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十八章

水温非常好,不凉不热,应当在三十五度左右。冷紫一踏进浴缸就感到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欢畅地张开了小嘴巴。她非常喜欢这种水温,这种水温非常接近人的体温,常常让她觉得她又返回了婴儿时期,又躺在了母亲怀里。

到底是冷红,连她这么微妙的生活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想。

她打好浴液,躺在洁白的泡沫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方捷特别关照过,她和冷红有资格在洗浴中心闲置的单间里免费洗澡。因此,每天,她都要抽时间泡一会儿澡。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和冷红一起。泡澡的时候,她不喜欢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躺着。静静地,静静地。只有这时候,她才会觉得舒服些。她能够清晰得感觉到水温的渐渐冷却和泡沫的生生灭灭。这真象人的生命。她想,有时候,她会忽然觉得一滴雨,一个茶杯都和人的生命之间充满了亲密的象征意味。就象刚才上厕所,用手纸的时候,纸卷突然从她手里松落了下去,幸亏她的手里还抓着这一端的纸,她便下意识地开始挽救,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去抓住纸卷了,她便放出两手都去抓纸。她一圈一圈飞快地抓着,让向上的抓动力抻着纸卷下落的速度,好在剩下的纸不太多,她终于将纸一圈圈地抓在了手里。稍后一刻,她便听到了纸卷的内筒落在地上的声音。看着手里的纸,她心里并不怎样觉得安慰。反而涌起一丝怅惆。自己这么忙乱是为什么呢?她问自己,无非是怕纸落在地上脏。可抓到手里的纸的结局还不是一样要脏?二者的不同不过是如何脏掉的问题。

舒服么?冷红走进来问。

唔。冷紫答应:朱自清面对荷塘月色时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我不敢高攀那样的风雅,只要一盆洗澡水就够了。

冷红看着冷紫愉快的表情,这是她少有的惬意时刻。她张了张嘴,听着外间里的轻微响动,心里一阵慌乱,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情,让她也很忐忑。可正是这种结局的不确定性,让她下定了尝试一下的决心。

她看了冷紫一眼,走了出去。

冷紫仍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头枕着浴缸边沿儿,几乎就要睡着了。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了浴室。她没有睁开眼睛。

那人又跨进了浴缸。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一双手轻轻地在她身上抚摸起来。

别闹。她说。

有湿热的唇吻下来。

她睁开眼睛,来不及呼喊,那人已经用双唇紧紧地堵住了她的嘴。与此同时,那人的四肢也稳稳地压在了冷紫的身体上,在浴缸有限的空间里。冷紫微弱的挣扎更象是一种舞蹈。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了?这里不是很安全么?冷红呢?她的大脑一片混乱。现在她已经是这条道儿上的人了。谁要想做她根本用不着来这一手。她是明码标价的,只要付钱,她可以给她最甜蜜的笑脸。

姐!许久,她才透出一口气,喊。

没有人答应。冷红也出事了么?她的慌乱加剧了。

姐!她又喊。提高了声音。

还是没有人答应。但是,门被推开了。冷红一步一步地走进来,用一条浴巾裹着身体。

救我,姐!冷紫道。

冷红把眼睛转向别处。

姐。一瞬间,冷紫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象一根羽毛,落在了盈尺的雪上。她看着冷红。冷红的眼睛依然看着别处。仿佛她早已经预料到,此时冷紫的眼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你,过来。男人说。

冷红慢慢地走过来。

脱光让我欣赏欣赏。男人说。你们的特色不就是长得一模一样么?我倒要比比,看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冷红缓缓解下浴巾。

男人看了看冷红,又看了看冷紫,嘿嘿地笑着跳了出去,拥住了冷红。

冷紫什么都明白了。冷红吞吞吐吐不肯说出的那个可以多挣快挣的法子就是这个。这个法子的确与众不同。也不可能有什么人会和她们相同——最起码在星苑市是这样。甚至在全省只怕也只此一对。当然,孪生姐妹并不少见,但是孪生姐妹双双卖淫且同侍一客,这样的事情多么?这种刺激和新鲜让任何一位嫖客听了都会砰然心动,而有了刺激和新鲜这两个香饵,就能把成群的鱼钓上钩。而上钩的鱼,都是金鱼。厚厚的钞票会源源不断。可爱的钞票,美丽的钞票,图案经典的钞票,制作精良的钞票。摄人心魄的钞票。

一些声音无法阻挡地传了过来。

刚才,冷紫是在水里,是在几乎盲目的状态下被占有的,她根本无法去客观地察看和分辨。现在,她那么清晰地看见了冷红和那个男人。他们近在咫尺。这两个赤裸的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还是她的孪生姐妹。冷紫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形。这是她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情形:男人分开了女人的双腿,抱住了女人的腰。女人坐在浴缸边沿儿,双臂紧紧撑住,承受着男人的冲撞。男人又把女人的双腿提起,放在肩膀上,抱住女人的臀,女人的脸仰向天花板,微微地摇晃,仿佛有些晕眩。女人的扭曲、呻吟,男人的喘息、进退……这就是所谓的做爱么?这就是让多少诗文为之赞颂不已的最神圣的事情么?这就是让无数人神魂颠倒乐此不疲的事情么?

她真想吐。她想吐出她的肺,那里每天呼吸的都是细微的灰尘。她想吐出她的胃,那里每天都在进行无聊的蠕动和分泌。她想吐出她的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个完全萎缩了的失去功能的废物。她想吐出她的肝,她感觉这块用来分解病毒的东西现在也已经储蓄了太多的病毒……她想吐出自己身体的一切。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厌恶人的身体,——别人的和自己的。可她奈何不了别人,所以她只想去呕吐自己。她想把自己吐得浑身透明,然后让自己飞起来,飞起来,高高地飞起来……。然而,她最想吐的还是自己的那颗心,这个时时刻刻让她还拥有人的感觉的东西,这是她所有痛苦的发源地。

她还是个人么?

不。她不能是,不想是,也不配是。

冷此静静地坐着,眼睛的状态宛若失明。直到那男人又爬在了她身上,用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在那一刻,她突然感到奇怪,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吐出来。如果吐出来,那这个男人不正可以一滴不漏地吸下去吗?

真好笑啊。她想。

这一瞬间,冷红看见了冷紫的笑容。她打了一个寒战,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男人又爬到了冷红身上。

冷紫默默地看着冷红,冷红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陶醉在男人的挤压之下,又仿佛不能正视冷紫如冰如雪的目光。她还知道羞耻么?冷紫想。她想起了自己刚才在冷红眼里的情形。在第三者眼里,自己也是这样丑陋和放荡么?或许是的。或许没有人能够例外。这是一出多么大胆而又聪明的剧目啊。她想。在这之前,她已经基本适应了和一个男人上床,无论这个男人有多么陌生。现在,冷红把她引导到了一个新境界:当着别人的面和一个男人上床,不,是上浴缸。——不过本质还是上床。如果换上任何两个女孩子,这种事情无疑就是淫乱,是即使在这个行当里也最恶心的勾当。可主角是她和冷红,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鲜明的变化。因为她们是孪生姐妹。因为她们是孪生姐妹,她们在嫖客心中就是一个有趣的整体,而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因为她们是孪生姊妹,她在冷红心里就成了一个最亲密的合作者和共享者,而不是一个皮不沾肉的外人。也因为她们是孪生姊妹,她即使是被强迫的也无话可说,无计可施。对冷红梦想和渴望的了解以及自身的现状让她不得不去接受和原谅。——更因为她们是孪生姊妹,这件本来极其羞辱的事情才在别人的认识程序甚至她们彼此的心理程序上进行得那么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她们是亲亲的孪生姐妹,她们是一个人。她们之间不存在第三者。如果有一双眼睛在闲闲地观望,那也不过是当事者分离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嫖客这么认为。冷红的行为告诉她应该这么认为,他们在共同逼迫她这么认为。

她能不这么认为么?

她觉得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又被摧毁了。她很快便明白了被摧毁的是什么。一个人,也许往往能够承受隐匿的羞辱,却往往不愿意忍受一丁点儿公开的蔑视;能承受角落里单独的欺凌,却会反抗两个人以上在场时的嘲弄。——耻辱程度往往是和公众知道的程度成正比的。就象在这之前的冷紫。虽然她已经能够适应和一个男人上床,但是要当着另一双眼睛和男人上床,她肯定做不到。这也是一种自尊心。它是面子的同类品,是虚拟的。然而,尽管它是虚拟的,但是对许多人来说,却也是必须常常携带的。

冷红今天摧毁的,就是她这种虚拟的自尊心。她告诉她,这种自尊心的保持是多么没有必要,是多么自欺欺人。——你已经是一个婊子了,无论怎样都是个婊子,难道单独和男人上床就是高尚的婊子而当着别人的面和男人上床就是低贱的婊子么?再说,你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你是当着你孪生姊妹的面。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和她之间,不是别人。你的无耻和她的无耻,加到一起,还是一个无耻。只不过,无耻的利润更高了一些。

这是多么精妙的计算啊。冷紫想。

要把没有尊严这个概念当做盖房子的地基一样在大脑里扎牢实。她又想起她第一次接客时冷红告诫她的话。这就是冷红对这个理论的生动实践么?

结束之后,男人在两个人的脸上分别又吻了一下。真是两个尤物。他说:我会为你们广为宣传的,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要给我优惠点儿。临走之前,他又回了一下头:给你们提个意见。下次笑容多一些。要知道,你们的笑容和钞票可是紧相连哪。

许久,冷紫仍旧静静地呆在浴缸里。冷红坐在浴缸边沿儿。突然间,她似乎感觉有些冷,便拽了一条浴巾裹住了身体。她摸了摸浴缸里的水。

水凉了。她说。

冷紫看着她。冷紫知道自己应该去斥责她、痛骂她、啐吐她,甚至去揍她一顿也不过分。可是,突然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

换换水吧。冷红又说。她伸手去拉冷紫的手:你先出来,我给你换水。

别碰我,你又不给钱。冷紫说:我的身体只给男人碰。

小紫。冷红难堪地沉默了片刻:我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干什么都有竞争,我们这也算是一种优势。

感谢父母赐予了我们这种优势。冷紫道。

冷红被这句话一下子击中了。突然间,她恸哭起来。她的双肩激烈地耸着,哭得那么急促,那么难过。这种形态让冷紫的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冷红的哭泣渐渐地弱了下来。你知道么?小紫。她说。穷和富中间隔着一条河。有人天生就在河这边,有人天生在河那边。富的不想到穷的这边来,穷的却绞尽脑汁想往富的那边去。于是就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有的修桥、有的造船,有的游泳,还有的运气好,乘着一阵风就过去了。我们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也失去了其他的资格和能力,我们拽的是我们用自己的身体制作的一条滑索。这条滑索对我们来说,是现在唯一的一条捷径。

捷径往往都是邪路。冷紫说。

可邪路往往最快。冷红说。既然上了这条路,图的就是快,越快越顺畅,越快越安全。我是对不起爸爸妈妈,也对不起你。可是也有太多人对不起我们。爸爸妈妈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可我们还得活着。一样都是活着,我们为什么不活得好一点儿,为什么不活到河那边?只有过上了好生活,我们才算不白活一回,才算为自己讨回了一些公道。可是谁会给我们好生活?除了我们,还是我们。冷红蹲在冷紫身边,抚一下她的脸:小紫,相信我,我们一定能过上好生活的。

你相信么?冷紫看着她。

相信。

冷紫点点头:你相信就好。我听你的。

你不相信么?

我什么都不相信。冷紫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听我的。

因为,我没什么可信的了。冷紫说:我连自己也无法相信了。

冷红看着冷紫苍白的脸,心里掠过一丝内疚和怜惜:小紫,你恨我么?

冷紫摇摇头。她是真的不恨冷红。她知道冷红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好,尽管她决不接受这种好,——如同她决不接受冷红许诺给她的那种幸福生活。其实,不仅是对冷红,她觉得自己对这世界的万事万物都已经没有什么异样的波澜了。钱对她没有什么意义,爱情早已经对她隔离。她也失去了去争取正常生活的梦想和激情,甚至连虚伪的自尊心也没有保住。她还有什么呢?她现在只是一具空壳在靠惯性延续生命。而她延续的主要目标就是为了成全冷红,帮她尽快挣够一百万。这大约是她活着的最重要的意义。她对冷红是有用的。她不能放弃生命就是因为她得发挥这一点点作用。

她把这叫做废物利用。

冷红和冷紫成了洗浴中心独一无二的“品牌”。因这品牌的绝艳魅力,她们的声誉在本行业里得到了最快速度的宣扬和传播。无数的风流君子对她们津津乐道,自然也有不少人来一试身手。她们的生意如日中天,几乎夜夜不空。预定电话打爆了方捷的手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们的底价是:做一次三千,住一夜五千。每一桩生意,方捷另得介绍费八百。

她们的绰号是并蒂莲。也有人叫她们三明治。三明治是什么意思?冷紫困惑。我们两个人中间夹一个男人,可不是三明治么?冷红笑道。

并蒂莲是谁起的?冷紫拧紧了两条细眉:莲字是我们能用的么?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有人认为我们能用,我们就能。冷红道:以后别再用你的学生腔发出这种言论,我们风尘女子,学生腔对我们而言太奢侈了。

就象用莲字对我们也是一种奢侈一样。冷紫说。

冷红沉默了。她突然发现,在很多时候,她和冷紫虽然处在不同的立场上,可是实质的指向却往往有着惊人的一致。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还传出了并蒂莲十比:

比红比白,比大比小。

比肥比瘦,比低比高。

比深比浅,比柔比俏。

比湿比润,比娇比娆。

比俗比雅,比美比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