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花自漂落水自流

〈32〉

我一直在想高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他也会光顾儿童玩具店,怎么他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带着一帮剽悍的男人,冷峻沉郁,神出鬼没的。他不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私生子吧?要不他是坏蛋,狂妄自大草菅人命的坏蛋?我这个小孩不点儿怎么思想那么复杂呀,再说我这么才貌双全才高八斗财源广进恭喜发财的一个优秀小青年,老天怎么可能让我遇上坏人呢!对!达官贵人家的私生子,贵人多忘事,忘了见过我,肯定是这样!

这个暑假继续平淡无奇地过着,我每个星期在俱乐部有四节课,因为窦俊伟请假回老家了,我们班就插在方华班里给方华带着,那种感觉就跟没爹的孩儿似的,憋屈!

2000年的夏天,大连格外闷热,除了上课,我几乎足不出户,每天在家里吃呀睡呀听着《秋日的私语》,始终沉醉在那悠然而凄婉的旋律里,始终感觉意犹未尽,说起来它并不是催人泪下,只是叫人沉淀太多,所以有一点儿故事的人都会喜欢的。其实以前经常在KFC听到它,可能当时只顾着吃汉堡喝可乐了,也没觉得这首曲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完全当作进食曲儿听了。有的时候生活中忽略的细节往往都是最值得重视的,避重就轻往往就会失去你最想要的,而你还不知道,还在千回百转地找,特邪门儿。

柳仲打电话我正在看跆拳道的光盘呢,她每天都会给我通电话,一天不闹腾我都不行,就连发现自己长出一根白头发的小事儿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放东西忘了地方动不动也抓着我问,好像我是她一电子记事本,而且还是特大号内存的。

我妈小跑把电话接了起来,柳仲在那头一口一个妈,我妈在这头一口一个闺女,这一老一少亲热的啊,没法儿没法儿了。我把电话接过来,我说你省省吧,贫也没有用,我妈管青少年女的都叫闺女,不是光冲着你。柳仲笑得哼哼哈哈的,她说,不是贫,我是真心喜欢你们家老太太,现在都时兴换男朋友换女朋友,要是带换妈玩儿的我肯定换,把我们家那个整天粘在麻将桌上的老佛爷给换下来,废了她一手遮天的权儿!我说你可得了吧!让你妈听见了非骂你个痛快!谁废谁,难说!柳仲切了一声,大概在电话那头干瞪眼儿呢,她这辈子都是鸭子下锅肉烂嘴不烂,那张嘴硬着呐!我说,得,你有话赶紧说,我下午还要上课,这阵子我是方华带的,去晚了该横我了。柳仲拿出一种随便你横,反正横的不是我柳仲的语气,不慌不忙地说,大■■,估计你还不知道吧,你姐谈恋爱了,不久的将来她就会亲口跟你说,你就准备好礼钱静候佳音吧!

我把眼睛从电视上摘了下来,我心想我姐去上海还没回来呐,再说她也没男朋友呀,那就算她有男朋友,柳仲是怎么知道的?柳仲再怎么四通八达,她也不可能跟上海都通达了吧?我本来是一只耳朵听光盘一只耳朵听电话的,不过事关重大我干脆两只耳朵一块儿听电话了。我揣着满腹狐疑问柳仲,我说我姐去上海了,你说她谈恋爱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仲笑得■兮兮,她说我亲眼看见能有假?在周水子机场所有人都看见了,你姐跟一个老实巴交的男的比肩并起地推着行李车从通道口里走出来,然后比肩并起地叫了出租车,比肩并起地装上了行李,比肩并起地朝着幸福的方向驶去了。我和我妈去机场接个亲戚,我看得那是一清二楚,那出租车的牌号我还记着呐,千真万确的事儿,半点儿瞎编乱造都没有。末了柳仲挺正经地说,你姐岁数也不小了,是该处个对象筹备结婚了,那小伙儿板板正正的不像是个流氓无产者,可得让你姐好好把握机会。云南白药膏抹腚上,尽快搞定哈!

和柳仲讲完电话我就去俱乐部上课了,我并没有完全相信柳仲的话,也不是一点儿都不信,我是心想事情也许根本不是柳仲所说的那样,也许那个男的只不过是叶雨的老客户老同学什么的。反正叶雨有了男朋友不会不告诉我和我妈,我妈整天催着她找对象找对象结婚生子结婚生子,没白没夜地絮叨,我要是叶雨的话我早精神分裂了都,有了男朋友还不赶紧领回家堵老太太的嘴啊?

换上道服,我来到方华的教室,003教室,我正奇怪今天自己是我们班第一个到课的同学的时候,方华跟我说窦俊伟回来了,让我回001教室上课。我听了那个高兴呀,撒丫子往自个儿班跑,这下终于不用再看方华那张凶巴巴的老驴脸了,估计我们班同学都乐坏了。

从方华教室一出来,窦俊伟和我撞了个正着,他穿着便衣还没换上道服,他说,吴小阳,还没到上课时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点事儿。然后窦俊伟把我领进办公室里,他从小柜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我,挺大的包,还挺沉。我心想这是什么礼物呀,我最近收礼物都收上瘾了,叶雨送表,柳仲和文文送水晶,小晏送CD,刘星跟北京都记得我生日,又寄贺卡又寄钱包的,这家伙教练也送礼物给我,真是受宠若惊。我正琢磨着包里头装的是什么东东的时候,窦俊伟说,今天我和叶雨坐一班机回来的,她的东西落在我这儿,刚才我们通了电话,她说把东西给你带回家,你先放到更衣室里,等下课带走。窦俊伟慢条斯理地说,我都听蒙了,从办公室一出来,我就奔更衣室去了,我不是着急放东西,我是着急打电话给叶雨,我这会儿真是晕头转向了。

电话一接通,我就问叶雨,我说,姐,我们教练让我带包东西给你,挺大一个包,说是你的东西。柳仲在机场看见你跟个男人一起回来的,你们比肩并起从通道口走出来,比肩并起叫了车,比肩并起地……那个男的是不是就是我们教练?

叶雨半天没反应,估计是被几个“比肩并起”噎着了,她缓和了缓和,说,小阳啊,咱晚上回家说好吗?

我妈得知叶雨晚上回来,烹调了一桌子菜,又是排骨又是鸡肉的,还煲了汤,特勤快。我就纳闷家里是不是停电啦,怎么冰箱里的东西全都拿出来做了,这老太太也忒偏向了点吧,平常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可没这么犒劳过我。我正大发牢骚的时候叶雨回来了,手里提着俩生猛海鲜的口袋,说是路过市场买的,还活着呢!我妈接过口袋又进厨房了,我妈说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在一块吃饭了,今天有什么做什么,得好好吃上一顿。

趁我妈不在,我赶紧查明真相,我把叶雨摁到客厅沙发上,我坐对面,然后就像审问犯人那样审她。我说,姐,你什么时候认识窦俊伟的?你们怎么会坐同一班机回来的?你东西怎么会落他那儿?他怎么会知道你叫叶雨?他怎么会知道你电话号码……

我问得那叫一个速度,我当时是满肚子疑团,要是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什么好吃的也吃不下去了。叶雨神情自若,她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所有问题都回答了,也把我给震惊了,她说,窦俊伟是我后爸的儿子。

我晕,我说不会这么巧吧?你妈是他后妈,他爸是你后爸?

叶雨点头,她说是啊,我们也是刚刚知道,不过还好,他人很好相处,安安静静的,没什么话。

叶雨说,窦俊伟和他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大连,他母亲几年前过世了,他一个人一直留在这边儿,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上海,回去当天都找不到家门。大妈叫她去接他,在机场,窦俊伟笑着跟叶雨说你是吴小阳的姐姐吧,他扯着身上的T恤比划比划,叶雨这才想起自己那件被洒满菜汤的衣服,然后两个人彼此微笑。

我就知道事情不会像柳仲说得那样,什么比肩并起的,净扯。我说,姐,大妈看到你回去了,特高兴吧?都这么多年没见面,大妈肯定老了吧,老太太的命真是够苦的,窦俊伟他爸一死,又剩下她自己,没个伴儿。我这么说完就后悔,叶雨低着头眼泪哗哗的。我知道叶雨心软,虽然这些年因为种种无奈大妈对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但大妈的难处她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可能记恨自己的妈妈!

我看着叶雨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也特难过,我就觉得自己忒不懂事了,说话都不经过大脑,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笨死了!

我安慰叶雨,我说,姐,你快别哭了,你哭我也想哭。

叶雨的眼泪擦不干净,她抽抽搭搭地说,我妈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一直住在阁楼,腿还不好,我爸把我和我妈这一生都给毁了,当初为什么要把我判给我爸?为什么不是我妈呢!我妈想我想得眼睛都哭瞎了,到底是谁做错了啊!

叶雨泪汪汪地看着我,她说,小阳,我想把我妈接过来,要不我就去上海,我不能把我妈扔在那儿,我妈现在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这么多年都还没尽什么孝道……说到这里,叶雨哭得更厉害,这时候我妈乐颠颠地跟厨房里端盘大螃蟹出来,叶雨哭得稀里哗啦,还怎么吃饭,根本吃不了饭了。我妈摘下围裙横了我一眼,末了,把叶雨领她房里了。

那天晚上,我妈房里的灯一直没关。第二天,我听我妈说,叶雨死心塌地想回上海去,她说大妈在那边生活了那么多年都习惯了,怕接过来她不适应气候,但说什么也不能再住在阁楼,阁楼里潮湿,大妈的风湿病受不了潮湿。叶雨的打算是把花店卖了,然后到上海买栋房子,让大妈晚年能够过得舒适一点,至于自己,怎么样都行,随便找份工作能够养活老太太就行。我妈在我面前夸叶雨是个孝顺孩子,我妈说这一点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我小的时候放学了撒野玩儿,玩得都忘了回家,还得找回来。叶雨从不,她特别体贴人,帮着我妈摘菜洗米,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就连我玩丢了,十次有九次也是她找回来的。我妈说,因为有叶雨,她在我身上省了很多心,叶雨要真走,她真就舍不得。

我妈这么说的时候哭得眼泪两只手擦都来不及,就好像叶雨正在候机大厅准备登机了似的。但我也能够理解我妈的心情,她们在一块生活了这么多年,我妈老早已经把叶雨当成自个儿孩子了,就跟对我的感情一样,甚至爱她会比爱我多!

自从我知道叶雨和窦俊伟的关系之后,窦俊伟对我就挺好的,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俱乐部的生活上,总是有求必应。有的时候天突然下雨了,我没带雨具,他还知道找把伞给我,估计都是看着叶雨的情分吧!

窦俊伟跟叶雨的关系越来越好,他们经常见面一起吃个饭什么的,没有距离,就像亲兄妹一样。但在我看来这种兄妹关系也是越来越不明确,因为窦俊伟经常羞羞答答地让我捎些东西给叶雨,从衣服到鞋子再到化妆品,见过这么无微不至的哥哥吗?没见过!所以说,他俩的关系有待核实。

用的东西送得差不多了,有一回,窦俊伟竟然塞给我一大包水果让我带给叶雨,我打开一看,又是香蕉又是橙子,还挺全面。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这年头水果他也送得出手,我一边想一边吃,没等走回家,都被我eat了。

窦俊伟这个人其实说不出什么短来,就是太老实,不怎么爱讲话,让人感觉很不解风情,平常在俱乐部像只小绵羊一样,从来没有教练厉声威风的劲儿,特腼腆。但叶雨好像挺喜欢他那样,叶雨说他跟我们都一样,都是受家庭影响,有时候他安安静静的什么也不说,她也猜得到。同命相怜的人,不需要太多语言,叶雨说窦俊伟经常给她打电话,但也不说什么,问问在干什么,好不好,然后就挂掉。有天晚上叶雨把钥匙锁屋里了,正在打怵怎么把锁撬开,窦俊伟给她打电话,得知叶雨被困在门外,马上急急火火赶了过来。

叶雨租的房子在五楼,又是防盗门又是实木门,大门小门一共好几个门,窦俊伟说不能撬锁,太麻烦,就从邻居家的窗口翻到叶雨睡觉的卧室,他在里面把门一层一层地打开了,然后他跟站在门口的叶雨说,幸亏我洗澡之前给你打电话,要洗完澡再打就得撬一晚上门了,这样多好,快进来吧!

叶雨把灯打开,看见窦俊伟雪白的小衬衫脏得跟矿工的工作服一样,叶雨觉得不好意思,就想给他洗洗。结果叶雨一说,窦俊伟一张脸马上红了,他一边拍着衣服一边说,不用不用,反正我回去也洗澡,洗澡一块洗,你赶紧睡,我先走了。

窦俊伟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临走他跟叶雨说,你以后,别光等着我打给你,你有难处就打给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你具体什么时候会有困难,不能每次都碰巧赶上,你撬一晚上门我也不知道,那怎么办?

叶雨轻轻一笑,窦俊伟也笑得囫囵,他把门一层一层关好,在金州午夜的街上奋力地踹着他的破摩托车。叶雨跟我说,当她在楼上看见窦俊伟魁梧的身体坐在轱辘只有小花盆大的摩托车上越走越远的时候,她不知道他需要多久才能从金州返回大连的住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想哭,真的特别想哭!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妈对叶雨的催婚终于到头了,不过我的直觉一向不准,谁知道呢,感情本来就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