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每奶奶病发,满铜钱沙跑着唤爷爷的魂回来,潮生便跟着奶奶,怕她跳到江里去。听妈妈讲,爷爷抗大潮护塘堤,被潮水卷走了。爷爷死的那天他刚好出世,奶奶也是那天疯的。奶奶只疯不狂,也很好照顾。她即使疯着也会给你讲过去的一些往事,而且讲得纹丝不乱。奶奶的脑子里只有清晰的过去,填不进模糊的现在和未来。她已经多年没发叫魂病了。在潮生的记忆里,大约是分田包产到户之后,爷爷开垦的那几亩地回归他家,父亲母亲独家耕耘,她就安稳了许多年。过去奶奶发病,只有他能治。他引着奶奶在铜钱沙转两圈,指着爷爷的坟说:“爷爷死了,埋了。我是那天生的。”奶奶便恍然大悟。后来,他长大了,再也不肯领疯奶奶寻魂,奶奶就会叫几天几夜,直到在学校里把他找到,弄得他很尴尬。他工作后,她有几次找到他办公室去,弄得他难为情,只好把奶奶送回家。谁都知道他有个疯奶奶。奶奶说,他是爷爷转世的,可他除了长相一点也不像爷爷。他没有见过爷爷。据母亲讲,他爷爷的尸体被找回来下葬时,母亲抱着他看过爷爷一眼,但他丝毫记忆也没有。他才出生三天,刚睁眼看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并不知生死是怎么回事。
他又听到了儿时奶奶的呼唤。那呼唤仿佛是从遥远的年代里传来。“潮生噢!潮生!土根——孙子来啦!”潮生的心头一悸。
父亲说:“奶奶叫你。”
潮生穿过后院,钻进那黑咕隆咚的老屋。他不得不去应一声。
“奶奶!我在。”
奶奶抓住他的手,问:“你叔要买地了?”
“嗯。”潮生应答。
“你知道你爹和你叔是这地里爬大的吗?”
“知道。奶奶,你别叫。”
“你领奶奶到外面走一圈,她会安静下来的。”母亲说。
“我很忙,等会要去开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当官了,当得比陈耀武还大。你外公算什么,他是地主,二地主……”奶奶又滔滔不绝地絮聒起来。
潮生没有时间听了。这件事,父亲曾跟他讲过。他不是当时人,对那没多大兴趣,所以从未追寻细节。演义那段往事的是父辈,是他的爷爷和外公。
陈耀武带了他的儿子到铜钱沙来。他已经当上了大保长。
他儿子叫陈昌金,比田稻大两岁。陈家小少爷穿着绸褂儿,绣花的布凉鞋儿,后脑勺上留着条鸭尾巴似的小辫儿,跟铜钱沙上的光屁股孩子大不一样。这个披挂不同的孩子的到来,让田稻感到特不舒服。他眼神傲慢,不把田稻兄弟放在眼里,跟在他父亲屁股后头,耀武扬威似的。有几个从田家畈迁来的孩子认识他,告诉四稻说:“他就是阿昌,坏小子,顶爱欺负人。”阿稻说:“他打过你们没有?”“打过。我们不敢打他,他是少爷。其实,他没力气,一揍就哭。”阿稻问:“他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男的怎么蓄小辫,穿花衣,还穿花鞋?”“他娇,独种儿。他家有钱,他爹是保长。”“保长是干什么的?”阿麦问。“管人的,大人都归他管。”“他管得了我爹我娘吗?”田稻问。“那就不知道了。”“老子要先管管他。”田稻说。看上去,陈昌金没有田稻粗壮。
田土根和田氏兄弟迎接陈耀武。毕竟是乡亲,田土根仍叫他表哥,而且要阿稻阿麦菜儿叫昌金表哥。
田稻不叫,田麦叫了,菜儿不肯叫。
田稻想,凭什么叫这不公不母的小子哥。他看着就恶心,真想揪掉他后脑勺上的鸭尾巴,把他翻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揍一顿,扒开他的裤子,看他胯下长了卵子没有。
田土根和陈耀武好像忘了过去的事。土根说话理直气壮了。让你陈耀武来瞧瞧,我田土根没有那五分地,也活过来了,活得很像个样儿:田也有了,房也有了,妻也有了,儿女也有了,还有一头牛,一个像样的农家。天无绝人之路,田家畈没有我的立足之地,铜钱沙是我的,你买不去,管不着了。
陈耀武是有目的而来的。关于铜钱沙上的事,他早已听说,早就想来看看,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以为田土根记仇,不理他。他当了保长后,也想来,但铜钱沙属哪一乡哪一保管,没有入编。他跟城里林家是亲戚。他的亲姑奶奶是林老爷父亲的三房太太。林老爷虽不是他姑奶奶生的,姑奶奶只给林老板生了个妹妹,扯起来,也算姑表亲,而且常来常往。有一天他到林府去,林老爷提起铜钱沙和田土根,陈耀武方知林家和土根有来往。林老爷把他带女婿女儿访铜钱沙的事告诉了陈耀武,却没有提及田土根救林小姐的事。这也是田土根交待过的,林老爷很守信。“那地方不错,有个小村庄了,田不多,很肥。”
“表叔,你是不是想去占一点日后派用场?田家畈迁去了七八户哩。”
“那个岛本来就是我的嘛,占什么?他们在为我开荒哩。”
“什么,是你的?那是个江心荒洲呀!田土根他……”
“哈哈,这你就不知道啰!我早就向民国政府注册了一千二百亩,包括沙滩,包括半边江哩。”
陈耀武感到吃惊了。他虽然是个小地主,做梦也在想扩张土地,一亩两亩,七分八分,挖空心思,花钱坑人大半生也只蓄下了四十亩地。林老爷向政府登记一下,每亩只交五块大洋的注册费,就向国家买下了一千二百亩,而且由政府发给产权证,比地契还过硬,盖的是民国政府的大印。他佩服林老爷了。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少见识。为什么自己没发现这条路?读书太少了,没知识,不知政府居然有这种法令。其实,林老爷起先也不懂,他只会做生意,买卖房地产,注册无私人产权的国有荒地,是洋女婿告诉他的。那天游访铜钱沙之后,洋女婿问及铜钱沙的产权归属,林老爷才去有关部门查询,后来又详细地问了田土根围垦迁居的经过。田土根如实相告。种田人不知田,只知田里长庄稼,哪晓得林老爷的用心。
“耀武,你是保长,我那钱塘渚属哪一乡哪一保,至今还没入册哩。原来是无人荒洲,无课无租可收,每年我只向政府缴纳地税,现在有了人居住,就得有利了。有人的地方就得有人管呀,我想把它托给你们乡你的保去管,在那里设一个甲。有官有管才叫地方呀。”
“表叔,这事交给我办吧!”
“我原想让土根来办,但他毕竟一字不识,只会种田打鱼。再说这事我没跟他说。”这地是何时登记注册的,林老爷没向陈耀武细说。至干手续如何办,更是守口如瓶。他想让陈耀武当二地主。
陈耀武垂涎欲滴了。不久,陈耀武就把铜钱沙的行政归属的手续办妥了,他就成了“钱塘渚”的行政长官。这一切,种田人怎么知道呢?
中国老百姓一向是怕官府的,谁想过利用官府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官家的事他们不懂,连陈耀武这位大保长也才刚刚明白政府是怎么运作的。人们只懂一条理,当官的一级管一级,最大的官是皇上总统。官大一级,压倒泰山,“压”就是政府的事。没有人不被压,保长被乡长压,乡长被区长压,区长被县长压,县长被省长压,省长被部长总统压,皇帝老子,被外国人压。一级压一级,才叫秩序叫太平叫国家。不服压,叫造反,造反就要砍头。中国几千年就这个理。反了,换朝;换了,一朝君子一朝臣,重新一级一级压下来。
田土根在铜钱沙过了十年没人来压的日子,老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既觉得轻松,又觉得恐慌无着落。
陈保长来了。他是来丈量土地,登记户口的。既有产权人林老爷的委托,又有行政的职权。
铜钱沙上的人们却以为来了个乡亲,是客人。田土根以主人身份招待客人,杨家兄弟也先后进屋来,问候客人,谈谈年成。下塘杨氏兄弟亦有十来户,是在田土根落籍三四年后结伙而来的。田氏占了江心岛的上半,围了堰塘,自称上塘。杨氏兄弟来得晚,占了下半岛,也围起堰塘,称下塘。总共二十多户人家,分上下两塘,圈地为界,插记为标,倒也和睦相处了多年。
到铜钱沙上来做客的人不多,有头脸的人更是少。前些时城里的林老爷、林小姐和女婿来过,现在来了个陈保长,都跟田土根沾亲带故的,人们就更重视田土根了。
豆女忙着做饭,两三个妯娌过来帮厨。田土根和杨家长兄杨茂生陪陈耀武拉些家常。往事不提,田土根直起腰杆子说话了。
陈耀武要去村里走走看看,大家当然欢迎。
“都是些茅草棚,怕钻不进去哩。”人们说。
“没关系,一河三岸,乡里乡亲都是种田人嘛。”
田土根领着陈耀武一家一家地走,问名问姓,问几口人,从何处迁来,种了多少地,种的什么,收成如何。每人都如实回答,但问到有几亩几分地时,全都说不出来。谁也没量过自己的地,也不会丈量计算。
“等会,我拿了弓,给大家丈量一下,算一算吧。”陈耀武带来了弓和算盘,放在船里。
“那就有劳陈保长了。”
有人猜陈保长带了弓和算盘,是要来收税。种田纳税也应该,他们已经多年没缴税了。田亩税不重,几斗谷子而已。
陈耀武看完了二三十户人家,知道了上塘都是田姓,下塘杨姓为主。接着又看塘堤看庄稼。庄稼的确不错。荒地还很多,被开垦的土地不到五分之一。他预估,全岛面积要超过一千五百亩。据土根讲,他来的那年,岛只有如今一半大。这么说,沙洲在长,北江也可能在二三十年内淤积成田。他站在江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庆幸自己来了。除去林老爷的一千二百亩,其余的该是他的了。他也可以仿照林老爷如法炮制。这是不能跟种田的人透露的,也不能让林老爷得知。来他个江山对半劈,招更多的人来垦荒,垦了,全是他的。他也要打塘,在外塘加外塘,圈地。
一个庞大的计划在江边的沙滩上产生了。陈耀武脱了鞋,光脚踩在平展的沙滩上,似走在锦缎上一样舒心。
他俯身掬起一捧浑浊的江水,喝下,立刻吐了出来。江水又咸又苦。
田土根和杨茂生笑起来。
“咸潮咸潮!”
“我们这里到八九月间,炒菜简直可以不放盐了。”
“你们吃水——”
“到江南边顺流中去挑。西嘴角上的水是清的,富春江下来的,潮退时去挑。”
“哦,对对,这地方真好。”他又萌生出一个赚钱的计划:把浅滩围了,打石塘,蓄咸潮,晒盐,开个盐场。他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种蛮荒,开盐场,三五年内发大财。他要跟林表叔争个高低。
他满怀信心回到土根家。豆女已烧好午饭,鸡鸭鱼蟹瓜菜摆满了一桌。农家待客也够丰盛了。陈耀武本是个节俭的守财奴,心思全用在买回置地上,吃喝从不讲究。
豆女叫阿稻,请小客人来吃饭。
阿麦和菜儿笑。一群孩子在树下拍手叫着:“猪尾巴,鸭尾巴,只能上,不能下,坐在树极上叫姆妈,胯里流下黄拉拉!”
原来,阿昌跟阿稻阿麦他们出去玩,孩子们爬树掏鸟蛋,阿昌也想上树试试,但他爬不上,阿稻把他顶了上去。一会儿孩子们溜下树来跑开了,把阿昌留在树上。几个更小的孩子在树下拍手叫,阿昌下不来,哭了。
豆女骂了阿稻两句,把阿昌抱了下来。
田土根邀了村中几位年长的男人来陪陈耀武。
陈耀武端起酒碗:“我先敬诸位兄弟一碗。你们真不容易,大风大潮中落下根来,打塘开荒,生儿育女,陈某人佩服。明年,我也想迁来。”
“欢迎,这里有的是田,你来就开吧!”杨茂生说。
“表哥,你不是有田么?”
“当然,我在那边也有几十亩田,田又不怕烂,种田人,怕田多吗?请长工短工种嘛。”
种田人,哪个不想做地主?不想做地主的农民就不是农民。做了地主也就不是农民了。田多就不用自己种。
“刚才,我看了各位的田,收成不错呀,收了几年啦!这小小地盘,小小村庄,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呀!流血流汗,值得。”
大家敬酒表示感谢。
“我今日来,有句话跟大家说。”
“有话你就说吧,想来,我们也拦不住你。”土根说。
陈耀武放下酒碗,一抹嘴,说:“自古以来,皇天后土,只有蛮荒的田土,没有无官管的百姓。天地君亲,黎民百姓,匪盗也有官府追查,何况是良民。天有玉皇管,地有阎罗管,民有官管,子有父管。你们这二三十户人家是哪县哪乡哪一保管呀?是哪一村,哪一甲?村长是谁?甲长是谁?”
他把大家问得目瞪口呆。
“我们就是我们,这里是铜钱沙村。没有村长,也不要甲长。”田土根说。
“老弟,那不就成了没天管没地管没官管的散仙、游民了?”
“我们是散仙游民又怎样?日子不是过得挺安耽么?”
“上有国家,下有政府,现在还在抗战,国军跟日本人在打仗。这里虽然还没战事,可炸弹早就扔到杭州城了。你们是民还是匪?如果有人说你们是新四军的……”他吞了半句。
人们不寒而栗。的确有几个新四军来过了。
“兵役赋税钱粮大家忘了吧?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呀,你们算中国人?”
“没人来收呀!”杨茂生说。
“我今日来正式通知大家。”他掏出一纸公文读起来:“兹鉴于钱塘江北侧江中岛原乃一无人荒洲,数年来,已有数十户陆续迁居而来,围塘垦荒,已初成村落。按行政管理之决定,从民国××年×月×日起,将该村划归×区×乡×保管辖,命名为钱塘渚。凡入籍之民,届时起登记入册,并承担一切行政之义务。”念完,他又解释了一番。
“这么说,我们就归陈保长管啰?”大家异口同声说。
田土根已感到来者不善,开始见面时的那分自信骄傲消退了。人家手中拿的是盖了大红印的公文,政府布告。他想,种田人怎么就是孙悟空,哪怕一个筋斗翻了十万八千里,也逃不脱佛爷的手掌心呢?这里已取名铜钱沙,连城里人都知道了,只是没用文字写出来罢了。难道真的是口说不为凭,非要立字据吗?早知如此,何不请人写个牌子插起来呢?“铜钱沙”是怎么写的几个字,他不知道,人家写了他也不认识。他只认识自己的名字,还认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再就是钞票上的几个字。大洋只认人头,孙中山、袁大头。到岛上来的人,跟他一样,有的还不如他,只认得自己的姓。杨癫狗,那“癫”字,谁会写会认?还有“哈牯”、“憨头”。“钱塘渚”是什么东西?难道我们是一群猪?他十分气恼地问:“这里叫铜钱沙呀,南北两岸谁不知,连城里人也晓得,不信你到卖鱼桥、龙翔桥、烷纱河去问。林老爷也知道的。”他不好说这名字是自己取的。他自觉是个庄稼汉,算不得人物,了不起只能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他虽然给一片大地取了名,但人微言轻。
“哈哈,铜钱沙?哪几个字,写给我看看?我可没听说。钱塘渚写在官府的文书上,可不能改了。铜钱沙,有文书根据吗?口说不为凭呀!”
“钱塘渚,难道我们是一群猪?这名字有什么好的。”土根反驳。
“是呀!我们不识字,也不该叫猪呀!”大家抗议。
“哈哈……诸位兄弟,诸位,诸位。我叫大家诸位弟兄,你们不会生气吧?”
“那当然,这点我们懂的。”有些人听过长官讲话,有的人在婚丧嫁娶的礼仪活动中,听过那些私塾先生司礼时口称“诸位”。那不是骂人,是文质彬彬的官话,雅言。
陈耀武收住哈哈,说:“懂就好。这就跟我称诸位弟兄为诸位一样,这个‘诸’跟那个杀来吃的‘猪’不是一个字,虽是一个音,一个‘言’旁一个是‘犬’旁,‘犬’旁是畜牲,‘言’旁是人。”他一边说,一边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人们凑过脑袋来看。他接着写个“渚”字,用筷子点着道:“这个‘渚’是三点水旁,既不是畜牲也不是人,‘渚’乃四边环水的江中之洲也!”他顿了顿,学着老先生教学童的神态。他念过四五年私塾,能写会算,也还好学。“这名字不是我取的,是林老爷取的哩。我还没这学问哩。钱塘渚就是钱塘江的一片洲。错了吗?铜钱沙,啥意思?铜钱有这么大吗?哈哈……谁叫出这个名,做梦想发财呀,哈哈!”
人们无言了。田土根也无言了。既然是林老爷取的,定有学问。
“这是政府的告示,从宣布之日起生效。”
“那没有什么说的了,只有劳驾陈保长啰。”杨茂生说。
“当然,当然,我也是为地方人做事嘛,责无旁贷的。”
吃了午饭,豆女收了桌子,把桌面擦了几遍。陈耀武取来了笔、簿子、算盘和量地的弓。
陈昌金帮他爹磨墨,他爹摊开簿子,开始登记人口,造册。写到各户田地若干亩时,谁也报不出准数,只能说大约几亩。
陈耀武说:“随口报几亩不行的。多了,多出亩费,大家吃亏,少了嘛……必须有个实数。我既然来了,受人之托,就给大家丈量一下吧。”
“也好,让我们心中有底,也知道自己开了多少地。”田土根说。
于是,人们领着陈耀武去丈量。
大家都以为这是对自己数年来的血汗的一次鉴定,一次成就展览。至于将来交点税,也是应该。官府承认了他们也是好事啊!
足足花了半天时间,陈耀武才把各户的田地丈量完毕,一一登记在册。
田土根有十亩五分八厘,杨茂生有十二亩三分七厘。
一共垦出的田有二百八十余亩。
陈耀武合了账簿,摇了摇算盘。太阳西下了。
人们到江边送保长。在塘堤上,他们看着退去的潮。阿昌已被船工抱上了船。
陈耀武说:“诸位,还有两件事要跟大家说。”
“你说吧!”田土根心里总觉得不踏实。陈耀武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他今日来,只是为了做这笔功德?
“十户一甲,十甲一村,十村一保,十保一乡。这是保甲制。凡事总有个牵头的。这里既然有个村子,但又不大,不够一村,我看你们就推举个甲长吧!”
“在理,既然登了记入了册,推举个甲长有必要。”杨茂生说。
“我看,茂生哥年长,就由他当吧!”土根说。
田氏兄弟不做声。
杨氏兄弟瞅着茂生。
杨茂生说:“不,先来后到嘛,土根先来三年,开毛荒的是他。再说,土根城里认识林老爷。上塘田多,陈保长是田家畈大保的人,我们归田家畈保管,还是田土根干合适。”
杨氏兄弟无话好说了。田氏兄弟则应和说:“土根哥干吧!”
“我看,土根,当仁莫让,给大家办事嘛。”
田土根点了点头,说:“甲长是轮着干的,我就开个头吧!明年茂生哥干。”
“就这么说定了。另外还有一事,我不得不跟大家挑明的。田,我已经丈量了。这田虽然是大家开的,塘也是大家围的,你们流血流汗,吃了不少苦,但这田不是你们的,是城里林盛和老爷的。乡里派我来造册,林老爷委托我来量地看收成。前几年的租课嘛,林老爷说免了,从今年起由我代收,三七开。要种的,继续种,不种的,回去也不留。”
晴天霹雳,那太阳被乌云吞了。陈耀武的话像雷殛,把他们的头击昏了。二十几条汉子,不敢看天,不敢看太阳,一个个瞪大眼睛,望着田土根,再看看陈耀武。陈耀武夹着的簿子,简直是判官的生死簿,把他们的魂关进了簿子;陈耀武拿着的量地的弓和算盘,打破了他们的美梦。
田土根也惶惑了。这田怎么成了林老爷的?没听林老爷说起过呀!他抓住了陈耀武质问:“你说什么?这田是谁的?”
“林老爷的。他十年前就将这江中岛全部买下了,一千两百亩,全是他的。”
“他向谁买的?我来时这里人毛也没一根!”
“他向你买吗?你不是连巴掌大的地也没有吗?”
“这田是我开的,种的。”
“这田是我们开的,种的。”
“你们有地契吗?拿一份出来看看?空口白话不行。”
“这里是无主地,天的地的。”大家吼道。
“人家十年前就向国民政府买下了。没爷娘的田是国家的,林老爷向国家买了一干二百亩,有地约文书的。兄弟们,你们说这话要吃官司的。”
“放屁!”田土根扯过弓,折了,扔到江里去。
众人拥上,撕了账簿。
“你们反了!有没有官管?有没有政府?”
“政府?政府什么时候管我们?日他娘的破政府,卖了老子,老子还不知道!”
“凡老百姓,生下来就是国民,就管住了。你们抗,可是要坐班房的。”
“坐牢,我们一起去!打官司也不怕。”田土根说。
“我不过代理林老爷。你们私垦他人地产,抗租。”
“放屁!”
“好,我走。”陈耀武上了船,“一群刁民,等着收拾吧!”
“滚!青天白日,乌天黑地!”
陈耀武开船走了。
沙滩上留下的是那张折断的弓和撕碎的账簿碎片。
江水悠悠,浪卷上来,卷走了那断弓碎纸。
天渐渐黑暗。庄稼汉们坐在塘堤上,无言。
半个月之后,城里的法院开庭审理钱塘渚土地案。
传票是乡里派乡丁专门送来的,送给回土根,并且帮他念了两遍。传票上写着所有户主的名字。是按户口册抄的。他们撕掉的是田亩账。
田土根把传票拿给大家看。乡丁又当众宣读一遍,并点名似的叫了一遍,说:“名字没错吧?人数也不错啰?”大家说“没错”,并且把传票轮着看了一遍,寻找自己的名字。因为田、杨太多,有的人认识自己的名字,有的人不认识,有些怪字是陈耀武即兴写的,如“痴狗”写成了“奈苟”,文雅起来。癞狗本人也不认得自己的名字,乡丁指着告诉他说:“这就是你!”他记得有人写过,似乎不是这两个字,但又说不清楚是怎么写的,怀疑道:“我不是这苟是另外一个狗吧?”乡丁说:“反正是狗。”有人觉得他们的名字居然出现在政府的公文上,挺新鲜。公文的意思他们似懂非懂,乡丁也没有解释,好像要他们到城里法院去。鬼知道法院是什么,只听说城里妓院多,有钱人嫖女人,还有戏院,看戏文的。法院门朝哪儿开,树朝哪方栽,谁晓得。
田土根问:“这是要我们干什么?出钱吗?乡里派你来收我们交,去城里干什么?”
“人家把你们全告了!私垦他人土地,抗租不交,吃官司啰!”
大家傻了眼,面面相觑。
铜钱沙的先民们刚刚获得了政府的承认,第一桩和政府的交往就是去吃官司。上公堂,要不要打板子,罚银子,跟戏文里唱的一样,披枷戴铐去坐牢?
“日他娘,那户口花名册也该撕掉的。撕了他就不知道我们的名字了。”癞狗懊悔地骂道。
“田家畈来的人陈保长全认识的,是他告了我们?”
谁告他们,犯了何罪,他们弄不清。限定三天后的下午开庭。
“你们自己去吧!我的公事完了。”
“你不抓我们?”
“抓?哈哈,抓你们干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盗劫,这是民事案,传你们到法庭去讲道理,看这田究竟归谁,法庭公开审理后作出裁判。”
“传我们去说理?”大家简直不相信,官府会跟百姓讲理。
“你们拿得出证据来,这田就是你们的,拿不出是人家的。”
“证据?天作证,地作证,人作证。这地是我们开的。”
“跟我说顶屁用。我是当差的。”
乡丁走了。他们觉得挺怪,官府居然要他们去说理。
天理地理全在他们一边,人证物证全在。去!讲理去。他们也不知道请律师,写答辩,怀里揣的不是状纸,也不是证据,而是炯熟的番薯和米粑。荡了七八条小船,进城来。
他们把小船靠在卖鱼桥,问渔行的老熟人,法院在哪里。人家反问他们:“不卖鱼?找法院?”田土根说:“打官司去。”熟人笑了笑说:“法院在龙翔桥那边。”
他们把船荡到龙翔桥。好在平日进城卖鱼路熟,拐了八个弯钻了十六道桥拱,到了。上岸来东问西问,总算找到了法院大门口。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们蹲在法庭门口的大樟树下,不知怎么办。一大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坐在马路边啃干粮。有人问他们要不要找活于,想雇他们去搬运货物。
田土根一抖传票说:“我们是来打官司的!”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会陈耀武,却者半天不见陈耀武的人影。
田土根打算跟陈耀武讲理后再去问林老爷。他坚信是陈耀武捣鬼。林老爷要田干什么?他是生意人,又不种地。
农民不知道,天下最大的生意最赚钱的生意历来就是土地。
他们啃完了干粮,看着街上的热闹,见不少人进了法院,没发现陈耀武,有点失望。叫他们来干什么?一个个骂起来。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日他娘,老子只有个屌!”
“老子三十多人,一齐作证,田是我们的。青天白日,不讲理吗?”
一会儿,有个人从里边出来,问:“你们是不是钱塘渚上来的乡民?”
“不是!钱塘渚是什么属地方。我们是铜钱沙来的。法院传我们来,没人理,把我们全晾在门口。”
“那就对了,就是你们。谁不让你们进去?你们不进,要人请。原告、证人、律师、法官早到了,等着你们哩,进去进去。谁是田土根?”
“我。这是你们发的票。”
“你,为首的就是你哟。你们请了律师吗?”
“什么驴尸马尸,我们全来了。我们种田打鱼讨老婆生孩子,管他驴尸马尸牛尸!没招惹他,请我们吃官司。”杨茂生说。
“有理进去说吧!”
他们一哄而入。
一进法庭,那架式把他们给镇住了。
法官摇着铜铃,大声说:“法庭内不得大声喧哗!”
法警持枪站在门口。堂上,法官穿着黑衣,一个个好像送丧似的绷着脸,还有书记员,陪审员,律师,原告。不见陈耀武,也不见林老爷。田土根惟一见过几面的是老爷的大公子林成家,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大少爷。他就是原告了。
林老爷没出面,他不想跟田土根在公堂对面。他动如此大的干戈,请来了一些记者、社会名流旁听,他的意思不是要跟这些乡民争什么。有什么可争的,他无疑是赢家。他的意思在于做舆论。他要向社会宣布,他早就拥有钱塘江中的一块地。其实,他是在去年游过铜钱沙后才登记注册的,而法律文书的日期向前移了九年。他必须通过这场官司让它成为一个公开的事实。这才是他导演这场官司的目的。
法庭里有许多椅子,椅子上坐着许多人。还有不少空位。怎么像戏院?田土根想,这就是公堂?还真有点像唱戏哩。这戏怎么唱?自己是受审的主角,该不该走到前面去跪下?坐在那中间的是不是知府大人?他惶惶惑惑,如入梦境,无所适从。一溜子乡亲跟在他屁股后头,不敢做声。
前面有一整排是被告席。他们不认字,也不知什么原告被告,有人就找了个空椅坐下来。
“前排坐!那是你们的位置!”引他们进来的人指着前面的被告席说。
田土根和杨茂生走过前排,直直地站定。不跪?还给坐?他们有点不信。唱的哪出戏?
三十来个被告,坐满了一排。
法官宣布开庭。按照程序,一一点名,确认身份。
戏文开始。你念一番,我说一番。田土根他们听不懂,傻呆呆地坐在前排听戏文一样,只听到“田土根、杨茂生等乡民私自滥耕滥种他人有业田产,拒不纳税交租……”
念完说完,法官宣布:“传证人陈耀武到庭!”
这时,陈耀武才从另一扇门出来,走到证人席上,将半月前的事陈述了一番。
法官问:“被告人,证人说的全是事实吗?”
大家互相望望,没人说。好一会,田土根领会到这是在问他。
“有这事。”
“弓是你折断的?”
“是。我又没请他去给我量地。他有什么权丈我的田,还要我交租?”
哄堂大笑。闹了半天,被告一窍不通。
法官摇铃:“安静,安静!杨茂生,账簿是你撕的吗?”
“是。谁请他写账?”
“杨奈苟,算盘是你扔到江里去的吗?”
“是。他瞎鸡巴乱算。田是我开的。”
又是一阵笑。
“我们开荒种地,流血流汗,他一来,算盘一拨,三成是他的了。天下哪有这理?”田土根终于大胆申辩。
“你们种的谁的地?经过谁允许的?”法官问。
“我们种的自己的地,要谁允许?我上岛时,那里人毛也没一根。我把父母的坟茔做在那里,还立了碑的,不信,你们派人去看。我还在那里娶了女人,生了孩子,人都在。我的家住在那里……”
“请你出示你的地契。”
“地契?没有。我向谁买?谁卖?无人,老天的地,跟老天订契吗?”
“没契,就是滥耕滥种他人田产。”
“我没乱耕乱种。不信,你们去看,庄稼人,能乱耕乱种吗?田弄得好好的,庄稼长得也好,稻子,玉米,芝麻,黄豆,我没种鸦片。规规矩矩的,没乱。”
又是一阵哄笑。
“请原告出示产业证据。”
林少爷拿出一张图来,交给法官。
法官宣读证书,并展示。记者拍照。
法官接着又问:“被告人,你们耕种多年,可向政府交税没有?”
田土根说:“没有。我们那里没政府。”
又是哄笑。
法官问:“原告,可曾纳税否?”
林少爷呈上逐年税单。林家律师又说了一番。
这官司再明白不过了。被告输了。
休庭十五分钟后,法庭作出了裁决。
林少爷秉承父亲的旨意,当庭宣布免去以往的租课。愿种者,立租,不愿种者,不留。
旁听者大大赞赏林家宽洪。
从法庭出来,这群拓荒者成了佃户。他们一分田也没有了。
种田人从来就不是土地的主宰。他们的命运是被别人主宰着的。在国土的庞大舞台上,没有他们是绝对不行的。官出于民,民出于土。没有他们,一切都没有,历史戏演不成。但他们操作的是犁耙和庄稼,另一种人操作的是版图、契约和交易。土地的交易是人类最根本的交易,交易不成就引起战争。
田土根被林老爷请去。
土根问林老爷:“怎么前些年一次也没听您说过买地的事?”
“我说了,你就不种田啦!这是我跟政府的事。今天,我也没罚你们什么呀,客客气气请来,说个清楚,让世人知道,我有这么个地产。每年白缴税,也没图个收获。当然,土地买下来,不臭不烂,一百年后,也许有大用场。美国是块大荒地,原来的土著是红头洋人,印第安人,这你不懂。英国人去了,一块块把它买下来组成了个大国家哩。”
“唉,看来,世上只有太阳月亮不能买了。”土根沮丧地叹道。
“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成了佃户。”
“土根,我当你直说了吧。要是那地方只有你一户,你一家人,我也许不会买下那地。即使买,先也要给你划出十亩二十亩,叫你也去买,买了当祖业,传儿孙。你是个不错的人,对我家有恩,也当报。”
“你怎么不跟我说,让我也找政府买?多少钱一亩?”
“注册费当不贵,每亩五块大洋。”
田土根惊讶得跳起来:“介便宜的田?不会吧?”
林老爷抚他的肩让他落座:“是便宜,可这便宜要人买呀!你买不到的。政府门朝哪开,找谁买,你有路吗?政府也不卖给种田人呀,也不会十亩二十亩卖。要买就成百上千。你也买不起呀。”
田土根又沮丧地叹气。他终于明白这地不是他买得了的。农民就像那土地上的草,算得了什么呢?
“这事我不得不这么办。三十多户,我照顾谁去?把你同他们一起办,也是不得已的。那个姓杨的,也是跟你同时开荒的吧?”
“迟三年。”
“所以,许多事没有文字根据,扯不清,只好一统办了。今日请你来,跟你道个歉,再嘛,你那十亩,只管种,我不收租。”
“能卖给我吗?”土根想,五块一亩,他积蓄两年,买得下来。
“哈哈,当然可以,土地本来就是买卖的嘛。不过,我卖就不是五块啰,我不是国家,是私人。国产,可以便宜得一文不值,当破烂;也可以贵得胜过黄金。甚至价值连城乃至无价。中国跟外国为了土地打仗,打输了,要赔款,没钱赔,把香港都卖给了英国人,连同香港的老百姓一起卖了。这是道光皇帝手里的事。我向民国政府买下了钱塘渚,原来你把它叫铜钱沙。当然,你还可以叫它铜钱沙,我不反对,一个小名,一个大名。打个比方,你像孩子的奶妈,叫孩子乳名,我是产权人,就像孩子的父亲。这块地整个姓林。你那十亩在中心,我卖给你,立下约,就姓田了。哈哈,中间一个方孔,真成了一枚铜钱啰!你说我卖吗?”
“挖心的事,您当然不干。可老爷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光了啊!我十年心血一场梦。”
“将心比心,这田我还是给你。只不过,眼下官司刚了结,得过几年,等大家习惯了。我另外同你立个地契,由我卖给你十亩二十亩也行。地价嘛,也不要高,高了你出不起。当然,五块钱是不够的。如果我按注册价卖给你了,政府怎么说?乡民怎么说?那就不是私人交易了。”
“老爷,您有这分心,我感激不尽。我还是当佃户吧。便宜了,您两面不好交待,我也不好过日子。一同来开荒的兄弟们不会饶我。”
“不想要回了?三十块钱一亩,要不要?三年内还我一半,五年内还清,不加一分息,差不多是送给你十亩地。我可知恩图报啰!三年内,你不吭一声,照种着。”
这太有诱惑力了。“老爷,您不是开玩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这暂时是你知我知的协定。三年内,你拿一百五十块大洋来,我写约给你。这一百五在我是芝麻一粒,在你可不是个小数目呀。我不缺这点钱,仅仅是个手续。这点钱,请请中人保人。立契可得有证人,白纸黑字,按手印。两桌酒的开销和送律师的红包,全由我出。我等于不要你的钱呀!”
“那我领情了。三年后,五年内,我一定一定。”
“土根,你得给我管好那地。如果你愿帮我代管代收,我就不委托耀武了。”
“不不,这不行。我刚刚同大家一道吃了官司,回去却成了二地主,人家不宰了我?这不是人。我买地,十亩,说定了。”
“也好,说定了,一言九鼎。”
这十亩地的买卖,因战乱拖了几年,直到解放前夕,差点买下来。田土根筹齐了钱款,交给田麦带进城,约定三天内请中人立契。三天后他进城,林老爷已携了全家逃往香港去了,并且把田麦也带走了。
田土根死时都带着一个疑问:林老爷是不是将那地契交给了儿子田麦?
田土根土改时是一亩地也没有的佃户,成分雇农。
他守住了买地这个秘密,只跟儿子田稻讲过一次。
田稻至今还记得,他父亲有十亩地,地界他也清楚。至今,田稻也怀疑田麦手里有那张地契。因为那早已是无用的东西了,所以他一直没问起。
田稻想:等今年八月中秋田麦回来时,一定问问,别忘了。
这是上一代人的秘密,田潮生不知道。
正是这一桩桩往事,才积累起那分对土地的沉重感情。
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没有那分沉重。
潮生没有空闲听这些。不过今天还算跟父亲和谈了一阵子。
他安抚了一下奶奶,又跟父亲说:“爸,您看着办吧。我不强迫你。”
兰香说:“你何必呢?支持儿子工作嘛。”
田稻无言。
潮生开车走了。兰香喊:“周末把田田带来!”
“好的。”潮生在车里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