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逃不脱乘兴而去铩羽而归的命运。我再一次垂头丧气地走出深纺大厦人才交流中心,在不远处一杂货店买了瓶冰镇矿泉水心灰意冷地喝,忽然间发现面前的电线杆子上贴着一张广告招贴,纸不大,上面是复印机印的蝇头小字:“代办各种证件,立等可取,质量可靠,价格合理,解您燃眉之急!联系传呼××××××。”�
我心头一亮,想起一月前刚到深圳人才智力市场时那个湖南小伙子对我的指点,想起因文凭不硬在市场中屡屡遭受的挫折,不禁一阵窃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可是违法行为!但违法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地球照样旋转、街市依旧太平,何况我的主观愿望和目的只是找个立锥之地——目的说明手段正当嘛!窃书不为偷,买张假文凭能叫偷吗——读书人的事能叫偷么?譬如、姑且、即使、纵然、斗胆、就算、豁出去了、退一万步、退一万零一步说,这叫做所谓的“偷”——偷的人还少么?——别人偷得,我就“偷”不得么?我就是这样说服了自己骨子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正义感的。我抄下号码,找了个僻静处打了寻呼机,果然不出二十秒中电话铃声就响了。�
“请问先生办证件吗?”一个神秘而低沉的男人声音。�
“你们可以办什么证件?”我迫不及待地问。�
“所有证件。身份证、边境证、港澳同胞探亲证、护照、鉴证、文凭、记者证、军人证、警官证、工商执照、税务登记证、卫生许可证、军车执照、结婚证、离婚证、计划生育证、荣誉证……嗨,你要办什么证?”�
“文凭?贵吗?”�
“什么学校?”�
“北京大学,北京外语学院也行。”�
“嗬,名牌大学,行!1000元一个。”�
“1000元!太贵了,算了。”�
“我们是激光排版,电脑制作,打钢印,还带防伪标记,一模一样不差毫厘……”�
“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算了。”�
“嗨,那你说多少钱,总不能让我们亏本,我们成本很高,又担风险,800元怎么样?”�
“800跟1000有什么差别?算了。”�
“嗨,先生,别挂嘛,那你说多少钱?”�
“300元。”我居然也说得出口。�
“什么?300元,开玩笑!700元。”�
“280元,这里还有几张同类广告呢。”我提醒那文凭贩子。�
“600元。”�
“250元。”我就不相信买的真不如卖的精,来吧!�
“500元。”�
“200元。”�
“好啦,好啦,别再减啦!200元好啦,你真行,没得赚啦。”他嗷嗷直叫。�
“那我到哪儿找你呢?”�
“你有现成的一寸照片吗?”�
“有。”�
“带上,身份证也带上。”�
“身份证?为什么要带这玩意?”�
“废话,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警察?我们只给外地人办。你穿什么衣服?戴眼镜没有?你贵姓?”�
“我姓李,白色体恤,灰西裤,戴眼镜,夹一皮包,尖嘴猴腮,瘦骨嶙峋,营良不良——长得就跟演小品的那谁巩汉林似的。”�
“半小时后荔枝公园门口见。”他说完就挂了。�
我鬼使神差地立即赶到荔枝公园门口。那个神秘人物却没有准时露面,我开始有些着急,看着稀稀拉拉进出公园的每一个人瞎猜疑,可是他们都没有正眼盯我一眼。直到延时将近半小时,文凭贩子仍未出现。我踱来踱去,心急如焚,又去打了传呼,仍未复机,我气得心里大骂骗子该死,扭头恹恹地走了。不想走出足有二三百米远的地方,一个人突然插上凑近我低沉地问:�
“请问李先生是吗?你打××××××Call机了吗?”�
我扭身一看,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几乎和我一个打扮,白体恤,灰西裤,戴眼镜,腑夹条形皮包。比我略矮略壮略黑。�
“你他妈拿人当猴耍呀!”我破口大骂。�
“莫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其实刚才我一直在你对面商店门口……”他警惕地环顾四周。�
“你他妈的拿我当卧底呀?”我余怒未消。�
他满脸堆笑一个劲道歉:“莫好意思,干我们这一行小心谨慎为好,莫好意思,身份证带来了吗?”�
我从皮包夹层里掏出了身份证给他,他仔细看了一遍,解除了戒备,然后问:“钱,钱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收回了身份证说。�
“不行,你得先付钱,我把钱和照片送过去。”�
“那我怎么办?你走了我去找鬼呀?”我断然拒绝。�
“你就在这等着,我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那厮说得倒轻巧。�
“我他妈脑子里有疱呀?”�
“哪你说怎么办?”�
“我跟你走一趟呗。”�
“不……不行,那不行,绝对不行!你去不方便,我也不敢带你去,这是规矩!那地方能让外人知道吗?”他直摇头,拿眼四处乱瞟。�
经过一番争执,最终达成了妥协,他再叫一个人来取照片和五十元定金,他留下来陪我等货,贷齐再付余款。他拿出皮包里的手机说了一阵语焉不详的鸟语,然后我们往回向荔枝公园走去。几乎在我们到达的同时,一辆摩托在我们面前嘎然刹车,一个戴头盔的家伙下了车,两个家伙讲了几句鸟语,让我拿出一寸照片,在照片背面写上姓名、年龄、校名、专业、毕业时间,又收了五十元钱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们说好在公园等他。在公园门口,为了门票又是一番争执,最后还是那家伙磨磨蹭蹭地买了票,我也很大套地给每人买了瓶矿泉水。�
但凡人造公园,大同小异。荔枝公园也不例外,除了多了些荔枝树没有什么特殊之处。我们找了个树荫下的石凳子坐下,刚点燃烟,那家伙的传呼机就响个不停,他约了好几桩生意,一张老脸笑得稀烂。�
“你要走?”我问他。�
“不走。我把生意全都安排到了下午和晚上,没事啦。”他说。�
“业务繁忙呵,发大财啦。”�
“小意思啦。”�
“哪里人?贵姓?”�
“北方人。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可能他生怕我和他套近乎后会占他便宜,他有些不耐烦地站起来,四处张望一圈又坐下来。�
“你看起来也是个文化人嘛,怎么也干这个?”我自讨没趣地问了一句。�
“文化人又怎么啦?我他妈的就是让文化给坑了,要不是他妈的早发大财啦,这里文化人给大老粗做马仔的多的是,你不也是一文化人吗?”他反问我。�
我脸上火辣辣的,嘴上却说:“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教育怎么坑的咱,咱就怎么坑教育一回。”�
此后那厮除了频频回传呼兴冲冲谈业务之外,我们是没咸没淡,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看来真是小流氓遇着老流氓了——您瞧那厮鸟语讲得!�
可别说,深圳人办事真他妈的有效率,说好一个小时交货,不到五十分钟就办好了。我们接到电话,出了公园大门,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交货,骑摩托那小子望风,我把那个硕大鲜红的毕业证匆匆看几眼便塞进皮包,付完余款150元掉头就走,心里惴惴不安。两贩子在背后笑着说:“别急走好,有业务打Call机——嗨,祝你成功!”�
当他们骑着摩托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我听见那厮的寻呼机又激越地响起。�
对北大的渴望使我忘记了饥饿,直到下午两点了我连早饭都还没有吃。我赏心悦目地来到一家赏心悦目的小排档点了几样赏心悦目的菜肴水酒赏心悦目地享用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拿出北大文凭仔细端详,深情凝视,没错:北京大学毕业证书,编号09201968,李亚非,男,23岁,汉族,于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二年在我校哲学系学习四年,经考核各门功课合格,准予毕业。获哲学学士学位。校长吴树青(鉴章),一九九二年七月。真是天衣无缝,几可乱真!�
我之所以选了哲学系是因为我选择的范围很小,理科虽好找工作但我绝不敢冒充,一个中学生就可以把我给识破了。文科不外乎文史哲,在我看来,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数字化程序化平面化信息化的时代,人文科学在国内几乎不能称为一门专业,文科生便愈加成为无用之人。那个在人才市场外卖盒饭的河南人就是个中文硕士。唯独哲学,玄玄乎乎好蒙混过关,仅我知道的哲学家的名字和哲学术语就足以使一般非专业人士找不着北。�
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北大啊北大,我还不知道您的校门朝那边开呢,便已经在您那儿毕业了!区区200元,我便摇身一变,由一个朝不保夕的流浪汉变成了人人仰视的天之骄子——谁让您是北大呢?�
不可抑制的幸福把我刚刚捕捉到的犯罪感瞬间就冲得烟消云散。�
翌日凌晨,一个踌躇满志的北大学子火烧火燎地往深纺大厦赶去。�
“哎哟,中国最高学府,哲-学-系,你主要学些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态度极友好地问我。�
“哲学嘛,科学之母,知识之父,无所不包,无所不学,万能钥匙。”我以手托腮,双目发直,故作深沉状。�
“总有个研究对象吧?”�
“有哇,整个世界呀!宇宙、自然界、人类社会、科学、世界观、方观论、思维和存在、精神和物质,理论和实践……对了,哲学的本质问题是死亡!是由于对死亡的恐惧才促使人类思考世界本身……上帝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闪烁其辞夸夸其谈。�
“太笼统了,我们需要专业人才。”他双手一摊。�
我急着说:“有专业呀,我主要研究西方哲学史。从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斯多德的中庸之道;从奥古斯丁的原始基督教到阿奎那的经院哲学,从但丁和马基雅弗利的人文主义到马丁·路德的新教运动,再到莫尔的乌托邦和康帕内拉的早期无产者思想,人类冲出神权社会的樊篱进入人权社会的理想王国;从新兴资产阶级革命论社会契约论的首批仁人志士:荷兰的格劳秀斯、斯宾诺莎、英国的霍布斯、洛克到美国的杰弗逊、潘恩;从法国大革命准备时期理性王国的设计者: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到空想社会主义梅叶、马布利;康德、黑格尔还有希特勒最崇拜的费希特;从改良论功利主义倡导者边沁到空想社会主义的鼓吹者实践者和失败者圣西门、傅立叶和欧文,还有叔本华、尼采、汤因比、罗素、萨特……再到后来,1848年,天哪,《共产党宣言》发表,科学社会主义诞生啦……”�
我说得眼冒金星白唾沫长淌,那家伙却听得一头雾水——我被他轰出了洽谈间。�
“真是大材小用,这里是深圳!你应该去北京,那边的人好逸恶劳,崇尚空谈,可能有时间瞎侃……年轻人,还是胡适说得好,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我在另一个洽谈间被一个操“阿拉语”的人婉拒,他最后还奚落道:“哲学?什么都学,等于什么都没学。”�
余下的几家都还算客气,只是研究研究等待等待……�
我满脸通红地离开了人才市场,心里不禁骂道,他妈的真不该填哲学系,但话又说回来了,连哲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又有什么办法?�
此后两天我早出晚归惶惶不可终日,尽管北京大学的文凭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运,我还是把人才市场当作救命稻草,因为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但渐渐地我有些麻木了绝望了,因为我连一个联系电话都没有收到。从此我到人才市场是瞎起哄凑热闹为主,碰运气消磨时间为辅,反正那里也凉快,如果不买求职表,可以不花一分钱。我无限悲哀地意识到,这座城市对于我而言,就象阿凡提故事当中挂在驴嘴前面的那串胡萝卜串子,无论我怎么挣扎也无法将它衔进嘴里;它就象西西弗斯手中的那块石头,总是在搬上山顶的最后一瞬又滚下山坡,周而复始,让你前功尽弃,永世不得超生;它又象两块逆极相对的巨大磁铁,纵使我竭尽全力试图靠近它粘住它却总是被它无情地排斥残酷地拒绝了;它更象黑夜中的一团火焰,令无数飞蛾误以为光明而奋不顾身地扑腾拥抱,直到熔化为灰烬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