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花自漂落水自流

〈31〉

我过生日,天下雨。柳仲说,这是我讨人嫌,天都觉得我讨人嫌,证明我真的很讨人嫌。柳仲正经时候少,妖言妖语的,我不理她,小晏和文文也不理她,让她自我觉悟一下到底是谁讨人嫌。

文文从农村回来之后人开朗多了,我就觉得农村那片纯净的天是药,精神上的药,它能安抚人骚乱的心,让人的灵魂得到宽慰,从而宽容这个人间一切悲凉凄苦的劫难,甘之如饴地活着。

文文最喜欢打台球,跟我和柳仲比起来,她属于那种技术性的,弹跳、一“箭”三雕、用球撞硬币,都是拿手好戏,不像我们,跑过来玩纯粹为了消磨时间,每次无聊没有地方去,第一方向就往球吧奔,甚至遇到什么烫手的事情都用台球比赛决定,谁输谁办。

小晏第一次参与进来,这个笨蛋竟然拿倒杆,我的天啊,我手把着手教,都把我累出汗了才教会她握杆姿势。

因为小晏正在入门期间,我们今天打的是十六色,文文和柳仲一伙,事先说好三台两胜制,输的那方要向赢的一方带微笑带动作地表演儿歌“种太阳”。

结果打到第二台就有了分晓,先前小晏一球未进,到了赛点,多少有点紧张,猛地一杆下去,母球径直奔着球袋滚,我作打住手势赶紧说,不算不算,可柳仲还是蹦着高要我们唱“种太阳”。

这个叫“种太阳”的儿歌真是我平生以来唱得最难听的一首歌,小晏唱得也难听,还跑调,不过比起我,动作表演挺让柳仲她们满意的。

中午时候,天终于放晴,柳仲说,她还以为雨会就那么下下去,不会停了,天都帮着我省钱,哪儿也去不了。我说,现在能出去,姐姐你想去哪儿HAPPY,你说吧,我奉陪到底。柳仲挺贼地笑,她说,小阳到底是小阳,真孝顺,咱们也别跑远,就去那个老虎滩海洋公园里头转转吧,看看蹦极究竟是怎么蹦的,行不?

柳仲这丫头,我猜她是一猜一个准儿,我就知道她想去蹦极,她最迷的就是吃和玩了,座右铭都是人生自古谁无死,加快速度吃喝嫖赌。多么腐朽堕落的句子呀,I服了You!

从球吧出来,柳仲异常兴奋,一边下着楼梯一边唱着:“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啦啦啦……”蒋大为的那首《敢问路在何方》叫她唱得特恐怖,绝对鸟飞兽散!

我们来到老虎滩,因为上午突然下起大雨,游客无法离开,整个极地馆困满了人。

我们四个人手握着手,唯恐走丢,在铺头盖脚的玻璃走廊里,对着千奇百怪的鱼尖叫。在海兽馆,还看见好多光怪陆离的动物,它们仿佛习惯了嘈杂的环境,任凭游客戏逗,仍旧满不在乎,该干嘛干嘛!

海豚和海狮表演的时候,简直把小晏乐坏了。我和小晏坐在一块儿,人家海豚蹦她也蹦,海豚每次做出精彩的动作她就拽着我,说天呀你看呀你看呀……整个看表演期间,她那手就没闲过,一直拽着我,乐得都不行。

文文也特兴奋,一个劲儿鼓掌,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兴了,我笑,文文也露出囫囵的笑。

大面积扫去,表演大厅座无虚席,所有观众都对这场人与动物默契的表演意犹未尽,只有柳仲怏怏不乐,她是冲着蹦极来的,她巴不得海狮海豚驯兽师们赶快下班,好去体验跳楼的感觉。

出了表演厅,一个游客说水下世界有人鱼表演。我说我们去看看吧!柳仲耷拉张脸,不吭声。文文说,好不容易来了,去吧,反正买的是套票。小晏没发表意见,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随便一个水柜里面的鱼她都能看上半晌,都看傻了。

人鱼的几个姑娘大约也就二十来岁,全长得挺漂亮。她们借着水的浮力表演舞蹈、魔术,游客们透过特制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一个小细节,特别精彩。我站在小晏后面,这下子换成我拽小晏了,我说你看你看,真不一般啊。

小晏大概以前还不知道什么是人鱼,她迷迷糊糊地说,这个,这就叫人鱼呀?这工作太苦了吧,看着喜庆,多遭罪呀,这么天天泡在水里身体肯定完。

我像敲西瓜一样敲着小晏,我说你有病呀?又没让你去泡,穷担心什么!

小晏一脸思考地看着几个人鱼姑娘,她说,小阳啊,你说人鱼会不会喜欢鱼呢?

应该会吧。我说。

去攀岩的时候,柳仲精神头大长,柳仲爱冒险,看人家蹦极,把她痒痒得更不行了。小晏和文文都劝她,说太极限,还是算了吧!柳仲坚持,她说有根绳子拴着怕什么,大惊小怪,你们今天不蹦,你们别说认识我!说完屁颠屁颠地跑去问人家价钱。柳仲走后,小晏把我拉一边上,她说,你看,文文刚刚平静,今天说什么也不能玩这个呀,等柳仲回来你告诉她,她要想玩,以后我请她。小晏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文文那事,这时候柳仲回来了,气喘吁吁地问我带了多少钱,当时我要偷偷地跟柳仲说,文文肯定会猜出大概的端倪,于是我就撒谎说身上没有钱,花光了。柳仲有点扫兴,马上情绪低落,怏怏地说,没钱还呆这儿干嘛,走,走,吃饭去!

我们下山的时候太阳也下山。小晏说她请我们吃晚饭,四个菜一个汤她请得起,小晏到底是小晏,柳仲一听小晏请着吃饭赶紧说她请,文文也说她请,不让小晏掏钱。到后来她们拗不过小晏干脆坐车回家,宁肯家去吃饭也不花小晏的钱。

临走时候,柳仲给我五十块钱,说是给我坐车,然后她从小包里拿出包东西,我打开,是一块施华洛奇的水晶摆件,大约有碗口那么大,估计价格不菲。我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字,“饱含诚挚的友谊,挥洒纯真的情感,写下欢乐的诗篇,吐露无悔的青春……”我说你这俗不俗呀?柳仲回个头,嬉皮笑脸地说,我和文文的俗主意,不俗怎么感动你丫?收好了,中国人民丢啥别丢俗哈!

柳仲她们走后,我和小晏没有目的地溜达,我说我饿,想吃东西,小晏说她请我,去吃焖子和蔬菜粥,还有免费的咸鱼咸菜赠送,绝对物超所值,绝对实惠。听小晏这么说我更饿了,我想起上次去农村,小晏和奶奶做的那道萝卜咸菜,还有大山上的沾酱野菜,那叫一个绿色食品,简直把我的胃都吃裂了,都堵脖儿了。

小晏说的地儿,是露天的小摊儿,几张塑料的桌子椅子,几把路边卖雪糕的避暑伞,特简陋那种。不过,这里有大连的风味小吃——焖子。这东西由上等的地瓜淀粉制作,切成小方丁,下锅四个面炒至发黄,然后盛入碗中,加芝麻酱、蒜泥水、酱油、白醋、辣椒面等佐料,即食。当然,在这次之前我还不知道焖子的制作和吃的方法,对这种路边小摊子、一块五毛钱一碗的小吃,我过去从来没有光顾过它们。

小晏好像经常吃焖子,调佐料的时候比人家老板都麻溜儿,把焦黄焦黄一碗东西往我面前一放,呶呶桌上的牙签瓶说,吃吧!

我心想,这不会吧,还没吃呢,就剔牙?

不一会儿,小晏又端出一碗,见我没动手,挺纳闷地说,嗳,吃呀,干嘛不吃,等我啊?

说着,拿根牙签插在我碗里的一块焖子上,自己也拿根牙签,头不抬眼不睁,挑起小方丁状的焖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东西不是用筷子吃的!

上等地瓜淀粉制作的焖子味道特别香,不腻口,而且特别有弹性,尤其是那个汤,又香又辣,后来我和小晏经常光顾,我们馋嘴,每次都把焖子汤喝得精光。

焖子确实好吃,真后悔这么好吃的东西认识小晏之前一直没尝试吃过。我抹抹嘴,又要了一个蔬菜粥,路边的蔬菜粥,外送咸菜咸鱼的蔬菜粥,真想看看是什么模样。

我和小晏一人要了一碗,面对面地坐着吃,这家伙让我大开眼界,比饭店做的强百倍,我就感叹,谁他妈瞎掰,便宜就没好货?!

小晏边吃边说,怎么样,绝吧?今天咱们来晚了,人家只剩下咸鱼送了,要是早一个小时准有咸菜送,好几种咸菜,随便挑,管够儿吃。然后小晏说,以后别去吃饭店,吃不饱,以后饿,我带你出来吃东西,绝对物超所值。

我没表态,看着小晏手里拿着一片烙咸鱼,吃得嘴唇墨黑,就笑了,我说饭店的东西不比咸鱼好吃?怎么吃不饱?你是吃不惯吧?小晏用面巾纸擦着手,她点头,她说真是吃不惯,你看那天在火锅城,那个服务员,咱们坐着吃,人家站着看,你不觉得别扭?我说不觉得别扭,我用纸帮小晏擦擦脸,她吃得脸上都是,不擦干净就跟小花猫似的。小晏拿过我手里的纸巾,她说,小阳,我觉得别扭,我当时看着那个小服务员出去,我心想倒叫她一起吃饭干嘛,把她逼得都不能呆在屋里,还得去门外站着。我就想起以前的帝王时代,三皇五帝官僚富商什么的,吃个饭身边陪着丫鬟,那些斟酒倒茶的画面一下子都在我脑里跃然了,不是说改革开放,不是说人人平等吗?从这个看,也没平等啊?

我无可奈何地笑,我说你别傻了,人家小服务员都没觉得别扭,你别扭什么,赶紧吃,吃完回家。

小晏看看手表,哇地一声,她说,不吃不吃了,我们去麦凯乐,来不及了快走!

在麦凯乐的正版音像店,小晏给我买了一盘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CD,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要买我有钱,你不会以为我真的没钱吧?小晏粲然地笑,她说,知道你有钱,知道你富裕,可我买给你的生日礼物总不能让你掏钱吧?你总听那些粗犷的歌,听得人都跟着粗犷了,这个CD里有一首钢琴曲是我最喜欢的,叫《秋日的私语》,你回去听听,听完告诉我感受,看看咱俩感觉一样不一样。

小晏请吃饭柳仲她们都不让,大家都知道她家困难,父母下岗,没什么经济来源。所以我当时拿着CD心里特别沉重,我心想这盘CD可是一百二呀,对我不算什么,但对小晏来说估计是半个月生活费了。

我和小晏在麦凯乐又逛了两圈,小晏就是那份光看不买的人,不疾不徐看半天,一瞅价签撒丫子跑,和她逛街特别旷日持久,没有跟柳仲一起血洗商场的快感。

我们走到一个儿童玩具的柜台,那些琳琅满目的毛绒娃娃摆了好几排货架子,可谓横躺竖卧,各色各样。

小晏被吸引进去,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看得特欢喜,眼里都是童真。她蹲在一只巨大的流氓兔面前,她说,小阳你快来呀,你看它,跟你一样傻里傻气的。

我把CD放在柜台上走过去,我说你知道什么,这叫憨厚可掬,跟傻有很本质的区别,别瞎点评。

小晏抓我头发,她笑着说,是啊是啊,你不傻,你憨厚,你比老农都憨厚行了吧?说完继续爱不释手地摸着那些横躺竖卧的毛绒娃娃,摸得特上瘾,把我晾在旁边理都不理,好像也忘了我在旁边,一门心思光顾着玩娃娃了。

我看着小晏痴迷专注的样子,就想起她跟我说的她的小时候,那个山沟,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新衣服穿的那个穷山沟,我想象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金晃晃的麦地里,她望着天,天上浮云无声,她望着地,风把麦子吹起浪层。

我大面积地看了看那些货架上的货品,有一股冲动就是把它们全部买下来,全部买,买下来铺在小晏每天走的路上,每天给小晏踩,踩烂了换新的,然后接着踩,直到有一天她不再痴迷这些,不再为它们留恋止步为止。但就算我买,估计小晏也不会舍得踩,她不是那种失去的东西就要拿回来从而证明自己了不起的人,她不是!

我按捺冲动,气脉丹田地平静了平静,我说,我们走吧。小晏依依不舍地站起来,鹅行鸭步,她问我是不是不喜欢那些娃娃,所以急着走。我没吭声,也不回头。小晏明察秋毫,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像是哄我又像是告诉我,她说,嗨嗨嗨,小阳你慢点走,你怎么跟狗福久一样倔脾气,真是俩熊!

我回个头,我说谁叫狗福久呀?土了吧唧的。

小晏小跑赶上我,她故意退着走,说,狗福久就是狗福久,你买的狗熊呀,你忘啦?

我说,狗熊就是狗熊,干嘛叫什么狗福久!

小晏神气活现,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小时候在农村,邻居家的小孩不好养活,妈妈就会叫他狗剩儿,还有叫狗蛋儿的,狗福久怎么了,不比狗蛋儿好听呀?

好不好听它都是一个玩偶!

你怎么这么说呀,我没把它当玩偶!

你别告儿我,你还把它当人,还给它刷牙洗脸洗衣服!

对了,那个牛仔背带裤褪色你知不知道,洗几水下来,变灰色了。

商场的广播放着流行歌曲,来来往往的人挨肩擦膀,我走得有些气冲冲,小晏这会儿走得袅袅婷婷。她边走边说,中学时候,同学之间互相送礼物,每年过生日,都能收到几个小娃娃,但都没你买的那个大,穿着衣服跟真格一样,哎,你买那个花了多少钱呀?

我不说话。

小晏接着说,其实小时候喜欢,眼羡,看见谁拿个茶叶蛋大小的娃娃也眼羡,但那都是小时候,现在有钱要花在刀刃上,那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用的,也就随便看看。

小晏边说边望着我的脸儿,我就觉得她特聪明,特善解人意,她总可以轻而易举地洞悉我的心理,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干什么,她察言观色的本领把我整个人都解剖了,就连我肚子里有几根蛔虫,哪根一蹶不振,哪根趾高气扬,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喜怒哀乐,绝对的泾渭分明。

出了麦凯乐,小晏说她该回家了。我看看表,我说送你吧。小晏笑着摇头,她说,狗福久还是赶快回家听CD吧!

我迷糊,我说不是,你叫我狗福久?你不是说小孩不好养活,当妈的取个小名儿,你这不是拐弯抹角让我喊你妈吗?那我真喊,可别嫌把你喊老哈!

小晏嘿嘿乐,说,你急转弯也不慢嘛!呵,赶快回家,很晚了。

我恍惚一下,突然发现两只手竟然一直抄在裤兜里,我说,糟了,CD呢,CD,好像落在柜台上。

我呼哧呼哧又跑回玩具柜台,小晏鼻头冒着汗向服务员反应了情况,希望她能帮着找找。结果小服务员头不抬眼不睁,说她没注意,没看见。玻璃柜台一览无余,确实没有CD,我心想这一百多块钱就这么没声没响地没影了,小晏非心疼死不可,我也打心眼里难受,我从来没那么在乎过一百多块钱,前前后后连柜台下面都找遍了。我们正愁眉不展的时候,一帮男的从两排货架中间走出来,其中一个男的手里端着一盘CD,他走到我和小晏面前,脸上冷峻得狂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显得格外沉郁。他眼睛很小,却有神,饱含了无边的谋略,就是叫人看了会紧张害怕的那种。他把CD递过来,扬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说,还你。小晏一看到CD特高兴,连连说谢谢。男人轻轻扼着手腕,他说不客气。然后他扫了我一眼,含蓄而短暂的一眼,他不看,我还没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美丽拐着胳膊的男人吗?那个我第一次去俱乐部遇见的男人吗?我正在苦苦回忆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男人伸出手跟小晏说,我叫高业。我看见他的手掌又厚又大,五指细长,小手指上还套着一枚玉尾戒,很宽,很富贵很粗豪的感觉。小晏没有和男人握手,她大概是还没想过需要握手,她说,很高兴认识你,再见。然后就抓上我的手朝出口走,走得飞快。我们一直走,一直没有回头,但我感觉得到身后有一束锋利的目光,那束目光甚至有些凶狠,就像机关枪的快速扫射无不准确地打在我和小晏脚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