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我是真的热爱你

第十七章

冷紫是在那天晚上执意出台的。

煤球厂的那几个大字,使她本来就虚弱的努力终于彻底土崩瓦解。她认出了那是杨蓬的字。一瞬间,她的心里空极了,空到了她以前从没有感觉到一个程度。她扔下钥匙就走,甚至没想去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啊。想好好工作有什么用啊。想做个好女人有什么用啊。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没用。从煤球厂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这么念叼着,觉得自己要疯了。公共汽车里,一个小偷正在肆无怠惮地摸一个姑娘的钱包,许多人都看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话。小偷摸走了钱包又在姑娘的屁股上猥亵地捏了一把,姑娘闭着眼承受了。原来她知道,可是她也怕。她怕什么呀。车外,两对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正拥抱着过马路,根本不看红绿灯,听见有司机朝他们按喇叭,就一起朝司机飞吻。在金柳大厦,一个盲人持残疾证要免费乘车,售票员死活不让,他说:“只要有眼珠子的人就得买车票。”盲人大骂:“我操你妈!”售票员漫不经心地回答:“晚上开门等着呢。只要不怕摔死,你就来,”……从大到小,从高到低,从表面到内部,从整体到细节,这似乎都是个疯狂的世界,除了疯狂,人们似乎无事可做。每天,都会有无数个疯狂的主题出现供人们娱人娱已。今天,她是其中一个么?或者说,她从来就是其中一个么?

她也要疯狂。

她一定要疯狂。

她要做一件平常最不想做也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做一名真正的婊子。

她不再去想了。只要有人配合她的疯狂,只要这一切能让她忘记自己。哪怕是暂时的。——这可笑的人生,有什么是长久的呢?

她给自己取名叫珍珠。

你姐叫凤凰,你叫珍珠,真是一对。方捷笑着为她梳妆:记得么,以前有一种化妆品的名字就叫凤凰珍珠霜。

冷紫淡淡地笑了笑。她忽然想起了“蚌病成珠”这个词。她是一只蚌么?那么她得了什么病?现在成珠了么?

方捷精心地为她扎上一条紫色底面上落满白色圆点的宽发带。这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新型发带,可以很好地突出女孩子的清纯气质。她把冷紫的妆上得淡极了,几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她知道,对于冷紫这种初入行的女孩子来说,并非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如果神情的生涩和化妆的艳丽不协调的话,也会伤害彼此的美。

方捷在冷紫的一只手腕上沾了一些香水,然后又移向另一只。手腕之后是耳后。她的动作十分轻缓。记住,她说:香水千万不能磨擦,只能这么轻轻地沾印。磨擦是会破坏香水分子的。她又把手指伸进冷紫的头发里,飘飘地梳了几下:头发上的香水不能直洒,要从内侧进行擦抹,这样出来的香气又柔和又均匀,绝不会凶猛。另外,最好用无名指,因为无名指的力量最温柔。方捷端详着镜子里的冷紫:真漂亮。

不这样打扮就不漂亮了么?

只有对自己的美丽有充分信心的人才会这么说话,因为你还年轻。方捷笑道:学会化妆的女人往往都已经老了,象我一样。不过,你学一学是有必要的。尤其是以后,这些技能对延长你的青春是很实用的。

方姐,你说我会受欢迎么?冷紫看着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简直想大笑。

当然。方捷说。

我当然可以做个婊子。冷紫对自己说。说不定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婊子呢。

你再准备一下,我先走了。方捷说:还有一些注意事项,让你姐告诉你吧。

房间里只剩下了冷红和冷紫。冷红看着镜子里的冷紫,冷紫也从镜子里看着一直沉默着的冷红。

真的想好了么?冷红终于开口。

你说的,这种职业不需要太多疑问和太多回答。所以你也别再问我。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做。

冷红沉默。门外想起方捷叮嘱厨房给她们姊妹做小灶的声音。这是洗浴中心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几乎每一个女孩子在正式上这条路之前,都要吃一两回方捷额外做的小灶——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小姐们普遍认为也是方捷自认为很有人情味儿的一个做法。——冷红却想起监狱里给临刑前的死刑犯们吃的那一顿最后的晚餐。方捷还让人又给冷紫铺了一张床,配备了一套这里小姐们都有的工作服、洗漱用具和化妆品。这表明方捷已经完全把冷紫看成这里的正式一员。之前她还说过要把冷紫的工作关系也分属到客房部,和冷红在一起。底薪也和冷红一样,是三百元。

方捷的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愉悦。冷红知道这是为什么。这决不仅仅是因为冷紫今天的突然加盟,更深的原因是那个灵感。方捷肯定认为,冷紫既然迈出了今天这一步,就离那个灵感实行的日子不太远了。

那个灵感。那个方捷曾经提起却被冷红断然拒绝的灵感。那个方捷认为极富创意也极富新意的灵感,当然,那也是个意味着要比她们现在挣的钱多得多的灵感。

冷红的心动了动。如果说这个灵感对她有那么一点儿吸引力,就在这儿。现在,她的身价虽然还是这里最高的,但已经有些跌了,实施了这个灵感之后,她们挣的钱不但可以反弹到她单干时的最高峰的两倍,甚至很有可能还会更多。到那时,不要说十万,就是一百万也不难挣到。——但是,那又是怎样一个无耻的灵感啊。如果说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无耻,那个灵感就是更无耻。无耻得连她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而且,不要说那个灵感,就是今天,此时此刻,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抛开那个鬼灵感,先面对现在吧。她对自己说。

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方捷所谓的“注意事项”,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你就这么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去卖淫么?你还有脸对她口传亲授么?她问自己。觉得冷紫就象一只楚楚可怜的羔羊,现在迷了路,正站在屠夫的门槛上,可羔羊却不想逃走,她只想进去休息,而不在乎这是一个什么门。

她就这么看着她走进去么?她是在纵容冷紫一时的意气用事么?或者,她是真的希望冷紫以这种亲历的方式达成对她的理解么?

那她是不是也是屠夫了呢?

不。她迅速在心里做了判断。也许,她还不太清楚到底谁是屠夫,是那些男人还是方捷或者他们都是?她说不准。但是,她能够断定自己和冷紫都是羔羊。如果她默许了妹妹走上这条路,那么原因也是充分的。首先,她率先走上了这条路,并且不愿意离开,客观上为妹妹起到了示范作用,没资格管她。其次,她阻拦过,冷紫不听。第三,这条路对冷紫的现状而言,虽然不能说很好,可也算是一个选择。冷紫已经对外面的生活失去信心了,做一做也没什么吧?如果不适应,反正可以随时退出。如果适应了,自然是一条顺理成章的生存捷径。等到她们挣够了,就一起隐退江湖,嫁夫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至于纵容,如果纵容她一时的意气用事能够给她带来享用终生的财富,那么她的纵容也是有价值的。而所谓的理解,此刻更是无从谈起,这个世界谁理解谁?连母亲和儿子、丈夫和妻子都整天在报纸电视上呼唤理解,理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多半已经绝迹了。她冷红如果指靠着别人理解,还能走到今天么?

她终于开口了:女人的身体就是一次性包装,拆开了,就再也无法还原,不是使用就是作废。我们不想作废,我们选择了使用。既然是使用,就要最大价值地使用。如果一次能挣一千,我们为什么要挣八百?只有最大可能地掏他们的腰包,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冷红说:别外,还要记住,对我们这一行来说,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尊严。首先要把尊严忘掉,应当让尊严无用这个概念象盖房子的地基一样在大脑里扎牢实。你才会真正做起来。

冷紫把指甲高高举起,观察着蔻丹涂得是否均匀。

你在听么?

听着呢。冷紫说:说得真好,字字真言。

冷红低下头,她忽然觉得难受极了。我是为你好。许久,她说。

谢谢。

两个人再也不说话了。吃过饭,又休息了一会儿,方捷亲自来敲门。

咱们走吧。方捷的声音温柔极了。冷紫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看了冷红一眼:姐,你还不走么?

冷红默默地,默默地看着冷紫,仿佛要把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冷紫走到了门口。

小紫,冷红说:你真的,想好了么?

冷紫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站了站,然后走了出去。

冷红怔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始打扮。这是一个令她伤感的夜晚。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伤感下去。她还要出台。

伤感不能挣钱。伤感没用。

冷紫第一晚的客户。是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双极富魔力的手。他对冷紫的抚摸几乎震撼了冷紫的每一寸肌肤。进屋之后,他们几乎什么都没说。那个男人把冷紫抱到床上,从脚开始,小腿、膝盖、大腿、小腹、乳房、肩胛、脊柱……他哪一点都没有放过。他象一个技艺高超的按摩师,细致地探索着冷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他的手下,冷紫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松弛,全身涌起一种沉甸甸的漂浮感,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好象是在一汪温热的水里悠悠地摇晃着,浅浅的波浪拍打着她,无休无止。

堕落真的这么好么?冷紫想。那就让我尽情地堕落吧。

我的手好么?男人问。

好。

许多女人都喜欢我的手。男人说:知道我是怎么练出来的么?

你是专业按摩师?

许多女人都这么说。那人笑了:是摸麻将摸出来的。

冷紫不由得笑起来。

我的舌头也很好。想试试么?男人说着又埋下了头。冷紫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腰间的赘肉和光秃的头顶,她突然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台下的看客,而这些男人都是台上的小丑。他们为她服务,讨她欢心,最后还要付给她钱。她呢,高兴了就上台客串一把,不高兴了就无动于衷地在下面看。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一点儿也没有当初想象的下贱。

很好。她对自己说。

她第二天接待的,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说冷紫是他在这一行里所碰到的最令他满意的姑娘。

我一定会再来的。他说。

来者不拒。冷紫说。

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热情么?

客人在我这里没什么区别。

这么说我下次再来你也不会认识我的。

是的。冷紫笑着:不过也不会很陌生。

怎样才能让你对我印象深刻?男人说:看来我似乎有必要在你的肚子上刻上我的名字。

不用刻。我知道你的名字。冷紫说:你叫张学友。她觉得这个男人的鼻子确实十分象张学友。

男人大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的哥儿们都叫我张学友。

那你还是天王呢。

你就是王妃。他数出一叠钞票:留这些钱给我的王妃买胸罩裤头吧。

欢迎再来。冷紫说。

我会再来。再来的时候我要把你包起来。男人说。

那要花很多钱的。

我整天愁的就是怎么花钱。男人拍拍冷紫的脸:我是个做大生意的人,挣的钱太多了。

第三天晚上,冷紫走进房间,看见的居然是朱局长。他正在喝茶,看见冷紫,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扯动了一下。

都是老朋友了,慢慢聊。方捷说,轻轻带上门。

冷紫看着他微肥的脸,迟迟没有挪动步子。难道自己现在要和这个撕碎自己初夜的人上床么?她问自己。

听方捷说,你已经做了两单生意了?朱局长走到她身边,把她一点一点地拽到沙发旁,按她坐下:早就应该过来捧场,可我实在是太忙了。

冷紫木然地看着电视。里面一对情侣正在吵架。她是什么人?要他用捧场这个词?

还在生我的气么?其实,我也是被骗的。朱局长絮絮地说:我原来想找的是你姐姐凤凰。可那天凤凰已经订出去了,方捷又想挣我的钱,就害了咱们俩。要是我知道你还是个黄花儿,怎么会忍心下手呢?

说这些有什么用?冷紫说。

是没用。朱局长说:好在你也想开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条路。趁年轻挣点钱,将来从良嫁人,也是蛮好的。他试探着搂住她:这是个改革的时代,这样的时代让人宽容。

冷紫任凭他的手在身上游走。他不愧是个官儿,这时候说的话都是那么有分析性。她想。

这一次我会很温柔的。朱局长的唇俯下来:不要这么冷,好不好?身体都打开了,还在乎微笑么?

冷紫脸上绽开了笑脸,他说得对,她不能因为他是她的初夜就拒绝面对。他是她的客人,一个男人。如此而已,此后,在她的生命中,将再也没有具有特别意义的男人。任何男人都是她的客户和潜在客户。

张朝晖呢?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只要他来。只要他成了一个嫖客,那么她对他就会象对任何人一样。她终于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不过,也许她会给他打打折吧?这么想着,她居然想笑。

五千。她对朱局长说。

太多了吧?朱局长的吻顿了一下,神情分明是有些有疼:方捷不是说三千么?

我就跟你要这么多。你要是听方捷的,就让方捷来陪你好了。冷紫更加明媚地笑着,作势站起。冷红是对的,只有最大可能地掏男人的腰包,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惩罚。

五千就五千。朱局长说。他的吻灼热凶狠起来:不过你可得让我满意。

一周之后,冷紫把自己出台以来的收入都交给了冷红。冷红点了点,一万八。

你怎么不收着?她问冷紫。

不想。冷紫说:咱们现在一共有多少钱?

我的折子上还有三万,加上你第一次的两万,有六万八了。冷红说。

姐,你说咱们挣多少是个目标啊。冷紫眼神直直。

一百万就差不多了。

一百万?冷紫的声音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茫然。

可不得一百万?冷红说:买个好房子,开个好店铺,这两样就差不多了。我们得指着这些钱过后半辈子呢。

那得挣到什么时候啊。冷紫说。

冷红飞快地算了算。她们不会总是这么高价的。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三十天,除去例假和特殊情况,一月按二十天一天每人最低按五百块钱算,一月能挣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两个人二十四万。挣够一百万需要她们需要干四年零一个月。这还是在比较顺利的情况下。

也许干不了这么久就不行了。冷红说:所以说,干什么都要趁早。挣钱也是一样。

我们还能怎么快?冷紫道。

办法倒是有。

什么?

冷红犹豫了一下:我也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她确实是没想好。眼看着冷紫一步步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大把大把地进钱,她的心里安稳多了。与此同时,方捷的那个灵感又在她心里蠢蠢欲动起来,做与不做是质的区别,做多做少不过是量的区别,既然做了,为什么不做大一点儿?自己这一关已经过了,反正是无耻了。她没把握的,是冷紫。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冷紫说。

她找到了方捷。

不好意思,是不是?方捷笑道:这一行关键是做,有时候只去想,一辈子都转不过那个弯儿来,做一次,就什么都知道了。她看着冷红:要不然,我先找个主顾,你们试试?

可我怎么对她说呢?

我说过了,关键是做。

冷红明白了:我不想骗她。

你没有骗她,你是在尽责任引导她去学会怎样更多更快地挣钱。方捷说。她的语气十分郑重认真,她知道要让冷红下定决心去实施那个灵感,必须得给她一个让她不那么愧疚和心虚的借口。这是冷红行动的精神支柱。尽管这根支柱是空心的,但对冷红来说也是必得依靠的。因为,事情一旦发生,冷紫首先针对的就是冷红,而不是冷红之外的任何人。

张朝晖的书又寄到了。这已经是张朝晖寄来的第四批书了。冷紫大致算了一下,张朝晖大约是每三个月寄一次书,也就是每学期寄两次,这批书的到来意味着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张朝晖了。收到这批书后,冷紫给张朝晖写了一封短信,想告诉他不要再寄书了。可是这封信最终也没有发出去。听说张朝晖和叶潇真的已经恋爱了,张朝晖这么给自己寄书已经够可以了,如果再一来二往地通起信来,说不定会影响他们的感情——可是自己还有能力去影响张朝晖的感情么?她不知道。这也是她一直不敢把信寄出去的最重要的原因。如果她真的影响了他的感情,那她肯定会在感觉幸福的同时感到内疚;如果她不能影响张朝晖的感情,那她就不得不承认她在实质上已经被张朝晖赶出了玫瑰园,他给她寄书的目的很可能就只是出于同情了。所以,无论如何,寄信都是一种冒险,而这种冒险抵达的两种结果都会让她痛苦。那就维持这种平静的现状吧。最起码,她不会内疚,也不会失落,她可以安然地读着这些书,然后在想象中尽情回味张朝晖对自己的那份感情,睁着眼睛做做这美好的白日梦。

这是自欺欺人,但是对于她这种在生活中找不到乐趣的人来讲,悄悄地拥有这样一种享受也并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