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母亲章淑澜也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事情的起因是刚刚入冬的时候。她从前的一个委托人现在开了一间留学中介,因此来游说她送罗凯出国去念书。其实她也只是在饭桌上随便问了罗凯一句而已:“罗凯,你想不想去外国上学?”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万一罗凯高高兴兴地说“想”她怎么办,她可舍不得啊。让她意外的是,罗凯毫不犹豫地笑一下,说:“不想。”“为什么?”这下她倒是好奇了,“是离家太远觉得害怕吗?”“不是。”他摇头,认真地看着她:“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母亲微微地一愣。他的神情里有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东西在里面。那怎么是一个小孩子的表情呢?母亲忧心忡忡地想。不,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的喉结已经开始在那里很明显地那里晃动了,他的脸庞的棱角和轮廓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还有他的手,他拿着筷子的手――天,母亲对自己说,我怎么这么愚蠢,怎么没有早一点看出来,单单看这双手的话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孩子的手吗?它已经开始变大,已经开始长出独属于男人的那种象征力量的骨节。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再是孩子的罗凯温柔地说:因为我的朋友都在这儿。可是那语气里头一回有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朋友?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什么朋友?他从小就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小孩。他小时候所有的老师都这样说:他是个懂事的听话的好孩子,就是有点孤僻。她问过他没有朋友不觉得寂寞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挺好啊。七八岁的一个小人儿,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他一直这样,那么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呢?不要胡思乱想了,她嘲笑自己,他说我的朋友都在这儿。他说“都”,那就说明不只是一个。你真是不可救药。她对自己说。你怎么能把曾经对付那个男人的那一套拿来对付你的儿子呢?
但是一旦你开始怀疑什么,你就会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发现能印证你怀疑的东西。她有意无意地发现罗凯有时候会在吃完晚饭以后在房间里打电话。虽然打得时间不长,但这是以前没有的现象。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面传出一阵心无城府的笑声,也不知在说什么,那么开心。然后她为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无地自容。一次,在罗凯放下电话去浴室洗澡的时候,她终于按下了电话里的“菜单”键,调出了罗凯打过的号码。然后她拿出开家长会的时候罗凯他们老师发给大家的班级通讯录――那上面有所有老师,还有全班同学的地址和电话。她一个一个地查找,一个一个地核实。她一边嘲笑自己无聊一边孜孜不倦地把这查找的工作进行到底。终于她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号码。她的手指沿着这号码一路滑到“姓名”那一栏的时候她还心存奢望。是“丁小洛”那三个字彻底粉碎了她的最后一点期盼的。丁小洛。这当然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天晚上,罗凯睡了。她悄悄地翻遍了他的书包,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丁小洛”的蛛丝马迹。于是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课本――这样她明天就有理由到他们学校去了。起先她拿出来的是《代数》,后来想起罗凯说过他们这学期的数学老师的绰号是“母夜叉”,她怕如果这个母夜叉看到罗凯没带课本要给他难看,于是她把《代数》放回去,拿出来一本《物理》。
第二天她是专门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到他们的教室门口的。很好,罗凯不在教室里,这样她可以在这里待久一点。她辨认出来了罗凯的座位,在一堆课桌中间,她一眼就辨认出那只早上由她来灌满热水的保温杯。她对着那只杯子温暖地一笑,然后她把目光放在了所有进进出出的女孩子身上。看上去稍微清秀一点的女生都会让她绷紧神经,因为丁小洛就在她们中间。莫名其妙地,当每一个“疑似”丁小洛的女孩真的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就会没来由地相信:肯定不是这个,这个哪里配得上我的罗凯。一个让她神经紧张的女孩子终于出现了,那个女孩很漂亮,厚厚的,翘翘的小嘴唇在冬日的寒冷中红得凛冽得很,高高地昂着头,她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这个小贱人对罗凯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样子。可是这个时候有人叫她,她回了一下头,谢天谢地,母亲听得很清楚,那个人叫她“许缤纷”。名字取得倒还不错,母亲轻松愉快地想。
“阿姨,您找谁?”一个胖胖的,黑黑的小姑娘愉快地站在她面前,有趣的是她有一副和她的外表一点不相称的悦耳的声音。“不找谁。”她对她微笑了,“你能帮我把这本书交给罗凯吗?他今天早上忘在家里了。”“行。”“谢谢你了。”这时候有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小男孩从她们身后走过,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哎哟――这么巧啊,丁小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