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亲密交锋-回头无岸

我走进校门,循着嘹亮整齐的歌声走到一间教室前,从窗子上看到舒怡正在给学生上课,他们唱的是《接过雷锋的枪》。舒怡一眼就发现了我,她无法离开就对我笑了笑点点头,我心领神会,来到走廊外的一个黑板报前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那上面有学生自办的各学科的小栏目,在政治栏那里面写着“市场经济的十大优越性”。我想起就在几年前我们高考复习还在拼命背诵“计划经济的十大优越性”以及“市场经济的盲目性、混乱性、腐朽性和垂死性”就觉得可笑之极,真理有时候真象魔术师的双手,在无穷的变幻中炮制出逼真的效果,观众便在愚弄中报以更虔诚的喝彩。

下课铃声提醒了我,我赶紧往教室那边走。学生们正出场,看见了我就有几个女生惊奇地打量我,相互神秘地耳语,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了。待学生走光了,舒怡对我挥挥手,我就立即走进了教室。

“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她说,“下午我给你打过电话,说你出去办公事了。”�

“刚从政府办事回来,你找我什么事?”�

“白成富请客。”她说。�

我心里一惊,问:“他?请客?为什么?”�

“没什么,也就是聚聚,你也去嘛。”她说。�

“我不去,他又没有请我,”我不悦地说。�

“他让我转告你,让你一定去。”�

“鸠山队长和我交朋友,不安好心,我不去。”我拿粉笔在黑板上胡写乱画。�

“反正有贾卫东、赵卫彪、王文革、陈光伟这些人,哪能缺了你呢。”她又惊叹,“你的书法还不错!”�

“那当然,谢谢!”我在“我的自由是属于天和地,我的勇气是属于我自己”后面加上巨大的红色惊叹号,又说,“我不去。我是多余的,我看不能缺的是你。”�

“小气!我知道你们两个无话可说,就当陪我去好不好。”她嘟起小嘴。�

“我陪你去?那我成了什么了?只听说过有三陪小姐,还没听说过有三陪先生呢!”我恶狠狠地说。�

“你说呢?”她看着我妩媚地笑,忽然又耸耸肩说,“算了,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们哪里去玩?”�

“先到街上招摇一番再说。”我帮她收拾教材、备课本等物件。她不须再回家了。�

往校外走时我不经意地说:“白成富那小子,我看他是别有用心,他要向我充分展示优越性哩。”�

“所以我让你也去嘛。”她正视我的眼睛,“我希望你是个有勇气的人。”�

坦率说,我当时心中油然升起甜蜜的幸福感和不可推卸的强烈的使命感。读者老爷,您说,我这难道是自作多情吗?我二话没说拿起支粉笔在就在黑板上唰唰地狂草了两句:要爱上我你就别怕后悔,因为有一天我要远走高飞!她立即上来刷掉,口里嗔骂道:“德行,这里可是学校!走不走?”我躇踌了一下说:“那么好吧,我去!既然帝国主义把战火都烧到家门口鸭绿江了,我们只好奉陪到底了,这个社会谁怕谁呀?同归于尽算是扯平了,拉一个垫背的还赚一个。”

“你胡说什么呀。”她一边骂我一边挽住我。�

“我们就不回家了,随便在哪家小餐馆吃点什么再随便逛逛吧。”我建议道。�

她同意了,我们挑选了一家小巧洁净的水饺店,位于下岗职工再就业小吃一条街僻静处。我们一致决定不能吃饱了,我们还得去享受优越性哩。�

白成富住的机关大院面西背东,所以始终只能看到日暮残阳。我们在大院门口被陶瓷墙反射的晚霞映红了脸刺花了眼,我们正要往里走,被一个老太太厉声喝住:“站住!你们找谁?过来登记!”我一看是个满脸横肉的老太太,手臂上戴着红布箍子,手里挥舞着两面红绿旗——看来遭遇到小脚侦缉队了。�

“我们找白成富。”我傲慢地补充,“白衙内白成富。”�

“哎哟,白主任的大公子呀,我知道,他住三单元三幢,今天找他的人好多呀!”看家犬气焰顿消,一挥绿旗,连登记都免了。�

进门时舒怡用手捅捅我,我一看旁边竖着一块牌子,上面是“机关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大字,我们心领神会地笑了。大院内树木参天,遮云避日,几乎没有人影,陵墓似的阴森森地有些可怕,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飒飒声。三幢比其它几幢更加气派,只有三层楼,完全是一幢别墅式的白色小洋楼,每层楼只住一家人,不象我们住的那种,一幢七八层,住着几十户人家,造价低廉的灰扑扑的鸽子笼。我们还没有上楼梯便听见有人在叫我们的名字,一抬头看见楼顶天台边上已经探出几只脑袋,是贾卫东、王文革、赵卫彪他们。�

我们还没上楼“黑猫警长”陈光伟就噔噔地下楼来,火烧火燎地问:“怎么白成富没和你们一起来?”�

“神经病!他是主人怎么会不在?”我反问。�

“他刚才开着皇冠车去接舒怡了。”他说。�

舒怡不满地说:“多此一举!谁叫他去接!”�

我们刚走进白成富的家门就走出两个老者来,陈光伟介绍说那是白成富的父母。白成富的老头比他还胖了一倍,从头到脚其气势和天篷元帅不相上下。如果当初王扶林发现这个人才,绝对会为剧组节省一笔不小的化妆费。白天篷满脸堆笑,抓着舒怡的手摇,眼睛死盯着她的脸不放,笑嘻嘻地说:“这就是舒怡同学吧?成富的同学吧?成富天天提起你,欢迎!欢迎!”�“真俊呀丫头!”元帅夫人从他手中抢过舒怡的手,不由分说将她拉到沙发上坐下问寒问暖,老保姆立即端来几瓶易拉罐饮料,我只听见白成富的妈说:“听成富讲你不想教书了?唉,是太辛苦了!这事包在我身上,蒙城现在最好的单位嘛,除了机关就算银行了,你的意见呢?”舒怡脸色绯红,穷于应付,不时看我。�

毕竟是市级领导嘛,元帅之家的宽敞豪华令我瞠目结舌,连糜局长官邸都显得逊色一等,我在客厅中手足失措,如闰土到了迅哥儿的家,就赶紧到了天台上看风景,晚霞如火,落日如血。天台更加宽大,已有几张石桌上铺满白布,上面摆着盘子,盛满糖果、饮料、香烟和葡萄酒,几只高脚杯环绕四周,每张石桌上还放有一只高颈花瓶,插着各种鲜花。几个陌生男女正在一张桌子上搓麻张,嘻闹着。在露天平台的另一端的凉棚下居然有一张英式台球桌,贾卫东、赵卫彪他们正在较量,旁边有几个围观,见我过来,他们都叫我:“李亚非过来切磋两盘。”�

“再苦练两年吧,”我不屑地说,打台球他们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让他三十分也能赢他。

�王文革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你知道今天白大公子用意何在?”�

“不是说要聚聚吗?”我不经意地说。�

“聚一聚?说得轻松,这是鸿门宴。我们都是陪客,舒怡才是主宾。”他见我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说。“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呀?别人是要显富的,还专门从酒楼请了两个大厨来。没有我们作陪,他是请不来舒怡的,刚才见舒怡没来,急得什么似的,去接她了。”�

我心里不快,口上却无所谓地说:“没有那么夸张吧?”�

王文革就说:“不相信等着瞧吧,他早就发动了猖狂的进攻,几乎天天在我店里买花去送。

我怕你斗不过他,你赶紧采取对策,别说我没提醒你呀。”�

“与我有什么关系?别胡说!”我骂道。�

“你们那些事瞒得了谁?信不信由你,到时你哭都来不及,别人今天请你来,是让你自己知趣点,缴枪不杀,别人条件比你好。”他又说。�

“舒怡不是那种人!”我咬牙切齿。�

王文革笑起来:“你他妈当她是圣女贞德呀!这是什么年代了?中世纪?才子佳人呀?你是才子,白成富也是财子,别人这财子比你这才子可多了个宝贝的贝。不瞒你说,我预感到你会失去她,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女人嘛……”�

我心里烦躁不安,坐在那里吸闷烟。不久,我听到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嗄然而止,白成富在楼下叫:“舒怡到了没有?”�

“来啦来啦!”是她妈欢快的声音。�

白成富见到我和我握了握手,似笑非笑地说:“我还以为你把她又哄去看电影了。”�

按照白成富的安排,今晚的活动分为三个组成部分:首先是自由活动到七点,然后是宴会,最后是舞会。我们在七点之前半小时被他召集到他的房间。他的房间四墙被几十张港台女明星的艳照所包围,许多艳照欲裸不裸眼露媚态引人邪想。他打开墙角的一套高级立体音响,别人都啧啧赞叹,他却说过时了过时了,那天去买套最新潮的,美国进口“先锋”系列家庭影院,那口气玩似的。他又取出他的影集,介绍他去过的地方,又介绍他在克来顿大学时的生活照片。房间里挤满了十几个人,有人抱怨有点挤,他说:“我在贵族公寓订购了一套新房,商品房,只是没家里方便,以后我们可以到那里去聚会。二百五十个平方,够你们翻跟斗了。”�

“你是万事俱备,只欠夫人了。”一个严重有“托儿”嫌疑的陌生人羡慕地说。他�咧开嘴笑了,满足的神情溢于言表。�

我随王文革上厕所时,看见马桶旁居然也装着一部电话就觉得可笑。王文革却说:“领导嘛不比咱们,领导肚量大,自然蹲厕所的时间就比咱们长得多。领导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就有必要在马桶上安电话了,没准外国总统蹲马桶时怀中还抱着核按钮哩,核战争几十秒就可以爆发。”�

他见我哈哈大笑就又说:“据科学测验人有四个时间思维最活跃,一是入睡前后,二是散步时,三是沐浴时,四就是蹲马桶时。前两个你容易理解,这后两个你不容易理解。噢,阿基米德定律你知道吗?就是浮力定律,那就是在沐浴时灵感突发而发现的。”�

“那么克来顿大学这个名字十有八九是钱钟书老先生蹲马桶时突然想到的�罗。”我插话,“只不过用的是谐音,原意是客来蹲大学,顾客来蹲一蹲大学。”�

“客来蹲大学就是公共厕所——WC。大学。”王文革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提起裤子一边说,“瞧瞧,才三分钟不到就毕业了。”�

七点钟到了,随着白成富一声命令:“吴妈,开饭!”厨房里就立即走出个年老的保姆过来收拾桌子,其他人也帮忙,由于人多,我们就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白成富又指挥几个人从厨房里搬出五件啤酒和一件专为女士准备的软饮料。王文革凑在我耳边说:“不吃白不吃!把皮带放松,今天我们要放开吃放开喝放开拉,反正他家吃不完用不尽。”�

人们从厨房里鱼贯出入,每人手里都端着盘子,瞬间桌面上已经没有空间。白成富就招呼我们入座,又嘱咐吴妈,待有吃光了的或不受欢迎的菜时,立即将盘子撤下换上未能在第一轮上桌面的菜。

这时天蓬元帅夫妇要离开了,这种场合的确不适合他们。他妈特地走到桌旁,一边抚弄着舒怡的头发一边异常亲热地说:“你可要玩高兴哟!别客气,就当这是你自己的家!今后有空就过来。”

众人都看白成富,“托儿”趁机拼命大做鬼脸,白成富一张老脸笑得稀烂,王文革就从桌下捅我,我心乱如麻表面上却佯装超然度外地一笑了之。

贾卫东转身打开三十四英寸的东芝火箭炮大彩电,新闻联播刚开始。人民大会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气氛热烈,正在举行盛大国宴,欢迎一个中国人民老掉牙的朋友。老态龙钟的他正在致答谢辞,几十张大圆桌旁就坐着政界要人、各国使节、参赞、武官和夫人,端庄漂亮的司仪和服务小姐肃立身旁。我们也随着掌声全体起立,一起鼓掌一起欢呼,又一起端起酒杯。我们合唱了一道歌“……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

白成富几乎在同时结结巴巴地做了祝酒辞,算是黄鼠狼掀门帘子——露了一小脸。气氛更加热烈起来,自然是天南海北胡侃一气,千言万语之后,最终还是归结到庸人们永恒的话题——权和利的辩证关系上来。人们开始含着羡慕友好地攻击白成富,一致认为他们家是属于不经允许就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

舒怡说:“你瞧你那名字取的,白成富——白白地就成了富人。不富白不富!哪象专李亚非那名字饥寒交迫,水深火热……”

我说:“一看见你就引起了我革命的念头。”他更加得意忘形了,一不留神放了个漫长、迟钝、沉闷、当量不浅的响屁,又讪讪地不置可否地笑,口上直喊:“添菜添菜!喝酒喝酒!”

我们的宴会足足持续了两个小时。不少人都喝通了,频频上厕所。不久,舞会开始了!白成富关了电视又关了一些大灯,打开一些小彩灯,凹进泰柚板屋顶的小圆孔中,射出缕缕微弱的七色光芒,但紫、绿和红的颜色占了上风,从平滑油亮的茶色柚木墙上反射出来,整个房间使呈现一种舞厅中所特有的光怪陆离,昏暗中透着腥红、幽绿和青紫,每个人的脸上顿时笼罩着一种捉摸不定的虚虚幻幻的神情。在紫光灯的作用下,一切白色的东西都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飘浮不定,尤其是人的牙齿和瞳孔更是沁出鬼魅似的狰狞,透出阴森可怖的萧杀与寒气。恰似一场戴着面具的化妆舞会。白成富打开音箱,首先放了一曲慢三步。

舒怡自然是最尊贵最出色的宾客。我正要和她跳第二支曲子时白成富过来请她,她露出为难的样子,我豪爽地说:“别人是主人你是客人,客随主便嘛。”他们却一直跳了五六曲而意犹未尽,舒怡几次往我这里走都被白成富拉住。我悻悻地坐在一个昏暗角落,如同掉进了冰窑里,还不断受到王文革等人的嘲笑,我一时无地自容,就躲到露天平台上去吸凉风看夜景。夕阳西沉,晚霞褪色,这情景触动了我,令我怅然若失。

白成富出洋相是在他唱歌时,卡拉OK了!我听到了他鬼哭狼嚎鸡鸣鸭叫般的嗓子在唱《我是一只快乐的猪》。既走调又串词,其间是起哄多于喝彩的掌声和呼叫声。舒怡鼓励我露一手,而我也认为这是个正气压倒邪气,展示自己实力的时候,我轻轻松松地拿起麦克风,调整好情绪,唱之前我悄悄地对舒怡说;“这首歌是献给你的。”我唱的是《没钱你是否依然爱我》,唱了一两句便掌声雷动,唱着唱着我渐入佳境,十分投入,以至于进入忘我的境界,随着最后的一句英文歌词嗄然而止,我又被喝彩声包围,一个陌生人急速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赞叹:“有味道有味道!到我的舞厅来唱歌怎么样?”随后递给我一张名片。白成富也鼓掌,脸上是含义不明的微笑。舒怡也唱了首《我用自己的方式爱你》收到同样的掌声和名片。

我拥着她翩翩起舞时,我们彼此能依稀看到对方眼中晶莹的泪花,感到对方鼻息的热气,我们都不说话。她用手指死命捏我后背,我从未如此感动过。

我再次让白成富难堪是在打台球时,这次纯粹属于他自寻烦恼。本来我就是这帮朋友中技艺最高的,甚至仅次于台球老板刘锣锅,号称“城北第二枪”,大学时连体育系也没有几人是我的对手。手头紧时常去“逮兔子”以缓囊中之急。本来我是和王文革在天台上玩,免费教授他一些绝招,招来了许多羡慕的围观者,舒怡也在其中为我记分数摆母球,不知何时李成富鬼差神使地溜过来。

“我们切磋两把。”白成富对我挑战。�

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算了算了!你那支歪把子枪还得闭门苦练三年。”�

“废话!挂不挂!五十元一把。”他又说。�

“那你还不如直接把钱装进我口袋,我好好指点指点你。”我笑着说,随手给王文革做了个“司诺克”,掌声顿起。这个“司诺克”使他丢了最高分7分。�

“你不敢!”白成富嚷道,并用手将白色的母球拿掉。�

“看来我是真要学雷锋了。”我抬起头站起来,我看见包括舒怡在内的其他人都极力怂恿我,就说:“这样吧,我有个条件,我们五十元一把,但我必须让你三十分——我不能明抢你。”�

“小瞧人!”他骂道。�

“不干就算了。”我摆摆手,放下枪杆。�

他变得愠怒又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了。赌局是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的。我的口袋中只有七十元钱,这意味着我只要丢掉一局我只好落荒而走。结果不出我之所料,开球三枪之内我就得了三十多分,扣去他得的九分,我仅负他几分,我一口气又得了二十几分,还作了几个漂亮的,在理论上堪称死球的“司诺克”让他望球兴叹。我轻松地拿下了第一局、第二局、三局至五局我连战连赢。他的额头沁出汗粒,眼里充满血丝,一付沮丧狼狈的样子。当我在众目睽睽之中接过白成富从他漂亮的皮夹子拿出的二百五十元钱时,我的确有一种被侮辱者最终成为胜利者的快感,我毫不掩饰这种快感,也没有理由掩饰。�

“银样蜡枪头,好看不中用,好好闭门练吧。”我奚落道。�

“别得意,哪天我们比赛打保龄球,看谁死得难看,谁笑到最后。”他不服气地说。�

“那肯定是你赢!我在没穿西装以前是不会打保龄球的。——门卫不让进门嘛!”我坦率地说。能饶人处且饶人嘛。�

这次聚会一直闹腾到深夜十二点才散场。大家正要下楼,却听白成富说:“大家稍等,我派车送你们走。”他掏出大哥大拨了电话,不等五分钟就来了一个人,毕恭毕敬地问:“李主任找我什么事?”——白成富介绍说这是元帅专车的司机。�

“赵哥,你把我这些客人分批送一下。”白成富大大咧咧地吩咐。�

那人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我和舒怡拒绝乘坐那辆漂亮的皇冠车,我用在台球桌上赢的白成富的钱打了个的,王文革也钻进了来。我吩咐在城中乱逛了几圈,送回舒怡后,我们在街上往回走。�

“你今天表现不错。”王文革说,“但有些过火了。”�

“我对他丫够大度了,你受得了吗?”�

“你别得意,你最终不是他的对手。”他说。�

“哼,他!”我从鼻腔中发出轻蔑的声音。�

“当然,你和他各有优势。”王文革分析道,“你的优势在软件上,别人在硬件设施上却占绝对优势,而且别人那种优势不可逾越,你至少奋斗十年二十年没准赶不上,你那老革命老子真是老得不中用啦!唉,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嫁得好不如生得好!不服气?认命吧,老弟。”�“当然当然,他是钢筋水泥铸成的嘛!五年前他就是钢材生水泥生,坚不可摧。”我不满地质问,“你他妈的总是灭自己的志气长坏人的歪风!”�

“我是耽心你!真的!”他认真地说,“你要想取胜,第一,必须立即下海,迅速致富;第二,必须立即占有她,我是说肉体上的占有——女人是块肉,不吃就要臭!,你不吃别人不客气。你要赶快!要不我帮你租间房住下来再说?或者我给你一把我房子的钥匙,我一般白天不在……”�

“别教唆我,那是毁我。”我断然拒绝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年轻不玩够,老了偷偷怄。走着瞧吧。只是到时别后悔呵。”他又来这一套了。�

正如王文革所说的,人在入睡前的思维是最活跃的。我烦躁不安辗转反侧。浑浊的灯光下,暗淡的镜子中,是一颗灰色的脑袋,一张不成人形的脸忽隐忽现。我发现镜中的我形销骨立,胡子拉茬,头发蓬乱,眼中猩红浑浊,神情萎靡,面容憔悴,皮肤脬肿僵滞,嘴唇因失血而苍白。我一声哀叹,颓然躺下,心如死灰。我反反复复前前后后想我的心事,越想越迷失了方向——那一刻,我觉得脑子混乱得就象一名北大学子。但我终究是一个被教育、教化、驯化、异化了的文弱书生,最终还是落入了俗套——每当遇到人生重大疑难问题,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便自然地、本能地从领袖著作、伟人思想中去寻找出路,追求光明。�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床头台灯,从枕边杂乱堆放的书丛中抽出列宁著作《怎么办》、《国家和革命》、《对布哈林〈过渡时期〉的经济一书的评论》、萨特的《拯救自我》、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等几本书。我苦苦搜寻,发现里面没有一篇文章能够解决我的问题。我不甘心,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尘封已久的《共产党宣言》,一下就沉浸进去了:ァ啊∫桓鲇牧椋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神圣同盟……到目前为止的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段斗争的历史……资产阶级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雇用劳动者……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不想灭亡的话……变成资产者……资产阶级使乡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资产阶级在它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但是,它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工人,即无产者……流氓无产阶级是旧社会最下层中消极的腐化的部分,他们有时也被无产阶级革命卷到运动中来,但是,由于他们的整个生活状况,他们更甘心于被人收买,去干反动的勾当……消灭家庭!连极端的激进党人也对共产党人的这种可耻意图表示愤慨……而它的补充现象是无产者的被迫独居和公开的卖淫……公妻制无需共产党来实行,差不多是一向就有的……资产阶级婚姻实质是公妻制……反动的社会主义……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做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小资产阶级摇摆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并且作为资产阶级社会的补充部分不断地重新组成。但是这一阶段的成员经常被竞争抛到无产阶级队伍中去,而且,随着大工业的发展,他们甚至觉察到,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失去他们作为现代社会中一个独立部分的地位,在商业、工业和农业中很快就会被监工和雇员代替……德国的社会主义者给自己的那几条干瘪的”永恒的真理“披上一件用思辨的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耐庖拢这件光彩夺目的外衣只是使他们的货物在这些顾客中增加销路罢了……空想社会主义者总是梦想用试验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社会空想,创办单个的法伦斯泰尔,建立国内移民区,创立小伊加利亚,即袖珍版的新耶路撒冷,——而为了建造这一空中楼阁,他们就不得不求助于资产阶级的善心和钱袋。他们逐渐堕落到上述反动的或者保守的社会主义者一伙中去了,所不同的只是他们更加系统地卖弄学问,狂热地迷信自己那一套社会科学的奇功异效……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br>

天哪!真理永远是真理!导师永远是导师!我忘记了疲倦,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琐碎的杂念。马克思和恩格斯那史诗般的语言、先知般的智慧、雷霆般的呐喊、闪电般的思想、斗士般的勇气刹那间穿越了一百五十年的漫漫长夜,真是震古烁今誉满寰宇!如蛟龙出海、如珠宝出土、如金液出炉、如宝剑出鞘、石破天惊、以横空出世、锐不可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慑了我感染了我冲漱了我,令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一了百了。一切自私的、怯懦的、琐碎的、渺小的、可耻的、患得患失的、庸人自扰的私心杂念瞬间就被击得粉碎,涤荡得无影无踪。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挣扎才是生活,失去一切才是快乐!——何况失去的只是锁链,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