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晕都是累的,打个葡萄糖立马生龙活虎。小晏不行,大夫说她的两根趾骨断了,需要养,最严重的是左脚胫骨裂纹,以后不能再承受剧烈运动,蹦蹦跳跳的时候都得小心注意,如果伤着,伤加伤恐怕就会影响走路。
我们住的医院是金州北乐医院,我开始不知道,还以为回到市里了,柳仲说救护车都是送病人去就近的医院,小晏当时的情况也只能就近住院,就住北乐了。柳仲的眼泪咣咣砸下来,之前一门心思地只想着要走出树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绷的,现在走出来,终于精力崩溃,泪流满面。柳仲一张嘴,眼泪马上流进了嘴里,她说,我对不起季晏,对不起你和文文,我这人死犟死犟的怎么这样啊!怎么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怎么这么肠肥脑满、妙手回春啊……
危险来得太突然,这让存于柳仲内心的恐惧只能留在事后反刍咀嚼,她话说不清楚,不过她那些词不达意的成语在这会儿谁听着也乐不出来。柳仲哭文文也哭,文文好像一直都在哭,一直没停过,这场同黑暗拼命的较量把她吓得够戗,直到我醒过来她才想起自己穿着衬裤,才把抻得变形的牛仔裤穿好。
小晏的父母是非常慈和的长辈,我打电话通知他们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我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一遍,安慰他们说季晏没什么事儿,大夫说她的脚养养就好,顶多一个礼拜就可以出院了。我是把电话打到小晏她妈的单位,电话号码是小晏告诉我的,小晏睡了十个小时,她醒的时候柳仲和文文都走了。小晏躺在病床上,小晏她妈拿出三百块钱,她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我,让我把钱收下,衣服破了,去买件衣服。我死活不要,我知道那三百钱就是小晏一个月的生活费。小晏她爸还以为我嫌钱少了,跟我拗着让我无论如何把钱收下。小晏吊着脚躺在床上咯咯地笑,她说,爸,妈,你们别这样好不好,弄得人多不好意思呀!
我确实是不好意思,我当时肯定脸红了。小晏她妈把钱收起来,她说,小阳,等晏儿出院了,你来家里,阿姨做顿饭给你吃吧!我看见小晏花着一张脸笑得跟小奸细似的,我说,行!吃饭我一定去。
小晏在医院一共住了14天,小晏说从她住院的第3天开始高业每天都去送花,我和柳仲文文就觉得奇怪,高业是怎么知道小晏住院的事儿,哪家医院哪间病房这家伙轻车熟路的。
那天,礼拜天,柳仲和文文都在,高业捧着一大束香水百合进来了,他看见我们也不惊讶,他跟小晏说,今天好没好点儿?然后他有条不紊地把包装纸拆了把花插进床头的花瓶里。小晏绷着脸,她跟高业说,怎么你很闲吗?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爸妈总问我花是谁买的,他们看见你怎么以为啊?请你考虑别人的感受,不要再来好不好?高业插着花,处之泰然,他说,是吗?可你爸妈现在不是不在吗?这花这么美,你不喜欢?小晏瞪着高业,挺火地说,你是不是很有钱?你凭什么买花给我?我凭什么喜欢你买的花?你再不走我叫大夫了!高业不屑地笑,他的笑声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他撑着床栏杆说,我就喜欢这样有性格的,敢跟我呼天喊地,敢跟我火儿,季晏,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过,我一定把你变得一样。高业用拇指狠狠地擦着嘴角,就像他的嘴角有什么黏稠的液体需要费力才能擦去似的,这个动作把他整个儿脸扭曲得青面獠牙,很凶恶,很恐怖的样子。我看见小晏干瞪着眼,已经气得发抖了,我跟高业说,请你出去。高业把视线转移过来,他没有生气,反而客气地说,对了,我开车过来的,你们要走吗?可以送你们回学校,顺路。柳仲终于忍不住,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扔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地说,谁告诉你我们要回学校?谁跟你顺路?柳仲手里拿着水果刀,满眼愤懑,开始还翘着二郎腿儿,现在腰板挺得笔直。高业神情自若,他不急不愠挨个儿看了我们一遍,然后神经兮兮地跟小晏说,秋意阑珊,天儿冷,明儿再来看你,明儿见。我看着高业立起黑色的风衣高领从容离去,我隐约看见他后脑勺儿的头发竟然花白了,我就纳闷,这个人说话真是奇怪,怎么“秋意阑珊”和“明天见”中间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天气冷了倒是真的,大连十一月的天气需要穿些保暖的衣服了。小晏出院那天风很大,飘了一阵雪花,小晏喜欢雪,欢天喜地的好像雪是专门为她下的似的。小晏她妈说要请我跟柳仲和文文去他们家吃饭,菜都买好了。小晏家住在智仁街的一栋旧楼,我不清楚那栋楼究竟是哪一年建的,楼道里头没有灯,楼梯陡峭,原本狭窄的楼梯口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窗户上的插销也不知道都哪儿去了,玻璃支离破碎,有的窗户用麻绳子替代插销固定住,有的干脆把窗户摘了堆在楼道里,一大片潮湿的墙壁斑驳不堪的样子,突然走进去鼻腔里一股陈旧腐败的怪气味。
小晏家住在四楼,一进门是一条紧巴巴的走廊,这条紧巴巴的走廊被一些简单的旧家具挤得水泄不通,我们一个人一个人地走进去,小心翼翼的。小晏她妈有些不好意思,她指着里屋的床跟我说,小阳快进去坐,家里太乱了,我们这里马上就要动迁了,也就没收拾,不要见笑哈。柳仲和文文坐在饭桌旁边的塑料凳上,柳仲跟小晏她妈说,阿姨,你们这栋楼有年头了吧?动迁的话,政府会给几万块吧?小晏走过来敲着柳仲的头,骂她见钱眼花,一天到晚钱、钱、钱的,光认识钱。小晏的脚恢复得不错,都是飞过来敲柳仲的,敲完又飞厨房洗菜去了,那就叫一个麻利。小晏她妈把小晏推出来,她让小晏陪我们说说话,然后她跟柳仲说,动迁的话,政府是按平方米给钱,我们家这房子估计也就十万左右,多也多不到哪去。柳仲听说十万块钱瞳孔都放大了,扒拉着桌上的筷子数呀数的,就跟十万块归她似的,结果被文文狠敲了一顿,老实了。
小晏的房间没有门,光有一串门帘,是用纸自己串的,好像是那种质地坚实的挂历纸。我拨开门帘走进去,房间很简陋,很小,放着一张双人床,“狗福久”沉重的身子站在床头,居心叵测地对着我笑,我也一笑,坐下来,我看到小晏房间像所有少男少女一样贴着明星海报,不过这些海报全过时了。两千年的时候人家都贴还珠格格,贴F4,谁还会贴着赵雅芝和潘美辰这样老成持重的角儿呀?我看着泛黄的海报,然后我看见有我的照片。我弹着琴站在我们校庆晚会的舞台上,张着嘴,面容激动,激动得都出皱纹了。我把小晏叫过来,我说,你这照片估计是本人最丑陋最狰狞的一张照片,你要贴也贴张养眼的,哪天你们家来个心脏脆弱点的人,还不给吓过去呀?小晏咯咯笑,她说,这是咱们系陈娟娟拍的,拍得也不赖嘛,我要的时候人家还舍不得给呐!不好吗?挺好的!
陈娟娟,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咱们系的呀?
啊,就那个经常带头在体育馆里喊你阳哥哥那个,吴大侠,让我说你是大虾还差不多!
壮阳药,那女的外号叫壮阳药儿。
吼吼,据说暗恋你哈。
得了吧,她那人脑袋缺根筋。
你什么意思,你就是说我脑袋缺根筋呗?
对号入座,跟我没关系哈。
臭福久,你能耐你别跑,别跑!
快救命,这从疯人院跑出来的,快,谁帮忙拨个电话……
我边跑边朝柳仲大喊,结果柳仲问都不问跟着小晏一块来围攻我,最后柳仲那个贱人捋起袖口特正义凛然地指着我说,你,大■■,残疾人你也欺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会知道什么是见义勇为,姐姐我今个儿就教教你,什么叫乘人之危,什么叫巾帼英雄……这话还没说完,我就看见柳仲被胳肢得缩成一团,小晏和文文俩一边胳肢她一边齐声问道,谁是残疾人,谁是残疾人,你说谁是残疾人?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你才是残疾人!
小晏把家里的相册拿出来看,我跟柳仲翻着那些黑白和彩色的照片,翻得异常激昂,柳仲跟我一样是第一次来小晏家,第一次看见小晏小时候的照片。有一张照片,小晏站在某公园的草坪上,扎俩小辫,穿着裙子,掐着腰,大概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小晏笑得那个灿烂啊,可惜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在旁边拉屎,白花花的屁股,油条色的屎,照得清清楚楚的。柳仲抓着这张照片不放了,笑得都咳嗽了,文文大概老早就看过这些照片,她见怪不怪地重新把柳仲敲老实了。
小晏小时候特可爱,头发比现在长,粉嘟嘟的脸蛋像故意打扮的一样,不过我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她每张照片都会掐着腰,她骑着她爸的脖子也掐着腰,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喜欢掐腰的姿势,总是一副目视前方精神抖擞的样子。我本来想找一张小晏的单人照片偷偷留下,可是没找到合适的,整个儿相册里都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要么是跟她妈照的,要么是跟她爸照的,小晏的单人照片根本没有几张。
午饭吃得比较像晚饭,因为天灰蒙蒙的下着雪,小晏她妈干脆把灯打开了,小晏她爸在一家厨具公司做装卸工,我们吃了一半他也回来了。小晏给他爸解着凝结在头发上的雪,他爸低着头乖乖地给她解,顺便查看女儿脚上的伤,俩人配合得恰到好处,一举两得。我机械地嚼着米饭听着他们父女柔声细语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鼻子发酸。在小晏家的短暂的几个小时里,我见识了一家人温馨的亲情,结结实实的,坚不可摧的,其实都是一些很小很小的细节,不过这些小小的细节却让我热泪盈眶羡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