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花自漂落水自流

〈41〉

柳仲和文文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两室一厅,供暖,地热,一个月500块钱,一人分摊250。我们学校的宿舍到了冬天根本没法儿住人,暖气4楼以下是热的,5楼温乎,7楼完全是凉的,听学姐说每年冬天5楼到7楼的学生就遭罪了,学校还不让用电暖气电褥子之类的电取暖品,害怕引起火灾造成事故,于是大家只好攒三聚五地出去租房子过冬,学校没有补助,多少钱都得自个儿掏,可是掏多少钱都得掏呀!总不能冻死在尼姑庵吧!

尼姑庵附近的房租每年冬天的时候就会涨价,托尼姑庵的福啊!

我和小晏帮着柳仲和文文搬家到那套两室一厅的新窝,文文的东西特多,光卡带就两纸壳箱子,好在地方不远,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趟就搬完了。

房子还算不错,70多平,朝阳,有床,有沙发,最好的是有电视看。我也不管都有什么活儿需要帮忙,一进门就把电视捅开了,我听见小晏嘟嘟囔囔地说,就这里呀?是挺暖和,可是500块钱也太贵了吧?他们夏天的时候才租200,翻了一倍多,太贵了!柳仲一边往柜里放着衣服一边笑,她说,季晏你别傻了,500不贵,再过几天600块钱都租不到这样的,等学校的大部队都跑出来租房子的时候,只怕有钱也租不到过冬的地儿。然后柳仲跟我说,小阳,咱们住在一栋楼里怎么样?五楼,就是我们楼上,有家一室一厅出租,大约50几平方。我和文文之前去看了,挺不错的,有床,有电视,那房子的角度还可以看到对面观海别墅的那片海。一个月350,也不贵,反正你得找地儿过冬,我们要是能住在一栋楼里多好啊!怎么样?上去看看?柳仲说了一大串都没吸引我,不过柳仲说可以看到海我挺受吸引的,我把电视关掉,跟着柳仲上去了。

柳仲说的房子户门紧锁,防盗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此房出租,五十余平方米,供暖地热,价格面议,联系电话138XXXX0408”。我把电话拨通,一个听不出年龄的女人接了电话,她说自己现在不在大连,大概要下午一点左右才能回来。她告诉我自己已经从房子里搬出去了,我想租的话,随到随住,一个月350,水电费归我,供暖归她,另外需要交押金300。她一一交代,完后问我能不能接受。我说,你这房子可以看到观海别墅的那片海是真的吗?她说,对,看得绝对比观海别墅清楚,当初买它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怎么你也喜欢海吗?我说,行,那我租了,你回来请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交钱。女人在电话里头笑,大概是没有想到成交得这么痛快吧,她说,那好,呆会儿见。

下楼的时候,我告诉柳仲回去不许跟小晏说房租的价钱,如果想我们可以住在一栋楼里头就不能实话实交代。柳仲挺贼地笑,爽快答应。

柳仲说,现在九点,房东一点才能回来,去戳两杆去?

我说,算了吧,老长时间没打,腰疼。

柳仲撅着嘴,作出一副信你都是王八蛋的表情,她说,什么腰疼,你是怕季晏骂你没正经吧?这么的,我们屋有副麻将,我们回去打麻将,赢中午饭,怎么样?我说,行,垒呗,怕你不是吴小阳,怕只怕你不会和牌。柳仲横我一眼,大言不惭地说,知道姐姐麻将桌上的外号叫什么吗?胡兵!横扫千军万马的神兵,不会和?大■■,和了大牌你别哭!

柳仲确实挺厉害,把把我都没上庭她就和了,乐得咋咋呼呼,赢了一摞扑克牌。说是赢中午饭,不过谁会真掏钱,文文不怎么会打,小晏干脆不认识牌,我们也就是消磨时间玩玩罢了。柳仲常胜将军,一直稳赢,横扫了整桌的扑克牌,灵了她的嘴。最后一把牌的时候,我发狠要下了柳仲的庄家,这家伙坐了一上午的庄,确实有两下子。

文文打出一张九万,我欣喜若狂,我说,九万杠,我推出三张九万在牌尾抠了一张。小晏一副蒙头盖脑的样子,她说,狗福久,你怎么冲这儿抓呀?什么是杠呀?杠大吗?文文半瓶醋,她跟小晏说,杠就是麻将里面的一种花样儿,凑齐四张一样的牌就叫杠,你有三张,如果别人把另外一张打出来叫明杠,如果四张牌都是你自己抓着的叫暗杠,不管明杠暗杠都要从牌尾抠张牌,明白了?小晏如沐春风地点头,连连说明白!

小晏说自己明白了,我也就没多解释,我把牌尾抠回来的一张红中毫不犹豫地打出去,因为我看见红中已经打出去三张了,柳仲正在庭牌,她怎么都不可能和红中,打红中最安全。结果,小晏看到这张红中乐得手舞足蹈,把左面几张牌狠狠一推说,杠,东西南北中……

我和柳仲傻着,文文大眼珠子滴溜溜转,也是傻了,只见小晏推倒的四张牌分别是东风、西风、南风和北风,她指的杠就是加上我的红中。看着我们瞠目结舌的样子,小晏挺高兴的,她一边伸手冲牌尾抠牌一边美滋滋地说了一句,五张牌的,大吧?

大约12点左右,房东女人给我打来电话。

房东女人模样挺俊,估计也就二十五六岁,长得很清秀,穿得特考究。她说自己在市里卖衣服,她在市里有住的地方,所以陵水这边的房子就想出租出去。房东女人重新把房子的各种费用跟我说了一遍,房租、押金、水电费什么的,好像在钱方面她是非常掂斤拨两的一个人,可能商人都是这样的吧!我站在卧室里,卧室很大,几乎占据了整栋房子的一半面积,跟柳仲说的一样有床有电视还有简单的家具,还算充满生活气息。我拉开白色的落地窗帘,打开阳台的门,冬天下午的太阳和和气气地落下来,把观海别墅的那片海照得一闪一闪,波光粼粼,把整个儿卧室照得暖融融的,白色落地的丝棉窗帘被风吹得左卷右卷,一度时间甚至掠过我的面颊,我两只手撑着阳台的栏杆,我看见海面上好像是着了火一样,有细碎的火光泛泛起起,我的眼帘里有温暖的纹路悄无声息地移过来,移过来,移过来。

交了押金,交了两个月房租,房东女人把钥匙给我,她说,我姓王,你贵姓?我说我姓吴,我叫吴小阳。她“哦”了一声,然后挺怀疑地问我说,你外面的三个朋友都要住在这里吗?房东女人说的外面朋友是小晏指她们,小晏和文文在参观厨房,柳仲在比较袖珍的客厅里玩四连珠棋,房东女人大概以为我们四个要住在一起,担心她的房子被挤破了吧!我赶紧解释,我说,我们只住两个人,另外两个人已经另外租了房子。我告诉房东女人不要跟小晏说房租的价钱,以后需要交房租了,请她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儿也直接找我。房东女人欢喜答应,挎着小挎包走了。

当天晚上在这间租来的小屋里,我,小晏,文文,柳仲,四个人喝了两瓶2.25升的大可乐。我们是三点回学校搬家的,收拾回来四点半,小晏和文文留在小屋铺床擦地板归拢衣服,我和柳仲去购物。柳仲买了一箱方便面,另外给文文捎买了一支牙刷,我买的就多了,牙膏、牙刷、毛巾、手纸、饼干、方便面、卫生巾、可口可乐,还有一些熟食,很多日常用品都是一样两份。我和柳仲整整在超市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后来去结账的时候路过一个展销床上用品的小花车,有床单床套什么的,各式各样。我拿起一盒2.2米×1.8米的床单扔进推车里,柳仲揣摩地看着我,她说,小阳,你怎么跟家庭妇女似的?什么都买,买上瘾啦?我不理她,推着车子去结账。那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自己买床单,挺普通的一个床单,天蓝色的,忘了多少钱了。

回到小屋,大约七点,我和柳仲哈着大团大团的白色雾气冷得要命,还以为小晏和文文会做点热乎东西吃,哪知道屋里没人。我把一大瓶可乐倒进暖瓶里,然后插上热得快。柳仲说小晏肯定是跟文文出去了,正想给文文打电话的时候俩人上来了,穿得保保暖暖,拎着几个泡沫饭盒。小晏看见堆在地板上大包小包的超市塑料袋吃了一惊,不过没说什么。我们太太平平地坐下来吃饭,喝着烫手的可乐,我和柳仲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电视上的人评头论足。我们看的是一档娱乐栏目,当那个由于一部特白痴的矫情爱情剧而迅速走红的某某某出现在荧屏上的时候,文文一口米饭好不容易吞下去,她恍然大悟地说,成天听康健念叨着什么寺什么寺的,我还以为这人是和尚了,原来不是和尚啊!文文这么一说,柳仲接连干了三大碗可乐,我笑得腰都疼,因为那个“和尚”是柳仲疯狂痴迷的一偶像。

后来又看体育节目又看连续剧,我和柳仲就那么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一边看着电视,一顿饭吃了半个晚上,文文和小晏开始坐在床上玩四连珠,玩得兴致高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俩人都睡床上了。柳仲望望手表,望望文文,跟我把已经彻底凉掉的可乐分着喝光,然后把睡眼惺忪的文文叫走了。

小晏睡得跟死掉一样,她的头发柔软地盖着脸庞,有一些还含在嘴里,我轻手轻脚地把棋盒收拾起来,把被子给她盖好,她全无知觉。

我把电视关掉,把荧光灯关掉,站在床头的台灯下看着横躺在床上的小晏,小晏是半趴着躺在床上的,身体微曲,衣服没脱,一只拖鞋还穿在脚上摇摇欲坠。昏黄的灯光里,我可以听见小晏舒缓呼吸的频率,我看到她粉红色的嘴唇和那些乌黑的头发混在一起,那么安详,那么■■美好的样子。我这么痴痴地看了几分钟,然后我开始想自己要怎么睡,也横着睡吗?也只能横着睡了。我把枕头拿过来,把小晏枕在手臂上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掀起来,我本来是想给她枕好枕头,随她一块儿横着睡觉的,结果却把小晏弄醒了。小晏睁着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她声音喑哑地说,狗福久,你怎么不睡觉呀?我抱着枕头蹙着眉头说,怎么睡?横着睡呀?小晏把头发拢拢,这才发现自己是横着睡在床上。她说,把你笨的,你不会叫我呀?然后她坐起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忽然“扑哧”一声,我们两个都笑了。

我笑是因为小晏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像漫画里的芭比娃娃,小晏笑的什么呀?我又不像芭比娃娃!不过这么一笑,小晏倒是清醒了不少,她把枕头重新放回床头,把被子重新竖过来,然后她跟我说,你还没泡脚吧?是不是忘了呀?我看着自己穿着袜子的双脚,上次在大黑山走得全是血泡,血泡好了,脚掌脱了一层茧皮,露出粉嘟嘟的嫩肉,大夫给开了两瓶药水,告诉勤洗脚,勤换袜子,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看钟十二点,我说,今天不泡了,困了。小晏把刚刚煮可乐的暖瓶拎厨房水龙头去涮,然后装上清水回来用热得快烧,她这么忙活着也没看我,光说,一会儿就好,马上就好,你困了你睡,我给你泡脚。

我其实真是挺困的,可是却睡不着,一直到水烧好了,小晏把一小盆水端到床边,她把我的脚缓慢地放进水里,她坐在地板上仰着脸问,烫吗?我摇头说不烫。我的困倦在这个时候已经悄然澌灭,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我妈给我洗脚的情景,我也这么懒散地坐在床沿用手撑着床面,我妈的手也是这么温柔这么慢条斯理地磨搓着我的脚,她始终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可是我感受得到那种不为什么不求什么的疼爱,那种疼爱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一样并不期盼谁去知道。我看着小晏头心的纹路,我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我翘首以待她能抬头,结果她抬头了,抬头笑嘻嘻地跟我说,好了,擦擦吧!然后就端着小盆倒水去了。

我和小晏躺在宽大的床上,这张床因为我们躺在上面显得格外宽大,我们紧紧地挨在床的中间,估计两边还可以躺俩■点儿的人。小晏把脚踩在我的脚背上玩儿,她之前睡足了大概,我想关台灯,她说,我们说说话吧!她望着我说,小阳,想一想,你真很勇敢,你为什么比其他女孩看上去要勇敢呢?你背着我黑灯瞎火的一点儿都不怕?

小晏这么问,让我又想起那个难忘的夜晚,我整整走了一宿的夜晚,我背着像尸体一样的她在满山死静的黑暗里时不时地栽跟头的夜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挺害怕的,可是当时没有心思害怕,当时一门心思地只想离开那里,当时只想尽快带着小晏去看大夫,看看她到底伤得怎样了,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了。

也许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的,当你爱的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感到无比带劲儿,那股劲儿刺激得你激动不已,使你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自信,甚至有飞檐走壁所向披靡的力量突然爆发出来,连自己都被自己吓上一跳。

我跟小晏说我没怕黑,不过挺害怕她会死的,害怕背回去一看,背了一道是一尸体。

小晏蜷曲在床上,就像婴儿在子宫里蜷缩一团的姿势。她说,你胆子真大,我可怕黑,但你背着我的时候我没怕,你背上像暖气片似的,很多骨头突出来,硌人,不过挺暖和,特暖和,每次趴在你身上心里就觉得塌实,就想睡觉,就忘了害怕了。小阳啊,你真的很勇敢,我越想越觉得你勇敢,我一想到你穿着衬裤背着我满山找路我就想哭,那时候,你肯定哼哧哼哧满脸是汗……

我打断小晏,我说你当时是不是已经神志不清啦,谁穿着衬裤,我穿的是牛仔裤好不好,只不过裤裆抻破了罢了,柳仲也穿着牛仔裤,也就文文那傻子穿着衬裤满山头哭,跟摔着的那个是她似的。

小晏不吭声,台灯下的她显得异常安静,她的刘海儿软扑扑地垂在一边上,她的视线随意落地在天蓝色的床单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这么躺着的小晏心里会觉得忧伤,我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说,你想知道我怎么会比别的女的勇敢吗?小的时候,我家住在民生街的老房子里,那里的人都是勤劳朴实的人,那里的人可不像小区,关上门各过各的,冷冰冰的。我们逢年过节的时候都在楼下的大院放鞭炮,每家每户都把鞭炮拿到大院里,男的点,女的捂着耳朵站在一边上看热闹。我五岁那年,过春节,我爸从大院回来闷闷不乐地抽烟,我妈问他说,你怎么了?他把烟摁灰缸里头,他说,我们老吴家撂我这儿绝后了,连个点鞭的人都没有了。然后他把我妈站在面前的身子拂开,出去一晚上都没回来,打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家。

然后呢?

我保护着我妈,不管去逛街去买菜还是夏天的时候去楼下纳凉,我都站在我妈后边儿,随时随地准备保护她。我从来不在我妈面前掉眼泪,也从来没忘记我爸对着我妈落落寞寞说的那两句话,那两句话言简意赅地留在我耳朵里,我开始在大院里像男的一样对着鞭炮眉间聚满显得很有兴趣的皱纹,我还记得第一回点的是一串浏阳落地红,当时,我心里头很怕,很紧张,但还是做到了。鞭响得热闹,心跳得也热闹,呵呵,那时候我小,十岁左右吧,估计是太怕了,都尿裤子了。后来就厉害了,不知不觉开始喜欢那些噼里啪啦的东西,而且越来越胆大,二踢脚都拿着点,现在过春节要不给我准备鞭炮,我肯定吃不好年夜饭,上瘾了都。

小阳,是不是活得不开心?

没啊,我也挺开心的,真的,我像邻居家的儿子一样接替爸爸去做男人做的事,其实并不是逞强,我只是不想让我爸失望,我不想因为我是女的影响我爸我妈感情,我是女的怎么了,我是女的照样可以做男人做的事儿,甚至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比他们更勇敢!

其实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刺激神经的话,这些想法存在我的脑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是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可当我平心静气说给小晏听的时候,我的眼却无法平静,我控制住了声音但控制不住眼泪。我说,我要让我爸喜欢我,让他好好儿地把我当成一回事地看看我的时候,我的声音也不能平静,这两句话几乎是忿詈地骂出来的。小晏一只手从我身下钻过来,和另一只手会合,她的下巴顶在我的头顶,她哽咽着说,小阳,不喜欢你这样,不喜欢你这种勇敢,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我爱你,跟你勇不勇敢是男是女没关系,你叫吴小阳,你叫狗福久,就够了,真的够了。小晏抚摩着我的头发,她的手像是摸着什么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豆腐脑儿,她的手轻得小心翼翼,这让我感到抽搐的心脏得到缓解,让我的神经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这一夜,我就像小晏的孩子一样,半睡半醒之间,犹记喊过妈妈。我窝在小晏的胸前好像幼儿园的小孩儿扎在妈妈怀里一般安稳睡去,没有忧虑,没有烦躁,这样高质量的睡眠在我们住在一起的那个冬天里持续不久,但尽管不久,却因为前所未有令我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