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褐色鸟群

眼下,季节这条大船似乎已经搁浅了。黎明和日暮仍像祖父的步履一样更替。我蛰居在一个被人称作“水边”的地域,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我想把它献给我从前的恋人。她在三十岁生日的烛光晚会上过于激动,患脑血栓,不幸逝世。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水边”这一带,正像我在那本书里记述的一样,天天晴空万里,光线的能见度很好。我坐在寓所的窗口,能够清晰地看见远处水底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以及白如积雪的茅穗上甲壳状或蛾状微生物爬行的姿势。但是我无法分辨季节的变化。我每天都能从寓所屋顶的黑瓦上发现一层白霜。这些霜在中午温暖的太阳光渐渐增强了它的热度时,才化成水从屋檐滴落。这个地带从未下过一场雨。另外,在漆黑如鸦的深夜我还能观察到一些奇异的天象,诸如流星作匀速四周运动,月亮成为不规则的樱桃形等等。我想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梗阻,那一定是时间出了毛病。幸好,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鸟从水边的上空飞过,我能够根据这些褐色的鸟飞动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隐约猜测时序的嬗递。就像我记忆中某个医生曾声称“血是受伤的符号“一样,我以为,候鸟则是季节的符号。

我的书写得很慢。因为我总担心那些褐色的鸟群有一天会不再出现,我想,这些鸟群的消失会把时间一同带走。我的忧虑和潜心谛听常常使我写作分心,甚至剥夺了我在静心写作时所能得到的快乐。后来,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我耳畔常常回荡着一种空旷而模糊的声响,我想它不会是侯鸟渐近时悠长的哨子般的翅膀拍击空气的声音,它像是来自一个拥挤的车站,或者一座肃穆的墓地。这声音听上去像是落雪,又像是落沙。

有一天,一个穿橙红(或者棕红色)衣服的女人到我“水边”的寓所里来,她沿着“水边”低浅的石子滩走得很快。我起先把她当作一个过路的人,当她在我寓所前踅身朝我走来时,我终于在正午的阳光下看清了她的清澈的脸。我想,来者或许是一位姑娘呢。她怀里抱着一个大夹子,很像是一个画夹或者镜子之类的东西。直到后来,她解开草绿的帆布,让我仔细端详那个夹子,我才知道果真是一个画夹,而不是镜子。

我的寓所里从未有过任何来访者。她见到我并未遵循两个陌生人相遇应有的程序,而是表现出妻子般的温馨和亲昵。她说她叫棋。她在给我看她的画夹时顺便提了一句现在是秋天了。我的记忆深处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但并未就此而唤醒往事。我为秋天而感到高兴。她站在寓所的门前和我说话,胸脯上像是坠着两个暖袋,里面像是盛满了水或者柠檬汁之类的液体,这两个隔着橙红(棕红)色毛衣的椭圆形的袋子让我感觉到温暖。和棋的初次相遇就使我错过了一次注视候鸟的机会,我想,它们可能在我和棋说话的时候飞走的。我徒劳的目光越过棋的双肩,投视远处“水边”青蓝的水线时,她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那些候鸟……

她转过身朝“水边”的石子滩望了一眼,又用一种天真而老练的目光看我。

我将棋让进了屋内,接着我们就在两只矮凳上坐下,看她带来的那些画。那些画上也画着一些女人,脸形和身材和棋相似地许就是棋的画像。她有时依在一个电线杆上,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有时她穿着夏装斜侧躺在海滨:,也有一些画公园的落叶的。她翘着细长的腿俯卧在覆盖着厚厚叶被的迤逦小径旁。

她在给我看这些画时,两个暖暖的袋子就耷拉在我的手背上,这两个仿佛就要漏下水来的东西让我觉得难受。

这些都是你画的?我说。

不,是一个叫李朴的男孩给我画的。棋说。

李朴?

是啊,李朴。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不仅不认识什么李朴,而且您是谁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恕我冒昧,我接着说,李朴给你赠这些画大概是想和您谈恋爱吧。不过。我又说,我对这些画也一样不感兴趣。

好哇,格非——

棋陡然坐真了身体,一字一顿地说:李朴你也不认识我你也不认识你难道连李劼也不认识嘛?

我猛然一惊,我的如灰烬一般的记忆之绳像是被一种奇怪的胶粘接起来,我满腹焦虑地回忆从前,就像在注视着雪白的墙壁寻找两眼的盲点。我隐约记起来了,我和棋说的那个李劼相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一九八七年……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别装蒜了,格非。你离开都市到这个锯木厂旁边的臭水沟来才几年,你的神志竟垮成这样啦,我三个月前曾到你这里来过,你还答应给我看你的小说,还答应过其它一些事。你的记忆全让小说给毁了。

棋说完了这些话,静静垂手而坐,像是等待我沉入往事的梦境,又像是等待我从冥想中挣脱出来。

渐渐地,我眼前的这红色的影像模糊起来,但立即它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

好吧,我认识你,我说(实际上我想说:我认识你算了)。

棋显出满意的样子,她突然抬手在我脸上皱纹最深的地方抚摸了一下——这是一个仪式,一个我们本来就已相识的仪式,我想大概不会是所谓“情不自禁”。但是我立刻嗅闻到了皮肤相触的一刹那蛋白质释放出来的臭鸡蛋的气味。我觉得这种气味很不错。棋看了我一眼,又将画夹摊在她拢起的双膝上,她在看画的时候不断地注意我的神态,我想她一定是想知道我是否也在看那些画。她从那些画中挑出一张递给我,就是那张画着公园秋天的那幅。

这幅画上是什么?棋问。

一个人的背影。

还有什么?

枯叶子。

落叶象征着什么?

一个人的背影。

棋没有再问下去,她说了一句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懂画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棋又说:

你一点也不像李劼。

李劼?

他不仅懂画而且懂诗懂开密封罐头懂治疗牛皮癣甚至——他还懂不生不生?

不生是一种哲学,棋说。

我不懂。

晚上,棋没有离开我的寓所。当然也没有一对男女在一处静僻之所的夜晚可能有的那种事。整个晚上她都在静静地听我说故事,关于我的婚姻的故事。我想棋的聪颖机智使她猜测我在意念深处一定存在着某种障碍或者她宁愿称之为压抑。这是不是我们在看画时才发现的呢?在整个晚上她充当了一个倾听诉说的心理分析医生的角色,这也许不仅出于对我的怜悯,而且我似乎看出来我们都信奉这样一句格言:

回忆就是力量

夜晚,奇异的天象没有出现。“水边”的石子滩变成一种冰莹的纯蓝色。就像化学实验中几种物质产生化学反应后析出的某种蓝色晶体粉末。这些玛瑙似的蓝色石子泛出的冷清的光亮和故事的氛围大相径庭。

后来呢?棋问

后来——我尽量用一种平淡而真实的语调叙述故事,因为我想任何添枝加叶故弄玄虚反而会损害它的纯洁性。

后来,我就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女人身边站住了。

那时正是四月,春天来得很迟。我看见积雪和泥浆冻在一起,高大的城市建筑物挡住了南下的寒流,形成了巨大的风的声音。那些早已废弃不用的商店霓虹灯上挂满了锥状的冰棱。我在企鹅饭店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招引,不知不觉尾随着她走完了半个城市。我想处在我当时那个年龄被一个女人所迷惑是常有的事,但我决定跟着她走一段,仅仅因为我喜欢她走路的姿势。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胯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

我想这样一个在风中行走的女人要在火炉旁烤火或者在浴缸里洗澡不知是怎样一个模样,我还准备往下想下去她突然站住了。我也在那个卖木梳的老女人身旁停了下来。

买木梳吗?

接下来离奇的事发生了。

我想那个女人毫无缘由地在街道上停下来,是因为我在意念深处产生了一种当时我认为是下流的臆想——譬如裸体之类。不过随之我又认为这个女人停在人行道上是由于她自己遇到了什么事,并非我的意念感应所致。

买木梳吗?

我在思索该不该买一把木梳,同时又朦胧地感觉到她不久就会回过头来。她果真回过头来。她的目光像是注视着我,又像是留意别处。我回避着她的目光。我知道,心灵感应术曾在这个城市里风靡一时,人们只要在一所称之为“心灵感应中心”的地方训练三个月,就能用意念驱使幻想中的情人来到自己身边。有一些造诣精深的通灵大师还能使意念和星际相通。我心里意识到了一丝隐隐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只有当一个罪犯在明朗的月光下撬锁行窃才会有的。

我又感觉到她马上就会朝我走来。好像她在行动之前她动作的信号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穿透冬天凝固的空气,预先告知了我一样。

现在,她正朝我走来。

我看了看岗亭上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警察。行人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注意到我正在遭遇的一幕。

她朝我走来干什么……

她迎面走来的姿势跟我刚才在她背影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鬼惑力像泉水一样从她的浅黄色、深棕色、栗树色的衣饰的折褶中流淌出来。我等待着她走近,我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她双腿轻盈地朝前迈动,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好像她是静止的,而我正朝她走近。

她在我跟前停下来,朝地面俯下身去。

她在我脚边捡起了一枚亮晶晶的靴钉。

后来呢——棋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她捡起靴钉,转身走远,在人流中消失了。

棋审判一样的目光紧盯着我,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棋说,你有自恋情结。我说大概有吧。棋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事情好像还没完。我说,什么事情?

你和那个女人的事。

我不由得一怔。

那个女人捡起靴钉后,朝一个公共汽车站走去,她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你没能赶上那趟车,但你叫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她来到郊外她的住所——棋漫不经心地说。

事情确实如棋所说的那样,不过她说错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我当时没有足够的钱叫出租车,而是租了一辆自行车来到了郊外。

不过,我说,你是怎么知道事情还没完呢?

根据爱情公式,棋说。

爱情公式?

我想事情远未了结并不是棋所说的所谓恋爱公式的推断,它完全依赖于我的叙述规则。我之所以不愿意将这样一个故事和盘托出,是因为我内心深处极其隐秘的角落,想起这件事就让人觉得不痛快,下面我就来讲讲这件事。

我去车铺租自行车的时候,天空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在春天的幌子市布下寒流的种子。城市通向郊区的路一会儿就变得非常狭窄了。渐渐我的车轮下露出泥土和煤屎混合的路面。路上行人和车辆渐渐变得稀少,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一片。大路两旁的农舍和绵延的丛林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前面那辆电车开得不快,我的自行车全速追赶,使它不至于从我视野里消失。

电车在郊区站停下后,天已快黑了。我想大概是狂啸的西北风裹着满天大雪使黑夜提前了。她下车后就沿着一条低洼不平的路朝远处亮着忽明忽暗灯光的村舍走去,那个村舍在傍晚的雪中显出一带黑魍魍的影子。这条路不算很窄,但是车轮的印辙和马蹄踏成的圆洞在雪中封冻住了形成一个条条硬深的凹槽,我的自行车轮常常在这些凹槽上打滑,发出挡泥板和车架的黑轶碰撞的铮铮之声。她在距离我约有二十丈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仿佛在路上走了很久,但是在郊外迷茫的雪原上,我很难看到它的尽头。我的自行车链条被坎坷不平的路面震得脱落过几次,但它最后一次脱落时。我的双手已冻得发麻。我不得不花了很多时间才把它重新装好。这一次。当我重新跨上启行车的对候,她的身影已经在远处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狠命地蹬着自行车,它就像是一匹盲马跌跌撞撞地朝前疾奔。

这时,我的前面出现了另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这个人驮伏在车上显得很小,它也像是在朝前急急赶路。在这样一个寂寥无声的风雪之夜,遇到它让我觉得亲切。它的身影在路面上歪歪斜斜地划着漂亮的弧。在黑夜中,它像是一只黑蝴蝶,或者一只蝙

我的车轮又一次滑到了大路的边缘。大路和田野之间仿佛有一条很深的沟渠,我想这大概是农人为辅设排水管道而挖的。

我的自行车和它相错时,我觉得我右胳膊的袖子和它左边的一只擦了一下,我像是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刷子在羽绒布上摩擦发出的声响。

前面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又在我眼前出现。在雪夜中我分辨不出她的栗树色的靴子和浅黄色——深棕色的腰部衣饰的皱褶,以及她圆润的臀部成豆瓣状分裂的节奏。她像一滩墨渍在米色的画布上蠕动。我不知道她的住宅是否就在我依稀能看见的灯光闪烁的村子里,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会被她带到一个怎样陌生地带。但我似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冬天晚上凛冽的风和远处传来的狗的吠叫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她走上了一条窄窄的木桥。这座桥架在很宽的河道上显得很不坚固。我来到桥头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因为我没有看到桥面上她刚刚走过去留下的靴印。那些半圆形的靴印在河边突然消失了。我想.也许是大雪将那些靴印遮盖住了——桥面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我推着自行车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深黛色的河流在孤零零的木桥下冥寂地流淌。我竭力在桥上寻找她的影子。

这是一座一边有扶手的本桥。扶手的铁链连接着一些东倒西歪的木桩。像是被毁坏了栅栏的残骸,西北风不断地吹散铁链上的浮雪,铁链在风中发出重金属滑碰的橐橐声响。我有时也偶尔扶一下那铁链,因为桥面没有扶手的一面的边缘已经和桥下的黑影悄悄缝在一起了。夜色已渐渐地深了。远处一直在招引我的村舍的灯火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熄灭了。我仿佛置身梦境,从一个很高的冰坡上朝山下滑坠。我似乎感到,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像是已经到了对岸,但我又觉得她像是仍在我前面不远的桥上——黑夜和风雪将我分隔了。

我的平底胶鞋踩踏积雪在木桥上摩擦着,我的心情不像刚走上桥时那样糟,或许是因为我深信对岸就在不远处,根据桥面微微下斜的弧度判断,它离开我最多不过三四丈远。可就在这时,我站住了。因为我看不清桥面朝前延伸的灰暗的轮廓。我不得不摸索着桥的铁链朝前移动,但是突然我感到桥链也没了。我的脑袋一阵晕眩。我迟疑了一下,回过头。

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我走过来。那灯光在稠浓的黑暗中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鸡。

他走近我的时侯,我才看清他手里拎着的是一只马灯。他是一个花白胡须的老人。他在我跟前停下来,他的长须上结满了玻璃碴似的冰棱。

这桥你不能往前走了

为什么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冲垮了。

老人将马灯抱在怀里,从腰间摸出一支旱烟管,点着了火。在马灯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见絮絮扬扬的大雪无声地落着。老人猛吸了几口烟。用手指指远处的河面:

那边有一座水泥桥。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没有女人从这过去。

你是谁?

老人没有答理我,他熟练地将旱烟管别在腰间,将马灯递给我,然后从我手里接过自行车。我们开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个看桥人。

我守在桥头劝告每一个黑夜上桥的人不听阻拦的人注定要走到河里去。

可是,刚才有一个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了。

我没有看见什么女人过去。

我们已经来到了桥头。我把马灯递给老人。雪花飘落在马灯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滚落。老人说你上车吧,我举着马灯照你一段,他说话的时候,呼出的气柱在空中迅速凝结了,宛如一束手电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我对老人说:

你们为什么不把桥拆掉呢?

还会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车的时候,老人又对我说:没有女人从这桥上过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会给人造成错觉,而错觉会把人领入深渊。

我就此和老人告别,他在桥头举着马灯,照着那已经封冻的路面。过了一会儿,我身后的灯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见她上了那座木桥。她现在在哪里?那个老人是谁?那究竟是一座怎样的桥?也许等天晴了,我该重新到桥边来看看。我正想着,自行车又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记起了这段路面。这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压轧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车轮在上边不断打滑。我还记起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我的耳畔又响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种刷子在羽绒布上划出声音。想起那个像蝴蝶一般歪歪斜斜的骑车人,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一些,因为我能够通过它把自己和现实联接起来,我担心自己是否丧失了理智,而处在一个桥边老人所谓的雪夜错觉之中。

我的自行车更加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车轮像是碰到了一个硬物上,我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车来,想看看那个硬物是什么。

那是一辆歪倒在路边的自行车。

接下来我看到的事情或许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边”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动着。她一会儿拿起她的画夹,一会儿哼哼卿卿地看着天花板,对我的故事显示极度的不满。

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结尾。棋说。

你在路边发现了那辆自行车你马上意识到了是你刚才在追赶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时匆忙之中将它撞倒的你开始四处寻找它的人影最后你在路边那个埋排水管道的沟渠里发现它的尸体尸体已冻得僵硬它的脸上落满了雪花。

是这样。

我开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着下巴,凝视着“水边”青蓝色的石子滩。现在夜色正潮。“水边”的凉气沿着远处水面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过窗格爬进室内,我感到一阵微微的凉意。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动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你困倦了?我说没有。我想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面对一个姑娘独坐,大概不大适宜提出诸如睡觉之类的要求。我想我们都已忘记了时间,也许在天亮之前我们会一直这样默坐下去。我试着找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润滑一下现在多少变得有点尴尬的气氛。我觉得我的大脑像是一个空空落落的器皿,里面塞满了稻草和刨灰。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见时谈到的那个李劼。

你是怎么认识李劼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告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李朴是谁?我问。

李劼的儿子。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李劼的乡间别墅作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白色的墙壁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怎么?

你后来再也没有没有见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