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伟大的不眠之夜。我起得很早,情绪饱满,精神抖擞。我穿上汗衫、短裤和跑鞋下了楼,开始了早已中断的晨跑。我从城中心跑到环城路口,至西向东,我决定绕城一周。东方微红,旭日东升,每一天的太阳果然都是新的,清晨的凉风吸进我的身体,令我五体通畅、心旷神怡、一通百通!见到迎面而来的晨跑者,无论熟人生人都热情地主动地对他们打招呼。回家吃饭换衣后,不顾一脸的狼籍直奔单位,兴冲冲地象是去攻打巴士底狱。�
一进大门,就看见电视台的一伙人正在到处取景摄像,糜局长乔装打扮,拿腔捏调地对着镜头忙碌着,林副局长和老牛在旁边作向导。我看也不多看一眼,直接回到办公室,看见瑶姐正在她的位子上发呆。忽然觉得口干舌燥,饥渴难耐,我想还是打最后一次开水吧。整整两年来,不论严寒酷暑还是狂风暴雨,几乎每个早上都是我承包了这苦差。两个局长各一瓶,办公室两瓶,我提着这四个八磅水瓶,要先从办公楼四层下去,穿过一个蓝球场,通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到达局招待所,登上九十六级台阶才能到达开水房,常常还因为人多水少苦苦等上几十分钟,这才能提着更重的水瓶走同样多的路程。待到我分发完开水回到办公室,真是累得我四肢酸痛,头昏眼花。当时蒙城市场上还没有出现快速热水器。每当我提开水时我都在想,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居然天天在为别人打水沏茶——我确实堕落了。�
我到墙角一提水瓶,瓶子居然是满的。老袁懒洋洋地对我说:“小李,开水老牛已经替你打了。”�
“老牛?真不好意思!那么大把年纪了。”我负疚地说,我就去取茶叶准备沏茶。�
“老牛已经给咱们沏好啦。”老袁又说。�
“嗬,老牛今天是怎么啦!”我揭开茶盖,随着热气一股清香味扑鼻而来。�
“别人是领导了嘛!当然应该关心我们这些丘八嘛。”老袁酸溜溜地说。�
“领导?老牛?”我又迷惑了。�
“噢,你还不知道?”老袁说,“人家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你瑶姐当了副主任。昨天下午快下班时糜局长、林局长宣布的。对了,你昨天下午好象不在吧?”�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瑶姐,她仍旧面壁而坐,神情沮丧,目光滞呆。这种结局的确出乎每个人的意料。�
“老牛当主任?简直没有想到!那大家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我平平淡淡地说。�
我趴在窗口极目远眺。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辽阔无垠的湛蓝色天空好象刚被沐浴过似的一尘不杂,几朵孤零零的白云正蓬松松地流浪着,巨大的环形七色彩虹悬挂在浩瀚的蓝色苍穹中。我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空气便猛地冲进我的心脾,精神顿时为之一爽。忽然一片琅琅有序的读书声传入耳际,我从絮乱无序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我明白那是母校的学生正在晨读。阵阵旋律节奏相对整齐的声音分外响亮,其气势直冲云霄:“……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美哉我中国少年,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日同光!……”�
多么熟悉的节奏!多么熟悉的句子!——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我甚至能随着节奏背出一字不差的句子!我沉浸其中,陶醉良久,渐渐觉得我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停滞已久的青春血液开始涌动,外面的世界又要将我诱惑。我毕竟还是个少年!我天然应该象少年一样健康地活着!昨夜彻夜未眠作出的那个抉择令我热泪盈眶,激动不已,我的身体在发热,甚至有些微微颤抖。�
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我定了定神,回头一看却是老牛。老牛满脸堆笑,见我这个样子有些吃惊。�
“你怎么啦?不舒服?”他关切地问。�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我说。�
“小李,你出来一下好不好?”他和蔼地说,“我找你有点事。”�
“恭喜你了,老牛。不,该叫你牛主任了。”在办公室里几个人疑惑的目光中,我拉住他的手跟他走到一个僻静的阳台上。�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低声对我说:“小李,昨天我给你说的那些事全部都是酒话,你千万别当真,就当什么也没听见。知道吗?”�
我对他蓦然生出一股厌恶,我看着他那张从未舒展开来的老脸抱怨道:“这是啥意思嘛?”�
他的脸一红,有些不悦地说:“领导的印象嘛……反正这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似笑非笑地说:“那根骨头终于被你抢去了,你这是在警告我吧?”�
他脸更红了,忽然叹起气来:“唉,小李,你一定以为我是小人得志了。你误会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从一九五七年起我就与世无争了。你也知道,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捡来的。我都五十五岁了,这也是你所说的软着陆,让我光荣退休。其实我对这个位置根本就不在乎,只是我那小儿子高中毕业待业在家已经两年了,天天骂我没出息,这倒是个实际问题吧。再说,我不当这主任别人也不同意呀。你说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嘛!我懂,我答应你,这事我就当没发生过,绝对不会泄露出去。不过我还是要恭喜你。”我说,“至少你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元职务工资了嘛,不领白不领!熬啊熬,你终于熬成阿香婆了!恭喜恭喜。”�
“不敢不敢。我知道你这个人别人一旦和你形成上下级关系,你就不自在,但以后我会照顾你的,这点你放心。”他看着我说。�
“谢谢你的美意,可惜我要停薪留职了。”我说完就往回走。�
“停薪留职?好好的为什么要停薪留职?现在多少人削尖脑袋往办公室钻。”他吃惊地问。�
“游戏规则变了,——不玩了!”我似笑非笑地说。�
“你疯啦!”他在后面怔怔地说,“你要我当光杆司令呀!”�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在总统办公桌上写停薪留职申请。老袁一踅一踅地过来,一看见题目就惊呆了:“你真的要停薪留职呀?”�
“我已经决定了,从明天起就不上班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老袁叹气了:“唉,现在是驱逐一个,瓦解一个,你又要撤退一个,就剩下我这个老弱残兵,统一战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冷战结束了。”我笑笑,“天下太平了,我也就该放心地休息了。”�
“以后还有好戏看哩。我也不想呆在这里了,你前面走我后边就来。”他说。�
下午快下班时为糜局长赴寮考察开送行会,这个庞大的,如狼似虎的赴寮旅游团已经正式组成,明天就要如狼似虎地杀奔寮国去了。在离开前,糜局长做了交待,日常工作由林副局长负责,办公室工作由老牛主持,这时林局长忙补充说由瑶姐协助老牛的工作。瑶姐坐在那里,凄凉如新死了丈夫的孀妇,令人顿生怜悯恻隐之心。会还没开完她就走了。�
散会后,老牛立即召集办公室全体工作人员,召开了自上任以来的首次办公室扩大会议。为增加气氛,还通知了门卫、维修、食堂及勤杂人员十多名。老牛捋了捋衣领袖口,咳了咳嗽,喝了口茶,正要做开幕词,老袁就酸酸地说:�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要不要全体起立,奏国歌呀!”�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嘛!”瑶姐说。�
只有我在热情洋溢地鼓励他:“老牛,不,牛主任,您甭听他们的,这叫新官上任头把火,叫雷厉风行。”�
老牛只是宽容地笑笑了事。他抖抖索索地从新换的一件皱皱巴巴的老式化纤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工作笔记本来,用蘸了唾液的手指缓慢地翻开,又咳了咳嗽清了清喉咙,最后拿眼四周缓缓地扫射一次,这才正式开始讲话了。他首先感谢领导的信认和重用,感谢群众的信赖和支持,然后开始对办公室工作的性质、作用、意义等作了细密的、严谨的、科学的阐释,饶有兴趣地谈了他的第一个五年工作计划,又谈到了他的短期任务和长远目标。老牛特别反复地强调了办公室精诚团结的重要性,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方能得胜利的必然性,以及其它,其它……其他人都东倒西歪恹恹欲睡,我除了放了一个疾速形成,回避不及,漫长、婉转、激越、悠扬、嘹亮、亢奋、舒坦、怪诞的响屁外,一直极有耐心地听他的鸿篇大论,极殷勤地为他添茶点烟,并不断警告其他开小差的人注意会场纪律……。�
我知道老牛昨夜为赶写这些洋洋洒洒、引经据典、逻辑严密的文章也一定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也不容易!终于,我还是抵挡不住困倦,呵欠连天昏然欲睡。我迷着眼睛充满怜悯地瞟睨着老牛,渐渐地不知其所云了,只看见两片青紫的肥厚的嘴唇如发炎的肛门一般在上上下下、机械木讷地一咬一合。老牛从那天起开始刮脸,几十年来,那张狼籍猥琐、老气横秋的脸精心修缮后竟也白净了一些,一夜之间强制性地年轻了一大截,却仍象一只白皮萝卜一样没有血色,更象一个患了白化病的非洲人。�
其实中国人从骨子里最崇拜的就是权力,因为自己的权力总是被别人保管着代表着。读者老爷,如果你留意一下,你身边的哪个人一旦有了权力,立即就会精神百倍,意气风发,越活越年轻,大概这种颐指气使,虐待他人,甚至生杀予夺之快感是任何快感所无法比拟的——延年宜寿嘛!老牛昨年就说过他已经五十八岁了,现在却又年轻了三年!除非权力被别人夺去,中国人绝对会将权力带进坟墓,还居然落了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美名;一旦失势,立即投河的投河,自刎的自刎,上吊的上吊,即使苟延残喘者,也身体抵抗力骤然下降,郁郁寡欢,忧心忡忡而死,倒也留下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千古遗憾。我敢打赌,要治好一个慢性病人,哪怕他已经病入膏肓,最好的药方就是:“给他权力!”这绝不亚于打一百支强心针,贴一千张神功元气袋,吃一万支壮阳剂雄狮丸,保证他一把将病危通知书摔得粉碎,从太平间房门口“噌”地一声蹦起来连破几项吉尼斯世界记录。你看林彪就是,让他上朝鲜他就怕光怕风怕声音,整日病蔫蔫地要死,一让他当上国防部长,军委副主席,亲密战友,他的精神顿时就比谁都好,就永远健康——差点就万寿无疆。权力真是一种不可思议,摄魂夺魄的异化力量!我建议中国医学界可以创立一门边缘科学名曰李氏权力治疗法,我只要一半专利费——公益慈善事业嘛!�
我之所以不彻底辞职而是选择停薪留职这种风险较小的折中方式下海,并非我没脾气而仅仅是考虑父母的承受能力——我不愿象王文革那样被赶出家门,更不想把我妈气死。我声明,我的环境是蒙城,我已经在玩火。�
协议规定,凡停薪留职人员一次期限至少两年,每月向单位交纳基本工资的百分之六十作为管理费,停薪留职期间不享受工资升级,所有福利、补贴和奖金,所有医疗费用全部自理。一句话,交钱保留个名字在单位编制之内后走人,自己养活自己。协议内还有许多警告,如不许闲着没事就违法乱纪,破坏安定团结,不许利用单位的名誉在社会上抓拿骗吃坑蒙拐骗,不得参加任何非法组织,否则单位将视其情节和后果给予严肃处理,情节恶劣者将依法移送司法部门处理。协议一式两份,自留一份。�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老牛几乎在恳求我。�
我咬了咬牙,在协议上很潦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老牛说要盖私章的,我笑笑用大拇指在红油泥中按,然后象杨百劳似的往协议上的名字猛地一戳。我再交了一季度的停薪留职管理费一百九十二元。我和老牛回到办公室,老牛一边哎哎地摇头一边用一支小毛笔在协议上写了“同意”两个漂亮的羊毫小楷,然后盖上公章,再署上名字,一张赎身契就产生法律效力了。�“老牛,同意这两个字苦练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呵。”我拍着老牛的肩膀笑着说。�
我回到办公室我的桌前收拾起我放在桌里桌外的私人东西。我把放在抽屉里的书、信件、杂志和一本《牛津英汉辞典》用一张大报纸包好。再掀起玻璃板,那底下压着一张总设计师亲切会见党的十四大代表的图片,有杂志封面那么大,是我怀着崇敬的心情从《中国青年报》上剪下来的。另外还有一张《美国总统大选始末》的报道,有布什、克林顿和佩罗的头像。我一直有一个羞于启齿的怪癖,现在坦白——即我一度喜欢搜集名人头像的爱好。我把古今中外的伟人的脑袋全部取下来,按国籍、年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科技、体育、忠奸分门别类集中在一起让我来保管,我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老袁和老牛在旁边帮忙,老袁叹气:“哎,现在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老牛就愣愣地盯了老袁一眼。一直到下午,我都没有见到林局长、糜局长和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