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花自漂落水自流

〈53〉

那天,多亏农村夫妇俩,他们把我妈送到医院,然后大夫说需要住院,男的听了立马楼上楼下地帮着办手续,医院的那些又乱又麻烦的程序谁都没有头绪,而且当时我蒙得找不到北,要不是有他们夫妇俩,估计光我一双脚来来去去的准不够用。

我妈做完检查的时候差五分钟一点,大夫说,谁是家属,进来一下。

我进去,办公室里迎着面有个石英钟,十二点五十五分,这个时间我一直没有忘。

大夫望望我,半天说,你们家有没有大人来?

我也定定地望着大夫,我说,没。

大夫是个男的,我看见他的喉结连续地滚动了两次,然后他说,那行,你坐,我跟你大概说一下。

大夫用圆珠笔指着荧光灯箱上的黑色照片,他说,你母亲昏迷是因为脑部有出血现象,主要由于高血压和高血脂引起,这是片子,发病位置利于手术,不会有生命危险,现在我们正在准备手术,马上就能进行。但是,还有一个结果,我需要你们家大人过来一趟,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

我把视线从灯箱移到大夫脸上,我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讲我就能听明白。

大夫推了推眼镜,双手十指交叉地放在办公桌上,神情姿态显得比较郑重的样子。

我说,大夫,你讲吧,你不讲给我听,我们家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大夫推推眼镜,再没兜圈,他说,你母亲需要换肾,越早越好,她肾衰竭严重,最近你没发现她排尿困难,尿少,甚至尿血吗?必须手术,再拖下去要出人命的,按移植条件来看,现在就很危险了。

我听着蒙,我结结巴巴地问,换,换肾贵吗?要多少钱?

大夫用圆珠笔压着诊断书,他说,不一样的,肾脏移植手术必须得有肾源,肾脏器官很难遇上组织型配对与接收者完全相同的人,你如果看过相关报道就会知道,常常直系亲属都配不上,而且针对患者的情况手术成功的把握也不相同,你母亲目前的情况,手术费用大约需要二十万左右……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都忘了,一直到叶雨赶到医院,那时候我妈正在手术室里接受脑出血的手术,农村夫妇正在哄着不知为何啼哭不止的婴儿。我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把整个儿过程还算平静地讲了一遍,叶雨一边听一边哭,从来没那么哭过。

我当时都麻木了,一个人在一个礼拜的时间里经历生死的考验、经历失去爱人、失去母亲的考验,就像《喜剧之王》里头那个导演考验跑龙套的,其实生活中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回合,力道够了,一个回合就足够人死过去了。

我问叶雨说,姐,肾到底长在哪儿?

叶雨紧抹着眼泪,望望我,继续哭。

我说,姐,我是直系亲属,我的肾应该能符合条件吧?我们去问问大夫,把我的肾换给我妈得了。

叶雨边哭边摇头,连连说,不行不行,你才十七,你往后还得结婚,你这辈子往后再怎么活啊?姐有钱,姐花店的钱换肾足够了,谁有肾源,有愿意捐的,姐有钱,把钱都给他。实在不行,咱们把小区的房子卖了,就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你那么干啊,你让我再没有脸当你姐啦,还不如一巴掌把我扇死,把我扇死得了!

我说,有钱也没用,没人捐肾光有钱有什么用!

叶雨说,那也不行,你妈就是死,她也不能让你把肾给她。

可能是提到“死”字,叶雨更哭得坚持不住了。

我抱着叶雨,手术灯熄灭之前,一直抱着她,反复想想,我妈这辈子人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多坎坷啊!

元旦那天凌晨,我妈醒了,像大夫说的那样,出血的位置不是致命的地方,只要瘀血清除就没大问题。我妈一向不是娇里娇气的人,醒过来之后连个疼字都没听见她说,虽然躺着不能动,但不像大多数病号那样看上去病病恹恹的。我和叶雨提前就商量好了,谁都知情不露,不过我妈也不问,什么也不问,只有眼泪从眼角一个劲儿地淌出来。

天亮了,我心想回家收拾拿些日常用品,顺便领农村夫妇去车站,昨天错过了车,叶雨掏钱送他们住在旅馆里,我今儿再买张票送他们回岫岩,就算为了我妈把好人做到底吧!

我刚准备穿棉袄,叶雨拿着尿盆从水房里回来了,她把尿盆放进床底下,劈头盖脸地问我妈说,多长时间了?你这到底瞒我们多长时间了?婶子,我把你当妈一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啊?叶雨边说边哭,我看见我妈也哭了,她闭着眼,一声不吭。

冬天的早晨特别冷,我把农村夫妇送到车站,我想买票,结果他们坚持不让,反而拿出一百块钱给我,说要给我妈买点补品,那钱推来推去最后皱得不行,不过不管怎么难,我还是将其物归原主。一百块钱对于乡下靠土地生活的庄稼人来讲不容易挣,庄稼人的钱都是一把汗一把汗凝集出来的,这个小晏说过,我记得。

往家走的路上,突然很想小晏,估计她要知道我家现在的情况肯定从心眼儿里疼我,她的爱人,她的孩子,本来离开她视线的时候还抱她说要她的福久,再见面的时候却灾难临头。想到这儿,我就调头回小屋了,我准备先去给小晏送衣服,先去看看她,然后再回家收拾东西到医院照顾我妈去。

小屋被高业兄弟那架打得一团乱,我去的时候房东女人正在门口贴招租启示,看到我,她说,嗳,正想找你呢,你不是学生么?怎么搞的,把公安都招来了?话虽直截了当,不过语气相当,并无挑衅。

房东女人不比我大多少,穿着那阵儿时兴的大高领韩版羊毛衣,丁字形牛仔裤,一双翻皮靴子,鞋跟很高鞋头很尖的那种,这身一看就特考究,不愧是干服装这行的。

我走上去,我说,真不好意思,你要是有损失,我赔你,可这房子租给我还没到期,你怎么能贴招租呢?

我当时不能失去小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的父母去过医院了,也不知道他们已经对自己的女儿和我这个在他们家吃过一顿饭的吴小阳痛心疾首,所以我的打算是瞒一天算一天,小晏出院先回小屋养伤,等好利索了再回家去。

我跟房东女人说,我有困难,现在不能搬,你别贴这个,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加点钱,加五十成吗?

房东女人撕着两面胶纸,心平气和地说,你这不是加不加钱的事儿,就是再加五百,我也不跟你做买卖,你看这房子都快给拆了,真不能租你。

小屋经过高业兄弟和警察调查的两下折腾确实乱得一片狼藉,这个案发现场被警察封起来调查的时候玻璃碴被踩进了地板里,硌得坑坑疤疤。遍地都是四连珠的棋子、绒毛娃娃、书、钢笔帽、零碎的电脑件,那盏光线昏黄暧昧的台灯就躺在脚边,落地式的悬挂窗帘从窗框的隐性钩上掉下来,打得褶子上还有鞋印干燥的黑泥。

房东女人说,你收拾收拾今天就搬走吧!前几天公安局的人不让收拾,这几天我一直等你,你自己的东西都有数,万一少了什么多不好,所以我没给你动。今儿个你来,我帮你,咱俩一块儿收拾了吧!

我看着小屋,一片凌乱颓败的模样,虽然这里不是我的家,可是这个冬天所有美好难忘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我蹲下来开始整理,我觉得如果自己是房东也不会再冒险把小屋继续出租给一个招惹祸事招惹警察的人,于是我不再说话,不再死乞白赖地商量。我找出搬来时用的旅行包,把书和衣服都装进去,然后把当初花了八百块钱买的那些软绵绵的娃娃装在一个29英寸电视的纸壳箱里,剩余的东西只拿了CD机和CD机里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盘钢琴曲,其他都没要。

收拾完,我问房东说,台灯砸了,还有什么损失你算一下,我赔你钱。

房东女人从床上拿起外套,穿好,她说,按月算,我还得找你钱呢!你刚才要加房租钱,现在又要赔钱,你不会把我当成趁火打劫的人吧?

房东女人从外套的里兜掏出三百块钱,诚意给我,她说,这押金找给你,房租就不算了,押金必须找给你。

我不要。房东女人坚持,她说,你赶紧拿着!这是你的钱,你干嘛不要!

最后,房东女人又从外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我和小晏在大黑山的山顶上照的,那张照片上我和小晏都没笑,不过两个人照得倒是挺悠闲挺自然的。我接下来,我说,谢谢你。房东女人笑笑,主动拿起旅行包,她说,走吧,我帮你搬下楼。我说,不用了。女人停顿了一下,突然挺敬佩地跟我说,让你搬走,因为这里的物业不想惹事儿,警察调查那两天,门卫老头儿都烦了。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听警察他们议论你,说你一对四,那心理素质,那股冲劲儿,真不赖,要换一般女生肯定手软脚软,人家指哪儿乖乖去哪儿了。我平常老爱看“半边天”那个节目,我特赞扬那些女强人,没想在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吴小阳,你挺牛的,真的,挺牛的!

我听得不好意思,我说,没半边天的事儿,人家半边天节目报告的都是艰苦创业、发家致富,跟我这儿扯不上,我也就是自个儿救自个儿。

临走,房东女人把我送到门口,我转身说再见的时候,我看见贴着碎花瓷砖的厨房窗台上还放着那台破旧的收音机,那条锈迹斑斑的天线还是搭在窗台的豆瓣儿酱桶上。我腾不出手,就用下巴朝厨房指了指,女人顺着望过去,然后转过来望着我犯迷糊,我笑两下,我说,那么放,听起来清楚。

〈54〉

天下着雪,那一年冬天的雪花大而密集是往后没有遇见过的。我提着包抱着箱子倒来倒去,前后坐了三趟公交车才坐到医院。在医院门口,在这一路上,我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瞒小晏,怎么跟她说最近一段时间不能来照顾她?怎么跟她说自己从小屋搬出来?我不想小晏心疼我,不能告诉她我妈得了那种病,我爸也蹲了进去,我也被房东赶出来了,她要听了,还不得跟着着急上火啊,换了谁都得急个好好赖赖的!

当时,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医院里的情况,我不知道小晏并不富裕的父母为了控制局面开了药剂已经把她接回家去养伤了,她老人家辞了工作,宁愿失去家里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也不让柳仲和文文照顾小晏。最主要是我,不能让我再靠近小晏,她还死活要还叶雨支付的医药费,不过叶雨也死活没要。其实这些叶雨都知道,但却没有告诉我,后来我问她为什么不接那笔钱,叶雨说,钱不能要,小阳,你欠季晏一枪,虽然整件事儿因她而起,但她和我商量央求我不要报警的时候,我真的很震撼。我看见她坐进高千鹏的车,那一刻,将促使我这一辈子都记得她,我钦佩她,她不是一般的小姑娘。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我拿的那些东西走在医院里显得特奇怪,去普三没见着小晏,小晏的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儿,我当时蒙了,就询问旁边病号。病号说,季晏转走了,昨天下午转的,好像去住高档病房去了。我听着纳闷儿,心想,不可能呀,叶雨昨天下午的时候已经到我那儿了,她不可能给小晏转病房,转,也不可能不告儿我么!我问病号谁给转的,转哪儿了。病号想了想,说,不知道。这时正好进来个小护士,病号就说,嗳,大夫,她来找人,你知道这床的季晏转哪去了吗?小护士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看了看我,半天说,病人家属不让透露,不知道!

我从普三退出来,打给柳仲,柳仲不接,打给文文,文文欠费,我没敢打给叶雨,怕她骂我家里这样了,这个当口上还来看小晏。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小晏嘱咐了叶雨、柳仲和文文暂时对我隐瞒已经公开了的事实,她说就算要告诉我也要自己亲口告诉我。

我没有办法了,只能趴玻璃窗上挨个儿病房望,挨个儿找,就像个精神病,抱着娃娃箱子,抱着衣服包,在住院部的大楼里一层一层地走。我当时已经可以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揣情度理,如果是叶雨给小晏转走的她不会不告诉我,小护士也不会那么谨慎地跟我说家属不让透露,前后想想,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给柳仲一遍一遍地打过去,下了狠心势必要攻破她的心底防线,柳仲也是下了狠心了,就是不接电话。

我从医院走出来,天还在下雪,大片大片的,仰头看就像飘棉花似的。医院门口有一个报亭,卖茶叶蛋的小锅热气腾腾地支在外头,几辆出租车预备齐地停着等客,车身有雪水结的脏泥冰渣。我拿起报亭里的公用电话,拨号前暗暗决定下来,如果柳仲还不接,就回去向叶雨问个究竟,不过正准备挂的时候柳仲还是接了。柳仲说,就知道是你没跑儿,我和文文愁得嘴都歪了,戳了两台,都是文文输,让文文跟你交待吧!

我说,你们在哪儿?季晏到底转哪儿了?是不是她妈把她转走的?她妈把她弄哪儿去啦?

我听见文文的声音,文文说,你别挣命,喊什么喊,我到老地方等你,你过来吧!

文文说的老地方就是我们经常去打台球的那家娱乐餐饮一条龙的俱乐部,我们经常打完台球就去喝饮料,谁输谁请,边喝边聊天,偶尔聚堆儿还打打扑克。

那天,文文特别挑了一个靠旮旯的桌,比较偏,也比较安静,她要了一杯彩虹酒,问我喝什么,我说不喝,她就又要了一杯彩虹酒。

我当时哪还有心情研究喝什么,我说,季晏到底转哪儿了?

文文说,她回家了,昨天她妈把她领回家了,昨天咱们校长也去了医院,季晏已经办了休学。

在没见着文文以前其实我多少都猜到了结果,可是当文文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我瞪着眼,我说,她妈怎么能这样?她还没好利索呢!回家,回家感染了怎么办?

文文说,小阳,别这样,你不能怨,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你对季晏一直抱着不赞成也不阻止的态度,因为我有切身感受,其实现在也一样,现在我心里比你都难受,真的,比你难受。但现在事情闹大了,已经不是你跟季晏可以承担的,学校、派出所,通过高业和尹美丽谁都知道了,如果说,之前季晏她妈能对你们做出让步,现在也不可能,换了你们家,结果肯定也一样。

文文看我听得眼泪婆娑,又继续说,这样也好,你看你们现在也被房东清出来了,要不季晏出院也得回家是不是,总不能跟你睡街上吧?

我眼泪流下来,我说,嗯,以后真得睡街上了。文文看看我,她说,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打比方么?我说,真的,你这比方打得赶巧,有两下,从今往后去摆摊算命吧!文文犯傻,她说,怎么?又出了什么事吗?我把眼泪抹干赶紧岔开话题,我说,对了,柳仲呢?文文喝口“彩虹”,说,啊,柳仲回家了,今天不过节嘛,回去陪她爸她妈吃团圆饭,怎么你中午不回家吃饭吗?你妈肯定做了不少好吃的吧?

本来不想说,可说着说着又回到了这个话题,我的眼泪马上冲出眼眶,就像倾斜的水一样掉下来,我磕磕巴巴地说,昨天,昨天下午,我妈她住院了。

文文把酒杯推一边上,特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病,严不严重,住在哪家医院?我把事情向文文讲明白,然后我说,文文,其实睡马路睡桥洞都没关系,我特害怕我妈有事儿,害怕季晏有事儿,她俩要有事儿我就完了你知道吗?

文文安慰我,她说,不傻吧你,季晏现在好多了,别说睡桥洞了,你就是睡窑坑,她都能觉得那是富丽堂皇青山绿水的好地方。再说也不至于,哪怕你爸判了,你还有你妈,你们娘俩把房子把车统统卖掉,你继续上学,你妈继续治病,哪会睡桥洞呀?

文文向四周看看,然后她悄声说,小阳,你爸,你爸他干了这么多年,没给你积德,还能没给你存笔钱?

我笑两下,我说,得了,他没给我积下罪来就不错了,还存钱呢,现在,房子,车,我们家一切财产全他名头,人一旦判,东西全得充赃返出去,反正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得跟着倒霉。

文文说,那叶雨,你姐她昨天从医院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是去你妈那儿了?

我说,嗯,换家医院接着照顾我妈。换汤不换药,都是这么来的!

文文叹口气,像撸短头发似的使劲拢了拢自己的披肩发,无比消沉地说,天,这阵子是怎么了,按下葫芦浮起瓢,没有兆头的。

我突然想起小晏的话,于是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说,那是啊,人活在世,三灾八难,五劳七伤,好像越大的事情越在一瞬间发生,如果先给你知道,还叫人生吗?

我把小晏的衣服包交给文文,我说,文文,季晏回家这事,她妈专门嘱咐了医院不许透露,我知道你和柳仲都挺为难的,我不求你别的,把这衣服包还有这箱子东西拿给她就行了,我们家这事你先别跟季晏说,别让她跟着愁。

文文望着窗外的雪,挺沮丧地挤出俩字儿,知道。

我也没多说,拿起自己的衣服包,临走拍了拍文文肩膀,文文没转头,末了她说,再坐会儿,你先走吧!

我把那杯五彩纷呈的彩虹酒一饮入胃,边离开边擦嘴。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心情用四个字形容就是“心烦意乱”,首先医院方面告诉我和叶雨做准备,他们说我妈的情况不能及时找到肾源就算是脑出血治好了也没有住院的必要,也就是说你有钱没有肾源一样白搭,几乎没希望了。紧跟着,我爸那案子一审已经宣判,那案子不仅仅把我们家弄得一贫如洗,还让我知道了一件特别爆血管儿的事情。之所以案发到一审小半年的时间,我和我妈才从检察院的公务员嘴里得到消息就是因为我爸在南京有妻有子,他有两张结婚证,他重婚!

原来,南京桥塌早在七月份就发生了,事发以后检察院一直调查的是登记在南京、婚龄十二载的那个家庭,并不知大连的妻女,我和我妈也就被蒙在鼓里。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是不见面不说话甚至见了面都没有话讲,他们从来不通电话,偶尔一些传统节日我爸会回来一趟,但一年之中也只是春节才雷打不动地回来。所以,如果不是检察院的不速之客登门造访,可能就得等到全中国张灯结彩额手称庆的时候,我和我妈才会感觉到事有蹊跷,才会联系他联系叶大伯寻找他。

至于南京的女人和孩子,南京的那个建立长达十二年之久的家庭,我妈知不知道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了以后没敢告诉我妈。当时她病入膏肓,因为第二次出血,脑袋膨胀得比常人大很多,手术有利有弊,损伤到部分神经,导致能听话却说不清话。那个时候叶雨已经去了南京,因为叶大伯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其实他的情况上诉成功率很大,成功了,最少能少判五年,问题在于叶大伯和质检站的老陈在车里交手的三张总额千万的支票,这三张支票如果老陈收下了那么叶大伯就不是独吞赃款,而且可以证明这笔钱老陈也是知道数目,知道来源的,这个问题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几乎主宰着叶大伯的量刑范围,可是现在老陈否认自己在车里收下了支票,甚至否认见过支票,他这么讲也好理解,虽然平常是好朋友铁兄弟,但关乎到自个儿命运前途关乎到折进去多吃几年牢饭的时候可能不昧心吗?不过当天在车里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老陈家里的司机,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接下叶大伯从后座递上的支票的时候,坐在驾驶座位的司机就算看不清楚数目,也会看到这一递一接的经过,这是至关重要的经过!

事到如今,老陈他们家换了三拨司机,那个司机叶大伯只知道他姓郑,三十来岁,至于他哪儿的人,现在去了哪儿统统一概不知。不过,就算找着人了,人家会记着这件事儿吗?人家能愿意出庭作证吗?叶雨打电话给我,她说黑猫和孩子早跑没影儿了,她爸如今知道好赖人了,拽着她的手,也不管警察和律师笑话他,嚎着嘴,椎心泣血地哭。叶雨说,还见到我爸了,我爸佝偻着脊背,胡子拉碴儿的,没有精神,整个儿人瘦了一圈。叶雨把我妈住院的事情告诉他,他没说什么,光低着头,临走的时候我爸让叶雨转告我,说他对不起我和我妈,让我们不用惦记他。

本来特别恨我爸,可是当叶雨在电话里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还是哭了,那个时候,我的家已经从一栋豪华的小区楼房变成了一间不足十平的小窝房,没有空调浴室,没有客厅厨房,甚至去趟厕所都得走出好几百米,这样的居住环境在大连市区里已经是罕见了。房主说,物以稀为贵,不算你贵,一百五一个月,不乐意就走人。我望着人家的脸儿,然后望着面前这间逼仄的小黑屋,一扇锈迹斑斑的铁窗漆皮褪尽,烧煤的铁炉子通过长长的烟筒向窗外弥散着黑烟,把糊在缝隙上的黄泥全部熏黑,还有床板,床板是高低不平的,剥落的白灰墙上留着之前房客的随笔,有暗恋对象的名字,有誓言和歌词,涂鸦一片。我放下行李,乖乖地付钱。

我开始每天走在这里到医院的路上,每天吃方便面,睡前检查炉子,睡觉不脱衣服,早晨也不洗脸。有一回,我正用小火炉煮面的时候柳仲和文文来了,她们那时候都放寒假了,文文拿出两千块钱,告诉我说是自己唱歌挣的,要我拿去给我妈买点营养品。我们推来推去,柳仲看了眼圈就红了,她说,文文诚心给你,你收下吧!我也没钱给你,我以后天天来给你送饭,反正我妈做什么我就送什么,别嫌难吃就行!说完,扭头去饭店买了两斤猪肉芹菜馅儿饺子,然后接下来每天给我送饭,有一回下雪还把脚给崴了。

时间慢慢到了春节前夕,那天,大夫主动找我,他说,你母亲很幸运,现在在重庆有一位肾脏器官捐赠者,他的组织型配对与你母亲的相同,完全符合手术条件,你考虑一下,如果错过这位两对组织型配对相同的肾源,再就没机会了。

我当时听得心花怒放,我说,那赶紧手术吧!还等什么呀?

大夫说,我还没讲完呢,你别激动,你先准备手术费用,你母亲的出血情况目前还不能马上接受肾脏移植手术,咱们都别激动,只要找到合适的肾源就不怕了,快准备去吧!

说不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我给叶雨打电话,在当时我的所有希望都在叶雨卖掉花店的款子上。电话通了,叶雨接了起来,她在那边特激动地说,小阳,你怎么打给我,我正想打给你呢!我和窦俊伟在秦怀区找着司机家了,开始,他不答应作证,他说不想捉鱼谁去趟浑水。我说,那你开个价吧!果然,这人爱钱。他说,也不是我不帮你们,救人一命也是积德么,不过风险太大,老陈万一雇人整死我怎么办,我那不是多管闲事往里搭命吗?我有儿有女的,到时候谁来养活?这么着吧,给我三十万,我出庭作证,然后搬外地去。叶雨说,三十万,不可能,我没那么多钱,你不如抢得了!那人说,我放着平平安安的日子不过惹那刺猬,少了三十万,你们找成龙去,我姓郑的可没那份热心!叶雨说,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你作为人民群众,知道事实情况,有责任义务出庭作证。那人听了一边点烟一边乐,他说,你别逗了,你不出钱我凭什么去作证?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老子早点放出来,随便笔杆一歪都不止这个数。那天的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正好我老婆小产,老陈支了我一个月工资一千六百钱,我当时还生气呢,收了一千六百万的支票光给我一千六,想多预支一点儿他都不给。后来他让我开车去他小舅子家,他每回拿到钱都用他小舅子的身份证存储取现,不用说,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叶雨听完望望窦俊伟,因为那三张支票的总额确实是一千六百万。最后,窦俊伟站起来,他说,姓郑的,三十万就三十万,把你看见的听见的一字一句说清楚,说不清楚,不光老陈,我就整死你!

就这样,叶雨他们终于拿下了这个至关重要的证人,她把经过无比雀跃地告诉我,她说,为了捞我爸,窦俊伟把自个儿的钱都搭上了,我这辈子都感激他,从来没听过窦俊伟那么跟人讲话,不狠,但有分量。

我说,嗯,我能想象到。

叶雨说,行了,别想象他了,你给姐打电话是不是有事儿呀?

显然叶雨太兴奋了,这才想起来是我主动给她打的电话。我赶紧说没事儿,岔开话题说别的。当初,大夫告诉我们我妈没有希望,短时间内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是我主张让叶雨拿钱去捞她爸,现在马上就要捞成功了,我怎么说得出口,我不想让叶雨左右为难!

叶雨听我真是没什么事儿,也没多聊,她说,那挂了吧!下个礼拜一开庭,你好好儿照顾自己,姐下个礼拜就能回去了,回去再跟你讲。

我说,好,回来讲。然后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