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想,回县城,特别是回梨花寨的父母家,别穿得太华丽了,但也不能太寒酸了,就找了件白色的衬衣和一条咖啡色的筒裤换上,穿一双半高跟的棕色皮鞋。耳坠戒指都取了下来。只系着胡泊给她的玉坠儿,也低低地垂进衬衣中,藏在胸口上方。头发梳成了个发髻。脸上搽了层淡淡的香脂,也没描眉画眼涂口红,双腮却依然白里透红,嘴唇如玫瑰花瓣一般鲜亮。特别是眉眼很精神,比两个多月之前来天河时大不一样了。
玉儿打扮着,收拾着行装,胡泊到街上去打了油条、豆汁、茶蛋来,两人就吃早饭。饭后,胡泊说:“你再看看,别忘了东西。我刷碗。”玉儿就查看了一番带的东西,又给胡泊沏了一杯热茶,放在茶几上。
7点20分,玉儿准备到院门口去等车。胡泊伸出右手反拧了她的右手,左手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挺严肃地说:“再重申一遍,回去之后,一定不要犹豫不决,一定要干干脆脆地把婚离掉!”玉儿点点头,拉下他的左手,按在胸口的玉坠儿上,说:“有它保佑,一切都会顺利的。”又说,“哎,这玉坠儿我戴了这十几天,那块刺青好像消了一些。”胡泊惊奇地说:“是吗?我看看。”玉儿解开两颗衬衣纽扣,胡泊拎起玉坠儿,看那块刺青,果然浅了不少,说:“这可太神了!太好了!”就又去吻那块刺青。玉儿推开他的头,系上纽扣,说:“西郊木材厂的木材款,你这两天再去银行问问。我昨天下午又去银行看了看,还没到。按以往的惯例,昨天就该到的。你在家,早晚关好门窗,别大意。昨天我从《天河晚报》上看,有一家卖电脑的个体户被盗了20多万元现金。”胡泊点点头,说:“放心吧!”又吻住了她。玉儿鼻子一酸,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就抱住他的脖子,边吻着他,边挺羞怯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胡泊顿时大悟:“哎呀,怎么不早说?走!”就要抱她进卧室。玉儿说:“来不及了,给你留点儿想头吧!”
这时,听得有人敲门。玉儿忙推开胡泊,擦擦眼睛,理理头发,去开了门,见外边站了个挺秀气的姑娘,手中拿张纸片:“请问这是胡先生的家吗?”胡泊说:“是。”姑娘说:“我叫吕小欣,是嫦娥酒家的司机。来接太太的。”胡泊忙说:“快请进吧。”小吕说:“不了。如果准备好了,那就走吧。”就帮拎了东西,跟胡泊、玉儿一块儿出了门。
楼外停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2000轿车。小吕打开车尾后盖,把玉儿带的东西放进去,又打开左边的后车门,用手挡着门上方,像迎接外宾似的说:“太太,请!”玉儿忙说:“谢谢!我坐前边吧!”小吕又忙开了前边的右车门,仍用手挡一下门上方,玉儿说:“不用客气!”就坐了进去。对胡泊招招手,“再见!”
胡泊说:“一路顺风!”
车子轻鸣一声,开出宿舍院,驶上了马路。
轿车左转右转出了天河城,向北驶过一座高高的立交桥,再跃过天河大桥,直奔养育了玉儿27年的那片土地。
车子驶上了黄河公路大桥。玉儿侧脸一看,桥下河水浩浩荡荡,莽莽苍苍,似乎很缓慢地却又是急骤地翻滚着奔向东方。晨光在水面上跳跃着,河心涌起一朵又一朵巨大的如菊花和牡丹般的波浪。与两个多月之前干涸见底的黄河大不一样了。玉儿的心底里,不知不觉升起了一股子豪气。
来到了田野中的公路上,一种异常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虽说已立了秋,高高的玉米地青纱帐依然生机旺盛,一片片如绿色的海洋望不到边际。果园里的小屋门前冒出一缕缕烧燃野草庄稼秸秆的青烟,大概是果农在做早饭。那青烟在空旷的田野中,在湛晴的蓝天下,显得格外醒目。
玉儿猛地想起,呵,明天就是白露。在故乡,该种麦子了。自己八岁时就跟爹去拉过耩麦子的耧。上了高中突击升学,爹才不让去干农活了。打干了乡供销社,嫁给了来永,每年还都回家帮爹拉耧耩麦子呢。
车子速度很快,两个多小时之后,就临近了故道县城。在交界处,立着一座新搭起来的广告牌楼,上挂六个红色大字:“欢迎您来故道!”
本来,玉儿想先回她与来永的那个家的。看看表,9点35分,估计这个时间家里没人,来永肯定上班去了。她有钥匙,回去可以先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只要来永没换锁。然后,给来永打电话,让他回来,再交涉。可是,当车子驶进了县城时,她忽然觉得应该先去看看秀娟,就让司机小吕把车子开进了城西工商所的院子。秀娟没在屋里,一个姓周的女师傅认识玉儿,惊奇地跟她打招呼,说秀娟去市场上转一转,一会儿就回来。
玉儿就坐在秀娟的办公桌旁等待。周师傅看看玉儿的打扮,啧啧了两声说:“玉儿,出去混得不错吧?当了经理?还是当了厂长?”
玉儿说:“周师傅,啥长也没当。”
周师傅说:“出去闯荡闯荡也好呵。老在这小县城里,转悠一辈子也没啥大出息。趁年轻,还是要干点儿事。像俺们这么大岁数,干啥也晚了。孩子大了,要伺候,男人半老不老的,也得伺候。”
这时,秀娟一步迈了进来,还没看清是玉儿坐在那里。周师傅说:“秀娟,你看是谁来了?”
秀娟转脸一看,“哎哟”大叫了一声:“我的亲妹妹耶!”扑过去就抱她。
玉儿迎上去,伸开胳膊抱住了秀娟,两眼顿时涌满了泪水。
“你个死丫头,想死我啦!我还以为你让人贩子拐走了哩!”秀娟又“噢”了一声,“门口那辆豪华轿子是你的呀!还是小姐当司机。当了大老板太太了是不?哎哎,玉儿,谁的太太咱都可以当,就是不能当姨太太呵!”
玉儿低头拭泪,脸儿一红:“姐,你胡说啥!”
周师傅笑着说:“秀娟这姑娘,就是快人快嘴。”
两人到了院子里,秀娟说:“走,妹子,回家!今儿个姐亲自给你做几个好菜吃!”
玉儿笑笑,说:“那我一定亲自品尝。”又说,“姐,我先去商场找孙经理开离婚证明,再去来永那个家看看。中午我一定到你那里吃饭,行不?”
秀娟扑闪扑闪眼睛问:“不用我给你保驾?”
玉儿说:“没事儿。”
秀娟点点头,说:“哎,你少跟那个姓来的小子啰嗦,直截了当就是两个字——拉倒!听见了吗?”
玉儿说:“姐你放心吧!”
秀娟又说:“玉儿,你还不知道哩!你可得好好地谢谢孙经理。郑二秃子上任后,就‘叫花子坐轿——抖了起来’。挤走了陈正良,换了办公室江主任,硬让钱总退居二线,第四刀就是给孙经理下令,给你除名。说你道德败坏,极大地破坏了企业的形象,严重地影响了商业系统在全县、全地区乃至全省的声誉。命令下了两次,孙经理坚持顶着不办。到第三次时,郑二秃子拍着桌子大发脾气,骂孙经理纵容庇护坏人坏事破鞋女流氓。孙经理也火了,说郑局长你用不着冲我来这一套。你就是撤了我,我也不能开除苗玉。一个女人跟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亲个嘴儿就除名,哪里有这个规定?郑二秃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孙经理把你的人事关系转到一个垮了台的鞋帽商店去,孙经理也坚决顶着不办。”
“这个秃驴,这么恨我呀!我又没得罪他。”
司机小吕的方向盘一扭,先去了百货商场。恰好孙经理在办公室里,玉儿先表示了千恩万谢,见屋内只她二人,就从小包里取出两盒高级的巧克力,说给她女儿的。又说:“大姐,您先给我开个证明,我去离婚。办完这事儿,再来看您。”孙经理就忙给玉儿开了证明信,盖了个商场的大红公章。
车子驶进了县直机关宿舍区的一条长长的胡同,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了。玉儿下了车,院外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抬起右手,用小手指拢了一下鬓发,就朝那个住了七年的小院走去。门锁着,玉儿取出钥匙,插上,只拧了半圈,锁“叭”地一声轻轻脆响,黑铁皮门随之开了。玉儿想,如果来永不在家,就留个条子。然后住到县招待所去,打电话叫他一块儿去办离婚手续。只是担心他出了差,自己白跑一趟。
院内也是静悄悄的。门前她种下的那株葡萄树,垂下来一嘟噜一嘟噜绿色紫色的葡萄。窗前的那棵石榴树上也挂满了黄中透红的半大石榴。墙边的几盆珊瑚豆、蝴蝶兰、吊兰、香水月季,则因她走后没人浇水全枯死了。只有那颗大大的仙人头,虽盆里的土干得裂了缝,却依然活着,扎煞着尖尖的芒刺,上边还冒出了几个小小的褐色花骨朵。玉儿几乎没假思索就把钥匙伸进了房门上的钥匙孔。门无声地开了。她进了屋环顾了一下客厅,径直往半掩着门的卧室里走,但就在刚要迈进门时却猛地倒退了两步。一个光着黝黑身子的矮壮男子,背朝她站在她曾躺过七年的那张床前,发了疯似的攻击着仰在床沿上的一个裸体女子,女子则呵呵地声声叫唤。两个人如一对中了邪的蛤蟆缠绕在一起,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玉儿一时差点儿晕了过去,忙后退几步,转身出了屋,又轻轻地掩上房门,退到了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看蓝天白云。但那女子的呻吟声却不绝于耳。又记起,方才见那女子脖子、上身、腰间还缠绑着红绳。那条绳子,肯定是原先绑自己的。心想,我要是带着胡泊的相机,就给你们“咔嚓”一下。她离卧室远了一些,在葡萄架前立住,看院东南角的那株高大的苦楝子树。那树浓密的枝叶间,垂下来一束束青黄色的苦楝子豆。半个多小时后,听得身后门响,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细高个姑娘先出来了。接着出来的是来永。两人一见院中站着的玉儿,都吃了一惊。
来永过去的嚣张气焰这时全没有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回来了?”
玉儿转过身来,看看来永,没有说话,她那睥睨的神气把来永给镇住了。
姑娘满面羞红,低下了头,匆匆朝院门走去。披肩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玉儿叫道:“这位姑娘,慢走。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姑娘立住脚,侧过身,怔怔地瞅瞅玉儿。玉儿不认识她,从来也没见过。姑娘顶多20岁,不太俊,皮肤微黄,但眉目之间却透出一股子清纯之气。
玉儿说:“姑娘,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讲。我只是劝你一句,不要看错了人。如果你们是正常的谈恋爱找对象,我希望你们幸福美满。但如果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啥别的目的而献身,可就太不值得了!”
来永恼了:“你!”
玉儿说:“你不用发火,咱们过一会儿就去办离婚手续。我是来拿我自己的东西的,你的东西我一点儿也不要。离了婚,咱们各人走各人的路。我绝对不会再回这个小院!”
来永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姑娘下巴儿抵住了胸口,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院门。
玉儿先去寻了一把斧子,进了里屋,要劈了那把古梨木椅子,但床后却没了椅子的影子。又到外间找,也没有。来永知她找什么,只不吭声,立在一旁冷笑。玉儿不甘心地扔了斧子,去里间寻找自己的衣服、首饰、书,又找出来身份证、户口本,两个大红的结婚证。来永就在客厅里坐着。玉儿收拾了几个包出来,对来永说:“你的东西,我一点儿也没动。这些东西,都是使我的工资奖金买的,你可以看看。”又从小包里取出三姨给的那把剪子,把从屋里拿出来的一条红尼龙绳,咔嚓咔嚓剪成了一截一截的,装进了小包里,说,“你要是再绑别人,再去买吧。”
来永未置可否,说:“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回我妈家去住。”
玉儿见他这样客气,有点儿奇怪,说:“不,我不在这儿住,我不破坏你们的生活。我看得出,你们在一块儿时间不短了。也就是在我还没离开这个家的工夫,你很可能就跟她好上了。如果你想让她当你的妻子,我希望你能对她好一些,专一一些。”她从小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团微黄的头发和那一张女子“拴媳妇”的裸体照片,扔在了茶几上,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上面这个女的,好像还不是刚才走的那个。”又瞥了他一眼,“便宜你了!”
来永一看那张照片,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出了一头冷汗。他胆怯地瞅了瞅玉儿,忙拿起了那张照片,又从酒柜里找出个打火机,叭地一声按着,点燃了那照片的一角。火焰缓缓升上去,渐渐吞噬了女子白嫩的脚丫、大腿、腹部、胸部,最后是脑袋。不到几秒钟,照片就变成了一卷黑灰片儿。来永又烧了那团头发,室内弥散开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儿。他这才抬起头,对玉儿说:“你没让我身败名裂,谢谢了!”又说,“对不起,那几年,我不该打你,骂你。”
玉儿说:“来永,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这门婚事,让你也委屈了七年,不,八年。你为了得到我,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特别是,我没给你们家留个后代。现在行了,咱们的事该了结了。”
来永瞅瞅玉儿的打扮:“看这样子,在外边混得不错吧?留个名片,以后也好登门拜访。”
玉儿轻轻冷笑了一声:“反正,挨了一顿打,没死到你手里,一是我自作自受,二来也算我命大。拜访,就没那个必要了吧。”
来永又问:“妹夫在哪个单位工作?一定是个大款啦?要不就是个大官儿。”
玉儿又“哼”了一声:“妹夫?你叫他妹夫?”
来永瞪起了眼:“怎么?叫个妹夫也不行?”
玉儿还是轻蔑地一哼:“随你的便!”
来永却又换了一种口气:“我叫个车来,给你把东西送到招待所?”
玉儿说:“不用。”就去大院外边,叫吕小欣进来,一块儿拎了大包小包装进车里,又去葡萄架下搬上了那盆长了花骨朵的仙人头。来永一看那黑色的轿车和司机小姐,惊得目瞪口呆。玉儿这时说:“走吧,一块儿去办手续。咱们离了,你也好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
来永说:“不坐你的车。过二十分钟,我在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等你。那些证件你拿着吧。”
玉儿想,听来永这口气,他早就做好了离婚的准备。不去法院正好,协议离婚就快多了。就说:“好吧!”又想起一件事,说,“我那个存折,跟你的存折放在一块儿。你那些钱,不管是怎么来的,我一分也不要。我也不去揭发你。你把我那个存折给我。”
来永转身去了屋内,几分钟后手里拿了一沓子钱来,放在玉儿面前,说:“给你现金吧。我给加了1000元利息。存折去取,还麻烦。”
玉儿说:“不,我不要钱,就要我那个存折。那是我的,我的血汗。”
来永又回了屋内,几分钟后拿来一张存折。玉儿接过来,看了看,说了句:“走吧!”吕小欣忙打开车门,玉儿钻进去,车子缓缓地开走了。
在车里,玉儿对吕小欣说:“小欣,你也不是外人。刚才这个男人,才是我丈夫呢。”
吕小欣惊奇地“啊”了一声:“你怎么跟他……呵,对不起呵!”
玉儿说:“没关系。”
到了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来永已在那里等候了。一个扎马尾巴的年轻女子说:“主管这事儿的刘主任不在,你们得下午来办。”
玉儿问:“主任下午一定来吗?”
马尾巴女子说:“一定来。”
这时,来永出了婚姻登记处,可能是去找熟人打听情况。玉儿趁机问:“你们主任叫啥名字?”
马尾巴女子说:“叫刘士兰。”
玉儿一下子想起来了:“是不是个女的,五十多岁,个头不高,胖乎乎的?”
马尾巴女子说:“是。”
玉儿说:“小妹妹,麻烦您中午给她打个电话说一声行不?请她下午一定来。我现在外地工作,挺忙的,明天还要赶回去。”
马尾巴女子说:“好。”
玉儿忙说:“谢谢!”
马尾巴女子歪歪头,突然问:“你是不是玉儿姐?”
玉儿惊讶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马尾巴女子笑道:“全县出了名的美女,猜也猜到了。我叫刘晖,我叔叫刘兆森。”
玉儿说:“噢,你是俺刘主任的侄女呀!五六年前,我见过你,那时还是个小丫头哩,如今长成大姑娘了。”
刘晖悄悄地说:“玉儿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刘主任家,请她一定把你这事儿处理好。”又问,“来永那边,没提别的要求吧?”
玉儿说:“没有,他也想尽快离了。”
刘晖说:“那就好办。”
玉儿让小吕把车开到一个储蓄所门口,进去取钱。一个女营业员认识她,跟她聊了几句。玉儿找出身份证,把钱都取了出来,加上利息竟有4400多元。车子开到了秀娟家门口,一进门,玉儿就对秀娟说:“姐,麻烦你先跑一趟,提前给刘士兰递个话,下午俺去办离婚的工夫,让她处理得干脆着点儿。”
秀娟说:“吃了饭再去吧。”
玉儿说:“还是先去说一声好。”又说,“让小欣开车送你去。”
秀娟说:“别。开了车去,就让人知道咱提前去活动了。我骑车子,顶多七八分钟就到。”
玉儿取出三张大票递给秀娟:“路上给这个刘大姐买点儿东西。”
秀娟说:“嗬,这么阔气呀!”又摇摇头,“不用。”
玉儿说:“还是表示表示好。”
秀娟就只抽了一张大票。
玉儿说:“趁这个空,我去看看三姨。”
车子转来转去,开到羊角村三姨家门口。离院门二三十米,就见三姨坐在那里,守着个蜂蜜摊儿。女孩芽芽像只乖巧的小猫,偎在她身边。见来了轿车,三姨还以为是买梨花蜜的。
玉儿下了车,拎着礼物走到摊前,叫了声:“三姨!”
三姨定睛看了几秒钟,才认出是玉儿,大叫了一声:“哎哟,我那亲闺女耶!可想死我了!快家来!家来!”又招呼吕小欣。吕小欣挺懂事,怕自己去了,玉儿和三姨说话不方便,就说等一会儿,在门口看车。
进了屋,玉儿送上四袋奶粉、两盒月饼和一件褐色的毛衣,还有给芽芽的衣服、玩具狗。三姨让芽芽谢谢姨,芽芽抱着比她还大的玩具狗,奶声奶气地叫着“好姨”。玉儿搂住她亲了一下。又对三姨说了些感谢的话,把那把祖传的剪子也还给了三姨。三姨高兴得不得了,拉住玉儿的手不松,又问家里的事怎么样了。玉儿说下午就去离。三姨连声说,好,好,离了就利索了。以后再找个好人。跟三姨唠了十几分钟,玉儿就告辞要走。三姨非让吃饭,又让住下。玉儿看看这躲了七天七夜的小屋,很有一种亲切感,真想在这儿再住一晚上。就说:“姨,我认您个干娘吧!”三姨高兴得合不拢嘴,抚摸着她的头,说:“太好了!太好了!今儿个我也有闺女了,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就用个纸盒装上了八瓶梨花蜜,让玉儿一定带上。
辞别三姨上了车,回头看看,三姨抱着芽芽立在小院门口,正用手绢擦泪。玉儿鼻子一酸,泪也止不住涌了上来。
回到秀娟家,秀娟说:“妹子,这事儿你放心好了。刘大姐满口答应,绝对给办。这老大姐爱吸个‘高射炮’,我给她买了两条。老大姐推辞了一番,还是收下了,乐得不行了。”又指指玉儿,“唆使本人用糖衣炮弹打国家工作人员,判刑三年,缓刑五年!”
三个女子一块儿笑起来。
玉儿安排吕小欣洗手洗脸,喝茶吃梨吃葡萄吃苹果看电视,自己进了厨房,帮秀娟择菜洗菜,刮鱼切肉。
几个菜不一会儿就做好了。肉丝炒芸豆,鸡蛋炒西红柿,虾仁白菜,凉拌木耳菜。切上了一盘买来的酱牛肚,一盘烧猪蹄。秀娟炖上了六条鲫鱼,附在玉儿耳边道:“喝了鲫鱼汤,给你这小绵羊催催奶!”
玉儿羞红了脸,轻轻捶了秀娟一下,去小包里取出一只长条形的红绒绒盒递给她。秀娟问:“啥好东西?”打开来,见是一只镀金链儿的椭圆形坤表,惊喜地“哟”了一声,说:“这么漂亮!姐就受之无愧啦!”戴到腕子上试了试,说,“啧啧,挺好看!”玉儿又把一个信封放到桌子上,说:“姐,这是你那国际主义的援助。”秀娟忙摇摇手:“不要不要!”玉儿说:“姐你先收着,我以后用的工夫再问你要。”秀娟才不推让了。
玉儿又给了她一瓶润肤露、一瓶沐浴露、一瓶洗头膏,还有一小盒南天香润乳液。秀娟喜得不得了,说:“使这些高级的东西洗得干干净净,抹得香喷喷,水嫩嫩的,不把那俩男人给熏晕了!”
玉儿又说了自己准备接那个化妆品洗涤用品店的事。秀娟连连点点头:“行!你干那个,肯定能行!”又说,“跟房主、原先的老板,一定要签个合同。合同一定要签合理,签仔细。”
这时,秀娟的女儿玲玲放学回来了,一看玉儿,就扑了过去:“姨!”
玉儿弯下腰,在玲玲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从塑料袋中取出一个书包、一个黑眼睛的布娃娃,问:“喜欢吗?”玲玲一看,欢喜得咧开小嘴笑起来,乖巧地叫了声:“谢谢姨!”就抱了布娃娃拎了书包玩去了。
吃着饭,玉儿说:“下午办了离婚,我得回家去看看爹和娘。我太对不起他们了,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
秀娟说:“晚上回来住吧?咱姊妹俩唠个通宵。”
玉儿说:“我先在娘家住一晚上。明晚来你这儿住,行不?明天上午,我得上百货商场去,先办个停薪留职。”
秀娟说:“好吧。听你的。”又想起了什么,说,“哎,玉儿,肖守本那小子,栽了他娘的了!”“噢,怎么回事?”“肖守本看上了丁香包子铺的小老板娘。你记得不?她那包子铺的牌子写成了‘饱子铺’。”
“她呀?认识!”
“肖守本老想人家的好事,老去找人家,说给丁香500块钱,尝尝肉包子是个啥滋味儿。丁香是个有骨气的,坚决不同意。过了几天,肖守本又死皮赖脸地让人家晚上到城东的故水旅社去约会。丁香把这事儿告诉了她男人,可她男人是个软蛋,直说,要不咱不办这个店了吧?要不咱换个地方吧?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丁香一怒之下,说你个松包,就骑老婆有本事!你不管,我找咱表弟管!然后去找了在城南搞运输的二愣子。”“二愣子?他是我高中的同学呢!”“是吗?二愣子听了,说,我正想教训教训这头肥猪呢!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二愣子设了个套,让丁香答应下来,晚上真约会去了。肖守本脱得光光的,嘴里还唱着‘丁香呵丁香’,得意忘形地刚搂住丁香,二愣子找的两个小伙子拿着棍子冲进去,噼里啪啦就揍开了。揍得肖守本哭爹叫妈。一个小伙子拿了把刀子,还要给他割了那个老想好事儿的棍儿去,哈哈!吓得他跪在地上直磕头告饶。俩小伙子又让他写了一份‘强奸未遂,赔偿1万元损失’的欠条。临走,给他腚上使刀子一边划了一个十字。现在,肖守本还趴在县医院里哩!连他老婆都不去看他。”
“太棒了!这小子活该!”玉儿想,韩立冬要知道了这事儿,该高兴得喝个一醉方休了。又问,“丘豹子怎么处理的?”
“人先放出来了。所长是给撤了,处理决定还没下。这事儿,不只是嫖娼,还有伤害。现在,那女孩还住在医院里呢。丘豹子和那个坏小子,光医疗费就拿了6000了。”
玉儿举起啤酒杯子:“为肖守本,还有丘豹子这几个坏小子的倒霉,干杯!”
吃过午饭,玉儿安排吕小欣开车去县招待所,开个房间午休,让下午两点来接。自己好趁这个时间跟秀娟说说悄悄话。
玉儿把跟胡泊交往的情况说了。秀娟笑道:“行呵,运气不错嘛!不过,你该找个大老板大款,咋找了个穷下岗工人?”玉儿笑笑:“可能是命里注定的吧!”又把最近遇到韩立冬的事也说了。
秀娟说:“他还不死心?”
玉儿说:“嗨,男人嘛,哪能不想?特别是跟他有过那么一段儿。他现又在天河城,谁也管不着。一个大男人在那个大商厦里,钱不少拿,能耐得住?”
秀娟说:“可以重温旧梦嘛!”又说,“还可以脚踩两只船,或者三只船。嘻嘻!”
玉儿说:“可不行。我不想再见他了。反正城市那么大,他也找不着我。我是这么想,既然决定了要跟胡泊,就一心一意。再说,他人不错,对我确实也不孬。即使跟他结不成婚,这段时间也只能跟他一个人来往。”又问,“哎,韩立冬的老婆最近怎么样?”
秀娟说:“没听到有啥事儿。起码是没喝农药,没自杀。韩立冬走了,她也没了闹的目标,无声无息了。”
玉儿问:“她还不知道韩立冬去的地方吧?”
秀娟说:“估计是不知道,不然,她早找了去了。”又说,“哎,你不打个电话通知她?”
玉儿笑了笑,说:“我也挺对不起她,她也挺可怜的,如果没有我,她这个家,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秀娟说:“这事儿,你也不能这么认为,他俩这几年关系一直不好。再说,韩立冬这个人哪,即使没有你,也会去找别的女人的。只是你太水灵了,才引得他神魂颠倒的。”又想起一件事,“哎,玉儿,你知道你和韩立冬的事,是谁报的信儿不?”
“报信儿?”
“哎,你还没琢磨过来呀?你跟韩立冬的来往那么秘密,连我这个当姐的都不知道,他来永能那么准确地就跑回家堵你们?听说,那天中午来永正在一个离你家不远的饭店陪客人喝酒,刚坐下没几分钟,手机就响了。是一个男人打来的,说来永,你家里进去狗了,快回去抓!来永一听,立马就往家跑。”
“哎,这个人是谁?情报这么准确?”
“你琢磨琢磨是谁?”
“唔……我琢磨不出来。姐,你说是谁?”
“我怎么知道?”
“来永听出是谁的声音来了?”
“没听说。”
秀娟又说:“哎,来永的那把古梨木的太师椅子,让县文物管理所的魏所长给收去了,说是古代文物。要是倒到香港,能卖100万!还说,那把椅子打‘文革’初丢了之后,他一直在找,找了快30年了。”
“呵,我说上午去收拾东西,怎么没找着那把椅子呢。这次回来的路上,我就盘算着劈了它烧了!”玉儿又问,“哎,钱总现在干啥?”
“听说县造纸厂聘了他去当财务顾问。”
玉儿说:“你再见了他,替我捎个好吧。这次回来,一是时间挺紧张,又用着朋友的车,二是也不太想见更多的人。”
秀娟说:“钱总是个好人。你和韩立冬出了那事儿,他非常生气,直骂韩立冬不争气,坏小子。”
玉儿说:“肯定也骂我了。”
秀娟说:“这我倒没听到。有一天我碰上他,他知道咱俩是姊妹,悄悄问你的情况。我说你在外边,挺好的。他连连摇头,说玉儿是个好孩子,可惜呀,可惜!”又说,“你哥嫂,混得挺不怎么样。你哥那个厂子快开不出工资来了。你嫂子那人太厉害,7月初,在厂里扯老婆舌头,骂一个女同事是‘公共汽车’,让人家踩着头发给打了一顿,半个月没上班。棉纺厂的效益不怎么好,两口子过得挺紧巴的。”
玉儿想,还是应该去看看哥哥,总是同胞兄妹。想着想着,鼻子和前额发起酸来。
她想给哥嫂留点儿钱,既而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说:“我给小侄子带了点东西来,拜托你捎给他们吧。”
秀娟说:“估计你就不愿意见他们。”
玉儿问:“哎,娟姐,光说我了,你哩?最近怎么样?还跟四哥好吗?”
“喔,还行,涛声依旧。嘻嘻。”
“大松哥怎么样?”
“基本上恢复了。‘每周一歌’还行。不过,比起老四来,他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姐妹俩话说到2点15分,吕小欣来了。玉儿说:“姐,我上民政局了。明天再来看你。”
进了婚姻登记处,女主任刘士兰和马尾巴女子刘晖已坐在了那里。来永也早来了。玉儿和来永交上了单位证明、结婚证、离婚协议书等证件材料。刘士兰板着脸,一副六亲不认的表情,询问了一番双方的情况,问:“你们是自愿离婚的吗?”
来永说:“是。”
玉儿也说:“是。”
刘士兰听两个人简单地讲了离婚理由,无非是性格不合,感情破裂等等,又听了对处理家中财产、赡养老人等问题的意见,就取出两份离婚协议表格,让刘晖给填好,然后叫玉儿和来永在上边签字,按手印儿。又说:“按规定,你们签了字,我们局里有一个月的审理期。鉴于你们的特殊情况,缩短为一周。”玉儿问:“刘主任,时间能不能再短一点儿?”刘主任说:“不能再短了。局长审批总有个过程吧。”玉儿、来永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出了门。
玉儿刚要上车,来永冲她招招手,走了过来,低声说:“他们王局长到湾岔乡去了,不然今儿下午证就能办下来。晚上我去王局长家里说说,争取明天上午让他签字。我跟老王挺熟。”玉儿没想到来永办这事儿比她还积极主动,就点点头。来永说:“明天上午9点,你给我打个电话,约好了时间,一块儿来。”又说,“电话往家里打吧。”
天河润肤露厂莫厂长来了个电话,问胡泊:“模特儿的报酬1万元,您的报酬加制作费一共4000元。行不行?”胡泊想,这个数字可以考虑了。一定是莫厂长看上了玉儿的首饰广告照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莫厂长又说:“你请模特儿小姐来一趟,怎么样?我派个车去接你们。”胡泊说:“模特儿小姐这几天正参加电视台的广告节目拍摄,过三五天做完了,就上你厂里去。”莫厂长准备10月份带了新商标的产品去广州参加一个订货会,有点儿急,就说:“胡老师,您尽量抓紧吧。”
胡泊想,虽然玉儿为了支持自己的事业说了照片怎么拍都行,但还是得征得她的同意。此外,挺离谱的广告照片,给多少钱也不能拍。这些天身陷爱河不能自拔,竟忘了告诉她这事儿了。又想,老莫这厂的照片,最好是找个别的美女来拍。对,马上行动!
他从相机包里取出扩好的照片,看着玉儿身穿红兜肚用红绸带拴起来的一派娇羞之态,禁不住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他把那张他和玉儿在雪绒草地里的合影,镶到个小镜框里,放在了里屋的床头柜上。
又想起西郊木材厂的丁琳,就去了银行,问那43.68万元木材款划过来没有。银行的人查了一下,说还没有。胡泊觉得不大对劲儿,回到家就给丁琳打电话,打了十几次打不通,又打手机,还是打不通。再打传呼,也不回。更觉得不大对劲儿。出门打了个“的”,赶到木材厂。跟传达室的老师傅说了声找丁厂长,就去了厂办公室。问了好几个人,不是爱搭不理,就是说不知道。还有的干脆不吭声。一个人还以挺警惕的口气问他:“你是丁琳的什么人?找她有什么事儿?你叫什么?哪个单位的?”胡泊一看这阵势,就出了厂办公室。到了厂门口,看大门的那个老师傅把他叫到一边,悄悄地说:“三天前,丁厂长就让区检察院的人叫了去,至今关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呢。”胡泊大吃一惊:“她,她有什么问题?”老师傅说:“不知道。这儿不能久留,你快走吧。”又说,“丁厂长这人不错,是个好人。”胡泊谢了老师傅,想想自己跟丁琳做的木材生意和她厂里欠自己的43万多元木材款,心不由得发起虚来。又一琢磨,到一个小百货摊上的公用电话赶紧给李长胜打,酒家办公室的人说李总出去了。又想给丁琳的丈夫老鲁打,却不知在哪个仪表厂,也不知他的名字。这时,自己的头却痛起来了,太阳穴一撅一撅地跳。再打李长胜的手机,打了三遍才打通。胡泊怕摊主听见,就蹲在地下,捂住话筒说。李长胜也吃了一惊,又为难地说:“案情不大好打听呀!”胡泊急了,说:“如果是冤案,是别人诬陷她呢?她说过,厂里有个业务科长是公司经理的小舅子,很呲毛,老对付她。她丈夫老鲁人很老实,当个一般的工程师,跟市里头头和司法界肯定没什么联系。”
李长胜冷静下来,说:“你等等,让我考虑考虑。”
胡泊说:“我等你的电话,我马上就回家。”
刚到家门口,胡泊就听屋里电话铃响。急忙开锁进屋,铃已响完了。等了几分钟,铃声又响。他以为是李长胜或是玉儿打来的,一听,却是个浑厚的男中音:“喂,胡总吗?我是木材公司的老吴哇!最后这一笔木材款,怎么过了四天了还没划过来?你让玉儿去查一查,尽快划过来。咱可别再拖了!”口气很不客气了。胡泊连声应着。
下午5点多,李长胜来了个电话,让胡泊上他那里去一趟。胡泊去了后,李长胜反锁上门,过来悄悄地说:“丁琳的事,我已托了三个人打听去了。还没回音。前些天她来过一次,让我给她表弟的木材公司办个转让,我还没落实。那回,我看她是有意识地晚上来的,可我还是挺犹豫的,只默默地抱了她一阵子。打那,通过一次电话,后来就没再联系。”又说,“哎,老弟,这几天我这里情况也不大妙。”“怎么了?”“一是屠建和飘儿不来住了,屠建也不带人来吃喝了。二是突然来了个区审计局的检查组,翻来覆去地查账。好像是有目的地要查什么严重问题。刚才检查组刚走,明天还得来。我琢磨着,别是屠建闻着什么味儿了,想报复我一下子。”胡泊说:“别疑神疑鬼的。你财务上有没有问题?有小金库吗?”李长胜说:“小金库是没有。我也绝对没有贪污受贿行为。”“那你就别担心。上边总不至于告诉屠建是你反映了他的问题吧。”
李长胜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也不可掉以轻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哪个庙里没有冤死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