户人,穷呀!不上门儿就不上罢。只是,我挺想孙子的。”

玉儿说:“按说,我这次回来,该去看看哥哥嫂子和小侄儿的,可是……”

娘没再说什么,伸出手,去摸摸女儿的头,又说:“以后,要是允许俺妮儿生个娃,我就去给看着。”

玉儿往娘怀里偎了偎,说:“以后,不知还能不能怀上哩!”一时,还有点儿担心,这十几天,跟那个人也没采取什么措施,别真的怀上了。

胡泊和李长胜聊到6点多,忽听有人敲门。李长胜叫了声:“请进!”来人却是金大章。胡泊说:“嗨,巧不?三家村碰一块儿了!”

金大章一脸的疲惫不堪,人显得瘦了不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沙发上,说:“他妈的,烦透了!今晚上来你这儿散散心!”

李长胜说:“这几天风声紧,我把小舞厅给关了。现代舞和民族舞,你都看不上了。”

金大章说:“不看不看!有也不看!”又说,“公司的事不顺,想上个项目,贷款贷不下来,借钱又让个狗日的东西点划了。家里的母夜叉还他娘的老闹腾。今晚上我也不回家了,呆会儿你给打个电话,就说我喝醉了,回不去了。只有你俩打电话她信。别人打,她又得怀疑我跟哪个情人鬼混去了。”

李长胜笑道:“内外交困,自作自受。反正鬼混了不少,艳福也享了不少,也够本了,受点儿惩罚也别觉得委屈。”

金大章说:“不是。老婆至今还怀疑我跟公司的一个挺漂亮的女文书有问题。那个女文书已经辞职走了一个多月了,连我都不知道她上了哪儿。老婆子却仍怀疑我把人家养起来了,不是吵就是闹。哎,二位老弟,苍天在上,我要跟那个女文书有一点事儿,明天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李长胜看了一眼胡泊,胡泊坐在那里不动声色。

李长胜精神好了一些,手一挥:“走!三家村的弟兄们吃饭去!先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哩!”就领二人去了那个摩托女郎的雅座。

第二天早上,雨仍在下。玉儿就动手收拾东西。娘找出来小米、绿豆、豇豆、红小豆,每样装了几斤,又煮了几十个咸鸭蛋、咸鹅蛋,说让带给“那个记者”。玉儿去捞了一包黑乎乎的洋姜咸菜。爹给装了一篓香梨,玉儿拿出来几个,换上了几个草根给的。她还惦着让草根去捞的螺蛳,昨晚和今早上也没送过来。可能是天老下雨,他没法去捞,那就算了。又拿出500块钱交给娘,说:“这些,是给五嫂的那两个闺女的,娘您抽空给送过去吧。”

娘听了,长叹了一口气。吃了早饭,玉儿对爹和娘说:“这样的天,轿车没法进村里来了,我到公路上去等吧。”爹就把玉儿要带的东西捆在自行车上,披上一件塑料雨衣,去送闺女。玉儿换上一双以前搁在家里的透明塑料凉鞋,挽起裤脚,打着一把白底红花的伞,帮爹扶着车子往前走。回头看,娘还淋着雨立在小院门口看着父女俩。

玉儿回身朝娘招招手,泪流了出来。娘也冲玉儿摆摆手,又抹脸上的雨水和泪水。

上了高高的玉米地之间的泥泞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刚走了不到100米,爹的自行车挡泥瓦里就塞满了黄胶泥,推都推不动了。爹用根树棒棒抠了一阵子泥,推起车走了不到20米,又塞满了。玉儿说:“爹,您回去吧。粮食和梨都不带了。最多一个小时,我就能走到公路上。”爹叹了口气,想回去,又想送闺女,又走不成。

这时,身后有个戴斗笠披蓑衣挽着裤管穿着黑色雨靴的壮汉赶了头黑驴,叮叮当当地走来了。黑驴背上铺了床花褥子,还盖了块塑料薄膜。壮汉叫了声:“大叔!”玉儿一看,却是草根,就问:“你上哪儿?”草根说:“来送你呀!”玉儿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草根道:“我是诸葛亮的徒弟,会算。”两人就笑起来。爹一看草根赶了驴来,高兴了,说:“让你草根哥送吧!”就把玉儿的几个大包小包从自行车上拿下来,搭到黑驴背上,自己扛起自行车,一步一步回家去了。

玉儿去水沟里涮了涮凉鞋上的泥。草根对她说:“上马,走!”玉儿瞅瞅黑驴,有点儿发愁,说:“这么高,咋上去呀?”草根笑了,说:“还记得小时候,踩着我的肩膀去骑牛不?”玉儿红了脸,说:“你这个老实人,还净……”那次往牛背上爬,玉儿一脚踩空,掉了下来,正骑到草根脖子上。

草根说:“小姐要是不嫌,我就抱你上去啦!”玉儿斜了他一眼,又前后看看,路上无人,就抿嘴笑了笑。草根把玉儿横抱起来,举到黑驴背上。黑驴不大老实,往前走了两步,玉儿没坐稳,叫了一声,差点儿掉下来。草根忙上前,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左腋,扶正了她,赶起驴,往前走。草根说:“玉儿你行,我是不行了,光把这孩子养活大,再送他上中学,上大学,就得熬白了头。”

玉儿说:“草根,还得想办法改变一下自己的经济条件。老受穷,命运没法改变。”她从小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草根,说,“这1000块钱,算我帮你办学校的。这事儿你别告诉其他人,连俺爹娘也别告诉。孩子从小没个良好的环境上学,大了怎么能上初中高中,上大学?咱这里不永远是封闭、保守、落后吗?”

草根挺受感动,说:“玉儿,你放心,这1000块,我绝对全部用到小学建设上去。就凭你的热心肠,我也得当好这个园丁,当好这个蜡烛头!”看着她那匀称的身腰,很想抬手去抚摸一下,就说,“玉儿,你这人有福,来永那小子是无福。以后谁娶了你,保证能有福气的。”

玉儿说:“谢谢你了,老同学。”

黑驴叮叮当当地走着,玉儿突然想起了电影《红高粱》中的镜头来,止不住脸热心跳。大概草根也意识到了,用五音不全的嗓子,轻轻地唱了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玉儿扭头看了草根一眼,抿嘴笑了。说:“你这破公鸭嗓子,怎么教学生唱歌?”

草根笑笑:“可公鸭子教出来了一群百灵鸟!”玉儿笑了。看看驴脑袋上,耳朵上,鬃毛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儿。前边,茂密的玉米地把小路遮得严严的。

草根笑起来:“玉儿,我把你抱到玉米地里去,可谁也救不了你。哈哈!”

玉儿咬咬下嘴唇,道:“你再……我可写信告诉嫂子!”

草根笑道:“她不识字,你写了信,她也不认得。再说,我的啥事儿她也不管。就是把你接到俺家里,她保证也不说个啥。”

玉儿骂道:“你混!”又说,“你也是有福的人,嫂子多好啊!”

草根憋了好几年的话,想这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要是咱俩不辍学,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还能跟你多呆四五年。说不定,还敢追追你呢。不过,你肯定是看不上俺这个土老帽了。大学里那么多高干子弟高级知识分子的公子少爷,还不把你给包围了?”

玉儿说:“那也不一定,说不定,我就一心看上了个农民的儿子,工人的儿子呢。”

草根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虚荣的女子。”又说,“要是……玉儿,我说点儿粗话,你可别恼呵!要是把你拴到俺家来,就在那个土屋土炕上,只跟你过一晚上,也不枉活这一辈子了!”

玉儿脸更红了,从驴背上抽出一根赶驴的柳条,抽了草根的肩膀一下,骂道:“你这小子,越说越下道了!”

草根挨了打,并不躲闪,说:“说说怕啥?反正又捞不着。倒是便宜了那个癞子七八年!”又说,“哎,让喜嫂拴起你来,真是极好看的。”

玉儿摸摸发烫的脸,说:“行了呵你!还拴哩!二婚再嫁的,就不兴拴了。”

草根说:“管他呢!你要是喜欢,再结婚的工夫,让妹夫拴不就成了?”

玉儿又拿柳条儿抽了他一下。

草根又说:“哎,给你捞的螺蛳也带来了。可能有七八斤吧。”

玉儿欣喜地说:“那得好好谢谢你了!”

草根问:“妹子是不是怀上崽了?想吃点儿稀罕物?”

玉儿将柳条“啪”地抽了草根一下,把草帽给打飞了。因用力过猛,身子一歪,惊叫一声,就朝泥地上栽下去。草根顾不上去捡草帽,上前扶她,玉儿恰好倒在了他肩上,黑驴也站住了。草根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不知怎的就攥住了她一只白皙的脚腕子。玉儿身子歪斜时,右手打着花伞,左手不知怎的就抱住了草根的肩膀,顿时脸发了热。草根握她脚腕的手还不松开。玉儿伸手按住了他的肩头,说:“你这个全班的枣木疙瘩,也不老实了。”草根摸摸她那光滑白嫩的小腿,看着她那蒜瓣儿似的脚趾头,笑着要挟道:“妹子,不客气了!要不,我一松手,咱就滚个泥巴猴儿!”

玉儿说:“别别!别坏!让人看见!快,快扶起我来!”

草根哈哈笑道:“玉儿,你说咋办吧!”

玉儿一手撑在草根肩上,身子歪歪的,说:“叫你一声哥,行了吧?”

草根说:“不行!”玉儿稍一犹豫,在他右颊上啄了一下。草根才把她扶了起来。

草根赶着黑驴出了玉米地,玉儿远远就望见公路上停了一辆黑亮亮的轿车。吕小欣在公路的下道处转来转去,好像是在琢磨下了泥巴路,车能不能开。开始,吕小欣没想到玉儿骑毛驴来。近了,玉儿叫了,她才看清,忍不住笑起来,忙朝玉儿招手。

草根把黑驴赶到了公路上。守着吕小欣,玉儿不好意思让草根抱下来,就往下跳,不料跳下来没站稳,“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沾了一腚雨水。玉儿大为窘迫。吕小欣却咯咯地笑个不停,说:“玉儿姐,刚才我还以为是这位大哥送新媳妇回娘家呢!”

玉儿红了脸,道:“这个鬼丫头!”

草根把驴背上的梨筐等东西放进车的后备箱里,说:“谢谢老同学了!”

草根点点头,说了声:“一路平安!”赶了毛驴,转身就走。

玉儿忙又叫住他,脱了塑料凉鞋,说:“抽空扔到俺家就行。”

草根接了凉鞋,放在黑驴背上的褡子里,赶着驴走了。

轿车倒回头,冒着蒙蒙细雨,朝县城开去。

到了招待所,玉儿去了吕小欣住的房间,换下弄脏弄湿了的裤子和内裤,对着大镜子梳了梳头,看看表已是9时12分了,就去服务台给来永家打电话。来永说:“跟王局长说好了,现在一块儿去县民政局吧?”玉儿说:“好。”坐车到了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来永已在那里等着。主任刘士兰和马尾巴刘晖正在给一对青年人办理大红的结婚证书。那个女孩子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一对新人走了后,刘士兰脸上仍然没有笑容,说:“你们这事儿,局领导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就让交了手续费和离婚证的工本费,把深绿色的塑料皮离婚证分别给了玉儿和来永。

到了院子里,雨仍在下,雨点子敲打得泡桐树叶叭叭啦啦响。两人四目相对,站住了。手中打着伞的来永说:“苗玉,你自由了。”

玉儿也说:“来永,你更自由了。”转身钻进了轿车,关上车门。一时觉得如卸下了千斤重荷,卸下了脚镣木枷,无比轻松。她说了声:“走!向右,去百货商场!”吕小欣轻鸣了一声喇叭,车子迅捷地驶出了县民政局大门。

来永见不少人从门口、窗口看他,忙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建局。

到了百货商场,见了孙经理等人。营业员们昨天就听说玉儿回来了,这时纷纷跑来看她。见玉儿神采飞扬,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一个老大姐说:“玉儿这回可是解放了!”又对另外几个少妇道,“你们也得向玉儿学习,争取独立自由和民主!回家就去造那个长把儿的反!”众女子们“哄”地一声笑起来。说了一阵子话,孙经理正色道:“柜台上没人了!快回快回!今天是看玉儿的面子,不罚你们。要在平时,每人扣一个月的奖金!”

众人散去后,玉儿简单地讲了自己的情况,说:“大姐,我走了这两个多月,您顶着上边的压力,没除我的名,妹子就感激不尽了。下一步,我想办个停薪留职手续,您看行不?每个月交点儿钱买工龄也行。我在天河城帮人家经营一个店,一时脱不开身。”又交上了个停薪留职的申请。

孙经理爽快地说:“你这事儿,我个人是没啥意见。我抓紧跟三个副经理碰碰头,尽快答复你。”又问,“啥时候回天河?”

玉儿说:“中午,吕副县长非要请吃饭。我想吃了饭就走。”

孙经理说:“行了,县长一请吃饭,这事就更好办了。吕上个月当了常务副县长呢。我争取午饭前就告诉你结果,怎么样?”

玉儿说:“那太好了!”

孙经理送玉儿到了院子里。司机吕小欣见玉儿过来,忙去开右边的前车门。孙经理这才大吃一惊:“哟,玉儿坐上这么高级的车了!真成阔太太了!”玉儿微微一笑。孙经理靠近了她,悄悄地问:“真的跟了个72岁的港商?这车是他的?”玉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大姐,你也信这话?”孙经理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呢。”玉儿未置可否地笑了笑。孙经理还是半信半疑地望着她,又想起来一件挺重要的事:“哎玉儿,俺家里你侄女明年就考大学了,你在天河,多帮我打听着点儿,看考哪个学校合适。这闺女,老想上东方大学呢。”玉儿说:“我一个女同学就在东大当讲师,回头我告诉你个电话号,你可以直接找她咨询。”孙经理说:“那可太好了!这样吧,抽空我领闺女去一趟天河,你领我去找找你那个同学。”玉儿说:“好!”进了车,朝孙经理招招手。

按照玉儿的指点,车子先去了二愣子的运输“公司”。看大门的二愣子的表哥说经理在后院。玉儿下了车,来到后院,见大核桃树下有个圆脸蛋儿扎着马尾巴的女孩,趴在一张小桌上,好像是写作业。玉儿问二愣子上哪儿去了。女孩听她直呼经理的小名,又看了看她,问:“大姐,你找经理有啥事?”玉儿说:“你别管有啥事,快去叫他出来!”女孩说经理在屋里看书,就去叫。过了三四分钟,二愣子出来了,一见玉儿,兴奋得不得了,说:“大美人儿老同学大驾光临,今中午盛宴伺候!”玉儿说:“饭下次再来吃你的。今儿是有个事儿来求你的。”二愣子说:“妹子,别说求,只要我能办到的,一百个事也没问题!”玉儿就说了凤子哥柱子的情况,问:“你能不能去找找他,让他上你这里来干。以后再给他找个对象。”

二愣子摸摸寸头:“柱子哥的情况,我还真不知道呢。这事儿绝对没问题。我明天就去平川地区找他。老同学的哥,就跟我的哥一样。何况,凤子又死得那么惨。”

玉儿说:“还行!虽说人腐败了,可还有点儿阶级感情。”

二愣子把玉儿送到院门口,玉儿见那女孩没跟上来,又问:“愣子,男人有钱就变坏了?”二愣子嘿嘿一笑:“男人变坏就挣钱!”又说,“男人不坏,小妮儿不爱。”玉儿说:“你可别丧良心呵!”二愣子笑笑:“良心还没坏!”又说,“她挺愿意,还不贪财。我也没亏待了她。”玉儿说:“坑蒙拐骗,偷税漏税,你可小心着点儿!”二愣子又嘿嘿一笑:“没有没有,基本上守法经营。稍有点儿违规,也没人管。要是我进去了,还得求你回来找县长、书记保我哩!”

玉儿说:“那你最好别进去。”

二愣子靠近了玉儿,悄悄地问:听说大妹子找了个七十四的?俺老妹夫的火箭还行?”

玉儿顿时红了脸:“胡说八道!你听谁说的?”

二愣子嘿嘿地笑笑,又想开开她跟韩立冬的玩笑,却没敢开。却压低了声儿问:“哎,那个亚苹老同窗,在大学里混得还不错吧?”

玉儿点点头,简单地讲了亚苹的情况,又瞪了他一眼:“你可别去找她呵!”

二愣子应着,说:“我还真是挺想她的!那总是我最美好、最珍贵的初恋吧!”

玉儿白了他一眼:“屁!”

二愣子摸摸头皮,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她那一对小蜜桃儿,那工夫真叫嫩!可就是咂不出水儿来!”

玉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混账!”又正色道,“哎,你能不能把二凤给我接出来?”就讲了二凤的情况。二愣子很是愕然,说:“是吗?”又把胸膛一拍,说,“没问题!他老板要是不给人,我就砸了他的店!”玉儿把二凤的店址、电话抄在一张纸上,给了二愣子。二愣子立刻招呼来两个壮汉朋友,开上他的捷达轿车,去了桃林县。

到了城西工商所,见了秀娟,还没开口,秀娟就问:“办下来了?”玉儿点点头。秀娟说:“太好了!跟你那个黑小子怎么的,也没人抓你重婚罪了。今中午,我找几个姐妹来给你贺贺!故水酒楼已经说好了。我给卡拉一个‘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献给胡太太!再灌你个贵妃醉酒。嘻嘻!”

玉儿说:“姐,中午姐妹们聚不成了,吕副县长非要请客呢。”

秀娟说:“哟,县太爷请客,那得去耶!”

玉儿苦笑道:“他们把我当成大款大老板了,还真以为我当了个老港商的小老婆呢。”

秀娟说:“那你就将错就错,让那帮小子乖乖地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哎,多敬那个老吕几杯,灌他娘的个狗熊不认铁瓢!”

玉儿说:“不不,应酬归应酬,咱还是实实在在的,能办啥事儿,就说办啥事儿,绝对不能瞎吹海口旁。”

秀娟道:“哼,要是我呀,非点划得他们迷迷地转!让他们每个人喝姑奶奶一杯人造啤酒!”

玉儿“嗤”地一声笑了。

车子又去了沉荷湾。湾边空无一人。幽蓝的湾水上有雨点儿击打出的无数圆圈圈儿。圆圈大圈套小圈,稍现即逝,不断变化,不时还有银色的小鱼儿跃出水面。望荷桥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在雨中孤独地伫立着,呆呆地望着湾水、残荷和已见枯黄的芦苇、蒲草。车子绕过沉荷湾,绕过湾边的一棵大柳树,向城东驶去。玉儿的心上不禁掠过一阵子苍凉的秋风。呵,就是这条路,那天下午是韩立冬开着一辆深蓝色的轿车,把她载到了苦水河大堤的槐树下,把一只玉镯戴在了她的手腕上。那一天晚上,也是他开着摩托车,从沉荷湾边的大柳树下载了她,沿着这条漆黑如墨的夜路,贼一般地溜到苦水河的河滩上……那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那惊心动魄的电闪雷鸣,那大河中汹涌澎湃的激流……也就从那一夜起,生活在她的面前彻底地改变了……

这时,吕小欣问:“玉儿姐,还往前开吗?”

玉儿没听见,没应声。

吕小欣又问:“玉儿姐,还往前开吗?”声音略高了些。

玉儿“嗯”了一声,忙抬头看,见驶近了苦水河东大桥,说:“停在桥这边吧。”

车停了,透过车窗就看见了桥头上那尊黝黑的神牛牧童的威武雕像,在雨中闪闪发亮。玉儿下了车,下了公路,沿着一条小路往东走了一段,站下了。再往前不远,就是韩立冬的那个退伍兵朋友看管的那一片梨园。举目远望,宽阔的河床上流动着褐黄色的波涛,波涛上边移动着时聚时散时散时聚的灰黑色云块。河滩上,飘动着一片银白色的野草的花穗。哎,这也是雪绒草吗?才记起那一夜如无数针刺扎了自己脊背的,原来是雪绒草的尖尖儿。她忍不住一步一步下了河滩,走进了那一片野草之中,看清了果然是雪绒草。她一直走到河边,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翻滚的河水。弯下腰去,撩着河水洗了洗手,又捧起一捧水,让水从指缝中哗哗啦啦地流下去。一群黑色的水鸭子从岸边擦着水面掠起,呱呱叫着飞向了远方。

玉儿下意识地用左手去摸右手腕,可手腕上并没有那只玉镯了。她蓦地想到,虽说这半个多月跟胡泊闹腾得昏天黑地的,可骨子里深深地埋藏着的竟还是那个姓韩的。特别是在这片河滩上的那个暴风雨之夜,还有在河滩西边那个梨园里的两个既提心吊胆,又无比温馨的夜晚,就像石匠用錾子给铸刻在了心上,怎么抹也抹不掉。尽管事发后,他的表现是那么的混账。而且,他到天河之后,说不定住所里就有个二八佳丽,可自己却老觉得这辈子的终生伴侣就该是他。

那么,自己追求的又是一种什么爱情呢?回去之后,再跟韩立冬私下来往,或者干脆投入他的怀抱,过到哪年算哪年?反正他在天河就一个人,管他离不离婚!可胡泊这边又怎么交代?他对自己那么痴情,那么关爱,如果离开了自己,他的头痛病会不会又得重犯?甚至会不会精神崩溃?还有,如果自己与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成了亲,该如愿以偿、如漆似胶了吧?可以后的生活会幸福吗?一时,她非常后悔在南山水库大坝下的那个风雨之夜,不该让胡泊那么轻易地得了手。自己跟他,到底是一种一时的胡闹和鬼混,还是想白头到老,地久天长?如果他至今得不到自己,许多的事情也许还都好解决一些。可如今,唉!她的左手先去摸右手腕,又按按胸口上的玉坠儿,想,如果跟胡泊一起过上几年,感情深了,能不能把韩立冬从记忆中抹去呢?

这时,一阵带着稚气的歌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你是……牛来……我也是……牛……

春耕……秋种……(那个)田里走……

玉儿的心猛地一颤,顺歌声响起的方向望去,一望无边的玉米地下边,宽阔的草滩上,有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拿根树条,正赶着一头肥壮的大黄牛往这边走。大黄牛伸长脖子,“哞”地叫了一声。

男孩又唱道:

等到(那个)下雪了(那个)回家去,

牛棚里……当一对儿……小两口。

你不……牛氐我,我不牛氐你,

你给我……降一个……小犊牛……

上午11点15分,玉儿在县招待所会客室正跟吕副县长、苏乡长、县政府办公室林副主任、县经贸委郭副主任交谈。桌子上摆着香梨、苹果、葡萄、桃子。穿白衬衣红裙子的服务员小姐不时地过来给玉儿的茶杯里添水,之后又垂手站立一旁。这时,百货商场的孙经理匆匆赶来了,让吕副县长的秘书小罗叫出玉儿来,让在停薪留职的协议书上签个名,玉儿留下一份,商场留一份。玉儿见协议书上没写交钱的事,就问:“大姐,优待俘虏了?”

孙经理笑笑说:“我们四个经理紧急研究了一阵子,决定就不让你交钱了。”

玉儿说:“那,以前交钱的不得有意见吗?”

孙经理认真地说:“他们的事,你就别管了。”又说,“玉儿,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你以后成了百万富婆,亿万富婆,也别忘了俺们。如果以后有机会,可以给商场介绍几个客户。”

玉儿说:“忘不了。两件事都忘不了,谢大姐了。”就要留她中午一块儿吃饭。

孙经理连忙告辞,回头笑着说:“本官儿级别不够。”

玉儿回会客室又谈了一会儿,听出吕副县长的意图来了。一是说希望她在天河为故乡招商引资,二是说欢迎她回故乡来投资。又说故乡的政策非常优惠,投资的环境非常之好。郭副主任还非常谦恭地把一沓子文件材料双手送给了她。玉儿心中暗暗好笑,刚离开两个多月,如今只是个还没有拿到营业执照的化妆洗涤用品店的准小老板娘,县里的头头就把自己当成大款了。但嘴上还是连连应着。

吕副县长说到当务之急是今年香梨大丰收,再过一个月,梨就大批量地下来了。农民手里压了几千万斤香梨调不出去,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希望玉儿能给予大力支持。玉儿想,这事儿倒可以考虑,李长胜的酒家下边就有个果品公司,说马上就可以打电话联系。吕副县长忙把手机递了过来,玉儿先拨了胡泊家中的电话,没人接。过了十几分钟,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就说:“过一会儿再打吧。”

中午吃饭之前,玉儿又去服务台拨胡泊家的电话,还是没人接。暗想,这个黑小子上哪儿去了?

上午,胡泊先去银行查那笔木材款,银行的人还是说没过来。又去找了几个关系,打听丁琳的情况,没有任何进展。回到家,拿起电话,全市的六个仪表厂挨个儿问,却都没有个姓鲁的工程师。这可实在是太怪了。又给李长胜联系,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刚放下电话,却又是吴经理打来的,说:“哎,胡泊,你那批木材款,怎么还没划过来?”胡泊有苦难言,头又隐隐作痛,说:“我再去银行看看,是不是哪个环节上给卡住了。”吴经理的口气挺不客气了:“胡泊,你看,咱这笔业务,我绝对讲信用不?希望你也能如此。”胡泊连声说是是。看看表,已是11点50分。忽地想起,屠建得了色艺俱佳的小旋风,很可能把飘儿甩了。飘儿别出什么意外。胡泊顿时坐不住了。想了想,饭也没吃,找了顶草帽,骑车出了门,去了南山。

把车子存在山下的一个看车处,上了山,来到屠建的那幢小别墅附近的山坡上,调好相机的焦距光圈,耐着性子等待。可等了一个多小时,热得大汗直流,小别墅内外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时,他直担心,飘儿别让屠建灭口给杀了。飘儿虽说背叛了自己,可她总还是自己的老婆呀!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动静。而这时,脑袋却痛了起来。他从相机包里找出药,干咽下去了一片。又等了一会儿,头痛得更厉害了,只好悄悄地下了山,骑上车子,坚持着,去了李长胜的嫦娥酒家。

李长胜听说他还没吃饭,忙让服务员小姐领他去餐厅。忍着头痛,吃了点儿面条,已是下午3点多,小姐又领他去了一个房间。冲了个澡,躺到凉爽的床上去,才蓦地发现,这个房间竟是玉儿来拍广告照片时住过的。

午宴挺丰盛。在此之前,玉儿从来也没到县招待所吃过饭。玉儿不敢多喝,任主人们怎么劝,只喝了四小杯。

吕副县长说:“吃故乡的菜,喝故乡的水,别忘了故乡的土,故乡的人。”

玉儿说:“忘不了,一辈子也忘不了。”

吃过饭,县政府办公室林副主任提议去楼上歌舞厅唱唱歌,跳跳舞。玉儿惦着胡泊,担心他再犯头痛病。也牵挂着那个化妆品店,想尽快地接过来开业。就谢绝了,告辞要走。林副主任让秘书给搬上了两小箱皇后特曲,又放上了两纸箱故水香梨、两纸箱葡萄。玉儿让二凤先上了车,自己跟吕副县长、苏乡长、林副主任、郭副主任一一握手,刚要上车,猛地想起了一件挺要紧的事,对吕副县长说:“前几天,俺村里那个使斧子砍了丈夫的女人,是我的个嫂子。我在这里,替嫂子求情了!”

吕副县长点点头,不好表态。林副主任忙说:“那个妇女的情况,我们都听说了,都挺同情。我已经跟法院院长说了,一定争取从宽处理。”

车子驶出县城,上了公路。玉儿突然发现路边的雨地里站了个熟悉的身影,打了把黑伞,还抱了个孩子。哥哥!哥哥肯定是听秀娟说妹妹来了,在这个去天河的必经之处等着的。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了。玉儿想让吕小欣停车,一时却没说出口。车子开出去了五十多米,玉儿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叫了声:“停停!”车子在路边停下,玉儿推开门下了车,转身就朝哥哥跑去。雷子也看见了她,抱着孩子打着伞,朝她快步走来。孩子声声叫着姑姑。玉儿跑到哥哥跟前,叫了声:“哥!”抓住雷子的胳膊就哭起来。又接过侄子抱着,把脸贴在孩子的头上。她抬头看看哥,哥似乎老了许多,眼里含着泪,说:“玉儿,哥对不起你。”玉儿说:“哥别说了。”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话,雷子把拎的一个兜递给玉儿,说:“是几瓶小磨香油。”玉儿又亲了亲侄子,把几张100元的大票悄悄塞进他的衣兜里,抽泣着说:“跟姑姑再见!”又对雷子说,“哥,我走了!你和嫂子好好过。”转身朝轿车跑去。与此同时,吕小欣已把车倒了过来。

来到苦水河西大桥上时,玉儿让吕小欣停了车,自己下去,到田里捧了几捧潮湿的黄土,装了一塑料袋,放到了车上。她去水沟里洗了手,立起身,看看四周的玉米地、豆地、地瓜地、梨园、苹果园,又回头看看苍茫烟雨笼罩着的县城,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

胡泊和李长胜在房间里小声交谈着。

李长胜说:“我看,丁琳那笔木材款,你先等一下。明天你直接去找吴经理,把丁琳被关的事对他讲一下。也别怕他说难听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能保证什么事都办得圆满。我那么看,你这批木材,丁琳有以权谋私的意向,但构不成什么职务犯罪行为。她厂里欠你的木材款,如果坚持不给,你去咨询一下法院,过一段时间能不能让丁琳的表弟写个委托书,由你来起诉西郊木材厂。你先沉住气,精神上一定要坚持住,防止再犯头痛病。”

胡泊点点头,又问:“那你这里呢?”

李长胜说:“反正,我没有任何经济问题,绝对经得住审查。女人方面,他也绝对查不出任何问题来。至于屠建想怎么报复我,我防着点儿就是了。审计局的查完账,我再去省纪委,找一次那个副书记。”

胡泊说:“这样一来,玉儿的化妆洗涤用品店得推迟一段时间办了。”又说,“也不知她那个婚离得怎么样了。”

李长胜说:“我看,你和玉儿还是先不要急于结婚成家。一是你这边,飘儿的事没个下落。二是即使你找到了飘儿,跟她办了离婚手续,精神上也应该稍缓一缓。太急,匆匆忙忙地结了,两个人再不对付,再离,就麻烦多了。先这么同居着,磨合一段时间,再看看她的态度。”

“是呵,虽说这段时间两个人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可她一直没答应嫁给我。”

玉儿的车子驶出去一百多里,却被因下雨路滑撞在一起的一辆卡车和一辆拖拉机给堵住了。两边的车各压了几十辆,也没人来管。无可奈何,冒着刷刷的秋雨,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对面才来了辆交警的破吉普车,先看了事故现场,又指挥一辆过路的拖拉机把撞坏的两辆车拖到路边,然后疏导堵塞的车辆。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玉儿的这辆车才好不容易通过。看看表,已是傍晚6点25分,本来挺灰暗的雨天已全黑下来了。

胡泊掀开窗帘看了看,马路上已是灯火熠熠,还下起了雨,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没有雷也没有闪,就那么淅淅沥沥地下着。李长胜说:“走,吃饭去!晚上你就住这里吧!”

胡泊说:“不不,还不饿呢!我还是回家。别玉儿来了电话,找不到人。”李长胜要开车送胡泊,胡泊说:“别别!非常时期,你寸步也不要离开宾馆。”李长胜就叫服务员小姐拿来件雨衣,胡泊背上相机包,穿上雨衣,骑上车子走了。

当他拐进河东小区那条水湿的闪烁着惨白色的路灯灯光的黑色马路,顺着下坡溜了一百多米时,身后猛地驶来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咚”地一声把他撞了个人仰马翻。他只觉眼前像划过一道雪亮的闪电,接着是一片漆黑,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玉儿乘坐的黑色轿车开着大灯,正穿过层层夜幕,迎着田野上的闪电惊雷和急风骤雨,朝天河城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