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稻把母亲从坟地里哄回家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刻了。老太太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她是在骂她心爱的孙子田潮生。田稻把儿子当了开发区主任的事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闹不懂什么叫“开发区”,她只听懂了要卖掉铜钱沙上的田,造什么球场,打什么球玩。孙子是专门管旅游开发区的主任了。她只知道孙子会读书,上了大学,还娶了城里林二少爷家小姐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又当上了大农场的场长,跟女婿林清一样的官儿。女婿林清是林家二少爷的儿子,是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潮生是前两个月由农垦局调到开发区的,一上任就征地批租,招商引资,办旅游业。不论老太太怎么说,总是疯话,田稻也懒得跟娘计较,他火着哩。
他和娘一进屋,兰香接过婆婆手中的竹篓儿,问田稻:“他们放你回来啦?”
“放——放屁!我自己回来的。”
“怎么?招待得不舒服吗?没派小姐陪?”兰香开玩笑,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她看到丈夫一脸怒气的样子。
“哼!小姐,呸!我付小费找你报销?”
“你还蛮像样嘛,钢火还蛮硬的。你真有那本事,我付账。哈哈。”
田稻终于被妻子逗笑了。“你呀!真灵。我是那种货?真有那事你又闹翻天啰。”
“我管得了你二十四小时吗?去了三天,才打回一次电话。签个字,比难产还难呀?现在这年头呀,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罗大发村长比你还大一岁哩,听说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养了个小老婆,前几天被他老婆发现了,一闹,出事了。是公司的秘书。开个茶叶营销公司,挣了几个臭钱,发烧了。听说那小秘书比他儿媳妇还小哩。”
罗大发出事了,田稻知道,乡纪委正在追查。
田稻傻笑了:“嘿嘿,土里土气的老××,谁要!别说小姐,连中姐、大姐也看不起一个土村长的。现在时兴大款洋款,怕沾土腥气哩。”
“洋腥味带爱鸡病哩。”
“不是爱鸡病,是艾滋病。”
“现在也真怪,吃起来专找上特产,玩起来专拣洋味道。听说征地要造什么高尔夫球场,高尔夫玩的是什么球,你弄不弄得灵清?”
田稻一听高尔夫就来气:“我日他高尔夫的老娘。听说打一球几十几百美元哩。真他妈的饥荒盗贼起,饱暖思淫乐。古人说得没错。”
“你签字啦?”
“签他娘个屁!”
“来吧,消消气。我炒几个菜。潮生刚才打电话来,说马上回来吃午饭的,你爷儿俩喝几盅。你呀,膝腿拗得过大胯吗?”
“他回来,记起爹妈来啦?讲孝心啦?他应该把田田带回来,给太爷爷烧香。祖宗睡在地下都不得安宁。我拗不过,也要拗。”
一辆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到门外。田潮生下了车,拎着一个装水果的纸箱和一瓶酒进屋来。
“爸,您回来啦?我带了瓶五粮液,特来孝敬——”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
“不是在乡里——”
“你他娘的在幕后指挥?”
“你们爷儿俩,见面就没个好相。这是家里,不准谈公事。人家的老子见儿子升了官,喜都喜不完的。你呀,总找儿子的碴。”
“他爬到我脑壳上做窝,哼!”
“爸,您这是哪里话。我避免跟村里发生直接关系……”
“你高明,让乡长出面唱黑脸。”
“他把您老人家怎么啦?谁敢对您不恭呀!”
“我不要他来撤我,我自觉。”
“他们要撤你的职?”兰香惊讶道,“唉,不干也好。吃午饭吧!乐得清闲。”
兰香端出了酒菜。父子俩喝起问酒来。
“爸,我说呀,您也该退了。村长干了这么多年,也够累的了。”
田稻一听这话像是乡长说的,气又来了,一口吞了杯中酒,把酒杯往桌上狠狠一蹾:“我老啦,我想干,我村长当上瘾啦!你们这批人,像他娘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们就知道炒地皮,卖田。你以为我想干?从土改合作社干到分田到户,老子是六十花甲快转一圈啦!从你爷爷围十亩田起,到三次大围,从肩挑人扛打大堤到机械化围垦,我们这辈人流血流汗跟天斗跟地斗跟潮水斗,斗来上千上万亩地,传到你们手里来做买卖?你们哪个是种田人?全他妈商人,私商官商,还有帮办商。”
“爸,您又来啦!喝。”儿子又倒满一杯,“无商不富嘛,商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家不是也有大商人吗!叔叔全家均商哩。”
“这里不是资本主义,共产党的旗帜未倒。”
“高举社会主义的旗帜跟资本主义争夺国际市场嘛。爸,现在是市场经济,连知识、品牌、名称这些无形的东西都变成有价的了,田就更是有价的东西,而且变成价格最高的东西。你知道市中心黄金商业地段多少钱一平方米?说出来让你伸舌头。用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铺一层还不够。抢着买哩,投资者都是外商,或者中外合资。静静的大爷就买了一块,一个亿的美元。现在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
“我不想谈他们家。你他娘的半边是林家人啦。我警告你,别忘了,你姓田。”
“老爹老爸呀!我又不是上门女婿,你干吗者跟我过不去。来,我敬老子一杯!干!”
“干你妈的×!”田稻又一口一杯。
“你爷俩一碰头,一碰杯,就骂起我来。我白伺候你们啦!”
“骂儿子是我的特权,谁骂你啦!”
“你骂他娘不就是骂我吗?潮生,别再提马尿灌他。”
“你,骂你活该,养的儿子,不回家。”
“哎哟,如今哪个儿子不跟媳妇跑的。儿子比你官大,有本事,别不服气了。我看儿子说得对,这村长就撂下拉倒。没有你,地照转。”
“妈,是地球照样转。”
父子俩笑起来。
“爸,说真的,你签不签那个字,又有多大作用呢?市里的大政方针是‘人大’通过的,项目报国务院核准的。征用铜钱沙,只是跟村里履行个手续而已,一个小环节罢了。你也是区人大代表嘛,老党员,组织原则……”
“你别又来教训我。老子没你读的书多,但比你走的路多,过的桥多,吃的盐多,经过的运动多。”
“爸,恐怕还是我过的桥多,走的路多吧?嘿嘿,盐倒是没你吃的多。运动嘛,我比你晚生二十多年,看过一点热闹。”
“那倒是。你爸解放前当过晒盐工哩。当然,你跑过许多国家,那都是坐飞机,算得走路么?”兰香说。
“我做过盐工!盐工又怎样?你是盐场老板的小姐,摆什么老皇历?天翻了,地覆了!”田稻火气更旺了。他想起陈耀武到铜钱沙圈沙地开盐场,他十六岁就到陈家盐场当晒盐工的往事来。兰香是陈耀武的女儿。
“老爸老爸!别在家里搞阶级斗争。爷爷外公早作古了,你们也和平共处几十年啦!”
“你看你看,你要是不找我,早就到省城当大官去了。后悔啦?可不是我找你的呀!”
“爸,你可是从来不提陈年老账的,今日怎么啦?”
“真他妈的乾坤倒转,玩到初级去了。不是说要抓农业吗?把上好的庄稼地卖掉了,没了田,抓风去!”
“把出租好地的钱用一部分来办工厂,搞旅游业,重建新村,再把一部分钱投到差地上,搞农业,这不是全盘都活啦?”
“铜钱沙卖了,还收得回来吗?这地上灌进水泥桩,拉起铁丝网,打起高围墙,像租界了,铜钱沙人走也走不进去了。你爷爷和我,两代人……真他妈不是滋味!”
“哎呀,我的爹。日本人也曾把你们全部赶到南岸去,铜钱沙荒了四五年,可最终他们也没本领用拖轮把它拖到日本去。把铜钱沙卖掉就真的卖掉了吗?不,土地是谁也卖不掉的,只不过改变了它的经营方式。让一棵玉米棒子变成摇钱树,何乐而不为呢?”
田稻猛喝了两杯。
“爸,叔八月十五回来,说来考察一下投资环境。”
“他是在铜钱沙生的,还考什么察?前年他回来过,看过了。”
“你叔回来好。你爹没钱,跟你爷爷一样,只知道用力气围田。围好了,卖给你叔叔,你爹给叔当佃户。”豆女在一旁拍手叫好。“你爹和你叔都是这块地上生的。这地姓田。稻子和麦子。”
豆女恍恍惚惚回到了那个年月……
冬天,豆女和狗在门口晒着太阳,土根在烧荒。晚霞红了江面,岛上也红了。芦苇和杂草烧成了灰,土根把草灰翻到地里,好肥。他三五日进城卖一趟鱼,带些布头、红糖回来。豆女给婴儿缝制衣裳,各种各样的小褂小裤小帽小鞋做了一小笆篓儿。
春天说到就到。铜钱沙绿了,江水蓝了,芥菜开花,马兰头遍地。豆女挺着肚皮,弯不下腰,但仍在走动,喂鸡,喂猪,挺着腰浇菜种瓜。每当蹲下,她就有一种瓜熟蒂落的感觉。她没生过孩子,兴奋中夹杂着几分恐惧。她盼望杨大嫂快点来,但江面上来来去去的小舟里,仍然不见杨家人的影子。
土根不再进城,守着临产的女人。他着急。见到妻子那副沉重的样子,他又有力使不上劲,便常常把豆女抱到床上看,简直就跟看田里欲破土的禾苗一样。他恨不得像拨地皮一样剥开豆女的肚皮,让儿子跳出来。
那天下午,潮来了。江水涌动,已能听到它的吼声。
“你歇着别动,我赶潮去。”他想抓点鱼养起来,给豆女发奶。他脱下了衣服,用一块布条勒住胯裆,拿了鱼捞。狗要跟他出门,他吆喝道:“别去,守在这里。有信儿叫我。”
狗听话,回到豆女跟前。
“别贪心,快点回来。”
一会儿,豆女听到了潮声。那潮声滚雷般由江面传感到她的肚皮上,去年沉入江底的溺水感觉一阵阵涌起。她阵痛起来。她本来倚在门框上,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撑着腰,眺望江边,看土根赶潮。她总不放心,每次土根奔向潮头,她的心就像被掏了出来,悬挂在树梢上,总是要盯住他,直到潮头去了,土根满载而归。今日,她撑不住了。胯里有一股液体奔流而出,一看,是鲜红的血。她扶着壁挪到床边,一阵被撕裂的疼痛几乎使她昏厥。她倒在床上,知道要生了。她想到母亲生她,生姐姐,生弟弟。母亲死了父亲依然还活着。姐姐嫁了,也生了孩子。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逃也逃不脱疼的命。生孩子不是病,生下来,就不疼了。她咬牙挺住。她也听说过难产,见到过难产死的女人。她的一个表姐就是难产死的。婴儿的头都出来了,可肩背卡住了。表姐夫抱着表姐的腰,另外两个女人一人按住一条腿,做接生婆的母亲使尽了法子,用手去抠,去拉,孩子仍然卡在产门上。表姐终于断了气。她那惨叫的声音全村都听得到。表姐下葬时,表姐夫哭着,娘家人也哭着。一块白布盖着表姐的下身。表姐才十七岁,一张娃娃脸,而她的胯下是一个娃娃头。“不能就这样把她装进棺材埋了,做鬼也超不了生的。”“这孩子不是人,是催命鬼,造孽啊!”“帮她收拾了吧!不然,她做鬼也叫疼,村子里也不得安宁的。”表姐夫拿过一把镰刀。他恨这个孩子,一咬牙,一把抓住那带着胎毛的小葫芦,狠狠地一镰刀割下去。死婴的头被割下来,扔到了棺材里。在场的人无不胆颤。现在轮到她生孩子了。想起表姐,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浑身肌肉紧缩,感到孩子在用头顶开产门。她坚持着爬起来,拖过一只小木盆,把肚子顶在床沿,张开胯,羊水和着血往盆里流。她想把孩子像拉大便一样拉在盆里。
狗见状也慌了,呜呜嗷嗷地叫着,从地下跳到床上,从床上跳到地下,帮不上忙。
“土根,土根……叫土根……”豆女呼唤呻吟着。
狗听懂了,奔出门外,汪汪汪地向沙滩跑去。
豆女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不过,她不太怕死,她已经死过一回了。
土根正在潮头上。潮水追赶着他,浪牙叮咬着他。他赤裸着身子奔跑着,捞兜里已有好几条大鱼。
他的儿子终于顶开了母体的阴户,探出头来。
田稻在前面冲开了一条血路,迎接他的是一片血染的土地。血水在地下流淌。母亲的两条带血的腿像两根擎天柱,成“人”字形张开。
田麦紧随其后催促着哥哥。
豆女抓住床沿,把劲全集中在小腹上往外挤。她记起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时把自己的头发咬在嘴里嚼,会生得快一些,便又打散头发,放在嘴里嚼着。一阵恶心,腹中翻江倒海。
田土根在浪头跳跃,沙滩涌潮澎湃。
狗追上来,咬住他手中的网捞,往岸上拖。
他顿时明白了,跳出潮头,比狗跑得还快,向屋里奔。
田土根一只脚跨进门时,田稻“啪”的一声刚好坠地。
田土根抱起妻子,放到床上,紧接着捡起儿子。
豆女气尽力微,坚持着从枕头下拿出剪子。
“剪脐带……”她眼冒金花,昏昏欲睡,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儿子!”田土根一看婴儿的小鸡,惊喜地叫道。
豆女幸福地微笑了。
胎儿落地,没有哭声。土根觉得不对劲,难道是死胎?他拍了拍婴儿的屁股,仍不见发音。
豆女昏沉沉躺在床上。
土根把婴儿抱出屋子,迎着太阳一看,婴儿闭眼闭嘴,仍无声响。他失望地双膝跪地,对天举着儿子,祈祷:苍天,大海,土地爷,龙王君!救救我儿子吧!
他捧着孩子拜了三拜。
“哇——哇——哇——”婴儿破声大哭,惊天动地,盖过了潮声,同时,睁开了一双大眼。
田稻从黑暗的子宫来到了光明的天空。他也不知是子宫大还是天空大。他挥手蹬足,一阵获得自由的狂欢。他的身子上带着母体的胎液,粘着地上的泥土。
“谢天谢地谢龙王!”土根又拜了三拜,旋即抱孩子进屋。
他又听到床上有孩子的哭声。他往床上一看,哟,床上又有一个胖墩墩白净净的小家伙。啥,又出来一个?
“两个!”他惊喜地叫道。
豆女被他叫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又生了一个。在昏迷中,她梦一般生下了田麦,几乎没有感觉。当她听到“两个”的叫声睁开眼时,真的,又一个在她胯裆里动着。
“两个!都是你的。”豆女这才感到腹中一泻而空了。
这女人真是一块好田,苗壮,一胎两个。土根好骄傲。
田稻生在地上,田麦生在床上,一个生得艰难,一个生得轻松,这两个人的命运将完全不同。兄弟俩长得一样,但肤色大有不同。先生的红扑扑,带黑色,后生的带白色,像娘的肤色。
田土根烧了热水,给豆女洗净了身子,又把婴儿洗净。豆女把他们包了,放在一起。土根煮了糖鸡蛋,豆女吃了,顿时精神起来。她身体素质极好,一会儿就坐了起来。
田土根拿了香,插到父母的坟头,跪下禀报道:“爹,娘,你们有孙子啦,两个。”他磕了九个头。
苍天在微笑,云层是那无所谓的笑靥。大地在涌动,铜钱沙在江水中微笑。在天地的媾合中,人间算不了什么。
豆女拿起桌上的酒,举着满满一盅,走到门口,叫唤着:
“阿稻——阿麦——你爹回来哟——回来哟!”
兰香急忙去拉住婆婆。
田稻父子面面相觑。他们把老太太的疯病惹发了。她又要叫魂了,往往一叫就是三天三夜。
奶奶叫魂的疯病一发作,父亲的心病也要跟着发一阵子。这一回更是触到了父亲的痛处。潮生便不好跟父亲再争争吵吵了。至于乡里要撤父亲的职,他没有听说。他估计是乡长一时的气话。如果真做这样的决定显然是不妥的,至少也得先跟他打招呼。他在这一带是权威人物,铜钱沙村在农场的地界内,公社年代是由农场代管的。田潮生当过农场场长,后来又调到农垦局当副局长,他和老场长林清对围垦区十年来作出了不少贡献,乡里的企业全是农场扶植起来的,铜钱沙村的企业更不必说。乡长一向是把他父亲捧着的。修乡里的那条路,他叔父捐资了五十万。田家人,谁敢轻易撤?父亲有土改、抗美援朝、合作化的根基,动他不容易。父亲是个翻毛鸡脾气,儿子是知道的。
母亲跟疯奶奶出去了,潮生也只好打住,换一个话题,顺顺父亲的心。父子俩很少谈心。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总也说不到一块去。他从十多岁懂事起,就跟姑父林清打得火热。也许他早就想撩开林氏家族的神秘面纱,向往城市。他一向对父辈的家世不感兴趣,除了奶奶在他小时讲过一些外,他所知的并不很多。对于父母的事,他更不敢细问。听村里人讲,他母亲曾做过尼姑。他叔叔去香港的经历,他有所知。对叔叔当初怎么去林家当学徒,为什么不是父亲去这个疑问,他很想问问父亲却一直没问过。当然,他们家跟林家的渊源关系,他是知道一些的。田稻从来没有完整地亲口对儿子讲过。在十多年二十年前这是一个很忌讳的问题。田稻之所以没有当成大干部,与这些历史多少有关。近十年,这些话题已不是人们感兴趣的了,然而,这些旧的人际关系连带着这块土地瓜儿藤儿般被重新牵扯到一块。
潮生用轻松的口气问:“爸,叔叔和你是孪生兄弟,怎么你们完全不一样呢?爷爷当时是不是偏袒叔叔,让他进城当学徒而让你种田?”
田稻抬眼看了看儿子,叹了一口气:“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我跟你叔谁进城当学徒是抽筷子定的。说来好笑。那年我们才十岁。”
那天中午,田稻在芦荡的水洼里摸鱼抓蟹。水里一群光头光腚的男孩打闹戏水,满身的黄泥浆。坡上几个女孩,大多是男孩的妹妹,拎着小鱼篓儿。哥哥们抓到鱼,扔上坡,妹妹捡了装进篓。哥哥们在水里跳,妹妹们在岸上笑。
一艘汽艇开进了铜钱沙。
孩子们立刻被吸引过去。他们在江边的芦苇旁看那汽艇。
艇开得飞快,犁起的浪扑向沙滩。艇也好看,像飞起的鱼似的在岛边绕了半圈。艇头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很漂亮的女人,一个是很干净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指指划划的黑胡子的老人。
艇近岸,停了,三个人登上岸来。那男人把女人抱起来,送到不湿脚的草滩上。他又回去,拿了一枝枪上岸。
孩子们害怕了,躲进芦丛。
两只野鸭惊起来。那男人举起枪,“砰!”一声枪响,一只野鸭从半空中掉下来,掉进了阿稻和孩子们抓鱼的水洼里,扑腾着。
漂亮的女人和老头儿拍手笑:“好枪法!”
狗从芦林里窜出来,先是朝放枪的人汪汪叫,接着奔到水洼边,欲去咬那猎物。
阿稻勇敢地从芦丛里钻了出来,望着来人,盯着男人手中的猎枪,手里拎着短裤头。
“喂!小东西,给我把鸭捉起来,行不?给你钱。”男人和气地笑着。
“多少钱?说话算数?”阿稻不信。
“算数。你要多少?哈哈……”
七八个光屁股从芦林里钻出来,女孩子也怯生生地走出来。
“啊!这么多小孩。”女人笑。“真有趣。”
“把你的枪给我看看,我帮你把鸭捡上来。”
“行。你看吧!”男人递过猎枪。
阿稻套上裤子,把沾满泥水的手往裤子上揩了揩,接过枪,好奇地摸了摸,又还给男人。然后,扒下裤子,跳到水里抓住了半死的野鸭,递给男人。
“鸭送给你吧!”男人说。
“当真的?”
“只要你领我们去找一个人。”女人笑着说。
“找谁?”
“田土根。”
“田土根是他爹。”男孩们同声说。
“找我爹?干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女人仔细瞧着阿稻,拉起他的手,摸摸他的光头:“我可认识你哩,你准是叫阿稻的。”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稻?”
“我还知道阿稻阿麦是双胞胎,对吧?”
“是又怎么样?”
“阿麦我见过。阿麦长得白。”女人说。
“啊,我知道了,你们准是林老爷家的。”
“这小家伙倒蛮灵光。”男人说。
阿稻领他们到家。阿麦牵着牛回来了。
“妈,城里的林老爷和林姑姑来啦!林姑姑,你们准是开汽艇来的。”阿麦早就看到了汽艇。
豆女忙从屋里出来。她不敢认,愣了一会,说:“阿麦,快叫你爹。”
“林姑姑,请到屋里坐,我去叫爹。”阿麦扔下牛绳往地里跑。
“阿稻,哪来的鸭子?”豆女问。
“他给我的。”
“屋里坐,屋里坐。”豆女无所适从。她偷偷打量着林姑姑,怎么看也觉得不像他们救过的林小姐。十年过去了,当然认不得了,当年十七岁的林家林小姐现在是日本太太。当年她劫难到此,那半死的狼狈相她倒是记忆犹新的。
田土根从地里回来,也是大吃一惊:“真是稀客呀!小姐什么时候从东洋回来了?老爷你好。这位是东洋姑爷吧?”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救命恩人土根哥。”林佩玉对日本丈夫说。
昔日的林家大小姐留洋日本,嫁给了日本人。这个日本人世代为商,都是中国通,在上海有商行。战后,他把资本转到了香港。
“我们来玩玩,来看看。土根,今年怎么没到我家去?”林老爷笑问。
“田里活忙,没去看您。”
门外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女人和小孩。
林佩玉拿出好多花纸儿包的洋糖果给孩子们吃。
豆女去烧饭,招待城里的客人。
田土根领着林老爷林小姐东洋姑爷去看铜钱沙。到了铜钱沙,林佩玉不禁忆起往事来。铜钱沙已不是昔日的样子,岛上有了个小村子,有了人烟,有了一片片庄稼地,虽然大部分还荒着,毕竟不可怕了。阿稻阿麦和狗跟着他们。那个洋姑爷又打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他说:“这里真是个好猎场。”下午潮水来,他们又一起看潮。大潮差点把停在岸边的汽艇打到岸上来。
林老爷他们在田土根家吃了一餐农家饭。在饭桌上,林老爷问了收成情况。
林老爷说:“种田打鱼很苦的,让一个孩子到城里去学点手艺吧,到我的铺子里,一切我包了。先让孩子读两年书,再上柜台。他们读书了吧?”
“哪里有钱读书呢,有,也没先生来教啊。”田土根说。
“娃太小,怕麻烦老爷了。等长大一点——”豆女舍不得。
林小姐问:“你们谁愿到城里去读书,学手艺?”
兄弟俩傻笑。
“老爷,小姐有这分心,我真感激不尽,他们两个,由老爷挑吧。”
“阿稻长得壮,跟你爹种地,阿麦白净净,去学做生意,行么?”林小姐说。
“我看两个孩子都很聪明,长得也一样,谁去由父母定吧。”林老爷说。
“我看也不薄谁厚谁,这样吧,抽签定。”林小姐笑着,从桌上拿起几根筷子,比了比,长短不一样。农家的筷没讲究,新筷子旧筷子向来都是一把抓。“你们来抽,谁的筷子长,谁进城,谁的筷子短,谁种田。”
阿稻阿麦也觉得挺有趣。谁会想到这根筷子将决定人的一生呢。
“抽就抽。”阿稻说。
林小姐把四五支竹筷捏在手里搓了搓,又到桌子下搓了搓,然后拿到桌面上,两手握住不整齐的下端,露出齐刷刷的上端。大家都笑。
“哥哥先抽弟弟后抽,来!”林小姐把筷头送到他俩面前。
阿稻不假思索抽出一支来。
阿麦仔细看了看筷子头。他知道桌上的筷子不一样,有新的,旧的,半新半旧的,新的最长。于是,他抽了根新的。
“我也要抽!”坐在豆女腿上的小妹菜儿觉得有趣,也抽了一支。也是新的。
三根筷子一比,就数阿稻的短。他抽了根旧筷子。
菜儿高兴地用稚嫩的嗓音叫:“我的筷子长,也要进城去。”
“女孩子,进什么城。”豆女拿过菜儿的筷子。
菜儿还真的进了城,做了林家的媳妇。这是二十年后的事。
阿麦十二岁未满,父亲把他送到了林家药铺。
这是抽筷子游戏之后两年的事。
林家为了报答田土根的救命之恩,把阿麦培养成了一个生意人。这是林佩玉的心愿。
田稻在解放后,几乎忘掉了那支稍短一点的旧筷子,他一直很幸运。在田麦音讯杳无的几十年中,他还同情弟弟,庆幸自己。直到弟弟有了信,回来了,他才又记起那支新筷子。
一根筷子怎么把田家和林家搅在一起了呢?
父亲终于微笑了。
奶奶在爷爷的坟头转了一圈,被母亲扯了回来。她还在不停地呼唤。母亲把她扯进了老屋,她才稍安一会儿。
“爸,林家姑奶奶被土匪绑架的事,我只是听人家说过。那是怎么回事?”
“那年,我跟你叔才一岁,听你爷爷讲过。也许是老天安排了这段恩怨吧。那时的铜钱沙,你想也想不出是啥样子。”
铜钱沙有了一户人家。一家四口。两岸的人渐渐知道那斗胆在潮头落户的人姓田,他不仅从江中捞到了一些浮财,还捞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一胎生了两个儿子。他们只见到过田土根,从来没见到过那女人,也没有见到过那两个孩子。
田土根不仅在岛上种了庄稼,每年发大水时他都要从江水中捞些木头或破箱损柜,拿到岸上来卖。如果有人认出这些漂来物是自己的,只管领回去,土根分文不取。镇上的人也渐渐地认识了他,尤其是那些弄潮儿。有的人还专门干捞浮财的行当哩。田土根身居江心,得天独厚,自然比他们捞得多。当然,这是用命换来的。人们相信,迟早这一家人会被潮水卷走的。
田土根每年都要捞到一两具死尸。他把死尸送到岸上,让人来认领,没人领,他就把它埋掉。上游寻尸的人,往往到铜钱沙来讨尸。田土根因此就有了些名气。两岸的人对铜钱沙产生了一些恐惧心理,于是有了一句骂人的话跟土根的名字连在一起:“让土根给你收尸吧!”田土根成了收尸人,铜钱沙成了收尸滩。
过不多久,江心大甩尾,北江浙窄,南江渐宽,铜钱沙上的荒草芦苇更茂盛了。铜钱沙长大了不少,岛上鸡鸣狗吠,炊烟一束,呼大呼小,荒凉中有了生机。人到地头熟。天造地,地养人,铜钱沙成了一隅独特的天地,倒也与世无争,和平安宁。
那天黄昏,江流里航船渐稀,落日喷出的余晖血一样泼满了江天,连沙滩也被染红了。夜幕四合,有一条小船顺流而下,船头船尾两个汉子奋力划桨。他们在铜钱沙尾靠了岸,把船拖到胯裆湾里。两人跳下船,将船藏人芦林,接着从船舱里拖出一个人来。被拖的人捆着双手,蒙着头,看来是吓坏了,连步也迈不动,由两个人架着,像拖向刑场的死囚。没有叫唤,没有挣扎。
狗吠起来,从芦丛里的小径窜出,对着闯入者龇牙咧嘴乱叫。两个男人便用黑巾蒙了头脸,留着眼在外,架着那人,直奔田土根的小屋。
土根和妻儿们正吃晚饭,听到狗异常的狂叫,端着碗出门来瞧。
来人已经过了塘堤,离土根家只有百步之遥。一看那架式,土根心里打了个寒颤。来者两个拖着一个,看不清人脸,行动凶煞,不是善人。“绑票!”他脑子里闪出这个恐怖的念头来。他常听说这类事,却从来没见过。土匪把“肉票”带到岛上来了,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钱塘江上,杀人越货,白刀进红刀出的土匪他是惹不起的。他有妻儿,有家,有田,黑道牵连不得的。他连忙回屋,将门关上,小声说:“土匪。”
豆女放下碗,吹了灯,搂着两个儿子,直打哆嗦。
土匪已到门口,一脚将尚未关拢的门踢开。土根手中的饭碗被撞落在地上,“吮当”一声,清脆得刺耳。两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土匪把人扔进门来,站定。
其中一个双手一拱,说:“兄弟,别怕,我们只是借宝地一用。”
另一个划燃火柴,点燃了桌上的灯。
“两位大哥,要做什么?干万千万……”土根站过来护住妻儿。
“我们来是抬举你。你放明白一点:我们把这个人交给你,不能让她跑了,也不能让她死了;不能让她饿着,也不能让她撑着。人家可是千金小姐哩,值大价的。你把老婆的床让她睡。你他妈的可别把她睡了,老子也没破她的身哩。快则三五日,慢则十天半月,我们会来取人的。事情办成了,有你一份,总比你打鱼种庄稼捞浮财油水大。以往你捞死人,今日给你个活的,换大洋。”
“大哥,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家有小的。”
“屁!你胆子不是挺大么?又不要你杀人。不干也得干,你只给我们守票,谁他妈叫你住这好地方。”
“如果漏了风声,放跑了人,杀你全家。”另一个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桌子上,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两个人把饭菜一扫而空。
“话不多说,就这么交待了。我们还有急事,走了!回来,交不出人或者是去报了官,什么下场,你清楚。”
田土根和豆女呆听着果看着,直到他们出门,消逝在黑夜中。狗吠着,送他们登舟而去。风平浪静,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土根的船被放流了。
田土根和豆女把躺在地上的人解开,去了她头上的黑布。原来真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大姑娘。姑娘仍在昏迷中,夫妇俩把她抬到床上。
豆女哄住了两个儿子,又去烧水做饭。土根守在床边,等小姐醒来。他心里很乱,不知该怎办。黑道上的人他是惹不起的,但要他当同伙,他决不干。这块天赐的平静的土地还有他的女人和孩子,他不能放弃。父母也埋在这里,他不能让这块土地遭到污染。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救行吗?怎么救?弄不好,全完蛋。真是祸从天降啊!
扔给他的是个活人,要是死人,倒好办多了。他有处理死人的经验和胆量,碰到活人却是个大难题。
这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有钱人是更加惹不起的。
小姐渐渐苏醒,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小姐,不是我们,我们不是,不是我们啦!你看,是我吗?”
小姐坐起来。“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她揉了揉双眼。眼前一盏油灯,一个面目和善的陌生男人,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抱着两个一样大的孩子。
“这里是铜钱沙。钱塘江中间的一个荒岛,只有我们一户人家。”
“大哥大嫂!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求求你们。”她下床跪倒在地,“你们送我回去,我父亲会给你们很多钱的。”她哭起来。
土根连忙拉起她,说:“小姐,我们不是歹人。我们刚才正在吃饭,两个歹人把你送来,把你交给了我们,真是祸从天降啦!好端端的。”
“大哥,求你送我回去,求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小妹子,你先别哭,来,喝口水。饿了吧?先吃点。”豆女放下孩子,拉起小姐的手。小姐的手又白嫩又柔软,刚破土的笋一样。“天哪,造孽,这么嫩的姑娘哪遭得起折腾,吓都会吓死的。”豆女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了,把一碗姜茶送到她嘴边。
她咕咚咕咚喝完,抓住豆女的手不放:“大姐,救我!”
土根说:“小妹子,我们何尝不想救你呀!送你回去了,我们一家四口怎么办?他们说三五天内来取人的,交不出人,杀全家。”
“你们全家都跟我到城里去。我父亲林盛和,你一定听说过的,城里有半条街是我们家的。我保你们全家。我父亲会叫警察局缉拿凶犯。”
“呀!是林家大小姐。造孽啊!我哪敢高攀。你怎么落到他们手中的?罪过哟!”
“我到天竺寺去敬香,游玩,本有几个下人陪着的。他们准是早盯住我们家了,吊了线。我上厕所时,被两个蒙面人绑票了,拖进庙后的竹林,用个大布袋装了,背……背……怎么到这里来……呜呜……大哥大嫂救我!”她又跪下。
“小姐,不哭了。你爹是会来赎你的,放心吧。”
“你们给我爹送个信吧,让他快来。”
“送信?这江中间,走不出去,我们的船也叫土匪放流了。”
“那该怎办呀?他们会杀我吧?”
“他们一共有几个人?”
“两个,我只看到两个。”
“小姐今年多大,叫什么?”豆女问。
“十七岁,我叫林佩玉。”
“娘卖×!”土根听说只有两个人,胆壮了起来。“林小姐,你别哭了,哭也没用。先吃点东西,今晚是走不了的。你父亲即使叫了警察,三五天也找不到这里来的。等两天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这铜钱沙决不是土匪窝子,你相信我。”
林小姐嘤嘤咽咽哭了一夜。夫妇俩陪着,劝着。
天亮,田土根领她出去一看,四周白水茫茫,偶有航船从江中过。林小姐欲叫,土根阻止道:“小姐,叫不得的。你走了我们还活不活?让人家说铜钱沙是土匪窝,我这田还种不种?”
林小姐也只好作罢。她对田土根还不是十分放心。万一他要杀她,扔到江里去,父亲查也查不到,别说赎了。
她也很惊讶,这家人怎么在这孤岛上生活呢?
“大哥,你们就不怕吗?”
“我们怕什么?穷哇,穷人怕天灾,富人才怕打劫。当然,穷人不怕匪,却怕官。这里没官管,只怕龙王爷了。潮水大呢,下午你看看就晓得了。”
“你说我父亲会来赎我吗?”
“当然。谁不心疼自己身上的肉。你爹正急,你娘在哭哩。”
“万一他们拿我撕票了呢?”
“我也跟你讨个公道。”
林小姐在田家住下,她望着天,望着地,望着江流……
田家把她当成上宾,两个刚会走路,牙牙学语的孩子跟她玩。她就这样认识了阿稻和阿麦,也知道了豆女和土根的身世。
她在铜钱沙上过了七天,她喜欢上了这家人。
第七天深夜,狗突然叫起来,接着有人敲门。土根料定土匪取人来了,便拿了一杆鱼叉,藏到门背后。豆女战战兢兢开了门。林小姐躲到柜子后边。
一个蒙面人手握刀子闯进来。“你男人呢?”
土根一看,只有一个人,胆子壮起来,一闪而出,站到来人的背后。
“不许动她,有话好说。我可是守信的。”
“人呢?交给我!”
“人没跑,风我也没漏,你们怎么个放法?”
“不与你相干了。想分成,是么?哼,分他妈的尸。林老板不讲信义,我们上了圈套,倒赔了一条命。他不要女儿,老子要了。”土匪在屋里搜寻,把林小姐拉了出来。“走,跟老子走!”
“土根哥,救我!”林小姐挣扎。
土根退到门角,抓住鱼叉。他不能在屋里同土匪斗,怕惊坏孩子。两个孩子在床上哭。
土匪把林小姐拖出门去。
“大哥大嫂!救救我!”
田土根跟了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第二个人接应,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他料定土匪没拿到赎金,倒丢了一条命。活该。这个土匪是来撕票的,杀人灭口,报复。
土匪把林小姐拖到江边的沙滩上。江边有一条小船,船上没人。土根藏在芦林里,伺机而出。狗在江边吠着。
“我爹给了你们钱,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没那么便宜。你爹那老狐狸会放过我们吗?让你死个明白吧。五千大洋我们没拿到,上了你爹的钩,我哥把命也丢了。一命还一命,老子先奸了你,再把你扔到江里去喂鳗鱼。你他妈千金小姐,肉嫩,先让老子啃几口,再扔给鳗。”
土匪把林小姐按在沙滩上,撕开了她的衣裤。林小姐哭叫着,她已无力抵抗了。
土匪扔下面罩,扒光了自己的衣服,饿狼一样扑上去,压在林小姐身上。“老子要你见红了再死!”
土根见状,呼啸而出,提起鱼叉,狠狠地扎在土匪的背上。
土匪一声惨叫。
土根像提起一条大鱼似的把土匪提起来。“王八蛋,我也叫你死个明白!”他抽出鱼叉,又插了三四叉。血汩汩地流在沙滩上。
“让你先红吧,杂种!”
林小姐从沙滩上爬起来,抱住土根。“土根哥!”
“小妹子,没事了。”他把土匪扔到江里。
夜潮来了,洗净了沙滩上的血迹。
太阳出来的时候,天明亮,地明亮,江水明亮,干干净净的,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连豆女也不知道田土根杀了人。铜钱沙上昨夜的血腥恐怖,除了田土根和林小姐,只有天知地知鬼知。田土根把林小姐抱回屋时,林佩玉吓得软绵绵的,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叫着“哥——哥——我救命的恩哥,我的亲哥,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的……”
田土根觉得有点后怕。自己竟亲手杀了人,而且杀法残酷。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刚才的那分勇敢和果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姑娘杀人,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他想,如果他不冲出去用鱼叉捅死那个土匪,这个姑娘就会被土匪强奸,然后被扔到江里去,他将在一边目睹一切。他不忍心看到这一切,而他也同样残忍地杀了那恶人。
他恳求她,什么也别对人说,对他老婆也别说,只说土匪被他赶到江里,游水逃了。至于淹死了没有,潮水来了,也许难逃一命。
“哥,我的小命是你捡来的,我听你的。”
“也别跟你爹说我杀了土匪。我送你回去,等潮水一退就走。”
土匪留下了一条小船,等于是还他的。
黎明时,他荡起小船,像往日进城卖鱼一样,进了城。他把林小姐藏在船里,怕被黑道上的人发现。他要保护铜钱沙的名声,保护他的妻儿,保护那块地。
他按照林小姐说的路线,荡到烷纱河下,在林家后院的河埠上泊了船。林小姐爬上了岸,踉踉跄跄回到屋里,像是从天而降。心急如焚的林老爷和太太一见女儿,喜得大哭。女儿倒在母亲怀里昏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接着就发起高烧来。
田土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走出多远,就被抓住,送到了警察署。林家有下人看清了这条小船,领着人追来的。
林佩玉醒来时父亲告诉她,歹徒已经抓到了,没跑多远。
“抓的谁?”
“一个荡着小渔船来的年轻人。送到警察局去了。”
“爹,抓错了,那是救我命的土根哥。快,快把他请出来。”
她讲了绑票的经过。田土根杀人的事她没说。
林老爷马上到警察局,请出了田土根。
林家把他视作恩人,摆酒致谢,送他赏钱。
田土根说:“林老爷,小姐回来了,算她福命大。我救她不图钱财,不贪功德,只求个安宁。我只是怕别人把铜钱沙当成土匪窝。那里只有我一家人。我不要什么赏,只求你别向外说,你和小姐知这分情我就够了。酒我也不吃,钱我也不要,我要早点回去打鱼种庄稼。我误不起时光。”
林老爷一想也是,要是一张扬,土匪行报复,普通的小百姓会惹杀身之祸,反倒害了恩人。他见田土根正派厚道,便依了他,把他请到后院,备了些酒菜,一是压惊二是谢恩。田土根这才肯留下。
林佩玉硬撑着爬起来,要当着父母拜恩兄。土根也就受了。
饭后,林老爷拿出个红包儿,说:“田家兄长,这是点小意思。听佩玉说,你们很苦,耕田连牛也没有,土匪把你的船也放流了。佩玉在你家吃住七八天,就算我付的饭钱,赔的船钱。这两百大洋,你去买头牛,打条新船,把房子盖一下,给两个小侄添点衣服。这决不是赏。比起五千大洋一条人命,只算芝麻一粒,望笑纳。”
“两百大洋!”这在田土根听来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有点受不住,推辞说:“老爷,我要不了。”但他的确想要一头牛,一条好船。他打开红包,拿出一半:“老爷有心,我领了,借了一百,买牛打船足够,日后还。”
“哈哈,怎么谈还,拿去吧。日后有困难,来找我就是了。”
田土根硬是只拿了一半。林老爷见他如此忠厚,也不强求了。
他买了头青毛小牛犊。牛犊是落潮时从北江牵着鼻子泅水过来的。这可乐坏了阿稻和阿麦。除了狗,他们又多了一个玩伴。
他又买了条不错的船,置了鱼网,买了犁耙等农具。
他又加固了房子,给大人孩子做了些新衣。
他花了两块大洋,买了很多的纸钱。夜里,他独自一人到沙滩上,把土匪留下的船放了。
他蹲在杀死土匪的那地方,一边烧纸钱一边说:“你我前世无冤,今世结怨,只怪你心太狠,我的手才毒呀。我并不想发你的财,你们哥俩也太贪心了。这不怪我,我见死不救,那冤死的鬼也不会饶恕我的。你去吧,给你路费,超生去吧,来世莫当土匪。”
半年过去了,没人来寻报复,田土根终于放下心来。
他从此放心种地,到城里卖鱼。有时带些活鲜的蟹去林家走走。后来,林佩玉去了东洋。再后来,日本人来了。
“爸,爷爷救了林家姑奶奶,是不是杀死了那个土匪?”潮生第一次问父亲。
“不知道。我那时才一岁,听你奶奶讲的。你奶奶把这事讲给我听时,是土改那年吧,奶奶还没疯,爷爷还在。爷爷当年是村长,村里下塘姓杨的人家跟上塘我们田家人争当村长,提出了我们家跟林家关系不清,还提出了叔叔阿麦的事。爷爷一口咬定叔叔是被林家骗走的,生死下落不明。至于搭救林家小姐,只有你爷爷和林家小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几十年了,只当是个传说,你爷爷也没跟我讲过。杀人?你想出来的?”
关于他们家与林家的关系,几十年来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父亲直到今日才向他透露。
这也是这块土地初创的秘密。
潮生终于对父亲有了一分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