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跟柳仲说,以后不要再来送饭。
柳仲说,我曾经说过,你要是要饭,你旁边端小盆儿那人儿肯定是我,我说这话,我是认真的,可是现在我也就能帮上这个。
我说,你知道吗?我妈要是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这饭都得浪费。
柳仲说,到底需要多少钱?
我说,把你把我卖了吧!
那两天,我天天和我妈说话,我觉得很多事情不该再隐瞒她,如果她真的离我而去,我也应该让她安心。
我妈仔细听着,她头上的棉线网兜因为脑袋水肿膨胀被一格一格地撑裂,遍身肿得厉害,最明显就是四肢,肾衰竭导致她浮肿的手背都找不到一条血管来吊点滴。
我说,妈,我爸判了,我现在搬在外面住,不过你放心,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挣钱养活你,你赶紧好起来,别这么样让我难受,等你好了,我就去找个工作,多挣些钱,好好儿孝敬你……
我妈听着有点儿激动,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嘴里特迫切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我找来一支笔让她写,她颤颤抖抖老半天写了两个字,盒子。
我妈有个小盒儿,大概也就字典那么大,那是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留下来的东西,那时候没有相册,她把一些旧照片放进去当成相册用,里面还有一个日记手册,红色皮儿的,记着很多块儿八角的账和妇产书上的摘录。我妈曾经还拿那只小盒儿教育过我,戳着我脑门说,你不好好儿学习,你看看你妈小时候都用这样的文具盒。我心想,我妈平常就挺宝贝她的“文具盒”,估计是怕我搬家给落了吧!
我说,妈,我给你收拾了,你放心,你的那些东西都原封不动,都在里头呢!
我妈欣慰一笑,点点头。
我也一笑。
经过第二回开颅手术,我妈的神志大不如过去,我慢慢地觉得急于解决的不是肾脏移植手术,其实脑出血更可怕,大夫说万一出血位置恰好要害,一点儿办法没有,也只能找华佗去了。
临近春节那阵儿,天总下雪,我坐了一班公交车,剩下一段路步行完成。白天都在医院里,每天早上都不敢给炉子加煤,晚上睡觉也不敢让炉子里留火,俗话说水火不留情,我那时候正在倒霉道儿上,所以总会处处小心。生炉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儿,其实我也试过早晨临走之前多加一些煤块,希望晚上回来的时候可以不用再循环做这件又脏又麻烦的活儿,但是不得要领,从未成功过。
以前我不会生炉子,我甚至没用过这种火炉子取暖,可事到今天,全得靠它过冬。
我小心翼翼地掏干净煤渣,不过灰尘还是扬出来落在我的头上身上,落在一边儿的床上,我被呛得直咳嗽,一双手全是黑的。
我从编织袋里抓出一把稻草,然后撕纸壳放进炉子,然后加煤,挑小块儿的煤。这些东西都是之前房客留下来的,房主还额外收了我四十块钱呢!
看着炉子慢慢燃起来,我准备煮方便面,我刚拿出小锅儿,门敲响了,我心想柳仲真拗,下这么大雪还跑来送饭,这雪一瓢风一瓢,回去可怎么走啊!
我掀开门上那道隔寒的棉被,放下插销,打开门,我本来想骂来着,不过我没骂出来,因为门外的不是柳仲,是小晏。
那个时候,我和小晏已经半月未见,谁也没有想到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处境。
小晏瘦了,我看见她站在密密匝匝的雪花里,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全都是雪,她把头抵在我颈窝,然后把我抱住,没有语言,那一瞬间,我能感觉到她因为抽噎身体在颤抖。我们一直这么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晏哭出了声音,她抓着我后背的衣服,边哭边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当时也哭了,我说,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这么大雪,谁告儿你来的?
小晏不回答,光哭。
后来,我和小晏进了屋,生了炉子,屋里已经慢慢变暖和了,我把棉袄脱了,我说,这儿密封不好,你要冷,你把被围上。小晏坐着床沿,她说,我不冷,你别过来,看见你,我就想哭。
我把床头的被给小晏围上,我说,你干嘛哭,又不是世界末日,看我一眼就少一眼,快别哭了,煮面吃好不好?
小晏抹抹眼泪,结果望望我眼泪又下来了,她说,你干什么,不是不吃面吗?还穿着反衣服?
我看看衣服,一笑,我说,这不那面脏了吗!
小晏这下更哭,她抱住我,她说,对不起,妈妈来晚了,妈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说完再也自持不住,在这个外面下大雪里面刮寒风的小窝房里,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眼泪就好像自来水似的长流脸上。
那天晚上,哭累了,我和小晏的主要话题就是我的家里事儿,我把我妈的情况和大夫的计划说给小晏听,还有我爸和叶大伯的案子,叶雨去南京的经过和结果,不知不觉,说了半夜。后来炉子灭了,我们就抱在一起取暖,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彼此内心的温暖和激动溢于言表。
你怎么跑出来的?我问小晏。
文文带我出来的。
你妈肯定恨死我。
又不是我妈跟你一辈子,怕什么?
我怕。怕你不在我旁边。怕我妈死。我不能没有我妈。
我不会让我们福久没妈的。
真是你能决定就好了。
小阳,你说,我重要,还是你妈重要?
干嘛这么问?
你告诉我。
我妈重要。
我就知道。如果你说我重要你就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你养你,这么多年的恩情都不重要的话,谁还交得透你。
如果没有我妈,怎么会有我。没有我妈,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你不在我旁边,至少你能活下去。可我妈不行,她现在没我马上会死。
你为什么不告诉叶雨找到合适的肾了?
怎么告诉?那是她亲爸啊!如果我爸上诉,我也会拼了命救他,不管他曾经怎么对待我,我怎么恨他。这个时候,你告诉叶雨,让她怎么办?我不想她为难。
小阳,你长大了,我跟你在一起,我特别骄傲,真的,特别骄傲。
小晏边说边抱住我,把脸窝在我怀里,然后她沿着我的脖子亲到嘴唇,她说,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没妈的。
我一笑,当时根本没去思考这话,就尽量配合她,抚摸她。其实从第一次开始,我们做,小晏明显比我渴望比我主动,她总率先撩动我的神经,等到我迫不及待的时候她就又变得逆来顺受,任由摆布了,几乎每回都一样。
我觉得,其实这事儿上,我和小晏享受的并不是那点儿小小的燃烧和欢愉的过程,我们只不过是喜欢用这样一种方式传达对彼此的深情厚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绵绵疼爱是我们的目的,也是每一次激动不已停不下来的原因。
事实上,我们都不是痴迷这事儿的人,可能我们那时候太小,所以神经会比感觉器官更敏锐一些。我和小晏更在乎的是神经上的冲击,就像第一次她泪流满面地跟我说她爱我,我听见她说爱我会比看见她完美无暇的身体更能受到震撼,和这天晚上我摸到那一枪留下的伤疤是一样的,我控制不住眼泪,心里奔泻着无限的悲壮,无限的感动,马上,一切都那么的情不自禁。
小晏抱着我的背,她特别顺着我,她声音很小,小得叫人听起来有些忧伤的味道,反正听得我特别为之心疼,不知为什么,这份疼的知觉让我突然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跟电影院的“长大”不同,或许应该叫作懂事,或者说承担。
我把小晏紧紧搂在怀里,我在她的头发上流下眼泪,她不知道。但也许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多说。很多时候,往往愈安慰愈难过,在最爱的人面前。
我静静地哭,我忍得住声音止不住眼泪。小晏轻轻用脸蹭了蹭我的皮肤,她只说了一句话,说完也没看我直接就把灯关了。
小晏说,再让妈妈抱抱你吧!
这天晚上,小晏抱着身心疲惫的我睡过去,自从我们家出事以来,我都没那么睡过觉。或许,睡相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心事重重,但有一个依靠,踏实多了,自我感觉是睡得很香,总之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小晏好像也睡得特别沉,我醒了她都没醒,我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把一些棉袄和大一点的外套翻出来搭在被上,然后还用昨天反穿着的那件毛衣小心翼翼地罩住她的头顶,因为我看到自己呼吸的白气明显可见,担心小晏会被冻醒。
小晏昨天晚上说过,今天想跟我去医院看看我妈,临走之前,我给小晏写了一张字条,主要就是告诉她我去医院了,让她醒后自己过去。我心想,让小晏多睡一会儿,我虽然没有仔细询问她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但可想而知。
后来,我在医院没等到小晏,她没去。那天,我回到小屋一看,屋里很暖,水泥地拖得干干净净,被子叠了,乱糟糟的东西全部物归原位,屋里横向拉了一条用腰带连接起来的绳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还有鞋带和袜子,那俩装稻草和装煤块的袋子都被搬到了墙角,尽管地方本身逼仄,可这么一规矩,倒显得利索不少。我看到小晏的字条,也没写什么,就是教了我一个生炉子取暖的好办法。她写道:炉子燃烧得特别旺时,先加几个大块煤,然后用水把细末煤弄湿乎加在大块煤的上面,一次性加满炉子,这样炉子可以散热的同时又不会快速燃烧,洗的衣服袜子什么的,放在屋里自然就干了。以后,你早上出门这么把它加好,等晚上回来,用炉钩子捅开密不通风的细末煤层就行了,不用每天生它那么麻烦。
我摸摸衣服,果然衣服几近干好。其实我早就想洗衣服了,小晏以前教过我,我会洗,不过不知道往哪儿晾,而且没有热水,估计小晏这是拿炉子一小锅一小锅温的水,要么就是使凉水洗的。
我半信半疑地用炉钩子捅开那层结在一起的细末煤,看来还能坚持几个小时,因为我看到它们还没有完全干燥,我一捅开,炉火被潮湿的煤渣惹得吱啦啦地响。
小晏为什么没去医院呢?我在字条上没有找到答案,我看着落款处的签名,一个妈妈领着小朋友的图案,在60瓦的灯泡底下,我想象着白天小晏在这里留下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