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潮起了,潮又平了,涛声依旧,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八月大潮已过。观潮淹死了七八十个人,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电视台连续追踪报道了好几天。被潮头卷走的人,大部分连尸也没有找到,如泥牛入海,永远地漂走了。潮渐小,江边,死者的家属们留下的祭魂的纸钱灰烬被风卷起,吹到塘堤上。夕阳黄昏时,还可以听到哭声。
江上游,有一艘挖沙船在作业。挖沙机的翻斗上上下下,“咕咕通通”响着,日夜不停。阿才坐在塔驾上抽烟,眺望着江边。铜钱沙三五年内将被黄沙、水泥和钢筋封起来。修路,建球场别墅,各种各样的土木工程,需要大量的黄沙,他的沙场再也不愁销路了。他欣赏自己有眼光,看准了。江中浅滩有取不尽的黄沙,他承包了村里的黄沙场,大赚了。明年,他要增添设备,增加产量,花八十万再买一艘挖沙船。他接任了村长,许多事办起来更顺手了,再也不受田稻的干扰。他要力争在退位之前,把沙场转到他私人手里。土地没有了,他移足江心。
田稻和兰香在收割晚稻,还雇了几个外地工。
这三亩地不是他的承包田。他的稻子已经收过了。但这稻是他亲手种的,也由他亲手来收。
这三亩地是陈昌金的,是陈江泊的,是青儿的。是女婿家的。包产到户的那一年,陈昌金回到了村里,要了地。他一家四口人,分得三亩承包地。
陈昌金从牢里放出来后,被大队管制,挨过斗,挨过批,老实了好多年,光杆条一根,一无所有,伺候生产队里的几头牲口,田稻也没有多为难他。有一年,从安徽流落来一个女人,田稻收留了她。那女人声称死了丈夫,老家很穷,出来谋生的。兰香跟田稻说,让我哥跟她过吧。田稻就出面,让陈昌金讨下了这个女人。“文化革命”时,为此事,田稻差点儿被罢了职。陈昌金讨了个女人,事后才得知女人怀有两个多月身孕。为了不再连累田稻,他诈称跟那女人回安徽去。兰香给了哥一点钱,要他好好过日子。陈昌金想,天下一样,哪里也没他的好日子,于是,不知从哪里弄了条船,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带着女人悄悄地走了。不久,那孩子出生在船上。一家人漂流在钱塘江上,谁也管不着他了。他就住在江上的破船里,学着打鱼捞蟹,远离铜钱沙。因为漂泊不定,他给儿子取名“江泊”。“文革”结束,毛主席逝世,“四人帮”散伙,他才回到铜钱沙来。那十年对别人是十年浩劫,对他而言是十年生聚。他不仅补了少年时代生在江边不识水的一课,识了钱塘江,熟了钱塘潮,连每日两潮潮头到何处是几点几分,潮高几尺,拍岸何处,他都滚瓜烂熟。江的两岸是他的计时钟,准确得不差分毫:潮到何处是几点几时,潮落何处是几月几日。他也知道船泊何处安全,船行哪边无事,何月何日来什么鱼,鱼在何处。陈昌金不笨,秉承了他爹的精明。他是铜钱沙上第一个离开土地的人,也是第一个走向市场的人。那年头市场叫“黑市”。他学会了捕鳗。鳗是名贵鱼,当年黑市上卖到十块八块一条。工人干十天不如他一天,农民干一年,不及他一月。他漂游不定,走在黑市上,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没户口,没住处,拎了几条鳗,进城走街窜巷,像一条滑溜溜的鳗鱼,人称“河鳗阿昌”。他不仅置了新船新网,银行里有了存款,十年下来,他的存款比整个铜钱沙大队的家底还厚。但他不露富,在江上当他的渔佬儿,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他不向社会祈求什么,认识他的人叫他“鳗鱼阿昌”,不知其名的叫他“渔佬儿”。陈昌金就是这么生存下来了。他回来时,让人们大吃一惊:居然带了一对十多岁的子女回来。他仍是一副酸样子,装的。他腰包里比谁都硬,这从他儿子女儿的穿戴上便看得出来。他在村里露了一下又走了。他只是想告诉村里人,我没死,活得挺自在,我还是铜钱沙的人。他是听说地主一律摘帽子的时候回来的。他又把户口挂到了铜钱沙生产队,一口气补交了十多年的副业款,每年五百元,为的是要生产队认他这个人,这个家。大家马上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做起了鳗生意。原先的“黑市”改称为“自由市场”,不久就正名为“农贸市场”了。他是铜钱沙上第一个入场的人。鳗鱼市场火爆,鳗苗贵如黄金时,他捕鳗苗,走上海,不久就只收不捕,开始贩运鳗苗,悄悄地当起了“陈老板”。这时,他一只脚在江上,一只脚跨上岸来,在城里的水产市场中占了个摊位。他有了钱,不甘寂寞,与城里的一个小寡妇勾搭起来,开了一爿酒店,钱全是他的,老板娘由那女人去当。于是,他在城里有了个据点,吃喝睡由那女人全包。他指缝里流出来的油水,把那小寡妇和她的女儿养胖了。安徽老婆是管他不住的。包产分田时,他又回村,按政策分到了三亩地。他要地了。他不仅要了稻田,还要了宅基地。地他不种,荒着,钱粮税收一分不少,照缴,宁肯买粮交公粮。村里谁要地,谁去种吧!收成归你,费用由他交纳。白种,自然有人干。他就成了这种畸形农民。他第一个在村里盖上了两层楼(现在他是四层洋楼)。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他亮相了。陈昌金成为铜钱沙的首富。人们忿忿不平了一阵子,又不能扒了他的房,分了他的产。批斗不兴了,于是不少人由忿忿转为羡慕,学着他往外跑,往城里钻,“田”不在“心”上了。人心思的不再是田,而是钱了。有钱的光荣,他财大气粗地光荣起来。
这些年,他挂着农民企业家的牌子,往上海、广州跑。安徽女人做了管家婆。女儿大了,也嫁了。江泊中学毕业后就跟父亲跑生意,成了精明的生意人,小老板。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父子俩如鱼得水。几年前,江泊接替了父亲,让昌金享老爷福,退居二线。他喜欢到城里去就让他去会老情人,喜欢住乡下,也随他便。他不干涉他的私生活,只要他把钱权交出来就行了。青儿就是那时候跟上江泊的。江泊承包了原属农场的三百多亩水洼地,改造成现代化的养殖场,养虾、养鳖,兼做水产,名噪一方。他家的那三亩承包地谁要种,打声招呼,一亩倒给两百块的耕种费,证明他没让地撂荒就行了。
今年春天,村里几乎没人要地,倒贴本也没人种。
那三亩地紧挨着田稻的那块三角田,是田土根五十年前开垦的十亩地的一部分。田稻没有上陈家的门,也没跟陈家打招呼,就给三亩地种上了晚稻。他的女儿虽然嫁给了陈家,他却一年也不去陈家两次。陈家的崛起,对田稻是个极大的刺激。他同情过他的仇人,认为他翻不了天。他放了他一马,可这马跑得太远,让他望尘莫及了,居然把他的女儿叼了过去。他若上门去,陈昌金会说:“老亲家,你想种,我一亩贴你五百块。”还会拿三条“大中华”烟给他。陈昌金不种田,但不肯放弃那三亩名分地。田稻曾要他放弃,他告到乡政府去了。他要的是那名分,心窝子里怀恋他爹。
田稻不去找那分轻视。陈昌金常常以最礼貌的方式侮辱他。他骂他,他也只是笑。他毕竟有个儿子田潮生,陈家父子是不敢小看的。陈江泊要打天下,舅佬这张王牌丢不得。再说,青儿给陈家生了儿子,万贯家财得由儿子继承。青儿在陈家是半边天,陈昌金不敢小看媳妇。青儿揽了财权,连陈昌金去城里跟老情人小住几日,也只能用自己的私房钱。
看在女儿的分上,田稻和兰香把那三亩地管理得很好。直到收割,陈家人没到田头看过。陈昌金还以为是去年给他代种的人继续种着,没有理会这事。
田稻雇了六个外地工,把晚稻割了打脱,用麻袋装了,叫民工用板车送到陈家门楼去。
板车拉到院门口,民工们把用麻袋装的新稻抖出来,倒进院子里。院子里用皮带拴着一条大狼狗,狗狂吠着。
陈昌金在楼上跟城里来的三个老客户谈生意,搓麻将。客户腰里揣支票,手里摸现钱。赢了,合同一签,支票一划,十万八万进了陈家的账号。陈昌金用干儿八百钓大鱼。此时,他输得正上劲。
安徽女人从屋里跑出来,见几个不认识的人把稻谷往院子里倒,以为是儿子江泊买来的饲料。“暧暧!别往院子里倒呀!运到养殖场仓库里去。”
民工们笑笑说:“人家叫我们运来的,是你家的稻谷,要我们倒在这门里就行了。我们不知道什么仓库。”
他们继续往门里倒,一副完成任务、不负责任的样子。安徽女人拦也拦不住。
田稻进来,安徽女人迎过去:“田书记,亲家!”把田稻迎到院内。安徽女人一向对田稻感恩戴德,恭敬如神。
狼狗向田稻扑过来。几年前,陈家拆了旧楼翻新楼,二层变四层,变成了深宅大院。这楼房造价七十余万,内装潢百万,客厅台阶上铺的全是大理石。庭院里有花坛假山,院墙上有壁画,俨然一个庄园主暴发户的气派。这条高价买来的狼狗不是宠物,而是富豪之家的一种象征。当今的暴发户都豢养狼犬,一方面是为了安全,二方面是抖威风。轿车、狼犬、大哥大,是土财主们的三件披挂。狼犬高大,形象瘆人,别说是人见了怕,连村里的狗见了也退避三舍。院子里有了大狼犬,谁也不敢轻易进来。这狗原本是公安局破案时用的,退役后做了看家犬。环境变了,性情也变了,学会了识别有钱人和无钱人。田稻很少到陈家来,与这狗交往不多。他又是从稻田里来的,地地道道一副农民相,身上带着泥土气味,狗便不客气地向他扑了过来。他没有回答安徽女人的笑脸,提起脚,狠狠地向狼狗的肚皮上踢去。狼狗挨了一脚,向他反扑,因为拴着,无法施展它的威力。它挣扎着,嗷嗷吼叫。田稻被它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激怒了,操起一根放在门侧的铁杠狠狠地砸向狼狗。狼狗挨了一棍,见势不妙,往狗屋里躲避。安徽女人不敢阻拦。打狗的不是一般人啊!是书记,亲家。运粮的民工大乐,哈哈笑。
打狗惊了主。陈昌金从牌桌上跳起来,站在楼上窗口边对下面吼道:“你死了?谁敢打我的狗?打上门来了!”他没看到田稻。田稻没理他,在一楼廊下继续打狗。
陈昌金看到了大门口满地的稻谷,几个民工还在往里倒。
“谁叫你们把稻谷往我院子里乱倒?”
“老板,这稻子是你的。”
安徽女人见丈夫骂,抬头说:“还不快下来,亲家来了。”
狗在哀嗥。看来已经坏了一条腿,再有几下就要毙命了。这可是四千元买来的,每天两斤肉养着。打狗欺主是明摆着的。
陈昌金慌忙下楼,对狗喝道:“你找死啦!连人也不认得,叫!叫什么!”也不知是说给狗听,还是说给人听。他把狗的皮带解开,放了狗。狗跛着一只脚,逃出门外,差点把两个运粮的民工撞倒,吓得他们大叫。
“这狗,好大架子,像头小牛。”
陈昌金接过田稻手中的铁杠,装出一副笑脸:“阿稻,屋里坐,屋里坐!”转身骂女人,“你个死×,教都教不会,狗都不如,亲家来了,像死尸一样挺着,还不快打水让亲家洗手。”
“狗不认得——”女人辩解。
“日娘的,狗不认得,你也不认得?”
“你还是不是铜钱沙的人?有几个臭钱了,抖什么威风?我又不想巴结你这门亲。我打了狗,我要把这狗杂种打死,你又敢把我怎样?告诉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放你一马,你跑得出佛爷的手板心?”
“是,是,是。”昌金硬着头皮笑。他还不敢得罪田稻。
“别忘记了,天没变,五星红旗还在飘。”
“是,是。我也是跟党走呀,改革开放,响应号召。屋里坐,你打狗我没生气呀!狗眼里没书记,这畜牲不认人,唉,平日,请你也不来,狗欺生。”
“你这门村里有多少人进来?你除了占这块宅基地,跟村里谁家来往?铁门,狼狗,怕谁偷了你?”
“现在,红眼多,不得不防呀!这房子马上也要拆了,让地。”
“你有钱买别墅去住,村里不缺你这个财主儿。”
听青儿说,江泊正筹划买三套别墅,准备炒卖。从事房产投机比养王八更赚钱。
“不。我是村里人,拆迁,还我房,还我宅基地,拆一还一。你们别想撵我走。这地,祖孙三代我有分。”
“亲家,洗手。”安徽女人端过一盆水,“洗手,屋里坐,喝茶。”
“晚饭就在这里吃,城里来了几个客,给我陪陪客。”
“我没那闲心。告诉你,这是你那三亩地里收的稻子,喂王八也好,喂乌龟也好,随你。村里规定缴的公粮,按田你缴六百斤,余粮八百,晒干了,你自己去卖吧!我可不给你代劳。这是最后一次缴公粮,你得自己去。如果你还是村里人,还披着一张农民的皮,还想还你宅基地的话。我不是村长了,支委我还没辞哩。铜钱沙的公粮我还得催。还告诉你,你那三亩地,今年没人代种,看在女儿的分上,我跟她娘代种了。”
“哎呀!那就谢谢你了。粮,你就拉回去吧,谁种谁得,费用我出嘛,倒贴我也不要。公粮余粮嘛,按往年的办法,谁种谁代缴,反正就这一次了。听说还有青苗补偿费,我也不要了。我没种,不得。”
“钉归钉,铆归铆。稻子归你,代种的投资,包括化肥,种子,农药,水电,还有栽秧、收割的人工费,一共九百元。这里头不包括我的管理用工。我不要你的工钱,我不是你的雇工,我是代女儿干的。你别想在我的跟前当地主。拿钱来,两清。我不喝你的酒,不吃你的饭。如果你的狗再向我龇牙,我一定打死它。”
陈昌金尴尬了。他想顶几句,又讲不出,真惹恼了田稻,也没好果子吃。你钱多,不会比他弟弟阿麦多,你权大,不会比他儿子大,何况半个家被他女儿掌着。
“好说好说。”他掏出一千块钱给田稻。
田稻接过,一数,是十张百元钞。“我只要九百。”扔回一张。
这时,江泊开着车,和青儿接了剑剑回来了。剑剑上学放学,常常用车接送。他在乡小学读书,离村里远。别的孩子都在村小上学。陈昌金在乡中心小学建校时捐助过三十万。
江泊把车停在门外,青儿和儿子下了车。江泊要把车倒进车库,车库的门被板车挡住了。江泊吼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下来,见门口塞满了稻谷:“谁叫你们送稻谷?乱七八糟的,谁买这么多。”
剑剑见了,爬上稻堆,抓起稻谷扬撒:“丰收啰,丰收啰!”看见田稻在院内,便叫:“外公,外公!”跑过去。
陈昌金和安徽女人正拉着田稻不让走,要留他吃饭。田稻不肯。
“事情完了,账也结了。稻子你可不能糟蹋,晒干,公粮你去缴。不缴,我会上门催的。”他甩袖就走。
剑剑把他抱住了。
青儿和江油正要发脾气,进门看见了爸爸。
“爸。”两口子同声叫。
“你爸给地主送稻谷来了哩!少爷少奶奶!”那口气十分刺耳,“工钱老爷开了。”
“爸。”江泊不知说什么好,摸了一下后脑勺才明白。
“爸,承包地你代种啦?”青儿悟到了。
“谁叫我给人家养了个少奶奶呢?田不能荒着,只有你爹来当长工了。”他要走。
江泊和青儿拦不住他。他抱了抱外孙,把他放下,出门,又回过头,对青儿说:“你是种田人生的,别忘了。把这稻子给我晒干,就在这院子里晒,否则,我不会饶了你们的。你们不吃大米啦?这可是你爹种的。”
“外公,我们吃泰国米哩,买的,不用种。”
“你是中国人,要吃中国米。别连祖宗也忘了。”他掉头走了。
江泊笑着,给民工开工钱,每人五十块。民工洲B高兴。
青儿说:“你们给我把稻谷搬到车库里去,每人加十块钱。”
民工们自然更高兴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刚出来,田稻就打电话过来,命令道:“把稻谷晒好!”青儿接的电话,就命公婆二人晒稻谷。
陈昌金和安徽婆子只好在家晒稻谷了。他们不敢不听媳妇的。
青儿跟祖母、母亲和姑姑相比,是完全不同的具有强烈时代特征的女人,但跟露露又不同。她生在铜钱沙,长在铜钱沙,纯种农家女,却又不甘心种田。她福里生,福里长,饿没有饿着她,乱也没乱着她。书没好好读,混了个高中毕业,她才不拼死拼活去考大学哩。她当然也懒得种地。村里没有比她条件再好的姑娘,不愁嫁不出去。爸爸是干部,哥哥也是干部。三亲六眷,除了她娘,个个有权,也赚得来钱。奶奶疯疯癫癫,没人不怕她,惟有她不怕奶奶。这小姑子,连嫂嫂林静也让她三分。她被娇宠得很硬性,我行我素,独断独行。高中毕业后,她到姑父开创的农场企业当工人,嫌苦,又到场部招待所当服务员。干了不到两年,她又嫌工资待遇低,嫌没出息,想到城里去。陈昌金请她到酒店里去当出纳,算是对田稻的一点回报。她渐渐跟江泊好了。她看不惯舅舅的情人和她的女儿。那寡妇想把女儿嫁给江泊,使自己同昌金的来往更加方便。可那女儿虽然看得中陈家的钱,却看不中江泊的农民身份。青儿看中了江泊,觉得江泊做生意比他爹还行。江泊也看中了青儿,于是,他把酒店的财权渐渐移交给了表妹。这引起了寡妇母女对青儿的嫉妒,不久,矛盾激化。陈昌金既怕得罪青儿,又不好得罪老情人,只好把青儿从酒店里抽出来,到他的公司去当会计,跟江泊做鳗苗生意。不久,江泊办起养殖场,青儿成了副主管。
田稻坚决反对青儿跟陈家干。青儿辞了招待所的工作他就反对,认为女孩子能当个服务员就很不错了,别这山望着那山高。开始田稻并不明白城里的那家酒楼是陈昌金的,连青儿也以为是那寡妇的。营业执照上是寡妇的名字。半年后,青儿才弄清细底,知道酒店的全部资金是陈家的。
青儿从城里回来,到养殖场上班那天,田稻问:“你怎么不到城里上班了?”
青儿说:“不干了,没意思,不就六七百块一个月吗?”
“六七百还少?都顶得了一个副局长的工资啦,还包吃包住的,你到哪里发洋财去!”其实青儿的非工资收入大大超过这个数。她会花钱,打扮得贵族小姐似的。八十年代中期能拿一千元已经令人垂涎了。
“我才不稀罕哩。”
“瞧你这样儿,像个种田人家的姑娘吗?”
“我为什么要像种田人家的姑娘?”
“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也不种田,我要当老板娘。”
“嘿!当老板,口气倒不小。跟谁当老板娘?我警告你,别学坏了。现在的姑娘儿,变坏才有钱,有钱就更坏。我再次警告你,不许干这些事。老老实实挣钱,踏踏实实干活。我生的女儿,不许胡搞。”
“谁胡搞啦?爸,你别老脑筋了。老实能挣多少钱?踏实干什么活?我才不当打工妹哩。老板是人做的,老板娘也是人做的。我到养殖场当主管会计去。”
“什么养殖场?”
“农场和陈江油合办的。”
“陈家的?把三百多亩水稻田挖成水塘养王八?”
“是呀。江泊聘我,月薪一千二。”
“他收买你!”
“他收买,还要我肯卖呀!”
“你卖?”
“我卖什么?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答应跟他干。”
“不许你跟陈家干。”
“为什么?他又不是坏人,农民企业家,年轻有为。”
“他爹不是好人。”
“他爹是他爹,他没有什么坏呀!”
“不许他雇我田家的。”
“哈哈!爸,你真是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呀!你立场坚定,当初怎么不当部长讨我妈?他爹是我舅呀!”
“他陈家又想在铜钱沙称王称霸。有我在,他休想。”
“爸,潮流你挡不住。我呀,随潮流。”
“江泊这小杂种是不是在打你的主意?你是二十多岁的人哪!要当心。”
“当心什么?打他主意的人多哩。”
“难道你打他的主意不成?”
“那倒未必。不过,我跟他合得来。”
“你跟他可是姑舅表兄妹,近亲!”
“哈哈!爸,别糊弄小孩子。我知道,舅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父亲早死啦,他娘拖油瓶拖来的。”
“你听谁说的?”
关于江泊的真实身世,只有两个人全知,那就是安徽女人自己和兰香,还有两人是半知,那就是昌金和田稻。青儿知道一半,也是近两年在酒店打工,发现了舅舅和寡妇的关系,回来告诉妈妈,妈妈才向她吐露了一点关于舅舅和表哥的真情,说过“江泊是他娘怀着带来的”这句话,而且向她打听,舅舅和那寡妇有没有生孩子的迹象。陈昌金发了财之后,明显地不喜欢安徽女人,兰香是知道的。嫂嫂不知跟她哭诉过多少回了。
田稻在儿子面前很抖威风。潮生毕竟是读书人,让着爹。青儿则从来不怕爹,娇出来的坏性子,看不起爹哩。她认为父亲跟妈结婚本身就大错特错。
青儿跟父亲吵了一场,到江泊的养殖场上班了。
青儿把跟父亲吵架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江泊,笑着说:“他怕我跟你结婚哩,哈哈!”
“我跟你结婚?”江泊张大的嘴惊得合不拢。他喜欢青儿,还可以拿她当依靠,同她结盟,同寡妇母女抗衡。他知道父亲早已不喜欢母亲了,拉住田家这张王牌,可以压着父亲,不让他闹离婚。他和青儿因为是近亲,不曾想到过结婚。爱青儿但又不能娶她,是他最大的遗憾。
“瞧你这傻样!吓住你啦?”
“你是我亲表姐呀!”青儿比他大两岁。
“哈哈!你以为你真是我的亲表弟?”
“你说什么?把我弄糊涂了。”
“你是我舅的养子。我妈说的!你妈怀着你流落到我们这里来,跟我舅的。”
江泊差点昏倒。他扶住办公桌,好半天才定下神来。天大的不幸,又是天大的幸事。他定定地瞪着青儿的脸。
“不信吗?我也是去年才听说哩。”青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管这话说出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她爱江泊,所以她得把话说出来,把那个不该讲的秘密告诉众人。至于会不会伤害别人的感情,她才不顾哩。
“当真?你不是逗我玩?”
“真的。问你娘去。”
江泊晚上把父母叫到一块,开诚布公,直截了当地问了,而且告明是青儿当面跟他说的。
“青儿她胡说!”陈昌金两眼冒金花了。
“是姑姑说的。娘,我问你!”
安徽女人望着丈夫,颤抖着嘴唇,不敢启齿。
“没关系,爹,我绝对不会不认你这个爹的。”
“田稻见我发财,眼红了?”
“姑妈姑父才不眼红哩。我老实跟你们说吧!如果我不是您亲生,当然,从娘肚里带来,生在陈家,我就姓陈了,今生不改,儿孙也不改。我只要你们说我和青儿没有血缘亲,我就可以娶青儿做老婆,别的我才不去追究哩。”
陈昌金的愁眉舒展了一下,心头一亮。
安徽女人说:“你可是生在陈家呀!”等于认了。
此后,青儿、江泊正儿八经地恋爱起来。
新的一代人,无须去背那沉重的历史包袱。江泊诚心要娶青儿,他们俩性格合得来。老昌金也默许了。他家讨田稻的女儿做媳妇,心里得到满足,遂了他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愿。
两家冤仇是父亲那一代结下来的。田稻对陈家暴发气不平。他在铜钱沙干了一辈子,人家几年就把江山打过去,反倒把他女儿也拉了去。青儿要去养殖场上班,他没有理由横加阻拦。他是村长呀,怕人家说他不开通。但作为父亲,他有权要求女儿早出晚归,按时下班回家,并约法三章:不准去陪酒;不准去公关;不准跟江泊单独出差。三章法颁布三天,青儿就悄悄跟江泊去了上海,一逛就是一个多月,连电话也不跟他打一个。
他们在做一笔鳗苗生意,做得很顺手,赚了一百多万。钱多胆壮,什么事不敢办?江泊把旧车卖了。那是一辆带箱的工具车,他们俩就是开着那辆车去的。鳗苗贵卖,破车贱抛,在崇明岛,江泊买了一辆奥迪,并办了当地的牌照,跟青儿小两口似的一块住了,又到苏州、无锡去玩了一趟,算是旅行结婚。青儿就是在旅途中怀了剑剑。
田稻忍住怒火,好几次欲进陈家问个端的,只怕损了面子,找陈家要女儿不等于打自己的脸吗?他问潮生:“青儿是不是单独跟江泊出差了?”
潮生说:“她已不是小孩子了,出差是工作嘛。”
“我问她是不是单独跟那小子去的。”
“单独又怎么样呢?她又不会上当受骗呀。”
“那小子没安好心。你妹妹你不管管?”
“他安了什么坏心?他们的事自己会管,我去插手不大好吧?”
“什么?他们的事?这么说,他们跟你连手了?”
“听说他们去做一笔鳗苗生意,然后到南通、崇明引进基围虾。”
“就他们俩去的?”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爸,他们俩合作得很好,你少管。”
“什么,合作?她还是个姑娘。”
“她也该有自己的家了。”
“你是说,让她进陈家?”
“没什么不好吧?”
“好啊!你知道,把老子蒙在鼓里。”
“没蒙你呀!青儿不是跟你说过?”
“她说过什么?我不同意。”
“那,等她回来你问她去。她前天跟我打过电话,在无锡,过几天就能回来。”
“回来,我跟他算账。”
青儿躺在崭新的奥迪轿车里,又晕又吐,死去活来。江泊像伺候大熊猫似的一路伺候,叫停就停,叫开就开,叫住就住,总算到了家。往哪儿送呢?他犯难了。拉到自家去吧,毫无道理,虽然老阿昌和安徽女人会迎公主似的迎接她。他已经跟他爹打了电话,赚钱、买车、旅游,陈昌金都同意的。带青儿出去,他爹妈心里有数。青儿反应不正常,江泊也打电话告诉了他爹。昌金心里暗喜,叫安徽婆子去求豆女查了查花树。安徽女人被疯婆骂了一顿,喜滋滋地回来告诉昌金:“老头子,开花了,开花了!疯婆说,我家的种下到她家的田里了。”昌金把情况告诉了兰香,要妹妹准备应付局面,他准备花十万块钱来操办喜事。
车到了铜钱沙,江泊问:“到我家去,还是先到你家去?”
“到你家去?还不是时候吧?”
江泊先斩后奏,但找不到朝廷,向谁奏去?若向田稻和兰香奏:“我把你女儿干了,怀上了!”岂不是讨揍去。若向父母奏:“我大功告成,生米煮成熟饭啦!”但夹生着哩,名不正,言不顺。同在一村,你胆子再大也不行,田家人多,权势重。
“送我回家。给我哥哥打个电话,说我回来了,病得不轻。”
青儿一进门就忍不住吐清水,面色难看。江泊搀着她没放手。
青儿悄悄说:“你快走吧!”
田稻刚好从外归来。他看了一眼停在门外的新奥迪,上海的牌照,很奇怪。谁?连招呼也没打就登门了。他以为来了不速之客。他刚一进门,与回身欲走的江泊撞了面。
“姑父,我们回……回……”江泊心里慌乱了,满面通红,、就像是被主人堵在门里无法逃遁的窃贼。
“这车是你的?”
“刚买回的,嘿嘿,送青儿回来的。”
“送青儿回来!我要谢谢你了。”那语气森冷,让人胆战。
“嘿嘿,不用。我们——”
青儿勉强站起来。“爸!”喊了一声又呕。
“病了,快进屋去。”兰香扶住女儿。
“病,什么病?疯病了,玩病了?上哪里去了?”
“我们出差,到上海,崇明,南通——”江泊答道。
“还有苏州,无锡,黄山。”
“嗯,顺路,开车去的。”江泊不敢撒谎。
“就你跟他?”田稻指着女儿质问。
“就我跟她。”江泊硬着头皮承认,知道瞒不过了。
“两个月零三天。”田稻记得清。
“是的。我们办了很多事。”江油企图掩饰。
“你们办的好事!”田稻一把抓住江泊的衣领,往门里一搡,“你个龟儿子,有钱了,胆大包天。”他本想说“色胆包天”的。
“爸!”青儿拦住父亲欲打过来的手。
“你跟他居然出去两个多月,招呼也不跟家里打一个。”
“我跟哥说过。”
“我是你爹。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这老脸做人。你跟有钱的老板跑,不明不白。他给你多少钱?请你吃,请你住,请你玩。”
“我们——”江泊想说什么。
“你们!你们睡到一块去了,回来向我汇报,是不?”
“爸!我跟他。”
“跟他生米煮成熟饭,是不?”
“是又怎么样?”青儿壮胆认了。
田稻狠狠地一耳光打在女儿的脸上。
兰香把女儿抱住。“有话好好说,你别打呀!”
“你打吧!我跟他结婚,你打不散。”青儿反抗了。
田稻抓起江泊,劈头就是两耳光:“你他妈有几个奥钱就敢到老子头上拉屎拉尿,也不拉泡稀屎照照。”
“我娶她。”
“你快走!”青儿推江泊。
田稻骂道:“滚!杂种!”
江泊反而双膝跪下:“打吧!这田家的女婿我做定了,我偏不走。”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田稻踢了他两脚,他巍然不动。青儿也跪下了。
“爸,你打吧!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田稻气得跳起来:“滚,滚,都给我滚!再不滚,老子把你的车砸了。”
他拿起一把锄头去砸车。
“砸吧,我不在乎这车。”
江泊一把拉开车门,从驾驶座旁的文件包里抠出个红本本儿放在车头上。
“结婚证书”几个金字在阳光下闪闪熠熠,耀眼刺目。
兰香也惊住了:“你们登记啦?!”
“我们登了记出去的。”青儿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
陈江泊怕受阻,绕过了父母,到乡政府悄悄跟青儿登了记。这点小事,在他是极容易办到的。他花了两三千元,请了一桌,给办事人送了份礼,要他们暂时保密。办事的是哥儿们,陈江泊是什么主儿,大伙也明白。关于他的身世,他直言不讳交待了。陈昌金的老婆是外地女人,大家知道的。
田稻气得七窍生烟,举起锄头向那红本本狠狠砸下去,就像六十年前陈耀武举起锄头掘他家的祖坟一样,毫不留情。红本儿砸破了。新车盖壳上砸出个大坑来,至少要花三千元修理。
青儿一把将江泊推进车:“还不快走!”
“滚!全给我滚!”
青儿也钻进车:“滚就滚!”
江泊启动车,一溜烟,滚了。
那破红本儿撇在地上,但不失法律效应。
兰香把它捡起来。田稻一把夺过,扔到水塘里,溅起不大的浪花,惊得一群戏水的鸭噗噗乱飞。
田稻夫妇第一次红脸吵架了。
兰香拿了个长竹竿儿,一声不吭地去水塘里捞那漂浮在水中尚未沉下去的崭新的却又是破了的红色锦缎封皮的结婚证书。
田稻跑过来,一把夺过兰香手中的长竹竿,折成三节,扔到塘中央,怒冲冲地说:“捞,捞,捞你娘的X!”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兰香骂了句粗话,并抓住站在水塘边上的妻子,操了几操,差点儿把兰香搡到水塘里,然后一把将她拖上来,摔倒在岸上的菜地里。他捡起一块土堡子,十分准确地打中浮在水上的红本儿,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叫他结婚去!”红本儿沉了下去。但这已无关紧要,江泊那里还有一本哩。
兰香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个一向不会生气的女人气得眼泪汪汪。“你发什么疯啊!木已成舟了。”
“你跟你哥串通一气。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瞒着我是不是?”
田稻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陈昌金家娶他的女儿做媳妇,连招呼也没跟他打一声。他还是村长,是书记,村里的大印他管着,任何人打结婚证都得村里开一张介绍信,而他的女儿拿了结婚证,他居然不知道。江泊这狗杂种居然连介绍信也没要就跟他女儿登记去度蜜月了。他今后在村民面前怎么做人。
“我也不知道呀!”兰香申辩。
“你莫诓我!你姓陈,你是陈家的人,你不怀好意。”
兰香哭着说:“你当初就别娶我呀!你悔了,是不是?”
“要是不娶你我不转业——我手下的排长现在都当省军区司令了。”
“哦,你悔了,我害了你。”
“同我一期转业的人家也是县长副县长了!”
“你悔呀!”
“我悔什么?你不该瞒着我——”
“我没瞒你什么。你也不想想当年你自己是怎样的。我陈家倒了,穷了,不敢巴结你呀!是你要结这门亲的。如今陈家起来了,你不服气。”
“你看不起我了,是不?你也给我滚回陈家去!”
兰香大哭:“好呀!田稻,你讲真话了。你离了我吧!”
潮生赶回来时,母亲还坐在水塘边哭。他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江泊把事情的经过打电话告诉了他。他骂了江泊几句,但他并不反对这桩婚事。江泊跟他很要好,亲兄弟似的。潮生那时是副场长,陈家承包养殖场就是他办的。他料到父亲会发火,但没料到他会拿母亲去出气。潮生把母亲拉回屋里,劝说父亲,倒被父亲骂了一顿。他赔着笑脸,把母亲送到城里去了。
江泊和青儿的婚事马上就得办了。陈昌金想在村里大摆宴席,好好风光一回,被潮生劝阻了。这无疑是气田稻。婚事由潮生在城里办。在城里大酒店请客,男女双方都好看。村里人是用大客车、小轿车接到城里去吃喜酒的。
田稻始终没出面。
青儿就这样当上了老板娘,第二年春就生下了剑剑。
陈家的财权落到了青儿手中。
田稻也就慢慢地承认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