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换口气�-回头无岸

星期一的早上,我又直奔华侨城附近那家台资公司。一路上脑海里浮现了两天前的那一幕,想起了漂亮的经理小姐,想起了她对我的“审问”,想起了阿超和杨排长开的玩笑,觉得挺有趣。当我登上四楼。到了办公室的门外时,那天为我开门和通报的小姐一眼就看见了我,立即起身为我拉开了门,她通报出来告诉我:“经理前天下午到香港去办事了,还没回来,里面的那位是经理的父亲,他让你进去一下。”�

我走进去一看,又是一个胖子,六十上下有些秃顶,他艰难地起身招呼我,面带微笑和我握了个手,示意我坐在昨天坐过的椅子上,然后他说话了:“先生姓李?前天来应聘经理助理对不对?”�

“是的,经理让我今天来。”我说。�

“是这样子,李先生,”他突然面露难色地说:“我是这个公司经理的父亲,我公司的本部在台湾,这里只是一个分公司,我女儿在这里管理。我不可能经常跑来跑去,这样不方便的。我女儿刚从美国大学毕业回来,她还没有结婚,在这边我有些不放心,就打算聘请一位经理助理,但我们考虑了很久,还是聘请一个女经理助理好些,这样子方便得多了。请李先生不要介意呀。”他讲话带一种类似于蒋介石那种浙江官话。�

我虽然一进门就觉察出来,脸上还是流露出不悦的神情,但我没有吭声,只是心中异常失望。�

“莫好意思呀,麻烦你白跑了两趟,其实你的条件还是不错的,深圳公司多得是,你可以重新选择一家公司,如果今后有适合你的位置,我们再联系好不好?”他满脸堆笑。�

我站起身告辞,他又说了两遍:“莫好意思呀!莫好意思呀!”�

“没什么,先生,莫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挤出一丝笑容,然后出了门。�

当我回城时,正好中午,我不想回酒楼,又在那个河南大学生那里买了盒饭吃,然后去逛新华书店。反正心里踏实了。多少年来,逛书店就一直是我难以戒除的恶习之一,这种恶习令我愈加囊中羞涩,愈加愚不可及脱离实际。居然新到了贾平凹的新作《废都》。前一阵子,许多媒体都介绍过这本书,有人说是当代的《金瓶梅》或《红楼梦》,有人说它是工业文明的挽歌,世纪末的祭文,知识分子的绝唱。一直炒得沸沸扬扬。我在书店找了个僻静处,席地而坐,如饥似渴地看起来。里面有许多处性描写被删去,并附上括号,留着小方格注明系作者所删,以充分调动读者的不良联想。我一口气看了整整两个小时,为了首先迎合自己的低级趣味,我尽选括号前后的内容,直到头昏眼花,心猿意马,腰酸腿痛才终于排出身上的钱,买了这本书离开书店。我想能在深圳有时间看这么厚的一本小说,可能只有一个家庭教师我了,我一时有些得意起来。�

吃过晚饭后,在杨排长和阿超的陪同下,我们带着行李到朱光辉家去,走时宿舍里没人知道。�

我们打了“的士”直扑荔枝路。下车后我们问了几个穿着黄背心手拿红绿旗的年老的义务交通员,绕了个小圈子,走进一条小巷,又进了一道白合金栅栏,才看见里面是几幢二十多层高的公寓楼,我们问了守门的那个保安,并看见停在院内的那辆黑色奔驰车,证实没有走错地方,然后找到二幢三单元,乘电梯上了十二楼,我们按了G座的门铃,响起了轻柔的曲子。�

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她先开了坚固的铁门里面的木门,从铁门上小方格窗上往外看,见是几个陌生人,并未立即打开铁门,而是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然后戒备地问:“你们找谁?”�

“请问这是朱光辉先生的家吗?我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前天我们约好的,朱先生在家吗?”我问。�

她转身叫了声:“朱光辉,你又请家庭教师啦?”�

“放他进来好啦,我请的。”里面传来朱光辉的声音,声音瓮声瓮气时断时续。�

她开了铁门,指示我们三个换了门口的拖鞋,从棕色发亮的柚木地板上走进去,我们刚在沙发上坐下来,朱光辉穿着宽松的浴衣从浴室里走出来,他笑嘻嘻地招呼我们抽烟吃水果等他换上衣服,就到另一个房里去了。�

我开始浏览他的房子,这是我从小长大亲眼看见的最奢华的私人住房,连白成富的家也黯然失色了。这套跃式住宅少说也有200多平方。整个房屋被装饰一新,墙上挂着壁毯,还有一副巨大的男欢女爱那种晶体画,装着壁灯,偌大的客厅里是光亮鉴人的地板,摆着一排豪华的真皮沙发,还有一个小型的洋酒吧台,对面的组合柜上摆着三十四寸的索尼彩电,柜子里是影碟机、录像机和几只麦克风,墙角放着偌大的组合音箱,摆着近一人高的“美的”空调,沙发旁的小桌上放着电话和大哥大,其它几间房里铺着红色地毯。�

“爹地,快给我拿衣服来,我洗完了!”浴室里传来小孩的声音。我猜这就是我要服务的那个小主人。�

“艾之琳,听见没有,给浩仔拿衣服去。”朱光辉在里屋叫着,那个女人就走过去了。不一会朱光辉走出来,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衫子坐下来。�

“这两位是?”他看着阿超和杨排长。�

“这位是阿超,这位是阿元,我的老乡,我一直住在他们那里,今天送我来的。”我解释。�这时被叫你“浩仔”的出来了。他约摸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肥头大耳的。见有几个陌生人,奇怪地打量着我们,前后左右四处窜起来。�

“浩仔,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给你请了家庭教师,叫这位叔叔李叔叔,也可以叫李老师。”�

浩仔并不理他爹地,却走到我面前,鬼头鬼脑地看了我几眼,问我:“你会打电子游戏吗?”�

“就知道玩,这孩子。”艾之琳插话了。�

“浩仔,李叔叔是大学生懂英语的,又会弹电子琴。”朱光辉说。�

“叔叔会玩电子游戏吗?”浩仔又问我。�

“会,我会玩,是不是小霸王电子游戏机?”我问。�

“是,叔叔会玩什么?”他又问。�

“魂斗罗呀,打坦克呀,俄罗斯方块呀,星球大战呀,都会。”我说。�

浩仔高兴地跳起来,硬要拉我立即玩游戏,却被朱光辉喝住了。�

这时阿超和杨排长起身要走了,我也不好挽留,就要了朱光辉家的电话号码给他们,然后把他们送出去。下楼时,阿超说:�

“这家主人不错,家里有的是钱,你暂时呆在这里,好好干吧。”�

“那个女主人好漂亮哟,叫你小子走你也舍不得了。”杨排长说。�

“又胡说。”我骂他,这才想起我还没有正眼看一下艾之琳。�

“以后有什么事就来找我们。”杨排长说。�

“常常来电话啊,你们那里仍然是我的根据地。”我说。�

“别一走就忘了哥们儿哟,童子哥。”杨排长揶揄道。�

我一直把他们送到大院门口才返回,进门后他们夫妇正在把我的行李往一间房子里提,我赶紧上前去帮忙。他们把我和浩仔安排在靠近浴室和阳台的一间小房,里面摆放着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小书架。床上胡乱地放着许多玩具,桌子上有一架小电子琴和小霸王电子游戏机。书架上却空空如也,我立即取出我的《牛津英汉词典》、《大汉英词典》和刚买的《废都》及几本杂志放在上面,把小录音机放在枕边,再把衣服放在桌子下的柜子中。�

“你先去冲个凉吧。”艾之琳对我说,特地给我拿了张新毛巾和一块新的“力士”香皂。�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如此干净的浴室中沐浴了。虽然一根绳索上挂着内衣、胸罩、裤衩之类的东西让我有点别扭,我还是尽情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凉爽与惬意。室外的电视正播放新闻联播,这才提醒我已经有整整二十多天没有看电视了,尤其是十数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新闻联播”。坦率地说我是满怀负疚之感赶紧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走出去的。�

“李先生,过来休息一下,看一看电视啦。”朱光辉招呼我。�

“叫我小李或阿非好了。”我说着坐在沙发上,艾之琳让浩仔给我一个硕大的水蜜桃。�“阿非是四川哪里人啊?”艾之琳问我。

“李先生,过来休息一下,看一看电视啦。”朱光辉招呼我。�

“叫我小李或阿非好了。”我说着坐在沙发上,艾之琳让浩仔给我一个硕大的水蜜桃。�“阿非是四川哪里人啊?”艾之琳问我。�

“蒙城,在四川北部。”我回答。�

“我没去过四川,朱光辉昨年和浩仔去过成都,还有那个有恐龙的什么地方。”艾之琳说。�“自贡,我们去看了灯会,恐龙好大好大哟。”浩仔乐了。�

“中国除了西藏台湾没去,哪里都去过啦。你们四川很不错啦!”朱光辉说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指猛抠放在沙发上的光脚丫子。�

“朱先生是广东人?艾姐好象不是?”我问。�

“我是广东人,我太太是湖南人。”朱光辉证实了我的猜想。�

这时开始播放深圳新闻。清水河爆炸引起的大火已经完全扑灭,各级官员慰问灭火有功人员,探望住院伤员,然后是采访几位可歌可泣的人物,然后是烈士追悼会上化悲痛为力量,然后是庆功会,颁发锦旗奖章,然后是报告会,坏事变好事,这是中国新闻的微妙之处。�

“爹地,我要玩电子游戏。”浩仔觉得节目腻味,嚷道。深圳和香港一样。深圳小孩是把爹叫爹地,把妈叫妈咪的。�

“不行,天天玩,做作业去。”朱光辉说。�

“我要嘛!我要嘛!”浩仔又哭又嚷。�

朱光辉拿起茶几上的杂志卷成筒就要揍浩仔,浩仔却把杂志一把抢了过去朝朱光辉头上打去。我们都笑了,我开始询问浩仔的学习情况,朱光辉说他读完小学四年级,除体育以外门门课都不及格。�

“这样吧,浩仔。今天晚上李老师陪你玩,就当你招待李老师,明天就不行了,可以不?”艾之琳问。�

浩仔高兴地点点,从朱光辉的身上滑下来,欢呼着,转身跑回房去拿游戏机去了。�

“唉,看来还得再买部电视,这部电视成他的玩具了,不是动画片,就是打游戏机,这仔子。”朱光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你们玩会就休息吧,我今天也累了。”他们和我客气了几句就转身到他们的卧室去了。�

没想到我玩游戏的技术居然比浩仔还技高一筹,才开始他还不服气,最后连打了五局,他只赢了一局——他毕竟是个小孩嘛。他顿时对我崇拜至极,非叔叔长非叔叔短。在他心目中,谁玩电子游戏的技术最好谁就是英雄。�

在朱光辉夫妇和我的几次催促下,浩仔才跟我去睡觉。到了他的房间,他就将门反锁起来,并不立即睡觉,又摆弄起他的玩具来。他的玩具五花八门,海陆空一应俱全,大都是些飞机、坦克、军舰、枪炮之类的武器,都很现代,有些还带遥控器。这令我回忆起我的童年来,我那时的玩具要么是纸做的,要么是泥捏的,第一次见到一只电动青蛙时,虽然已经带上红领巾,准备“时刻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却还是让我的馋涎浸湿了我的领口。�

我拿起《废都》,坐在灯下看起来。大约是我没有看浩仔指挥千军万马,威风凛凛的样子,他玩了一阵也自觉没趣,最终扔下玩具走过来靠在我的身上。�

“哇,这么厚的书!”他惊叹道,翻一翻。可惜里面除了贾平凹那张得如同自己的名字的,土得掉碴的肖像外他没有找到更多的插图。�

“浩仔,他先睡吧!从明天开始我就给你上课。”我催他。�

他并不去睡,缠着让我给他讲故事,这才提醒我应该对我这位小主人多关注,对他的每一个要求我都应该尽量满足——今后我是靠他而生活!而他对我并不蔑视,也不再陌生,关键是他把我看作有故事的人。而老实说,我也穷得几乎只剩下几个故事了。我的童子身份是不能轻易对人讲的——在九十年代那已经沦为无能和笑柄。�

“好呀,你要听什么故事,古代的还是现代的?”我问他,然后关掉台灯,躺在床上,浩仔就躺在我的旁边,我准备边给他讲故事边哄他入睡。�

“古代的。”他说。�

“《三国演义》你喜欢吗?”我问。�

“喜欢,我有连环画,我认不到多少字,你给我讲嘛。”他乐了。�

“你知道三国里有哪些人呢?”我问。�

“诸葛亮、刘备、关羽、张飞、曹操、孙权、还有赵云、还有………”他一一数着。�“嗬,你知道的还不少哩!谁告诉你的?”我问,一边抚摸着他的头。�

“我艾姨。”他说。�

“艾姨?谁是你艾姨?”我问。�

“就是刚才那个。”他说。�

“艾姐?她不是你妈咪吗?”�

“她不是我妈咪,我妈咪在潮州。非叔,快给我讲嘛。”他催我。�

我吃了一惊。难怪朱光辉和艾之琳给我一种不和谐的感觉,朱光辉至少有四十多岁了,而艾之琳则只有二十七、八岁,朱光辉的脸上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今日的富有和气派似乎掩饰不住往日的贫苦和粗俗,而艾之琳呢,尽管来自湖南一个湘江边的小县城,如走在深圳街头,毫不亚于大城市姑娘的现代气息。这一对夫妻,一定是再婚,我想,他们一定属于那种新型的“郎财女貌型”的夫妻。�

“非叔,怎么不讲呀?快讲呀!”浩仔催我了,我赶紧给他讲。�

“距今有一千七百年前是东汉,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政治腐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黄巾军趁机起义,东汉统治摇摇欲坠……”�

“什么是政治腐败?什么是民不聊生呀?非叔。”浩仔问我,我这才意识到讲得太书面化了。�“政治腐败,就是当皇帝的当官的只管自己吃喝玩乐,不管百姓死活;民不聊生就是老百姓没吃的没穿的,只好吃树皮吃草根,穿草叶衣服,易子而食,活不下去了。”我给他解释。�

“非叔,什么叫‘易子而食’呀?”他又问。�

“易子而食就是老百姓连树皮草根都没有吃的活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小孩和别人的小孩交换了杀了吃。”我危言耸听地说。�

“哎呀,好害怕呀!”浩仔颤颤地说,把我紧紧搂住。�

“……当时有个大奸臣叫董卓,挟持了年幼的汉献帝,控制了朝廷,挟天子以令诸侯。欺压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就纷纷起义反抗他。……刘备你知道,就那个卖草鞋的卖凉席的,和皇帝是亲戚,和关羽、张飞桃园结义,拜为兄弟,发誓要铲除暴政,恢复汉室,统一中国。他们四处招兵买马,收留各路英雄豪杰,并三顾茅庐请出了盖世之才诸葛亮。同时有个英雄曹操,在北方……”�

“……浩仔!浩仔!”我摇了摇浩仔,发现他睡着了。我开始喜欢起这个除了体育所有课程都不及格的小子,我觉得他挺聪明,我要尽力给他补习。�

第一次睡在这个有空调的房间中,我感到非常凉爽舒适,很快就昏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