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楚河汉界

南征不停地用手捋着头发,东进从大哥的指缝中看到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也许是连日操劳一直没休息好的缘故,大哥此时的面容也显得有些苍老倦怠,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精神干练。

大哥其实也挺不容易的,东进想。大哥一直在家里扮演着多重角色。有时候他是父亲,因为父亲几乎与所有的子女都无法沟通,所以他经常要代表父亲处理弟弟妹妹工作上遇到的问题;有时候他是母亲,因为母亲的孤僻和早逝,他经常要代替母亲关照弟弟妹妹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是长子,他得调解父母间的矛盾,还得解决弟妹们的纠纷。不管从哪方面说,大哥都是活得最累的一个:他得在父母面前做好儿子;在弟弟妹妹面前做好哥哥;在妻子面前做好丈夫;在孩子面前做好父亲。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的人都可以耍脾气使性子犯错误,只有他不能。真不知道他怎么能撑得住,怎么能一直撑下来。

毛毛经常嬉皮笑脸地说,大哥是爸爸的消防队,只要哪里“着火”,爸爸肯定一个电话把大哥派去再就什么也不管了。还说大哥是妈妈的针线包,不管谁的“衣服破了扣子掉了”,妈妈都得用他去补。听到这些话,大哥往往只无奈地一笑。只有一次,大哥认真地补充说,毛毛你把我最主要的功能漏掉了,我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泔水缸。你们所有人都往我这里倒泔水,你们把自己不爱吃的和吃着恶心的剩东西全倒到我这里,自己干干净净身心轻松地走了。我呢?我怎么办?我被装得满满的又找不到地方可倾泻,只能把这些东西咬碎嚼烂,逼着自己咽下去慢慢消化掉。连我自己都担心,早晚有一天我会撑坏了胃口,会让那些东西溢出来,会把自己胀破。

在兄弟姐妹中间,东进历来与大哥的感情最深,他们从小就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在一起玩得最多,长大后又有着相同的理想抱负,在一起谈得也最多。这些年来,大哥为自己操过很多心。东进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哥似乎总想为自己补偿些什么。自从苏娅出国后,东进每次从部队回来,大哥都一定要嘱咐家里的炊事员给他做顿红烧肉,因为东进和爸爸一样爱吃红烧肉。而且不管怎么忙,大哥都会抽时间陪他到外面喝顿酒。有两次喝多了,东进发现大哥看他的眼神儿变得很奇怪,眸子深处似乎藏着许多的愧疚和歉意,很忧郁,也很复杂。搞得东进心里惶惶的很是不安。

许多年没与大哥这样倾心交谈了。东进觉得今天大哥格外真挚。大哥很少有这样的时候,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深层想法亮出来。即便是在亲人面前,大哥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但今天大哥却对他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特别是最后的一番话,在东进的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动。

南征说,东进我是最了解你的。我们都爱部队,都爱军人这个职业。我们和别人不同,我们对部队的爱是像遗传基因一样,是与我们的生命同时孕育的,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我们从小吃的是军粮,唱的是军歌,听的是军号,接触的是军人。除了军营我们在什么地方都觉得不舒服,除了军人我们选择什么职业都感到不合适。在内心里,我们始终认定自己是天生的军人,认定我们一定会在军队干出一番大事业。小时候我们就常在一起吹牛,幻想着中国军队掌握在我们手里的那天,我们发誓要把中国军队建成世界一流的军队,发誓要让中国军人成为全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军人。我们抱着这样的理想来到部队,雄心勃勃地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我们都是从士兵干起,从连队摸爬滚打出来的,我们心甘情愿地自找苦吃磨炼自己,可是结果呢?结果我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夭折了,有的是主动放弃,有的是不得已转业复员,还有的……你还记得王京津吗?南征叹了口气说,我最不愿意提的就是王京津了,至今想起他我心里还很不好受。

南征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些人身上确实有许多不为部队所容的毛病,不能不承认我们中的许多人也确实不适合在部队干。但也应该承认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具备成为优秀军人的素质的。可是,即便是我们中间最优秀的那部分人也少有能在部队干出来的。东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是因为我们太浪漫了,因为我们把军人这个职业理想化了。浪漫和理想使我们只知道把部队当做事业干,而没有把它当做仕途干!

你知道苏宁吧?苏宁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我参加了调查、宣传、树立苏宁这个典型的全过程。在我看来,苏宁几乎是个完人。整个调查过程中,我一直试图寻找他的另一面。你知道我这个人从不轻信什么,就连雷锋我也始终对那种写公开日记的方式存有看法。我想,人都是有缺点的,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像他那样从里到外完美到这种地步!我用各种方式与苏宁周围的人倾心交谈,诱导他们对我讲出苏宁的缺点毛病,但是没有。所有的人都很真诚,我看得出他们绝不是只想说好话或故意向我隐瞒什么。当他们搜肠刮肚发现竟然找不到一点苏宁的缺点之后,连他们自己都感到惊讶和不解,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在他们的身旁曾经生活过这样一个完人!

离开那里的前一个晚上,我独自在苏宁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坐了很久。翻看着苏宁生前写下的那摞厚厚的学术论文,摆弄着苏宁那条画满武器的腰带,我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绞痛。我从来没对人说过,那晚我哭了。在那之前我已经很多年没流过眼泪了,我以为我早已丧失了哭的能力。但那天晚上,面对苏宁的照片,我却不能自制地流泪了,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泪。我为苏宁惋惜,他是我们的同类,他把自己所有的才智都倾注给了军队。他那么年轻就走了,而军队真正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视军队为生命的职业军人。我为苏宁不平,如他这样人格高贵且既有学术成就又有实践经验的优秀军人,兢兢业业地在军队干了二十多年,为什么却只干到了少校,只是一个团的副参谋长!我为我们的军队担忧。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一个国家的首脑在视察军队时发现了一位出色的上尉,他与这个上尉长谈之后,说出了一句著名的话:“如果这个人今后不能成为我们国家的参谋总长的话,那就说明我们军队的体制出问题了。”后来,这个上尉不仅真的干到了参谋总长的位置,还最终成为了这个国家的首脑。

在那个小屋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以苏宁的优秀,为什么生前不能得志,死后才可扬名?就是因为他用理想的方式把军队当事业来干了。他研究战术但却从不研究权术,他尽职尽责但却从不近官媚上。而我们的文化从来就是一个讲究“学而优则仕”的重仕途的文化,在这种文化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军队必然带有浓厚的官场特点,必然更适合用走仕途的方式而不是用干事业的方式来干。仕途,是个太直接、太功利的东西了,它貌似理想,但其本质却是拒绝理想的。

东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我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变通一下,通过走仕途的方式来最终实现理想呢?仔细想想,这其实并不矛盾。说到底,任何职业都不是纯粹的,所以不能把它浪漫化、理想化。人终归还是要实际一些,要学会面对现实、适应环境。我真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为什么总是搞不懂?东进呀,十四岁的浪漫是可爱的,但到了四十岁还那么浪漫就很可笑了!

你这个人看问题总是太感情用事,太注重自己的内心感受了。其实,看问题必须从大处着眼,要站在全局的高度才能看深看透,才能理解。就拿树典型来说吧,树典型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给一个人或一个单位扬名吗?不,树典型是政治的需要,是社会的需要!当社会需要倡导一种精神的时候,就会寻找与其相匹配的典型,以此作为旗帜来吸引社会的目光,引领社会的道德行为。从这个道理上讲,只要能满足社会政治的需要,即便典型有点瑕疵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进一步讲,即便典型的事迹多少有点出入,但只要确实能激起人的一种精神,确实对军队建设有益,又为什么不能宣扬呢?

东进,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在部队干下去,真心希望部队能多保留一些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听大哥一句话,千万别为了你所谓的坚守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千万别为了一时的内心感受而忘了你要实现的大目标。这就像打仗一样,你得学会运用战术,得学会放弃。要知道,你坚守的可能只是局部的一小块阵地,如果发现继续坚守下去会危及到你的生存,会影响全局的胜利的话,那你就应该果断地放弃。否则,你就会牺牲在这一小块阵地上,永远失去夺取最后胜利的机会!

当然了,放弃自己的东西总是很痛苦的,无论如何也是一种自我伤害,那种滋味……的确不好受……南征动情地说,东进,其实我很理解你,我也放弃过,我曾经放弃过很多很多,我知道放弃是多么艰难,有时……甚至是……残酷的。南征突然停下来闭上了眼睛,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正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好久,南征才睁开眼睛说,东进,你我一路走到今天都不容易,要知道,这件事对我也很重要,我和你一样现在也是到了关键口上,我们都需要借助这件事往上推一把,否则都会前功尽弃。你可能正在心里骂我自私,骂我这样做很卑鄙吧?但我告诉你,与官场上的种种欺诈相比,这实在算不了什么。不错,我是急于抓出业绩为晋升创造条件,但我周南征再怎么样毕竟还是把功夫下在了工作上,比起那些只在关系上、物质上下功夫往上爬的人,我要高尚得多!

东进,这句话从我这个当大哥的嘴里说出来的确很难,但我还是得说:请你帮帮我,帮帮你自己,帮帮你们二团,帮帮那两个兵……

大哥,你别说了,我……我放弃。

东进……

我放弃还不行吗?!东进突然大喊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话。南征突然问,东进,你不会怨恨我吧?

哪的话,东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如果……如果我伤害了你,你会理解我原谅我吗?南征的眼里又出现了那种使东进感到不安的愧疚的神情。

东进的心里有些难过,真是太难为大哥了。家里家外让大哥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自己从来不能为大哥分担点什么,还总是平白无故地给大哥增添许多麻烦。东进抬起头对南征说,大哥,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对我……我其实什么都知道。

东进……南征突然紧张地看着东进,好像生怕他说出什么似的。

东进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我也不习惯说那些带感情的话,我说不出口。但我心里有,我心里什么都有。我知道你总是为我着想,我知道你宁肯自己受伤害也不会伤害我,我们兄弟之间可以有矛盾有分歧,甚至可以争吵打架,但却绝不会有伤害。大哥,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心里很感谢你,感谢你这么多年来为我做的一切。

南征怔怔地看着东进,突然像被子弹击中了似的深深地垂下了头。南征的身子竟像老人一样无力地躬成了一团,隆起的后背显得那么突兀、虚弱、憔悴。

就在这时,东进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声枪响。那枪声似乎是从一个很远的方向传来的,但却犹如在耳边一样清晰。东进只觉得心仿佛被狠狠地推了一下,立刻如从高处坠落般一下子被一种空落落的失重感紧紧地攫住了……

事后证明,除了周东进,没有任何人听到过那声枪响。枪响的时候正是噪音纷扰的白天,枪声立刻就被周围的噪音吞没了。也许附近有人碰巧听到过一声响,但谁也不会想到那是枪声,没人在意。从当时周东进所处的位置看,他也不可能听到那声枪响,因为实在是相距得太远了。后来,周东进无数次地回忆当时的情形,但始终也无法搞清楚,自己到底是听到的还是感觉到的那声枪响。

枪声是从黄妮娜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公安机关后来也承认,他们当时应该听从六指的劝告,不应该立刻就通知黄妮娜。如果给六指一点时间做工作,让黄妮娜对了了的事在心理上有所准备,也许她就不会承受不了而采取这种极端的做法了。

但六指不这样看。六指反倒显得很平静,六指说没用,我知道她早晚得奔这条道去。只不过我没想到她会采取这种方式。六指简直是用钦佩的口气说,我还真没看出来,她整天哭哭啼啼一副招人可怜的样子,性子里还有这么烈的一块。到底是当过兵啊!六指仰天叹道,操,我真他妈的操蛋!早知道这样,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六指当时大概只离开了两个多小时。据后来六指向警方交待,这两个多小时中,他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边打电话安排自己的那些哥们儿,一边在各个银行间奔跑着提款,取出来的钱自己只留了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以黄妮娜的名义存进了一个卡里。六指要把这些钱送给黄妮娜,他想用这些钱来补偿黄妮娜失去的一切,他想用这些钱来彻底改变黄妮娜的生活,他想让黄妮娜因拥有这些钱而拥有幸福。

但是,当六指带着这张巨额信用卡急匆匆地赶回来时,这些钱对黄妮娜已经毫无意义了。

那晚,当六指找到皮子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皮子一听六指问那个叫了了的女孩儿在哪儿脸色就变了,忙说,六哥我不知道她是你的人。

六指回手就给了皮子一个大耳光,说放你妈的屁,什么叫我的人?她是我外甥女!说,她是不是给你在迪厅卖摇头丸?

皮子说,六哥,你咋不早给兄弟说一声,我的确不知道她是你外甥女呀!早知道我……我……六哥!皮子一下子跪在地上说,六哥,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来没提过你,她哪怕提一句我都不敢逗弄她沾这个边。皮子突然“咚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头来,边磕边带着哭腔说,六哥,她……她她……可不怨我呀!六哥,你可千万千万别……

六指一愣,一把揪起皮子问道,你把她怎么了?啊?!她现在在哪儿?她到底在哪儿?!

皮子说,了了这段时间的确给他卖了不少摇头丸,今晚了了不想去了,说她妈妈病了她得早点回家。皮子为了套住了了,早就使她染上了毒瘾。他以为了了是编诓想从他手里掏弄点“真货”出来,为了哄她老老实实给自己干,就给了她点“真货”。皮子说,了了当时还真犹豫了一下,但一看皮子这次出手不小,就改了主意了。那会儿时间还早,了了说她先跟几个朋友去爽一会儿,结果一直也没回来。后来了了的一个朋友来找他,说不好了,了了可能是吸毒过量不行了。说他们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玩,了了疯得最厉害,后来他们都醉倒了,了了什么时候吸的毒、吸了多少谁都不知道。等他醒来后才发现,了了已经没气了。

六指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罩住皮子,咬着牙齿问道,你说的都是实话?!

六哥,我哪敢骗你呀!

六指突然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了皮子两个耳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走!

看过了现场,六指确信这的确是一次意外后,才放走了皮子。但临放之前,他把皮子结结实实地狠揍了一顿。无论六指怎么拳打脚踢,皮子一直心甘情愿地受着。直到六指喝令他滚,他才说了声谢谢六哥,抹着满脸的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六指叫住了。六指沉吟着对皮子说,你回去收拾收拾就走吧,这事肯定兜不住了。记着给我滚远点,要是让条子逮住,你就彻底玩完了!皮子刚说了句六哥那你……六指喝道,还不快滚!你想等我报完案,叫条子来抓你呀?皮子赶紧溜溜地走了。

六指估计差不多了才报的警,他自己则留在现场一直等到警察到来。六指告诉警察自己是受这个孩子妈妈的委托出来找她的,因为知道她经常跟几个朋友在这里玩就找到了这里,结果没想到出了这种事。警察询问了六指很长时间后,就提出要立刻通知亲属来认领尸首。六指一听就急了,说千万不能,她妈正生着病呢,现在告诉她不是要她的命吗?警察说也可以先叫别的亲属来认领。六指说没有了,她家就她们娘俩。警察问你是她什么人?六指打了个锛儿才说,我是……她是我认的干外甥女。警察跟着又问,你跟她妈妈是什么关系?朋友。六指这次回答得倒挺溜。回答完又问,我代替她认领行吗?警察用怀疑的目光仔细打量六指好半天才回答说,不行!必须让她的亲属来认领。六指想了想又请求道,要不我先去给她妈妈透点风,让她有点思想准备再……警察毫不客气地打断六指说,在事情没有搞清楚之前,你哪儿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在这给我呆着!

黄妮娜一看到了了的尸体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一直缩在六指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警察的问话一句也不能回答。他们只好让六指先把她护送回去。

六指几乎是把黄妮娜抱回家的。黄妮娜又发起高烧了,浑身滚烫。六指一肚子心事地在旁边守着,好不容易盼到黄妮娜的烧稍稍退了一些,他刚提出要离开一会儿,黄妮娜就哭了。黄妮娜这会儿整个成了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不听六指说什么,死活就是不让六指离开。六指只要一提走她就哭,哭得六指没着没落的,只好连哄带劝地答应她不走了。黄妮娜这才慢慢停止了哭泣,但仍神情哀戚地望着六指,紧紧地抓着六指不放。

黄妮娜说,六指,我害怕,我心里害怕得要死。

六指说别怕,有我呢。

黄妮娜说,六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原来我好赖还有个了了,还有点牵挂,还算有生活,可现在我连了了也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你还有我。六指抚慰她说,你放心,我会帮你重新安排生活的。我会给你一个家,给你新的生活。

黄妮娜就哭了,她哭着对六指说,六指,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只有你才是真心实意待我。只可惜我不会再有新的生活了,我这辈子完了,全完了!

六指急急地阻止道,不,你千万别这么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生活安排好,我有钱,我六指有的是钱!我要把你养起来,我要让你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我要让你大把花钱,我要让你……你就等着瞧吧!

黄妮娜听了反倒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咽咽地说,六指,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我知道我这人毛病多,别人谁也不肯帮我,只有你事事替我着想,可我还总瞧不起你,总跟你发脾气。六指,你别怨我别生我的气好吗?都是我不好,其实我每次都后悔,每次都想给你道歉,我心里知道自己对不起你……

“对不起”三个字像刀子一样猛然刺向六指,狠狠地剜着他的心。六指脸色骤变,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声道,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六指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要还你,我要尽一切力量来偿还你!我……我……看到黄妮娜不解的眼神,六指突然咬住嘴唇不肯再往下说了。

黄妮娜愣了愣,感动地一把抓起六指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说,六指,你别这么说,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我从心里感激你。

六指突然冲动地捧起黄妮娜的脸,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他很想吻干这张脸上的泪水,很想让这张脸晴朗起来,绽放开来。但,就在他的嘴唇刚刚贴近的时候,却像碰到了斥力般猛地停住了。

六指愣了一下,无奈地松开了手,垂下头说,有些事你现在还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你会恨死我的。六指猛然间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说,我不是人!我他妈的不是人!都是我造的孽!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清,但我得尽力偿还你!我向你发誓,我……我……六指突然操起了刀……

还没等黄妮娜反应过来,六指左手上的那根赘指已经不见了。

六指举着流血的手,对吓呆了的黄妮娜说,我发誓,就是搭上这条命,我也得想方设法偿还你!你躺在床上别动,等着我,我这就去给你安排。等我回来后,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能原谅我的话,我六指就是你的犬马了!我六指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六指走后,黄妮娜又独自嘤嘤地哭了很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幸亏还有六指在身边,幸亏六指还愿意关照自己。黄妮娜想,如果没有六指,自己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真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一想到六指,黄妮娜心里就感到有些愧疚。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明明心里依赖六指,却又本能地排斥六指。明明念着六指的好,但就是没法真正地接受六指。黄妮娜知道六指喜欢她,也知道六指有钱,但在她的眼里,六指再有钱也只是个没有身份没有教养的暴发户,再有钱也改变不了满身的粗俗气,再有钱也没法让她瞧得起。她从心里不愿意进入六指那个圈子,不甘心与六指这样的人为伍。她也知道这样对待六指不公平,但她拿自己没办法。她拗不过自己。

刚才,黄妮娜被六指吓住了,她没想到六指竟会为了她而自伤,为了她而流血。就在那一刻,黄妮娜被六指的真诚彻底感动了。为六指包扎伤口的时候,黄妮娜心疼得直哆嗦,一直流着眼泪不停地说,六指你这是何必呢?我相信你,你不用起誓我也相信你会对我好,你何必要这样做呢?黄妮娜说,六指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现在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说着说着,黄妮娜突然情不自禁地搂住六指,不顾一切地亲吻着说,六指,我要好好爱你,我会爱你的,我一定会好好爱你的!

心里等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家里很空,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了。躺在床上等着六指回来,黄妮娜的心竟渐渐平静下来了。黄妮娜想,人生活下去的理由有时候很简单,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牵挂,也许是因为有哪个人还属于你,也许是因为你还属于哪个人。她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在牵挂着六指了。她想,她会努力去爱六指的,她相信自己会爱上六指。即便真的不能,她也一定要好好待六指,一定!

电话铃突然响了。

是六指!黄妮娜扑过去抓起电话就叫,六指,六指,你在哪儿?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过了好半天,电话里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黄姐,是我,小赵。

黄妮娜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小越,你……你找我有事?

小赵犹豫了一下,突然说,黄姐,是你把文件拷贝了!

小赵……

你别再骗我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坑我?我现在已经被单位开除了!开除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工作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人请我做这种工作了。你把我给毁了!你把我给彻底毁了!

小赵,我……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已经把情况都向检察院讲明了,检察院马上就会去抓你,到了那时你再老老实实地交待吧!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

黄妮娜神情茫然地一下子瘫倒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脑子里像被清空的软盘一样,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黄妮娜才转动着发木的脑袋吃力地想,完了,这回我是彻底完了。小赵说检察院马上就会来抓我,马上就要来把我抓走了。可是我怎么会犯法了呢?我怎么会成了罪犯了呢?不对,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周和平吗?是周和平让我做的,对,是周和平!黄妮娜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怔怔地想了想,却又软软地躺了下去。不,不是周和平,黄妮娜想起来了,周和平只是说过要让她帮忙,但并没有说让她做什么或怎么做。一切都是她自己主动做的,一切后果都得由她自己来承担!

六指怎么还不回来呢?黄妮娜昏昏沉沉地想,六指,你快点回来吧,快回来帮帮我,帮帮我吧。

浑身像被放在砧板上烧烤似的疼痛,大概是又发高烧了,脑袋炸裂般地发出阵阵鸣响。真热啊,能有个冰袋就好了,哪怕有个凉毛巾也行,或者只是一口凉水,只要是凉的就行。热……热……

黄妮娜突然睁开眼睛,吃力地俯身向床底下摸去,抖抖瑟瑟地摸出一个铁盒子,喘息着抱在了怀里。冰凉的铁盒子贴在胸前,黄妮娜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她低下头把脸贴在铁盒子上,冰凉的感觉掺和着那股亲切熟悉的铁腥味一下子冲进她的嘴里、心里,眼泪立刻如开闸般地涌了出来。

这个铁盒子是黄妮娜在妈妈去世后整理东西时发现的。当时,铁盒子放在妈妈卧室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上面还上了一把精致的铜锁,但却没发现有钥匙。黄妮娜掂着这个沉甸甸的铁盒子犹豫了半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妈妈会把什么东西藏在里面。记得妈妈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以后,曾不止一次地向她交待过家里的诸多事情,但却从未提到过这个铁盒子。后来,黄妮娜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铜锁撬开,当她满腹狐疑地打开盒盖后,不由大吃了一惊:盒子里藏着的竟然是一支手枪!这是一支袖珍型的勃朗宁手枪,还没有黄妮娜的手掌大呢。最奇怪的是,这支枪保养得非常好,一点锈迹都没有,油汪汪的枪身上,烤蓝闪着幽暗的光。很显然,这枪是有人经常擦拭保养的。黄妮娜实在想不透妈妈为什么会藏着一支枪。她确信爸爸肯定不知道这支枪,如果知道的话,凭爸爸那副一本正经的劲头儿早就上交给组织了。这种枪基本上都是在战争年代时缴获来的。这就是说,这支枪妈妈可能已经背着爸爸保存了几十年了。保存了几十年的枪竟然一点锈蚀都没有,足见妈妈对它的珍惜!黄妮娜发现铁盒里还有一整盒子弹,显然也是经常晾晒、烘烤的,否则早就报废了。她曾经把枪带到一个僻静的山上试着打了几发,发现这支枪很好用,虽然打不了太远的距离,但枪准不错。子弹毕竟是放得年头太久了,十发里总能碰上一两个臭子。

从那以后,黄妮娜就把枪藏进了自己的卧室。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打开铁盒子,拿出枪擦一擦或在手里摆弄一阵。开始她只是好奇,总想琢磨这支枪的来历,体会妈妈从前在深夜里独自摆弄枪时的感觉。渐渐地,黄妮娜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每当她在把玩这支枪的时候,周东进的影子就会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曾经想,也许这是因为她知道周东进喜欢枪,所以常常因枪而联想到周东进的关系,但她又明明知道周东进是从来不摆弄这种小型枪的。更奇怪的是,时间长了,她竟自然而然地从心里把这支枪和周东进混为一谈了,常常不由自主地对着枪喊出“东进”。晚上睡觉前,她常搂着枪说:东进,我们睡吧。然后就会沉沉地睡去。早上出门前,她在把枪收进盒子里时又总会自言自语地说上一句:东进,我出去了。这一天心里就会感到格外踏实,仿佛家里有人等待着一般。日子久了,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支枪的身上找到了一直渴望在男人身上找到的一些感觉:那种沉甸甸的、冷冰冰的、硬朗朗的、充满雄性气息的感觉;那种令人激动、使人兴奋的异性伙伴的感觉;那种让女人踏实、使女人产生依赖愿望的感觉。渐渐地,这支枪成了她的爱物,成了她的伙伴,成了她的爱人,成了她的男人,她越来越离不开这支枪了。

门突然开了,从门外走进来了一个人。那人的身影好像很熟悉,但面孔却显得有些模糊,看不太清楚。

黄妮娜问了声:谁?

那人没回答,径直朝黄妮娜走过来。

走到近前黄妮娜才看清,居然是周东进!

黄妮娜心里陡然一紧,你……你来干什么?

周东进不回答,脸上一片漠然。

黄妮娜慌乱地喊,你站住!

周东进的脸上竟毫无表情,继续向她逼近。

黄妮娜只觉得一股气从心里直顶上来,顶得她心肺几乎要炸开了。她突然歇斯底里地举起枪,尖起嗓门喊道:周东进,你再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周东进这才停下来,看着她说,你不能,你爱我。

不!黄妮娜说,我不爱你,我恨你!

为什么?是我让你懂得了爱。

是你让我失去了爱!

是我让你记住了什么是爱。

是你让我因记住而丧失了再爱的能力!

是我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了你,让你可以不受干扰地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

不!是你头也不回地把后悔和失望永远地抛给了我,彻底毁了我的生活!

可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我是为了跟你赌气才这样选择的,你心里明明知道!可你就是不肯回头,你宁肯看着我毁掉也不肯回头!周东进,你真狠心呀你!我恨你,是你毁了我,是你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掉了!

难道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我当然有错!我错就错在爱上了你!错就错在离开你却又无法忘记你!周东进,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梦里把你咬碎撕烂,我曾经无数次地在想象中用这支枪把你杀死!现在,只要我一抠扳机你就完了!

不,妮娜,你根本做不到。

我能做到!我早就想这样做了!

你还是看看你手里的枪吧。

黄妮娜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枪口并没有对着周东进,而是冲着自己!她想把枪口调过去,但却怎么也办不到。正焦急着,就听周东进说,它就是我,我就是它,你怎么可能用它来对付我呢?

黄妮娜仿佛突然明白了,她无法打死周东进,她做不到,无论怎样努力她也做不到。一种极度的绝望袭上心头,黄妮娜不顾一切地抠响了扳机,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黄妮娜蓦然睁开了眼睛……

真静啊,四周几乎没有一点声响,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只有灰尘在窗前的光影中无声地翻飞起舞。

黄妮娜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呆呆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我怎么会做这么可怕的一个梦?她想。在梦里,她看见了周东进。其实,她是常在梦中看到周东进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周东进在她梦里出现时面目总是很模糊。她总企图看得更清楚些,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看清楚。她常泄气地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了解周东进,也许自己是真的从来也没看清楚过他。是的,她在梦里想杀死周东进,她向他开了枪!黄妮娜心里突然一阵慌乱,低头去看铁盒子,发现盒子盖得紧紧的,根本就没打开过。可是,她刚才确实拿出了枪,确实抠响了扳机,确实听到了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对了,她记起来了,当时,那乌黑的枪口是朝着自己的。是的,枪口的确是朝着自己的!这就是说,她把自己给杀了!

是啊,我为什么不能把自己杀掉呢?黄妮娜突然醒悟过来:也许这个梦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送给我的一个暗示,告诉我怎样才能彻底摆脱烦恼,从可怕的境遇中解脱出来。

六指还没有回来,可我为什么要等六指回来?即便六指回来了,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检察院很快就会来抓我的,我将要戴着手铐在众目睽睽下被带走,我将要站在法庭上受审,我将要被判刑,将要蹲监狱……不!不——!黄妮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看来这个世界是真的不想再容我了!黄妮娜哭泣着想,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对生活的过高奢望,我本来已经降低标准准备接受另一种生活了,可为什么非要把我逼上绝路?连卑微地活下去的希望都不肯留给我?走到了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该结束了。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一切彻底结束吧!

黄妮娜止住哭泣,洗了把脸开始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一坐到梳妆台前,一打开化妆盒,黄妮娜的心就渐渐平静下来了。黄妮娜喜欢化妆,她热衷于用各种各样的色彩来装扮自己,迷恋那一勾一描间为她变幻出的虚假的美丽。对她来说,化妆是最好的心理养护和精神享受了。黄妮娜今天化妆格外投入,每一笔都很用心,就像要去参加一个盛大的聚会一样。她认真地用遮瑕笔遮住每一个并不显眼的斑点,仔细地用眉笔描画出每一根细密的眉毛,还有意把妆化得比平时重了许多,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鲜亮、更抢眼。

化完妆,黄妮娜久久地端详着镜子里那个美丽哀婉的女人,不由得一阵阵心酸。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得不到爱?要知道,她不仅曾经漂亮,而且至今还依然漂亮!她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要知道,她是将门之女,她的父辈为了今天曾经付出过鲜血和生命,她理应比别人享受得更多,得到的更多!但现实却对她如此的不公,她不甘心,她心里实在是不甘心啊!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面颊簌簌地滚落下来,刚刚化过妆的脸上又被冲得一片狼藉。

痛痛快快地哭过之后,黄妮娜又重新洗了脸化了妆。这以后她就一直忍着没再哭,她怕弄坏了脸上的妆,她希望自己留下的是一个干净、美丽的形象。

最后,当捧起那个铁盒子的时候,黄妮娜还是犹豫了,手不听话地剧烈地颤抖着,怎么也掀不开盒盖。她心里一阵害怕,像被烫着了似的突然松开了手。铁盒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盒盖竟自己弹开了。

黄妮娜呆呆地看着打开的盒子,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很久,她才默默地捡起手枪。也许,这就是天意。黄妮娜凄然地想,工作没了,了了死了,周和平杳无音信了,检察院要来抓人了,所有的事都一起冲着我来了。当我没有勇气打开盒盖的时候,它竟然自己弹开了……

黄妮娜咬紧牙关,哆哆嗦嗦地举起了手枪。六指,对不起,我不能等你了。黄妮娜边举枪边说,别怨我六指,谁让你我今世无缘呢?

冰凉的枪口一贴到脸上,黄妮娜立刻浑身一紧,冷不防打了个寒战。不行!她想,我不能往头上打,这样太难看了,会破坏我的形象的。她赶紧把枪口移下来,抵在了胸前。

一切都准备好了,黄妮娜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对着镜子说,我知道你不甘心,我知道你死都不甘心啊!说罢,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远远地,周东进就看见黄妮娜家的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走到近前,见院子里搭了个灵棚。灵棚布置得很俗,门前挑着灵幡和成串的纸钱,灵堂中间悬挂着黄妮娜的遗像,遗像下面堆满了纸糊的冥物,既有金山、银山、摇钱树,又有彩电、冰箱、小汽车。虽然也有鲜花,但鲜花却被那些金灿灿的物件拐带得随了俗,全没了自我。门口雇的几个吹响乐的,起劲儿地吹着一些听不出是悲是喜的曲子。不时有车停在门前,来的人没一个空手,都规规矩矩地捧着东西,到灵前鞠躬行礼后退下。

令周东进吃惊的是,灵前肃立着许多戴黑纱白花的人,脸上一律木滋滋的全无表情,看了一圈竟一个也不认识!周东进知道黄家没人了,心想,这场面一定是哪位亲戚帮着张罗的。看得出,这位亲戚是尽量想把排场搞大。只可惜他并不了解黄家,不知道这种家庭根本就不兴这套民间的丧葬习俗。

黄妮娜不会喜欢用这种方式来送她的,周东进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俗不可耐的假东西,更不会喜欢这种闹哄哄的不伦不类的场面。

周东进给黄妮娜带来了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黄妮娜喜欢白百合花。从前,每到百合开花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走街串巷卖花,那些百合都是刚刚从山上采来的,新鲜得还带着山中的露水。黄妮娜只要一见到就买,见一个买回一把,而且专挑白色的百合花买。那个年代不像现在这样时兴鲜花,部队里更是不能容忍这类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黄妮娜因为在宿舍里到处摆花影响内务,不知受到过多少次批评。但她就是屡教不改,刚刚被批评得眼泪巴嚓的,一出门见到卖花的还是忍不住想买。记得周东进当年曾开玩笑说,如果黄妮娜肯嫁给他,等黄妮娜死后,他一定要用百合花把她埋起来。黄妮娜当时高兴得直跳脚,说,那我现在就嫁给你吧!黄妮娜最终没能嫁给他,而现在埋在黄妮娜身上的也不是百合花,而是一些与她毫不相干的金灿灿的俗物。周东进不禁悲哀地想,人生一世,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又有多少人能按自己的意愿去死呢?

眼睛一阵酸胀,周东进稳了稳情绪,刚想进去,却被一个人迎面拦住了。

你是周东进?那人问,眼睛并不看周东进,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左手。

是。周东进答道,很奇怪这个人怎么会认识自己。

那人声音低沉地说,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一愣,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发现自己并不认识他。也许这是黄家的什么亲戚,周东进想,也许这人知道他和黄妮娜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是……

听见了没有?那人加重语气道,你给我出去!

周东进不动声色地抬了抬下巴说,我是来吊唁的,请你……

你没资格!那人打断周东进,端详着手上的纱布说。

周东进默默地盯了那人一眼,刚想往里闯,身边却呼地围上来好几个汉子。

那人龇了龇牙,使劲地往手上吹了口气说,别他妈跟我来硬的,趁早老老实实出去还能保你个皮肉完整。否则,那人“刷”地一下撕掉手上的纱布说,看见这了吗?我自己剁的。我这人就像这第六根手指头,天生多余,说不要“咔嚓”一声就可以除掉。你可比我金贵多了,你千万可别跟我这样的人较劲儿。不值得。

周东进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冷冷地说,我今天是来吊唁的,不是来跟谁较劲儿的。至于资格嘛,依我看,诚心就是资格,只要是真心实意就有资格!

说得不错,那人睇视了周东进一眼说,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晚了点,只可惜你“真心实意”得太不是时候了!你他妈的少在这跟我装蛋!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周和平,还有那个姓魏的,你们他妈的都不是东西!表面上一个个人五人六好像挺有身份有地位的,呸!其实全他妈的是没心肝的下水货,连我这种人渣都不如!

看出来了,周东进说,你的确像个人渣,真没想到黄妮娜还有你这种亲戚!

你说错了,我不是她的亲戚,我高攀不上!

那你就没理由在这拦着我!

你又说错了,最有理由拦你的就是我!告诉你,今天这里我说了算。这个灵棚是我让人搭的,这些守灵的人是我花钱雇的,这些吹丧曲的是我请的,这些赶场子来吊唁的都是我的哥们儿弟兄!我还雇了卡迪拉克灵车为她送葬,我还雇了一百辆奔驰车给她送行!

怪不得。

你什么意思?

怪不得我一进来就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头,怪不得那些人一个个只知道木滋滋地杵在那里,怪不得场面搞得如此俗不可耐!

你他妈的放屁!你酸什么酸?我最恨你们这些人身上这股子酸劲儿了,看谁都俗,看谁都不如你们。我还告诉你,我就这么俗,我宁肯雇那些不相干的人在这站着,也不让你们这套号的跑到她面前来装孙子!你们还没坑够她呀?你们还嫌她不够惨吗?她都死了你们还想来搅和她啊?!没门儿!回去告诉你们那些杂碎,谁也别上这来给我找事!我要让她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地走!我要让她风风光光、热热闹闹地走!

周东进倒真有点对这个长着六根手指头的家伙刮目相看了。这番话虽粗鲁,但却透着一股子仗义、真诚。若是别的事,周东进还真可能看在他真心诚意的份上就此让步了,但这事不行。周东进懒得再跟他纠缠,伸手想把他扒拉到一边去,那人却反转手臂一下子把周东进的手抓住了。旁边那几个汉子刚想上,被那人止住了。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手攥着手,互相逼视着较起力来。只见两个人手臂上青筋暴突,脸色越来越紫,呼吸越来越粗重。僵持了十几分钟,竟谁都纹丝未动。

行,我看你还算是条汉子!那人突然龇了下牙说,今天我就放你一码。说罢,侧身让开了。

周东进看也不看他一眼,一甩手就走了进去。他径直走到黄妮娜的遗像前,把手里的白百合花轻轻放下,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黄妮娜的遗像。

黄妮娜正瞪大眼睛望着周东进,神情显得有些惊讶。她的眼睛依然很美,但眸子里却没了从前的清澈,仿佛藏满了深深的幽怨。

你来了?黄妮娜问。

我来了。周东进答。

黄妮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来了。

我……来晚了,我早就该来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不晚。

妮娜,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

我知道。

妮娜,我对不起你。我明明知道你骄傲、脆弱、死要面子,但却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你!你说得对,我只在乎自己内心里的那点感觉,只在乎维护自己作为男人的那点自尊心。我真混,我从来就没好好地站在你的角度上认真地替你着想过!

东进,你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话告诉我?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总可以找到机会把这些话谈开呀?

我想过要找你,但到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经嫁给魏明坤了。你知道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所以你就再也没找过我。

是。虽然后来我知道你离了婚,知道你过得很不如意,但也一直没找过你。妮娜,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既狭隘又自私的人。我总想等你主动来找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娇气很软弱的女人,知道你自己没能力应付困难,知道你很难长时间地撑下去。我想,早晚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等你来找我,等我的自尊心得到满足,我再尽力去帮你。可你就是不来,你过得那么艰难也没来找过我!看来你是一直不肯原谅我,一直在心里怨恨着我!

不,我也爱你,我也一直都爱着你。

我以为在你的心里,我早已经不存在了。

东进,你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女人的记忆是最偏执的。女人只要真心爱过,就会永世不忘。

那你就应该来找我!你就应该知道我会帮助你的!

唉,我和你一样,我们表面上虽然截然不同,但骨子里有许多东西都十分相似,我们都拿自己没办法,我们谁都拗不过自己。

妮娜,你不该走这条路。

哪条路都有人走,没什么该与不该。何况,走哪条路真能由自己决定吗?

当然能。虽然我们不能保证自己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但至少不应该放弃,至少应该按自己的意愿去选择。

东进,你一点也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热情自信。可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走过的路哪一次是由着自己的性子选择的呢?哪一次不是在内心和外界的多重压力下被迫选择的呢?即便是现在,你不也正在为选择而焦虑,为被迫选择而苦恼吗?

可这毕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总比消极放弃要好。

其实放弃也是选择,我这不也是一种选择吗?

可是……

东进,你能来我真高兴,谢谢你来送我。

可是……

东进,谢谢你的百合花,百合花真好看。

……

眼泪在周东进的眼里打了几个旋,又被生生地憋回去了,喉头被噎得酸胀酸涨的难受,周东进深深地垂下头,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离开时,那人又在门口把周东进拦住了。那人说,我看出来了,你比周和平那小子强。有件事看来只能拜托你了。我给她在青云岭买了块墓地,这些手续就放在你手里保存着吧。有时间勤去照看着点,我怕老没人去关照,他们不好好给她收拾着。她……那人把脸别过去低声说,她喜欢干净。

停了一会儿,那人才转回脸,向周东进解释说,我不能照看她了。我犯下了死罪,贩毒罪,没缓了。我是罪有应得,枪毙几个来回都够了。你看见路口那辆警车了吗?那就是等我的。我已经投案自首了,等这边事一办完,我就得跟他们走。

那人突然露出一副狰狞面孔朝着周东进发狠说,小子,你这眼神儿可真不咋的呀。这样的女人也舍得丢?我估摸着,你那两个大眼珠子是喘气用的吧?操!要不是指望你照看她,我他妈的真想坐地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