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期末的某一天自习课上,韩远悄无声息然而又神采奕奕地走进教室,啪地一拍巴掌,“Excuseme!”把在座的同学们全都吓得魂飞魄散。
“干什么啊,吓死我了!”同学们拍着胸口大声抱怨着,大家已经习惯跟韩远没大没小地说话。
“Sorrytobotheryou.我是来报信的,有个重要的消息!”韩远甩了甩头发,虽然他头发的长度并不够一甩。
“什么啊?”
“下学期不是要分班吗?今天开始报名,大后天截止。大家赶紧做决策吧。”
一听这消息,同学们全都放下手头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学校下学期的安排是这样。十个班级,会分成六个理科班,四个文科班。虽然文科班少,但不代表不好。学校会一视同仁,把好老师均匀地分到各个班。当然啦,我们嘉华哪有不好的老师呢?大家在这念了一年,肯定深有体会对吧?你们不要有这方面的顾虑,只考虑自己到底适合学文还是学理就OK啦!”韩远作了个夸张的美式耸肩,摊开手:“对啦,还有一个小道消息……”
“说呀!”
“咱们班所有选择文科的学生,下学期肯定都会在一个班。而且,嘿嘿,还是韩老师我教。嘘!这是独家机密!千万别声张。准备学文的偷着乐就好啦!”
同学们哈哈笑着假装捧场,笑完了就在底下互做鬼脸。韩远这一好心的泄密不知会流失多少本来打算学文的学生。
犹豫没超过三十秒,唐紫茗就打定主意要报文科班。“终于盼来解放的曙光了。不学文我就一点戏都没有。”她快乐地看了看同桌。
“本大爷跟你正相反。”柯笛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再学史地政我就去死。再跟韩远混两年,我也得去死。”
“那咱俩,下学期就得拜拜了。”唐紫茗不无遗憾地噘起嘴。
“唉呀,看样子你还有点舍不得我?”柯笛高兴地一拍桌子,“这样吧,你再好好求求我!我一高兴,说不定就学文了。”
“滚。”唐紫茗干脆利落地回答。
“啥?”
“你呀,就是蹬鼻子上脸。我不就意思一下,还当真了!”唐紫茗拿起英语书照柯笛脑袋猛拍一下,“还是去征服理科班女生去吧!”
“唉,说到点子上了。学理的女孩好看的不多呀,这事还真愁人。”柯笛烦恼地趴在桌子上,鼻孔朝天喘着粗气。
“你俩决定学文学理了么?”下课后,颜秋溜达着走过来,反坐到唐紫茗前面的椅子上。
“决定了。我学文,柯笛学理。你呢?”唐紫茗不知即将听到什么答案,莫名有些紧张。
“那还用问,肯定是跟我混呗!”柯笛懒洋洋地直起身子。看到颜秋默不作声,他又疑惑地补上一句:“别告诉我不是!”
“我不偏科,所以其实学文学理都无所谓。”颜秋轻描淡写地抬抬眉毛。
“少说废话,到底啥意思?”柯笛不满地问。
“我决定学文。”
唐紫茗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抑制不住喜悦之情。柯笛则大感意外,揪住颜秋的衣领,半真半假地吼道:“为什么?”
“我喜欢。”
“喜欢啥?”
颜秋摇了摇头。
“哦,我明白了。”柯笛嘲弄着推了颜秋一把。“被本帅哥的光环压抑着了,所以想跑到没有我、女生又多的地方占山为王,对不?”
颜秋仿佛对这个解释十分满意,淡淡松了口气:“真是了解我。”
唐紫茗偷偷看了一眼颜秋。其实她根本不用偷偷看的,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有点异样。也不知从那句话里听出来,反正她隐约觉得颜秋学文跟自己是有着很大关系的。越听颜秋和柯笛的对话,唐紫茗这种感觉便越坚定。但这种坚信同时也导致她内心产生了某种有别于以往的慌乱感。她偷偷去看颜秋,发现颜秋也在偷看自己。这种偷看对于这对好朋友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头一遭。然而这种淡淡蔓延着的暧昧情绪并未引起柯笛的丝毫注意。他依然还在骂骂咧咧地讽刺颜秋,一边鼓动唐紫茗跟自己一起骂他。眼看着这聒噪的家伙活生生把那一丝值得玩味的浪漫空气搅乱了,唐紫茗郁闷之中多少有些感激他——不管是真的,假的,她还是愿意相信刚才捕捉到的瞬间心动根本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她做得很好。心慌意乱很快就消逝了。大部分时间的平静充实加上偶尔出挑的辛辣甜味,学校的日子里过得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唐紫茗家里,却总是有些不大不小的起落。这一次是,章文熙的股票全赔了。当她委婉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的时候,唐紫茗只是冷静地点了点头,然后淡淡地说:“有没有借高利贷?用不用卖房子?”
章文熙听完这话,瞪大眼睛,抽了抽她那古典主义的美丽鼻子,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唐紫茗搂着母亲,硬是憋住了陪着哭的冲动,耐心地等母亲哭个痛快。
“宝贝儿,你千万别这样。”章文熙擦了擦眼泪,转而安慰起女儿,“以为妈妈就这么一蹶不振了,那咋可能呢!困难都是暂时的,咱们不能被它吓倒!”
“妈……”唐紫茗犹豫了一下,摩挲着章文熙后背轻声说:“要不,你要是觉得太辛苦,就,就再找个男人嫁了吧……”
章文熙几乎是有点粗暴地推开女儿:“你是不是觉得跟着妈妈受苦了?”
“不是!不是!”唐紫茗忙不迭地摆手,“咱们日子过得挺好,我没觉得受苦。我就是、就是不想看你一天到晚……”唐紫茗嗓子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章文熙看了看女儿,拉过她的手,悲伤地说:“宝贝儿,我一直把你当我的朋友,所以我得跟你说实话。妈妈虽然离了婚,但还是渴望爱情,也想再找个情投意合的好男人。但感情这东西还是得看缘份,我不能因为想带着你过好生活,就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卖了凑合着过。这话难听点,也自私点,但妈妈觉得你能明白。”
唐紫茗流着眼泪点点头。
“话说回来,就算我现在遇到了合适的好男人,我也没有任何想法。跟我合得来,未必就跟你合得来。你也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有自己的个性和思想,我必须要尊重。如果妈妈的幸福是建立在你的不幸之上,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妈,你怎么肯定你喜欢的人我就一定不喜欢呢?可以试一试啊!”
章文熙坚定地摇了摇头。“试一试?你忘记你要考大学了?你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可以用来试一试?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提了。在你考上大学之前,我绝对不会找任何男人。妈妈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无论如何我养得起自己闺女,再说你爸在你十八岁之前每个月还给你生活费,足够你花。不要再跟着瞎操心了。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
“可是……”
“我已经有打算了,我跟你大舅二舅借了一笔钱,准备跟我几个朋友合开一家装修公司……”
“妈!你干吗又……”唐紫茗心里一惊,刚要反对就被母亲捂住嘴。
“小茗,具体的事儿你不懂,我也不给你解释了。但妈妈这回长教训了,肯定不把钱打水漂。你一定要相信妈妈。行吗?”
唐紫茗紧闭嘴唇,迷惑地看着母亲。
“能信任我吗?”章文熙又加重语气问一遍。
“那好吧。”唐紫茗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吃过母亲做的晚餐,唐紫茗独自出去散步,一边在初春清凉的晚风里溜达,一边怀念着翠蓝姐的好厨艺。她现在甚至怀疑当初翠蓝到底是回乡下结婚,还是妈妈为了节省开支而把她开了。
唐紫茗越分析越郁闷,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学校附近。看看灯光明亮的男生宿舍楼,她很想把颜秋找下来陪自己聊聊天。虽然几个小时前她才在教室门口和颜秋说的再见,但此时此刻她又开始想他了。他们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这是唐紫茗从小到大总在书里读到的、听起来很稀松平常的说法。但如今这种状态竟真真被自己碰上了,感觉就不再稀松平常。
正愉快着叹息着,唐紫茗眼睛里忽然出现了颜秋的身影。她苦笑着使劲眨了眨眼睛,却发现走在她前面不远处的那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正是颜秋没错。唐紫茗第一次看到颜秋穿淡粉色的衬衫,配上淡蓝色牛仔裤,清纯得跟什么似的。唐紫茗喜出望外,刚想跑过去吓他一下,却看见颜秋突然往前方跑过去。唐紫茗疑惑地悄悄跟过去,只见前面马路中间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旁边倒着一辆自行车和一桶纯净水,三四个行人在犹犹豫豫地围观。
看到颜秋蹲在这个倒地的送水工人身边,唐紫茗也悄悄走了过去。只见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眼珠外凸,口吐白沫,手脚不自然地猛烈抽搐,嘴里咿咿呀呀似乎想说话。唐紫茗着实被这幅情景吓到了,六神无主地捂着嘴巴看颜秋——他正半跪在地上用十分惊人的速度把送水工上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只手的大拇指反复掐其人中。见送水工没有丝毫反应,颜秋又把他身体轻轻放倒,在他制服上衣兜里一顿猛掏。掏出一张类似名片的卡片之后,颜秋站起身来冲四周大喊一声:“谁有手机?借我用用!”
围观的人已经聚集了两圈,却没一个有反应。唐紫茗这时方才清醒过来,看看自己身边一个正在抻脖子观望的胖男人,恶狠狠地指指他的腰间的手机皮套:“拿出来!”说完就把男人的手机抽出来,挤进人堆递给颜秋。
颜秋看也没看唐紫茗,几乎是抢过手机,按照卡片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是××饮用水公司吗?你们公司的送水工053411号在马路上好像是癫痫发作了,你们快点派人来!就在花园街嘉华中学对面!快点!什么?没空?这要死人了你说没空?”颜秋怒不可遏地冲着电话大喊:“是不是要我报警?喂,喂喂?”
惊愕地看了看被挂断的电话,颜秋低声骂了句脏话,接着拨打了120。几十秒等待之后,颜秋暴跳如雷地大声自言自语:“无法接通?120无法接通?”
“小伙子!打110吧!”旁边围观人群中的声音喊道。
颜秋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依然抽搐着的送水工,拿起手机按下110。这回总算是接通了,民警也答应马上到达。颜秋长嘘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趴在送水工耳边喊:“大叔,再挺挺!马上来人救你了!”说完又去按送水工的人中。
“手机该还我了吧!”那个被唐紫茗抢劫的胖男人挤进人堆,把手机要回去插在腰里。
颜秋顺势抬头,一眼看见了唐紫茗,刚想说话,唐紫茗快速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110果然神速赶到。在唐紫茗的眼里,那几位表情严肃动作麻利的民警无异于天兵天将。
看着送水工被小心翼翼地抬上车拉走,唐紫茗憋了十分钟的一口气终于痛痛快快地喘出来。再看看身边的颜秋,眼睛还在盯着远去的警车,漂亮的粉色衬衫胸口部位挂满了泡沫状的呕吐物。唐紫茗从兜里掏出纸巾,一边怔怔看着颜秋的脸一边轻轻帮他擦。
颜秋打了个激灵,回过头看到唐紫茗在帮自己擦衣服,才清楚意识到她的存在。想对唐紫茗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只是夺过她手里的纸巾,自己擦起来。
“颜秋,”唐紫茗又把纸巾抢回来,低声喊了一句。
“嗯?”
“……没什么。”唐紫茗轻轻摇了摇头。
“你眼睛怎么了?”颜秋看到唐紫茗泪光闪烁,惊讶地问。
“哭了呗。笨。”唐紫茗老老实实地嘟囔。
颜秋摸了摸唐紫茗的脑袋,“放心吧,这哥们儿被警察叔叔救走了,不会有事的。”
听到“警察叔叔”,唐紫茗不由又笑了出来。“颜秋……”
“嗯?又怎么了?”
“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吗?”
“像什么?”
“……天使。”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唐紫茗还是佯装镇定地点点头。
颜秋曲线优美的眼睛里闪出点潇洒的好奇:“天使长什么样?”
“我没见过,但你刚才的脸是发光的,脑袋顶上有光圈,我发誓我看见了。”唐紫茗诚恳又伴随泪水的目光使得本来很想发笑的颜秋一动不动了,“你……真的这么认为?”
唐紫茗点点头。
羞涩这个表情在颜秋脸上不很常见,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是很羞涩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又摸了摸唐紫茗的额头。“病得不轻啊,都有幻觉了。”
唐紫茗泄气地浑身松弛下来,“得了,白抒情了。”
颜秋笑了笑。“刚才那点事都是应该做的。跟天使扯到一起,天使肯定生气。不过你提到天使,我倒想起一句话。”
“什么?”
“天使之所以能飞,是因为它把自己看得很轻。”颜秋说这句话的时候在他那一贯标准的普通话里添加了一点朗诵的韵致。唐紫茗呆呆地听完,不由又有些恍惚了。
“颜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的。”唐紫茗微笑着叹了口气,抱起肩膀。“我今晚出来遛跶还真是溜达对了。贼拉感人的一幕怎么就被我碰上了!”
“嗨嗨,这就叫缘分。”颜秋神采飞扬地一摊手,“好不容易助人为乐一次,就被你目击了,省得我明天上学自己吹。”
唐紫茗噘起嘴,轻轻在颜秋腰间掐了一把。
看到天已渐黑,颜秋提议让自己把唐紫茗送回家。唐紫茗则劝颜秋快点回去洗衣服。争执半天,最终还是唐紫茗愉快地妥协了。
今晚的月光极大极亮,比掉了所有的路灯。马路上呈现出一派奇异的黄融融的明净。唐紫茗和颜秋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彼此都感到了一种在他们之间鲜有的漫不经心,不由得都渐渐沉默下来。唐紫茗幽幽地看着地上,颜秋修长的影子越走越靠近自己的影子,并最终与之连合成一张具有浪漫韵致的灰蓝色剪纸。唐紫茗在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之外逐渐听辨出另外一种奇特的声音——扑腾、扑腾、扑腾扑腾。那强烈的声响来自她的胸口,她惊讶地把手抚在胸前,从那里面传来的急促心跳声把她的手震得神经质地弹开。她惊觉眩晕,又去摸自己的脸,滚烫的温度让她陷入了回忆。回想一年前,和另外一个男孩并肩走着的时候,唐紫茗不是也有过类似感觉么。那时的心跳来得更为强悍凶猛,无节无拍,曾让她坚定而忧伤地相信,那种如被电击的感觉今生再也无法体会。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唐紫茗带着意料之外的惊讶和无法克制的喜悦,重新体会了那种心被鹿撞、脚踩浮云的倒霉症状。然而再细些品味,她又发现这次的感觉与上一次有着极大分别。原来伴随着心跳加速的那些强烈的不适感——呼吸困难,头脑短路,时时刻刻的惶恐自卑和随时都能让她哭出来的莫名恐惧感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全的宽敞的放松感,从指尖暖到脚下的甜蜜柔情,以及唐紫茗从小到大一直渴望而又一直得不到的——结结实实的安全感。
又来了么?爱情?
唐紫茗心中慌张而喜悦,眼睁睁看着一团热烈而巨大的气团,在晚上八点钟的冷风里把自己紧紧包围。她心中温暖,眼眶湿热,看见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任何人和物体都发着橙色的暖融融的柔光。她噙着感动的泪水抬头看身边的男孩,却见他颤抖得比自己还要厉害。两个无话不说默契天成的好朋友,面对这突然而至的神秘力量,全都哽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和颜秋并肩走下去,只是沉默地走下去,唐紫茗会很满足。不问去哪,不问为什么,不说一句话,唐紫茗也是愿意的。还用说什么呢?自己的心,他的心,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明白了。
只是,没有能量再这么踉跄着走下去了。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虚弱的脚步。
你要说什么吗?我要说什么吗?我们要说些什么吗?
唐紫茗紧张地迟疑着,等待着,眼皮千斤沉,脑袋里面嗡嗡响个不停。
颜秋毫无意义地干咳两声,扳起唐紫茗的下巴,直视着唐紫茗乌黑莹润的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上你了。”
唐紫茗还以为自己会矜持地低头,虚伪地皱眉,羞涩着扭动身体,或者噼里啪啦地掉下泪来,然而她在听到这几个字的一瞬间竟然猛然发觉,原来她的耳朵她的心,等这话等了很久。
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唐紫茗几乎脱口而出:“我也是。”
颜秋怔住了。这个短平快的回答让他始料未及。
唐紫茗对自己铿锵有力毫不矜持的回答也觉得有些意外,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勇敢地盯着颜秋的眼睛。盯着盯着,她疑惑地伸出手指去碰了碰他的脸颊。认识快一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家伙流眼泪。虽然只有一滴,虽然流得缓慢而节制,虽然被唐紫茗的手指按碎了,但颜秋的眼泪在唐紫茗看来还是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颜秋轻轻抓住唐紫茗的手指,“我想抱你。”
“没问题。”唐紫茗不由分说钻进颜秋怀里。与其说钻,也许说撞更准确一些。
颜秋欢喜地踉跄了一步,把唐紫茗紧紧搂住。唐紫茗不是第一次被颜秋拥抱,这次感觉却完全不同,晕晕乎乎之中感到自己像上了发条一样颤抖不停。颜秋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的头,被这个熟悉的动作安抚了的唐紫茗安心地伏在颜秋胸口,大半夜里感到一种亮堂堂的幸福。
“颜秋,”唐紫茗没有抬头,闷乎乎地低声问:“咱俩这么铁的哥们儿怎么就突然成这样了?”
“这叫锦上添花,一百对朋友里面出不了一对。你不觉得理想的爱人首先就应该是好朋友?你就不觉得跟中彩票了似的?”颜秋愉快地说。
“觉得是觉得。”唐紫茗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但还是觉得突然。”
“那是你觉得。我可不觉得突然。”
“什么意思?”唐紫茗抬起头带着一知半解的兴奋盯着颜秋。
“开学报到第一天,一抬头看到你,那时候是感觉挺突然。”颜秋缓缓地说。
“为、为什么?”唐紫茗睁大眼睛傻乎乎地问。
“真傻假傻?”
“你意思是你对我一见钟情?”唐紫茗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心地大喊一声。
“咱小点声小点声。你这算啥哥们儿啊。我刚才还犹豫跟不跟你说实话呢。就怕一说实话你该嫌我跟你交朋友的动机不纯了。你就算心花怒放,嘴上也应该假装批评我一下啊。啥呀你这是,一点不矜持,就差蹦高了。”虽然嘴上揶揄唐紫茗,颜秋还是越说越开心。
“咱俩之间还矜持啥。”唐紫茗搂住颜秋的脖子,“再说了,没有女生不爱听男生说对自己一见钟情。尤其要是这男生自己还嗷嗷喜欢。难道我没有欢呼的权利?”唐紫茗老老实实地说。
“那你是同意了?”颜秋把唐紫茗的手抓下来拉在手里,郑重其事地问。
“嗯。我同意你爱我。”唐紫茗动容地点点头,“我也同意自己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
唐紫茗笑容渐渐黯淡下来,沮丧地摇摇头。“爱就爱了。但谈恋爱不行。”
“你这话前后矛盾没有逻辑啊。怪不得数理化学不过我呢。”颜秋掐了掐唐紫茗冒汗的鼻尖。
“严肃点,听我说。”唐紫茗笑容全部没了,脸上笼罩起淡淡的悲伤。
盯着唐紫茗看了好一会儿,颜秋轻轻说:“你害怕了,对吧。”
“是。”唐紫茗微微点点头。
“你是怕担上早恋的罪名?”颜秋疑惑地问。
“咱俩差不多天天在一起都快一年了。凭你对我的了解,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我怕什么?家长?学校?早恋根本就是一个不成立的破词儿!爱情就是爱情,我怕个屁。”唐紫茗莫名激动起来,没好气地说。
“我也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但别的你还怕什么呢?我不明白。”颜秋皱眉看着唐紫茗。
“我跟你说过,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孩吧。”
“嗯。那又怎样?”
“那时候我虽然是单恋,可简直是喜欢死他了,恨不得能跟他白头到老。可没过多久我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想象里的,跟真实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是个朝三暮四的人,但我绝不能将就。我对于爱情的理想……我想一辈子就只处一个,然后就一直处到死。所以,我必须特慎重地找到那个人。颜秋,我一直就喜欢你。我一直就觉得咱俩特情投意合,可以做一辈子的知心朋友。我也不是没想到不可能跟你发展成情侣,但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了,我害怕。因为我现在不能肯定……你到底是不是就是那个人……我知道你也不能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真怕咱俩一时冲动就这么好了,然后越处越觉得不合适,到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说实话,从小到大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要是那样,我真不如一头撞死得了。”唐紫茗越说越觉得感伤,刚才的柔情蜜意都被她假设出来的离愁别绪赶走了。
颜秋的情绪也随着唐紫茗的低落而低落了。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把唐紫茗搂进怀里。
“我不喜欢你说的这些话。但我觉得你这么想是好事,我没法反驳。”颜秋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是没法反驳,但我不想反驳。你刚才的感想只代表你自己不代表我。有些事就靠做,不靠说。我光在这爱呀爱的也没用。我不需要更多时间验证我对你的感情,但我知道你需要。所以我给你时间,到什么时候都行。我就最后说一句,我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但我还是想说我爱你。我为我的话负责到底。”
“颜秋……”
“别说话了,没关系。”颜秋搂紧唐紫茗,“明天开始我们还恢复以前的老样子。但我现在还想再抱抱你。我觉得特幸福。”
“我也是。对不起……”唐紫茗像小猫一样蜷在颜秋怀里,又感动又委屈又不知所措的情绪让她昏昏沉沉间湿了眼眶。
一分钟后,两个人重新面对面站着了。
唐紫茗那晶黑透亮湿乎乎的大眼睛冲着夜空茫然地眨着。
“什么都别说了。你该回家了。”颜秋的微笑带着点潇洒的恍惚。
唐紫茗配合地挤出点笑容,“你也快回去吧,赶紧把衣服好好洗洗。我回去琢磨琢磨,给颜班长写封表扬信明天贴学校里。”
“行,复印个百十来份,宣传工作就交给你了!”颜秋笑着拍了拍唐紫茗的头,可惜动作有点僵硬。转过身去,他先是快走,然后就几乎飞奔起来,很快就消失在灰蓝的夜色当中。
这天晚上,全国上百万或者更多失眠到天亮的人当中又多了唐紫茗和颜秋两个。
翻身翻得浑身酸痛的唐紫茗直到起床也没有下定任何一种决心。到学校见到脸色苍白笑容勉强的颜秋,她知道他也一样。
把昨晚那么激动人心的爱情迸发事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唐紫茗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提出这么一句虚伪又愚蠢的目标。她做不到,而且她看出颜秋也做不到。
蹩脚的微笑,扭捏的调侃,心不在焉抑或如履薄冰的聊天……两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通达高明的演戏高手,可看到彼此怪模怪样的表现,不得不垂头丧气地承认两个人考大学时都千万不能学表演。他们俩刻意的操持不仅没有捂住爱情的火苗,反倒让原来那烂漫自在的友情变了味。
唐紫茗在这种极度混乱极度不舒适的警戒状态下度过了上高中以来最漫长的一星期。白天装模作样,夜晚惆怅迷惘。有几次,这没边没沿的压抑甚至把她逼得愤怒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玩意?让他们的生活从美好硬是变得这么不美好起来了!
夹在两个朋友反常行为中间的柯笛也跟着烦躁起来了。以他的思维方式,完全不能理解这两个人到底突然结下什么梁子,抽的是什么疯。
这一天,柯笛实在是忍不住了,上自习课时突然碰了碰唐紫茗的胳膊。
“颜秋哪得罪你了,你告诉我,我回去收拾他。你俩别这样成天别别扭扭装不熟行不?都是哥们儿,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我看着你俩都快憋死了。”
“说啥呢!我们嗷嗷正常啊!”唐紫茗言不由衷地说着,一边使劲在桌角蹭橡皮。
“正常个鬼!”柯笛不满地嘟囔一句。“哎,我猜,他是不欠你钱不还?我跟你说,他那人就是记性不好,其实不是故意的,但你得主动说,要不然他真想不起来!”
“你—给—我—滚—”唐紫茗一开始还有点想笑,但想着想着就悲伤起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瞪了柯笛一眼。她内心是多么想冲所有人呐喊——我爱颜秋!他也爱我!我想和他在一起!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可这句话,她连跟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语气喊出来。
这种让两个当事人外加些许爱管闲事的人都快疯掉的僵持状态,终于以颜秋的病倒而划上句号。世间竟然真有一种叫相思病的玩意,颜秋总算以39度的莫名高烧演示给了那些不相信的人们。在寝室照顾他的柯笛终于逼问出来事情的真相,一会儿大骂颜秋和唐紫茗的不义气,一会儿又坐在颜秋床边摇头晃脑地贱笑。
三天没有见到颜秋的唐紫茗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面对柯笛嬉皮笑脸的质询,她用他能听懂的语言一五一十地招了。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之外,她还没有为哪个人的病情这么忧心忡忡。听不进课,做不动操,和同学们聚堆讲笑话,嘴角挤出来的全是苦笑。每当回头望见那个空荡荡的椅子背上挂着的校服,她总需要使劲抠疼自己的手背才能控制住哭泣的冲动。一天放学趁人不注意,她把颜秋的校服偷偷卷进自己书包。这天夜里,穿着这件散发着颜秋味道的大校服,唐紫茗蜷在床上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
第二天上学,肿眼泡的唐紫茗早早来到学校,第一个进入教室。鬼鬼祟祟地把颜秋的校服重新挂在他的椅子背上。
刚一转身,唐紫茗愕然止住脚步。两腮塌陷面色萎黄的颜秋正站在身后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眼底血丝像绽放的红珊瑚。
向来自认为语言表达能力超强的唐紫茗像被灌了哑药,无力地嘎巴两下嘴唇,半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仅是三天而已,颜秋发烧简直发脱了相。唐紫茗第一眼就觉得他变难看了,但这一发现反倒增添了她的爱情——原因无需解释。
班级里陆续又进来了几个同学,但唐紫茗和颜秋还是这么泪眼盈盈其傻无比地面对面站着。突然间,唐紫茗走上前去抱住颜秋。
“我怎么觉得你就剩下四五十斤了?”唐紫茗紧箍颜秋,难过地问。
“在前面加个一好不好。我好歹一米八五,心肝肺就得有四五十斤。”颜秋艰难地笑着说,嘴唇上裂纹纵深。
周围同学的惊愕表情不亚于看见外星人。教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正甩着书包走进教室的柯笛看到此情此景,大呼一声:“我操!”然后就跑上前去像拉架一般把两个人拆开。“班长,班长,咱病刚好,冷静点行不?这是要干啥呀你俩?看把人民群众吓的!”柯笛一边嘟囔着,一边去摸颜秋的额头。“不烧了啊,邪门。”
“中午放学我要跟你谈谈。”唐紫茗似乎才从某种梦境中醒来,脸庞涨红,低声说。
“谁?我?”柯笛嬉皮笑脸地指着自己的脸。
“没你事。”唐紫茗扒拉开柯笛的脑袋,直勾勾望着颜秋说。
颜秋点点头,回到自己座位,把校服披在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中午放学之后,唐紫茗和颜秋来到校门外的牛肉面馆。平常还要加上柯笛的,今天他虽然仍想跟着来,到底被遗弃了。
“颜秋。我有话想跟你说。”虽然叫着颜秋的名字,但唐紫茗的双眼十分深情地盯着桌上的牛肉面。
“里面有我的影子吗?”颜秋探过头看了一眼。
唐紫茗抱歉地笑了笑,鼓起勇气抬起头,“说实话,你病要再不好,我也完蛋了。”
“我知道,所以今天说什么也起来了。心里有种感觉,果然看见你了。”颜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
“我决定了……”
“不用决定。”颜秋淡淡地打断唐紫茗。
“我就要决定,你管不着。你就老老实实听着。”唐紫茗刁蛮地说。
“那就说吧。”颜秋不动声色地说。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咱俩都快魔怔了。”唐紫茗几乎是愤怒地低声说。“这不是咱俩风格。你说呢?”
颜秋微笑着点点头,“嗯。确实不是咱俩风格。”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想什么?”
“我就想啊,这事上我可能真是想太多了。有些事是得深思熟虑,可有些事深思熟虑也没用。是,我现在是没法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那你说什么时候才能确定呢?结婚的还有那么多离婚的呢,是不是要到临死前才敢确定这辈子谁才是真爱?死之前的几十年都用来考查?不敢付出真心?我觉得要那样过一辈子真就白活了。”唐紫茗怒气冲冲地喝了一口牛肉面汤。“妈的,真烫!”
颜秋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那碗推过去。“喝我这个,我的不烫了。哎不行,别拿!我这又发烧又感冒的还没好!”
唐紫茗瞪了颜秋一眼,端过他的碗就喝了一大口。“大不了殉情。这么装来装去的太没劲了。”
“别瞎说!”颜秋把自己的碗抢回来。“我指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我强烈同意。”
唐紫茗点点头,“我觉得谈恋爱就像赌博吧?一开始就想着可能输,肯定赢不了啊。你说是不是?”
“说的好像赌徒似的。赌过么?”
“过年跟家人打扑克赌点小钱算不算?”唐紫茗眨眨眼睛,“而且我有种预感——咱俩注定要在一起。”
颜秋温柔地望着唐紫茗,半天才说:“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不然,也不会报文科班。”
唐紫茗吃惊地抬起头,“你选文科,真就是为了我?”
“别有什么心理负担啊。反正我不偏科。你在哪,我就跟去哪。”
唐紫茗大为感动地放下筷子,歪头愣愣地看着颜秋,“说得这么轻松?”
“选的时候也轻松。”
“你就不怕后悔?”
“吃不了兜着走那也是我自己的事。”颜秋夹出自己碗里的一大块牛肉,喂给唐紫茗。
“现在就不怕传染我了?”唐紫茗一边嚼一边开心地问。
“我靠,又忘了。”颜秋一拍脑门。
“老香了,再来一块!”唐紫茗笑嘻嘻地拉过颜秋空闲的左手,“那下学期咱俩争取做同桌好不好?”
“我就是这么想的。希望韩远能给咱俩这个面子。”颜秋使劲点点头。
“我估计没问题!一个班长,一个班花,绝配啊。他忍心拦着?”唐紫茗扬起眉毛,牛气哄哄地笑着说。
“行行行,再说我就吐了。咱一边吹一边吃饭行不?”颜秋笑着捧起碗。
“就说了,咋地吧!”唐紫茗嬉皮笑脸地看着颜秋喝汤。生活咋一下又变得这么有意思了,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