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褐色鸟群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是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边”正在写作中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个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这幢新建的小楼没有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辅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横七竖八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时,我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变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总看见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织花圃的竹篱,给金钟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澜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了。温暖的阳光中裹夹了一丝北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水的山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的茶绿色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粘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男人。.

我的脑壳“咯噔”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饭店鹅饭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边又一边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定格的检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将她忘记。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着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嘛哭叫?我问。

他——,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彤红。

他刚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的男人步履蹒珊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地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

他是个瘸子——

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烨林和村舍白色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里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渐温暖。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去喝酒。我们在狭窄的田垅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女人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栅栏旁有一个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这些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几乎是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于。他似乎已经喝醉了。

酒店里昏暗的灯光被劣质烟草的雾气笼罩着,潮湿的地面散发出一阵腐烂霉饼的气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着离酒柜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柜台上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手里握着两个咔咔作响的钢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墙角独自喝着酒。他的背像是有点驼。黧黑的脸上刻着衰老的沟纹。他的胡须卷曲着,沾满了晶莹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躯稳稳地坐着,像是永远在聆听着什么,只是当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时,我才看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颤抖。

那个女人来到酒店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当一些类似于酒瓶或酒杯之类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发出很响的破碎之声我才在朦胧的醉意中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已瘫倒在桌下的瘸子扶起来。瘸子踉踉跄跄靠着桌沿站起来,将脸凑近那个女人,朝她脸上啐了一口痰。女人刚想摘下头巾擦去痰迹,我看见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在酒店潮湿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滩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她软软腰肢扭动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这时,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松。女人用手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发尖,走到桌边拉了拉那个男人,同时她哀怜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过去将男人背起来,女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瘸子脱落的一只胶鞋,我们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里仍然在捏玩着两个亮晶晶的钢球在打盹,有一缕稠浓的口涎在他嘴角挂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的木栅栏门边一个黑影依旧在一只巨大的缸里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这个酒店里的时间是静止的。

在路上,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漆黑的夜里有只狗在村头狺狺地叫着。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喷着的酒气呛得想吐,当我在她卧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后,女人已将丈夫在床上安顿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们来到外间的一个很小的客室。她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抚茶杯的边沿,转动着它,女人在我对面坐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痴呆地看着茶几的桌面。这时我站起来,女人也跟着站起来:你喝杯茶再走。我说我想再到你卧室里看一眼。女人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就说:好吧。我们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看见她的床前整齐地放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栗树色靴子: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我的眼睛眨闪了几下从卧室出来。女人说你有什么东西丢了吗?我说没有。我们重新在客室里坐下。我想从企鹅饭店和这个女人偶尔相遇,至今已有许多年,重新浇灌这棵在我记忆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树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正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澈的眼波,嘴里隐隐有了一种酸涩的咸味。我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重重地吸了一口,眼角变得有些潮湿。腾起的烟雾在日光灯管上切割缭绕,灯管发出咝咝的声音。

烟草的香味使我在浓浓的酒意中感到异常清醒,我的脸有些烫。女人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她夹着烟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着。我们听到了里屋男人悠长的鼾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说。

七、八年前?

我在企鹅饭店的门外遇见你。

企鹅饭店?

后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

什么大街?

后来你在一个卖木梳的老人前面站住了。

卖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脚边的街道上捡起了一枚靴钉。

靴钉?

你随后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

你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追赶那电车。

我不明白。

你下车后天已经黑了。

你喝醉了。

后来你上了一座木桥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温存地对我说:在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企鹅饭店,没有大街,也没有卖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记错人了?

我说我是在城里遇见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将茶叶末轻轻吐掉:

我从十岁起就没有去过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视天花板。那个雪夜我尾随那个女人来到郊外的种种细节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她诚挚而坦然,脸上浮现出乡村纯朴的妇女特有的腼腆。她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倒满了水,然后问我是不是觉得冷,要不要关窗。我说不用了。

那么,我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桥。

通往城里的方向是有一座断桥。

是洪水冲垮的吧?

不,是给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我男人从邻村喝酒回来曾路过那座木桥。他提着马灯走到桥头,他看见木桥上有一些胶鞋的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桥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辙还没有完全被大雪遮盖。他想也许有人推着自行车刚刚从这断桥上过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另外他的腿脚也不灵便就没有上桥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们从河里捞起了一辆自行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

女人打着呵欠说完了这件事。

我说我该走了。

女人没有吱声。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种隐晦的方式,我想。我坐着没动。

你住在哪儿?女人问。

我告诉她那幢白楼。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楼。女人说夜已经很深了,春天麦子和油菜都长高了,有一些狼夜里常在荒野上转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们就在客室里坐到天亮。

“水边”的夜幕悄悄隐去了。天亮的时候我和棋都没有察觉。现在阳光穿透公寓的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红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中,我看见棋的脸有些憔悴。我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点点头。我从厨房给她弄来了咖啡,棋似乎仍在想着我的故事。

你和那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着,问我。

是这样。我说。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没有碰那个女人?棋诡秘地微笑着。

黎明的时候天有些凉,她给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但她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从我指缝中流走了一样。

我坦白地对棋说。

我发觉你的故事有些特别。棋说。

怎么?

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不过,你还是接着讲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继续对棋描述以后发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谣湖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我拥着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烟。现在梅雨季节来临了。我看是绿色的田野上空,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悬挂着。大风将白楼的木栅栏院门刮得砰砰直响。我谛听着大雨中的各种声响,又渐渐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时候,我恍惚听到楼下有人在砸门。我想那大概是白楼花园里的园丁。可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园丁来干吗?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懒洋洋地披上衣服下楼开门。我轻轻地拨开门闩,大风扑面直灌进屋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

那个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她披肩长发上不断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滚落下来。她告诉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着她走出了白楼。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轮廓。我们在狭窄泥泞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绰绰的村舍跑去。女人由于焦急和慌乱,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使得我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女人说,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来时跌倒在村中的一个粪池旁。第二天早上,两个清理阴沟排水的老人发现他的尸体。他的脸已被雨水浇得煞白,耳朵里灌满了大粪。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鳗鱼一样冰凉,我的思绪像是给大雨搅乱了。眼前一片空白。

当我们来到村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中年人拢着袖管,抱着扎有红布绸的铁锹往田野里走。女人啜泣着轻轻地说,他们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显得依旧清朗。大雨把黄泥地面冲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鞋印。有一个木匠模样的人正在盛开的木榛花丛弯锯着一段木料。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钉棺材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已被几个年老的妇女收拾干净了。他穿着硬挺的哗叽制服,刮净了胡须的脸上显得清癯而红润。尸体旁那些钉棺材的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练的操作中,榔头敲在腐蚀的木板上,松计一样的木屑由于振荡而不断地跳动着。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走到尸体旁,双膝跪下,她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正准备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动了一下:钉子还不够。我去院子里木匠身旁找来了钉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绳子来,我刚一转身,巫婆高举着双手往地上一拍,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去房里找绳子时,那个女人紧紧地跟着我,她哆嗦的身体和我贴得很紧。

尸体入敛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风突然停了,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屋子里静寂无声,女人伏在棺材的边沿,久久地望着她男人的尸体。她的哭声感染了室内尘封的空气。钉棺材的几个男人把榔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蹲在一旁吸烟。

时间过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显得有些暗哑了。我看见她一边哭泣着,一边骨碌碌翻动着清亮的眼球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网像胸环靶一样悬挂在梁下,青绿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细长的丝线上,像钟的下摆在微风中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也许是装出来的。又过了一会儿,木匠冲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抬起那块像隧道的穹顶般的棺盖,将它轻轻盖在棺木上。巫婆过来把那个女人扶开了。在盖棺的一瞬间——那几个钉格的男人朝棺木围过来,准备将它钉死,我突然看见棺内的尸体动了一下。我相信没有看错,如果说死者的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盖颤抖什么的,那也许是由于人们常说的什么神经反应。但是,我真切地看见那个尸体抬起右手解开了上衣领口的一个扣子——他穿着硬挺的哔叽制服也许觉得太熟了。

我没有吱声。

送葬后的当天,我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屋子。女人对我说,她一个人在晚上的时候会感到害怕。她让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连绵。

女人坐在我对面,她的眼圈微微泛红。我们之间的冗长的话题已经在前两个晚上谈完了。我觉得在喋喋不休的对话中,时间流逝得很快。而面对沉默,我们的心力都显得非常脆弱,我还在想着那个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跷,有时我觉得这也许是一个阴谋。

你的男人醉死,你怎么想起去白楼找我?我说。

不知道。

他深夜未归,你为什么不去酒店看看?

别去提它了——

女人妩媚地对我笑了笑。我觉得她笑得有些勉强。但我的内心还是悸动了一下,她摊开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我迟疑了一阵,我手心朝下,轻轻地滑向她的柔润的手腕。接下来我们俩做的事不便详尽描绘,但有一些和那种事本身并无太大关联的枝节,如下所述,权且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尾。

窗外雨声越来越大。女人叹息般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她俯下身帮我解鞋带的时候,天空炸过一串闷雷。我的腿一阵抽搐。女人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解鞋带。我们俩在床上躺下来,由于连日梅雨,我觉得棉被有些潮湿。我在无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样冰凉的皮肤,闻到了散落在她发中樟脑丸的气息。我木然地凝视着帐顶,好久没动。

我宁神屏息谛听室外风雨。

你在想什么?女人说。

屋外像是有一种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女人在哭泣。我说。

那是大风溜过树梢的声响。

不,是有人在哭。

什么地方?

院子里。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条毛毯,趿着鞋子推开房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女人按亮了手电筒。随着那条惨白的光柱的缓缓移动,我看见了废旧的鸡埘,在大风中摇曳的木榛花树,和泛着污移黑水的墙根阴沟。

大概是一只猫——女人说。她把我拉进屋内,关上了门。

我们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灭了电灯。过不多久,那哭声又出现了,它像是来自一个死神笼罩的病榻,又仿佛从更加遥远的河面上传来。那哭声稚音未脱,时隐时现,我觉得我的头颅在这种弱节拍的声音中正逐渐膨胀。

我第二次下床的时候,女人躺着没动。

我拉开通向院落的大门。一道耀眼的闪电在天空中无声地出现,远处墨绿色的田畴和宽广的湖面一下被闪电照亮了。

在闪电出现的一刹那间,我看见一个少女站在院子的当中,她赤裸的身体在地面上的水洼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婴儿一样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的记忆似一条锈蚀的铁链如灰烬般寸寸断落。在记忆消失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在我六岁时,看着我的妹妹在澡盆里洗澡的画面,同时我的耳边又回荡起那个如梦的夜雪,我在那段四槽封冻的路面上曾听到的羽绒布摩擦而发出的微弱声响。剩下的什么不都知道了。我扶着门框的手无力地滑落——我在门边晕倒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守护在我的床前。她如母亲一般深沉而温暖的目光正注视着我。她静静地吸着烟,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烟点上,浓郁的烟味使我慢慢镇定起来。

你刚才看到什么——

我把我看到的全对她说了。

你的胆子比我还小,那都是你的幻觉,你累了。女人说。

我说在我刚才昏睡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什么梦?女人问。我梦见你的尸体飘浮在那断桥下的河面上,你的乳房上长满了青草。桥头有人在唱着《玫瑰,玫瑰处处开》。

女人苦笑了一下。

我们结婚吧?我说。

好吧。

后来你就跟那个女人结婚了?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

现在“水边”一带正是中午时分。炽烈阳光将退潮后棕红色的石子滩晒得灰白。棋追问着我和那个女人结婚以后的情况,我说在结婚的当天她就死了。结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愿选定的,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我们在甜静安详的烛光中喝着葡萄酒,她突然一连说几声“灯灭了”,脑溢血模糊了她的视钱,我眼看着她红润的脸色转为蜡黄,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从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没有任何延伸的余地了。她说她该走了。她还说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园”参加一个大型未来派雕塑的揭幕仪式。她说这座雕塑是李朴和一些自称为“慧星群体”的年轻艺术家共同完成的,她说过一些时候再到“水边”的公寓里来看我。

棋在跟我临别的时候,我觉得她跟来时一样陌生。她抱着那个帆布裹着的画册,匆匆离开我“水边”的公寓,没有说再见。

我仍然在写那部圣约翰预言式的书。“水边”一带像往常一样寂静。那些“水边”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铺在浅浅的沙滩上,白天它们像肉红色的蛋,到了晚上则变成青蓝色。棋曾经别有用心地把“水边”称为锯木厂旁边的臭水沟,我一度被她的话所困扰。有一次,我沿着“水边”枯白的茅穗绵延的水线,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没有发现什么据木厂。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现了那拖着亮晶晶尾巴旋转的星辰和成不规则樱桃形的月亮。时间像是过去了很久。棋一直没有到公寓里来。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着那夜霜化成的水滴从高高的屋沿下坠落。

我天天期待着棋的出现。

不知过去了几个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终于看见棋沿着水边浅浅的石子滩朝我的公寓走来。她依旧穿着橙红色(或者棕红色)的罩衫,脚步在乱石中踩出空落的声响,她耸起的双乳不驯服地窜动着。她怀里抱着那方裹着帆布的画夹,而远远地看起来,那更像一面镜子,我坐在公寓的门前,等待着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对我公寓大门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净宽阔的水面,又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过去。我走到棋的身边。

有水吗?棋说。

在晌午的阳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给她弄来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将杯子递给我。

你又给我看画儿来了吗?我说。

什么?!

她像是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朴为你新画的吧。我说。

什么李朴?棋说。

李劼的儿子——

棋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说我不认识什么李朴、李劼,而且也从来没人给我画过画——您是谁?

棋——,我说,前一段时间你不是到我的公寓里来过吗?你让我看了你说是李朴的画,那些画上画了一些落叶和电线杆,我们在夜晚说着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寻记忆中那次和棋的初逢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棋固执而有礼貌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个过路人,天热了,我跟您讨杯水喝,您一定是记错人了。

那么——我指指她怀里抱着的画夹。

少女将那个帆布包裹搁在膝盖上,熟练地解开青绿色的带子。

那是一面锃亮的镜子。

少女将镜子重新包好,夹在怀里,她捋了捋披散的长发,朝我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离我远去了。

褐色的鸟群扑闪着羽翅,掠过“水边”银白钢蓝色的天空,在看不到边际的棕红沙滩上布下如歌的哨音。这些褐色的候鸟天天飞过“水边”的公寓,但它们从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