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再也无法搪塞下去了。眼看这笔生意谈到关键时刻,MG总裁突然要求暂缓进行,说有些情况还要仔细斟酌一下。同时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尽快让他看到那支枪?和平这下傻眼了。他让苏娅想办法从中周旋一下,劝老洋鬼子先把合同签了再说,但苏娅显然并没积极帮他。和平甚至怀疑苏娅不仅没劝说老洋鬼子,反而一直在暗地里挑唆,要不然老洋鬼子对枪的热情怎么会日渐高涨?
已经逼到这个份上了,看来是无论如何得把那支枪弄出来了。打定主意,和平立刻打电话找陆秘书。
陆秘书先是推说钥匙在首长手里,和平就毫不客气地说,得了吧陆秘书,我还不知道老头子历来做事都喜欢留后手,他肯定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估计是放你那儿了。
陆秘书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才承认他手里的确有一把备用钥匙。
和平说,我有个很重要的客户想看看那把“鲁格08”,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枪给我拿出来用一下。
陆秘书说这可不行,首长特地交待过,这把钥匙只是放在我手里保存,我没权动用。
和平说你灵活一点嘛,不就是拿出来看一眼吗?用完我完璧归赵不就得了?
不行,陆秘书态度坚决地说,首长不发话无论谁也不行。
和平说,哎陆秘书,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头子现在躺在病床上,他要是发得了话,我还用劳您大驾吗?
陆秘书说,那就等一等吧,等首长好些了再……
等?和平一下急了,能等我还找你干什么!
反正,反正这事我无能为力。陆秘书说完这句话就再也不开腔了。
和平想了想,强压着火气说,陆秘书,这把枪我是无论如何要拿出来的,不管花多少钱、采取什么手段我都在所不惜!这样好不好,你可以提条件,只要能办到的我都会答应你。不,你听我说把话说完,你不用急着表态,先把我的话仔细想一想,我这就回家,咱们一会儿面谈。
开着车往家里走的路上,和平想,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把陆秘书拿下,大不了花几个钱跟他做笔交易,不信我用钱还买不动他个鬼推磨!就跟他说我用完一定还,只要把枪糊弄出来,还不还可就由不得他了。
一进家门,和平就发现不对头,陆秘书不在,倒是大哥南征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里等着他。和平气得心里直骂,心想妈的陆秘书这小子也太滑了,把大哥搬出来抵挡我,自己倒脚底抹油溜了。
坐吧,南征说,我让陆秘书去医院了。和平,有什么事你还是直接跟我说吧,别难为人家工作人员。
跟你说没用。和平心一横,一屁股坐下说,你又没钥匙。
南征不动声色地看着和平说,爸爸的钥匙现在在我手里。
和平一怔,仔细打量南征,却看不出丝毫表情。就说,大哥,既然情况你已经都知道了,我就不详细说了。我确实需要那支枪用一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拿去给人家看看,看完立刻就拿回来。
如果只为了看一眼,MG总裁用得着动这么大心思吗?南征说,和平,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这支枪只要拿出去,就不可能再拿回来了。
大哥,反正那些枪放着也没什么用。老头子要是没病我早直接跟老头子要了,他肯定会痛痛快快答应我。
你不是跟爸爸说过了吗?南征仍旧不动声色地问。
和平又是一愣,哦,说倒是说过,不过那时还不急着用,我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
南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和平呀,你何必耍小心眼儿撒这种谎呢?爸爸的态度猜也猜得出来,他根本就不可能同意。那些枪是他的命,他不当场把你骂出去就不错了。
和平的脸色多少有些尴尬,但只片刻就恢复正常了。他直视着南征说,大哥,你得帮我这个忙。
你认为我会帮你这个忙吗?
大哥,这笔生意对我确实很重要,拿下来,我这盘棋就有可能走活,否则就死定了。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肯帮我这个忙!
南征盯住和平问道,什么条件你都能答应?
能!
那好,我让你放弃这笔生意,这你能答应吗?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谁都有不能放弃的东西,谁都不能强迫别人放弃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有多么充分的理由!
看来你是不肯帮我了?和平冷笑道。
我早就告诉过你:别打那些枪的主意,你不配!
兄弟俩双目对恃,互相狠狠地盯着对方。和平下意识地噬啃着指甲,目光里渐渐冒出一股青白的冷气。
大哥,和平冷冷地说,如果你这么说,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南征冷笑了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客气过?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你对谁客气过?你做事从来只为自己考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从来都是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和平,你怎么会这么自私?
自私?和平突然笑了,谁不自私?你不自私吗?你敢说你不自私吗?!和平逼近南征说,大哥,别以为谁都不知道你的事!别以为妈妈不在了你那些事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和平!你?……
你害怕了吧?其实你用不着害怕,我又不是东进,我又没受你的骗。我只不过是当年无意间偷听到了这件事,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你没资格说别人自私,因为你比谁都自私!不自私你能为了娶李小京把苏娅甩了吗?不自私你能把苏娅推给东进,让东进替你兜住丑闻吗?大哥,我真佩服你。说实在的,咱家所有人连老头子都包括在内,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当时的情况多险啊,你刚跟李小京结婚,正准备上政治学院学习,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苏娅怀孕的事被张扬出去,你就彻底完了。亏你想出这么绝的一招,让妈妈把苏娅介绍给东进,既不耽误你当李冶夫的乘龙快婿,不影响你当官往上爬,又永远地封住了苏娅的嘴!只可怜我的傻二哥了,平白地当了回冤大头,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大哥,你知道吗,你其实是我的第一位启蒙老师。是你教给了我应该怎样不择手段地去实现自己的目的,是你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无毒不丈夫!我那时真是在心里把你佩服了个五体投地。我对自己说:周和平,你只要把你大哥的本事学到手一半,你就成了!
和平!你给我闭嘴!
让我闭嘴很简单,和平逼视着南征,一字一句地说,把枪,给我拿出来!
南征咬住后槽牙,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混蛋!
没错,我是混蛋。和平啃着指甲说,一开始我去美国找苏娅帮忙的时候,她也骂过我混蛋。但骂归骂,骂完了她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把我介绍给MG公司,老老实实地帮我把这单生意拉过来吗?
南征“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也太卑鄙了,你居然跑到美国去敲诈苏娅!她……她都躲到美国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不是我不肯放过她,是我需要她帮忙。就像现在我需要你帮忙一样。大哥,我也是没办法,谁让MG老板就好这口呢?我不把枪拿给他,这笔生意很可能就要泡汤。我不能眼看着到手的买卖功亏一篑吧?我不能眼看着前期投入的大笔资金就这么打水漂了吧?
见南征脸色铁青,和平缓了下口气说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这么多年我都没说,要不是被你逼的,我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吗?再说了,搁现在那点事算个啥呀?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南征冷笑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
南征突然疲惫地靠在沙发上,低声说:不,谁也不能理解……
于恩华一说出李小京的名字,南征就笑了。南征说李小京我还不知道,我们小时候都管她叫“山楂片”。一想起她那副干巴巴、酸溜溜的样子,我现在胃里都不舒服,不行不行!
女大十八变,于恩华说,小京现在可出息了,要个儿有个儿,要样有样,马上就要从军医大学毕业了。
不行!南征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于恩华这下坐蜡了,她在北京已经答应了这件事,这让她怎么向小京的妈妈自己的老战友谭明交待?何况周汉的事还得靠李冶夫帮忙呢!
于恩华是为了周汉的事去北京找李冶夫、谭明夫妇的。当时周汉和黄振中之间的矛盾已经白热化。邓小平恢复工作后,周汉立刻借着邓小平提出的“军队要整顿”,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地抓起部队的军事训练来了。但就在周汉干得正起劲儿的时候,却又开始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这回是轮到黄振中来劲儿了。黄振中历来都对周汉热衷单纯军事观点的做法不满,这下可算是逮着拨乱反正的机会了。为了挽回周汉在军区部队造成的影响,恢复政治工作的重要地位,黄振中整理了一份情况反映《关于右倾翻案风对军区部队政治建设的影响》报了上去。情况反映中虽没指名道姓,但一看就知道矛头直指周汉。局势立刻变得严峻起来。如果这份材料得到上面的认可,周汉和跟着他一起搞单纯军事观点的那些人就都完了。估计即便不对周汉做严肃处理,也得安排他提前退休,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周汉这段日子的情绪十分恶劣,总平白无故地骂人不说,还经常钻进地下室摆弄枪,一摆弄就是几个小时。于恩华看得心焦,生怕逼急眼了周汉会闹出什么事来,想来想去只能去北京找李冶夫帮忙了。李冶夫了解周汉,凭他现在的位置如果肯出来替周汉说句话的话,这事就有缓。但于恩华知道周汉肯定不会同意她去找李冶夫,就找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去解放军总院会诊,跑北京去了一趟。
李冶夫夫妇的热情简直令于恩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坚决不让她住招待所,一定要把她留在家里住。李冶夫说,小于啊,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去告诉周汉要沉住气,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怎么还是那个熊脾气,遇到点事就蹦?于恩华说,周汉讲他自己倒没啥,关键是这一大批军事骨干要是都受了他的牵连,对部队的损失可就太大了。所以他才急……急什么急?李冶夫说,什么事情都不是那么容易就下结论的,何况这么大的事。还是那句话,沉住气!小于你也不要急着回去,既然来了,就在这多住几天,让谭明陪你玩玩。说完抬腿就走了。于恩华见李冶夫也没留下个囫囵话,心里就没底了,转过来问谭明,老政委到底……到底是个啥意见呀?谭明就笑了,说老李不是让你沉住气嘛。于恩华说哎哟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我怎么沉得住气呀。老政委真要发个话,我心里还能踏实点,可老政委什么也没说呀。谭明说小于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现在谁还能像战争年代那样把什么话都往白里讲?老李说他已经知道情况了,不就是告诉你他已经答应插手这件事了吗?老李说让你沉住气,不就是让你耐心等待结果吗?要不然他就该这样说了:这个情况嘛我还不太了解,等我把情况了解一下再说吧。于恩华这才放下心住了两天。那两天里,谭明整天陪着于恩华,两人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孩子,谭明自然而然地就向于恩华提出了南征和小京的事。于恩华当时就答应了。没有理由不答应呀,小京无论是自身条件还是家庭条件都没个挑,更何况她现在正有求于人家呢。于恩华心里有数,有了南征和小京这码子事,周汉的事不就算彻底落实了吗?临走前,谭明对于恩华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抓紧跟孩子说。我呢,从现在就开始给南征琢磨地方,看把他送到哪儿学习学习。你们呀,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早就该送他去学习了。
于恩华没想到南征会不同意,而且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一口一个不行,怎么说也不行。于恩华觉得不对劲儿,私下让秘书刘希文去了解情况后才发现,南征正偷偷摸摸跟一个叫苏娅的女孩子接触。据刘希文说,那个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又会弹钢琴又会跳芭蕾,是演出队招来的主要演员,虽然一直当台柱子用,但因为家庭有海外关系问题,所以到现在还是以借用的名义在演出队,始终也没正式入伍。
这事当然不行。倒不是因为苏娅的家庭问题,关键是于恩华已经答应了李冶夫两口子。如果没有周汉的事,她也许还可以把情况照实告诉谭明,但现在正是指望李冶夫帮忙的时候,这个时候回绝人家不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吗?不行,于恩华想,无论如何也得让南征放弃那个女孩儿,无论如何也得把南征和小京的事促成!但于恩华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只好找刘希文商量。刘希文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十分明确,他说阿姨这件事可千万不能含糊,首长的前途可是头等大事啊!只有把首长保住了,咱们大家才都能得到保障。刘希文沉吟着说,这事得这么办,我去找苏娅谈,就说如果她能主动离开南征,立刻就给她办入伍手续,让她正式穿上军装。只要她同意了,这事就好办了。
跟苏娅谈完回来后,刘希文的神色变得很阴郁。于恩华担心地问怎么样?他只简单地说了句“成了”,就一屁股坐在那发起呆来。于恩华说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的脸色我还以为没谈妥呢。刘希文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姨,那个女孩儿真不错。她是真的爱南征,她说如果能不离开南征她宁肯永远不穿军装。后来我只好说她的海外关系会对南征有影响,说如果她不离开南征,就会毁了南征的前途,她这才哭着答应了。刘希文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好事呢还是在做坏事呢?于恩华说当然是做好事了?刘秘书你别想太多,阿姨心里有数,你这是为了首长,为了我们全家呀!刘希文就又叹了口气说,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不能终成眷属呢?于恩华见刘希文戚戚的神情,不由想起了他和川川的事,就没再吭声。
既然苏娅那边已经谈妥了,于恩华就与南征摊开谈了。
南征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被妈妈塞进了一团乱麻,头绪纷杂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怎么也理不清楚。他没想到自己找对象这种纯属个人生活的事会与爸爸的荣辱进退联系到一起,会与自己的前途和全家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也就是说,他就必须放弃苏娅了。
但他怎么能放弃苏娅呢?他爱苏娅。苏娅是那么娇弱安静,惹人怜爱。一想到苏娅,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一般,禁不住地颤抖、悸动,兴奋得隐隐作痛。最让南征动心的还是苏娅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双眼睛太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那么深、那么黑、那么胆怯、又那么忧伤。一看到那双眼睛,他就会感到心疼,就忍不住地想要伸手抹去里面的忧郁。在南征看来,苏娅就如同一个易碎的玻璃人。他一直都把苏娅捧在手心里,连对她呼吸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惊扰了她,碰疼了她。他相信,如果他突然松开手,放弃了苏娅,苏娅一定会被摔得粉碎。而同时破碎的必定是他的心。
但他怎么能不放弃苏娅呢?谭明阿姨已经为他争取到了一个进政治学院学习的名额。据说这个班是专为选拔政工后备人才而设的,毕业后肯定会在提拔使用上受到重视。正因为如此,这个班的竞争非常激烈,有条件没关系的和有关系没条件的都进不去,进去的都是既有关系自身条件又好的人。如果不是谭明阿姨亲自出马,如果不是看在李冶夫的面子上,这个名额根本落不到南征的头上。南征知道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十分难得,能进这个班本身就标志着一种身价,等于为自己今后的提拔使用增添了一个很有分量的筹码。但南征心里也明白,要进这个班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说,他必须与李小京结婚,也就是说,他必须放弃苏娅。
这是南征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人生选择。默默地看着面前哭泣的母亲,南征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无奈的仇恨。他说不清自己恨的是什么,是恨母亲的当面要求还是恨谭明阿姨的暗中胁迫?是恨自己不能抗拒上学的诱惑还是恨自己无法割舍对苏娅的情感?总之他恨,恨这个把一切都扭结在一起的现实,恨这种让他独自承当一切的残酷!
至今南征还不相信那番话是自己说的。好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挣脱出来的另一个人,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空洞的声音说,你别哭了!你不就是想让我跟李小京结婚吗?你不就是想用这种方法保住爸爸的职位吗?你不就是想牺牲我的感情来换取你们大家的利益吗?行,我认了。既然苏娅已经离开我了,我干吗还非要拿着绳索往自己脖子上套?我不要了,什么感情,什么人格,我统统都不要了!
南征突然大声喊道: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挑上了我?为什么非要让我放弃自己心爱的东西?为什么所有的责任都要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说罢,转身冲出门去,冲进了风雪交加的黑夜之中。
外面的风雪很大,苏娅估计东进可能会晚到个十分八分的,但没想到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东进还没来。东进在电话里与她约好,说要来宾馆谈办理离婚手续的事。在苏娅的印象中,东进历来是个守时的人,赴约从来只会提前,绝不晚点。即使有事耽搁了,他也会想办法及时通知你。像这种不明不白地让人干等的情况,似乎从来就没有过。
苏娅焦躁地摸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燃打火机刚要点着,却又突然关掉了。她不想让东进一进来就闻见满屋子的烟味,不想让从前认识她的任何人发觉她现在抽烟,而且还抽得很凶。她下意识地在指间玩弄着那根烟,不时横在鼻子下面闻一闻烟草的香辣味,却怎么也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
在国外的时候很想回来,因为孤独。但回来后她才发现,面对这个不再熟悉了的城市,面对那些早已生疏了的旧人,她仍旧孤独。
昨天晚上,苏娅几乎一夜没睡。外面呼号着的北风,把她带回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她享尽了所有的欢乐,又把所有的痛苦留给她的风雪之夜……
当南征顶风冒雪地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脸霎时变得雪一样苍白了。
那天的雪虽然不大,但是风很硬。呼号的北风像无数锐利的刀片,割得南征遍体鳞伤、身心疲惫。南征在风雪中奔跑得太久了,跑到苏娅这里的时候,已冻得全身麻木,思维僵滞,软弱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娅没想到南征会找到她这里来。自从刘希文与她谈过之后,她就一直躲避着南征。几天来,她一直努力用理智在她和南征之间筑起一道屏障。她告诉自己不能再与南征继续下去了,那样会害了南征。如果南征因为她而失去了进步的机会,失去了自己的前程,她的心将永远不会安宁。但当南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积蓄了全部力量构筑起来的那道屏障就于顷刻间轰然坍塌了。几乎来不及思索,她就扑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南征。
就是在那天,苏娅让南征懂得了无论多么柔弱的女人都比男人要坚强。
苏娅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掉。把南征搀进屋后,苏娅立刻用温热的唇堵住了南征的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别说话,什么也别说。她煮好了姜汤,却不让南征自己喝,非要一勺一勺地喂进南征的嘴里。她说什么也不让南征动手,亲手为他脱掉衣服,亲手为他用热水擦澡。她跪在地上给他洗脚,洗完后用毛巾包住双脚,轻轻地抱起放在床上。做完这一切后,苏娅朝南征嫣然一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刚刚从寒冷中缓过来,南征只觉得头胀得晕乎乎的。他听话地闭上眼睛,在心里想着,这种感觉真好,这种不用思维、不用动作、任人摆布的感觉真好。昏沉中,他听见苏娅轻轻地唤他。他没应声,他不想睁开眼睛,他真想永远这样昏昏昏沉沉地躺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
一只柔软的手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苏娅的声音梦呓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南征,我知道你很累,你总是那么累。你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苛刻,从来不肯让自己放松一点呢?过去,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如果将来我们能如愿以偿地生活在一起,我一定什么也不让你做。我要让你一进家门就彻底放松下来,不再思虑,不再烦恼,不再束缚自己,不再顾忌他人。我要让你像孩子似的想哭就放声痛哭,想笑就开怀大笑。我以为我永远没有那样的机会,永远也无法实现这个心愿了。南征,今天你来得真好。谢谢你,谢谢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我要把想一辈子为你做的都在今天做给你,我要把自己掏空捧在手心喂进你的嘴里,我要看着你一口口地把我吞进去,我要变成血液从此流淌在你的身体里。南征,现在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南征缓缓地睁开眼睛,蓦地,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惊愕地愣在了那里——苏娅赤裸了全身,正微笑着望着他。
美丽的胴体在他眼前熠熠生辉,散发着银白色的迷人光泽。南征只觉得心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挣脱出来,一下子冲出了壁垒。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扑向那片诱人的银白色……
决堤了。大水铺天盖地而来,转眼便冲毁了构筑已久的坚固堤坝,冲进了干涸龟裂的土地。泱泱大水呼啸而过,漫过意识,漫过思维,漫过所有的感觉,汹涌澎湃地兀自奔流着。天地尽没于大水之中,万物尽情地在水中翻滚、激荡、畅漾……
没想到放纵竟是如此地令人销魂。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他人,没有了自己。一时间什么都不用再想了,不想过去,不想现在,不想将来。只有本能在前面引路,只要随着这个任性的家伙前行就是了,管他前面是险滩还是悬崖峭壁,管他最终是进天堂还是入地狱!
直到大水消退,南征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已经多少年没哭过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流泪了。但现在他不仅哭了,而且是躺在女人的怀里当着女人的面在哭。更令他惊异的是,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难堪和顾忌。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着,堵在胸口的块垒仿佛随着泪水逐渐融化开来,悄悄流淌而去。渐渐地,他的心里似乎轻松了许多。
放纵的感觉真好!南征想,能放纵自己真好!
离开的时候,南征以为苏娅会哭。如果苏娅哭的话,他也许会留下来。如果苏娅哭着求他,他也许会永远留下来。
但苏娅没哭。
苏娅的目光空洞而枯涩,里面一滴眼泪也没有。
苏娅说,南征你走吧。
苏娅说,南征你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没事。
苏娅说,南征你放心我不会哭的。
苏娅甚至笑了一下说,南征,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空了吗?你难道看不出我已经只剩下一个躯壳了吗?
……
手里的香烟突然被扭断了。苏娅一动不动地看着洒落在身上的烟丝。
有人敲门。苏娅一惊,跳起来抖落掉烟丝,又迅速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容貌,这才把房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东进,而是MG总裁。
老头儿微笑着问,苏,你等的客人还没到吗?
还没有。
我们先去喝杯咖啡怎么样?
对不起,我想再等等。苏娅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看来,我这个老头子对你很不重要了。
不,我……
苏,我是在开玩笑,你不要这么紧张嘛。老头儿笑着挤了挤眼睛说,我先去咖啡厅了,可不要让我空等太久哟。
南征万万没料到苏娅会怀孕。接到苏娅电话的时候,南征刚办完喜事,正准备去政治学院报到。
南征和小京的婚事是在谭明阿姨的要求下仓促举行的。谭明阿姨坚持让他们在南征去政治学院报到前把婚事办了。说南征一上学就是好几年,在校期间不能结婚,反正两人年纪也不小了,早办晚办都是办,那就趁早办了吧。谁心里都明白,谭明阿姨图的是个保险。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把南征送去学习,哪能冒那种培养了人才丢了女婿的风险呢?虽然于恩华也觉得谭明有点太急于求成,也觉得马上给他俩办喜事有点太仓促,但她也提不出适当的反驳理由。更何况周汉的事上面一直还没有个明确的说法,于恩华不想在这个时候拗着谭明来。好在南征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几下一商量就都同意把事情办了。
苏娅怀孕的消息简直就像在头顶上引爆了一枚炸弹,南征几乎被炸蒙了。这不可能,南征说,我们……我们只有那一次呀!
苏娅就哭了,她在电话里哭着说,周南征,我不是来讹你的。我哪怕还有一点办法,就绝不会来找你,绝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我自己去过医院了,可是没有单位证明人家不给做。我……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南征赶紧劝道,苏娅你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没想到这事能这么寸。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但南征并没有马上就过去,他先回了趟家去找妈妈。
那个念头好像就是在家门口碰到东进时突然冒出来的。当时东进正要出去,兄弟俩走了个碰头。过去了南征才反应过来,刚才东进似乎问他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回头望着东进那笔挺的背影时,南征心中忽然若有所动。
和妈妈一起去苏娅那里之前,他们已经把办法商量好了。这应该是个最稳妥的办法,反正除了妈妈和刘希文外,没人知道南征和苏娅的关系,如果苏娅能同意,如果东进能接受苏娅,这当然就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了。他们都觉得东进那边问题不大,东进已经与黄妮娜彻底断了,何况苏娅绝不比黄妮娜逊色。但苏娅那边就不好说了,如果苏娅坚决不同意,这件事真就不好办了。因为不管在哪做人工流产,不管找谁做人工流产,都不可能保住密,都会被传扬出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冒那个风险。关键就看能不能做通苏娅的工作了。
令他们意外的是,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说服了苏娅。苏娅当时好像完全没了主意,似乎只要能把这件事瞒住,让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后来的事情就交给妈妈去做了。直到知道东进和苏娅已经准备结婚了,南征在松了口气的同时,才隐隐约约地感到自己可能正在铸成一件大错。但到了这会儿,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好在南征很快就到政治学院上学去了,好在东进和苏娅很快就结婚了,好在苏娅结婚后就因为“先兆流产”把孩子做掉了,好在苏娅没过多久就去美国了。所以他和苏娅总能相互避开,几乎就没照过面。
南征的目光远远地散落在窗外。过了很久,他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人都会犯错误,有些错误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往往只是一念之差,就使你身不由己地一错再错,不断地用新错误来掩盖旧错误,不断地犯大错误来弥补小错误呀。
南征对和平说,你不是说我自私,说我想当官想往上爬吗?我承认我想当官。我一直认为官有多大事业就有多大。一直认为要想实现我的理想,要想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来,就必须得当官,得当更大的官。如果这也算自私的话,我认。其实,我也常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干事业还是为了当官?我发现我和许多人一样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个逻辑怪圈:当官是为了干事业,干事业又是为了当更大的官。人一旦进入了这个怪圈,就会身不由己地循环其中,以至于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自然而然地把干事业和当官混为一谈了。但这能怪我吗?在这个无法用战争来筛选军人的和平年代,在这个只能靠军阶官衔来衡量军人优劣的现实面前,我怎么可能挣脱俗见逃离这个怪圈呢?
你没有权利指责我自私,因为你是受益者。如果不是我,爸爸早就被黄振中当成单纯军事观点的典型整下去了!如果那时爸爸就被撤了职,你后来还能如鱼得水地跟部队做生意,从部队赚那么多钱吗?正是因为我和李小京结了婚,李冶夫才拼死把爸爸保了下来,咱们这个家、你们每个人才得以平平稳稳地过到了今天!你们都从中受益了,所以你们谁也没有权利指责我!也许,你们认为我是从中受益最多的一个,因为我当上了李冶夫的乘龙快婿,因为我结婚后立刻就得到了一个上政治学院学习的机会,因为我的仕途之路从此通达顺畅了。但是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我失去的也最多啊!我失去了自己的初恋,失去了自己最纯真的那部分感情,失去了我全部的感情生活!我甚至失去了人格,失去了对自己道德操守的自信!我无法面对东进,无法面对苏娅,无法面对小京,我几乎每一天都要生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而你们呢,你们什么也不用失去,却都可以堂堂皇皇地从中受益,问心无愧地各得其所!你们还有什么理由回过头来指责我?!
除了东进你们谁都没有这个权利!南征说。
一提到东进,南征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深的愧疚。他永远也无法坦然面对东进,每当看到东进那副形单影只的准单身汉样子,每当想到东进那名存实亡的婚姻生活,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伤疤就会隐隐作痛。他曾经寄希望于时间,但可怕的是,这种感觉不仅无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了。他爱东进,珍惜他和东进之间的兄弟情义,他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东进发现了这件事,自己该怎样面对。毫无疑问,那一天必定是他们兄弟俩的末日。只要有一点可能,他就绝不会让那一天出现!
你不就是想要那只“鲁格08”吗?南征冷冷地问。
没错。
我可以帮你。
大哥!那……
你先别急,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
大哥你说。
一,永远不许再提这件事!
那当然。
二,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把枪还回来。
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是想,你先答应下来,只要把枪拿到手,还不还就是你说了算了。和平,在这件事上我劝你别耍小心眼儿。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你还没把枪拿回来,我就会立刻通知军区保卫部立案侦查。到那个时候,你可就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了。
……
和平,最后我提醒你一句。枪支管理是很严格的,搞不好会触犯刑律。你还是得趁早想办法打消MG总裁的念头,别弄到最后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南征僵直地站起身,连看都懒得再看和平一眼,声音硬硬地说,走吧,你跟我去地下室拿枪。
还没等南征伸手拉门,门却突然开了。
南征和和平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
东进像块石头一样立在门外,面如青石,眼如炽炭,目光子弹一样密集地扫射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打得轰然作响,火花飞溅。
东进牙齿咯咯作响,狠狠地抛出了两个硬邦邦的字:
谁敢?!
苏娅终于耐不住点燃烟抽了起来。东进还没来,一定是碰到什么意外的事情了。但他总该来个电话打个招呼吧?
苏娅很想把这件事快点了结,倒不是她有什么急于摆脱旧生活建立新生活的想法,而是她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再也不想维系目前这种状态了。
在国外这些年,苏娅经历了很多。为了寻找内心的安宁,她最终走进了教堂。面对那个神圣的十字架,面对被钉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她曾做过无数的祈祷和忏悔。但无论怎么做,她也无法使自己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主对她说: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她按照主的教导,尝试着忍耐,希望能依靠忍耐把自己从痛苦中引渡出来,但却至今也没能得到解脱。她真不知道还要忍耐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忍耐到让心生出老练的硬茧,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老练得对生活生出新的盼望。
有一次,她在忏悔中对神父述说烦恼。
神父说,我的孩子,你心里装的忧虑太多了,将一切忧虑都卸给神吧,因为他顾念你。
她就对神父说,我罪孽深重,我曾经做过伤害别人的事情,可我当时的确是没有办法。我想说出来减轻自己的罪孽,但我一直说不出口。
神父说,我的孩子,在主面前,你应当一无挂虑。你只要借着祷告、祈求和感谢将你的一切告诉神就可以了。
她就哭了,哭着把一切都告诉了神父。
神父沉思了许久后告诉她,主对我们说,好树不能结坏果子,坏树不能结好果子。凡不结好果子的树就砍下来丢在火里。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她说。
神父就长叹了一声,唉,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了风的响声,却不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啊。
她说,我想彻底结束过去的生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我没有理由,我怕再一次对他造成伤害。
神父说,我的孩子,你只要按自己的意愿去做就可以了。记住:神在顾念着你,神所应许的必能做成!
从教堂回来后,苏娅立刻鼓足勇气给东进写了那封提出离婚的信。但信一发出,苏娅的心里就开始忐忑不安,她不知道东进会不会同意,更不知道以东进的脾气会做出什么样的激烈反应。没想到东进竟很痛快就答应了。东进的豁达使苏娅心里的愧疚愈发强烈,但他的不争又多少使苏娅感到了一些失落。毕竟,她也是个女人。毕竟,是女人就不希望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可有可无。
苏娅有些说不清自己对东进的感受。与东进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她发现东进与南征有很大的不同。南征很克制内敛,什么事都想得很多安排得很周到;而东进则张扬外向,行事果断不计后果。南征无论做什么都比较循规蹈矩,东进却随心所欲,毫不在乎是否合乎规范,因此常会给你带来意外地惊喜。记得有一次他们乘车去游览一处古战场。东进站在古战场的堡垒上,津津有味地为她讲解当年日俄战争的场景。讲到兴起之处,竟突发奇想非要立刻领她到苏军墓地去看看。苏娅见天色已晚提议下次再去,东进却坚持马上就去。他哄苏娅说走吧走吧十几分钟就走到了,那个地方太值得一去了,那里不仅埋着死在日俄战争中的俄国军人,更主要的是还埋葬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远东最后一役中牺牲的反法西斯苏军烈士!结果,东进领着她左拐右拐地走了好几个十几分钟也没走到。待到苏娅发现东进压根儿就是在骗她的时候,东进这才神情沮丧地对她坦白说,还有好远好远的路,估计还得走一个来小时。苏娅气得立刻停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就在这时,东进却突然指着一个生锈的大铁门,嬉皮笑脸地说,看!就是这!弄得苏娅哭笑不得。但不得不承认,东进这一套把戏确实使她轻松地走完了这段不短的路,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苏娅高兴地跑到大铁门前,仔细一看,心立刻凉了。她发现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是一片废弃多年的荒芜墓地。生锈的大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一看就知道已经多年没打开过了。垂暮的太阳正斜斜地透过铁门照着里面一人多高的杂草,令人生疑地把所有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风沙沙有声地从墓地间闪身而过,忽左忽右地摇曳出满目的凄惶和苍凉。苏娅真想掉头就走,但东进却已经兴冲冲地爬到大门上了。他骑在上面,向苏娅伸出一只手兴致勃勃地喊道,上来呀!我拉你!苏娅犹豫地抬起头,东进脸上的阳光和孩子般的兴奋突然强烈地感染了她,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苏娅不敢跳,东进在下面喊没事,你闭上眼睛只管跳就是了,有我呢!苏娅这才狠狠心闭着眼睛跳了下去,结果脚还没等落地呢,她就被东进接在怀里了。有那么一瞬间,苏娅心中的热情仿佛被点燃了,她似乎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体会到靠着一个强健男人的踏实感,也体会到了被一个机敏的男人呵护左右的满足感。那天他们玩得很开心,她被东进拉着在墓地间寻找,辨认墓碑上那些残缺不全的墓志铭,用手擦净那些镶嵌在墓碑上的相片,与每一个他们觉得有趣的人交谈。她还和东进一起用草编了一个花环,献给了纪念碑下一个跪姿持枪的士兵。东进在那个士兵的雕像前站了很久,他说真奇怪,他一见到这个士兵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东进说你注意到了吗?他的姿势很不稳定,身体前倾,后脚蹬地,似乎随时都准备冲出去。东进久久地凝视着雕像的眼睛说,你看他的眼睛简直一点杂念都没有,只有即将投入的战斗,只有前面的敌人,这才是真正的士兵!东进突然问她,你喜欢跪俑吗?不等回答东进就说,我喜欢。这个雕像与跪俑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古今中外对士兵的理解都是一样的!临走前,东进坚持和她一起面对整个墓地行一个庄严的军礼。东进说这与年代、种族无关,这是表达军人对军人的敬意。
苏娅其实很怕面对东进,起初与东进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注视东进的眼睛。东进的眼睛太纯、太坦诚。面对这样一双纯净的眼睛就如同面对一面洁净的镜子,总会从中折射出自己的不洁,总会让她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渴望自己能被东进接受,但又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被东进接受;她也想接受东进,但却又不敢接受东进。她怕自己陷进去,怕自己会因为偷了自己不配得到的东西而被发现被唾弃。她就这样整天挣扎在两难的境地中,搞得自己身心疲惫、心力交瘁,精神几乎都要崩溃了。她之所以急着出国,既是为了逃避南征,更是为了逃避东进。幸亏她很快就办出去了,出国,的确给了她一个喘息将养的机会。
这次回来苏娅没打算与南征联系。这么多年来,南征从未给过她一字半句,就那样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就是南征。苏娅知道像南征那样心怀大志而又处事谨慎的人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不想怨恨南征,她希望能在心里永远保鲜那段真情。但真情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来养护的,独自抚弄得太久,真情也会一点点失去水分,最终风干在情感记忆的深处,变成一个珍贵但没有呼吸的标本。当真情变为标本之后,原本隐在内里的脉络便清晰地显现出来,让苏娅从中看出了另一个周南征,一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周南征。一旦看到了这些,怨恨便在心中发芽,悄悄地生长出来了。
苏娅不想让怨恨在心中生长,她相信主说的要以仁爱之心宽恕一切的话,但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心中的怨恨枯萎。回国前,她曾想过要见南征一面。她想看看南征是否敢于面对她,是否能坦然地面对她。但她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想打扰南征,也不想打扰自己。记得鲁迅先生说过:最大的轻蔑莫过于不理,甚至连眼珠也不转过去。苏娅想,那就选择轻蔑吧,选择不理,选择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电话铃突然响起,苏娅吓了一跳。拿起电话,听到前台小姐用绵软的声音告诉她,说刚才有位先生在前台给您留了一封信,请问是给您送到房间呢还是您自己下来取?苏娅赶紧问那位先生走了吗?小姐说刚走。苏娅立刻扔下电话向楼下跑去。
没有,望出去很远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很久,苏娅才怏怏地回到前台取信,问刚才送信的先生是位军人吗?前台小姐说是个军人。苏娅问他没说什么吗?小姐说没有,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扔下信立刻就走了。苏娅赶紧拆开手中的信,发现里面除了完整的离婚手续竟一个字也没有!
走向大堂咖啡厅的时候,苏娅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MG总裁正在向她招手,脸上带着愉快的微笑。
苏!老头儿说,在这里!
苏娅软软地跌进沙发。
喝点什么?老头儿问。
苏娅深深地把头埋在膝头没答话。
来杯卡布基诺吧?这里的咖啡味道还算说得过去。
苏娅仍旧没答话。
苏,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过了好久,苏娅才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地朝老头儿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小姐,苏娅回头说,来杯巴西黑咖啡,要浓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