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文文在医院住了半月,出院那天下午,大家都挺高兴,我掏钱吃了一顿饭,在狮子楼火锅城,在中山区伍伍路附近。我们是出了医院直接去的,医院里一些日常用品还在手里拿着,大包小包,好几个塑料袋。
大概看到客人的东西很多,怕没处放,服务员把我们安排坐在一个有六把椅子的包间里,然后拿来食谱,站在一边恭候点菜。文文这段时间病得面黄肌瘦,都不像是个年轻人了,我把食谱推她眼前,我说,美女,吃啥自个儿叫,吃啥别吃亏,这顿妹妹我请!文文有气无力地笑笑,她说,别太油了,再啥都行,柳仲最会点菜,让柳仲点吧!柳仲真就不客气,把食谱接过去,不一会噼里啪啦点六七个菜,还要了一个鸳鸯锅,末了,跟小服员说,先叫这些,吃完喊你去。把小服务员说得屁颠屁颠,估计没遇见过这么爽快的客人,点菜麻利得就跟不要钱一样。
吃饭期间,小服务员站在包间里,一会儿给我们倒饮料,一会儿给我们换餐盘,没有活干,就规规矩矩站在一边上,毕恭毕敬看着我们吃饭。小晏夹着一筷子菜算是放不进嘴里了,看得出来,她是不好意思小服务员站在旁边。实在忍不下去,她跟小服务员说,那个,坐过来一起吃吧!小服务员一怔,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们店里有规定,不可以跟客人一起进餐,你们慢用,我站到外面去。说完走出去,倒是一去不回,一直到结账时候都没见着人影儿。
我们继续吃饭,小晏时不时给文文夹菜,我也给文文讲学校最近发生的事儿。我说我去方华俱乐部了,教我的那个教练叫窦俊伟,像大闺女似的,特腼腆。班上女生都说他教课浮皮潦草,因为他从来不好意思给女生手把手指点,倒是有耐心,一遍一遍放慢动作,弄得这帮女生反倒不耐烦了。上个礼拜,我们班一个女生急了,跟他说,教练,您是不是重男轻女呀?为什么男同学您就下手纠正错误,我们就不行,我们不是人怎么着?说得他一张脸红得跟番茄似的,不过照样那么教。
柳仲哈哈大笑,她说,真的假的,有这样男的?比我们家马忠良都老实?现在这世道真是难得啊,有机会会会他。
我正笑呢,扭头看见文文低着头,她用那只被点滴针扎得淤青淤青的手拿着筷子愣在那儿,茫然若失的样子。小晏从桌底下踩我一脚,突然想起小晏跟我说过文文的男朋友也是个老实人,我心想自个儿真是笨呀,哪壶不开提哪壶,本来想逗文文开心,结果却说到她的痛处上了。
小晏看看文文,又看了看我和柳仲,她说,你们不知道,我前两天在别人手机上看到一条短信,特逗。说,郑喜定的老婆早上起床不见了丈夫,于是去公公家里找丈夫,一进门看见公公在洗脸,她就问公公说:“爹,喜定呢?”公公没吭声,媳妇又问,“爹,我问您喜定呐?”公公火冒三丈,狠狠说,“呸,呸,洗脸呐!”——小晏咯咯笑,我知道她想哄文文开心,因为她边讲边望着文文的脸,特期盼的眼神。文文也真的笑了,我也笑了,只有柳仲不明究竟,还跟小晏抬杠。她说,你那算什么呀,都过时了,现在流行的更逗,比你的逗。就说有一次,计划生育部部长去农村搞普及讲座,讲到近亲结婚的问题就问群众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近亲不能结婚,大家都不知道,只有一个老农把手举起来了,工作人员就把麦克风递给他,说,您老知道,您给大伙儿说说呗!老农接过话筒憨厚地笑,他说,亲戚嘛,呵呵,呵呵呵,太熟,不好下手哈。——柳仲笑得前俯后仰,快撒手人寰了都,她放下筷子说自个儿还有更逗的信息,说两个女的在澡堂里洗澡,蚊子和螳螂躲在角落……我学着小晏的办法在桌底下踩了柳仲一脚,她挺识相,闭嘴了。柳仲就这样,不贫拉倒,一贫起来饭都顾不得吃,估计我不给她点小动作,这满桌子的菜她都忘在脑后了。
去结账的时候看到美丽,像我在俱乐部里见到她那次一样,一张脸抹得跟潘金莲似的,要多浓妆艳裹就有多浓妆艳裹,她怀里拐的那个男人站在我旁边,也在吧台结账,但这个男人可不是上回那个,这个有点胖,像个大痞子,让人感觉挺轻浮的。
美丽看到柳仲特欢喜,她说,你丫的,怎么在这儿碰上你啦?吃好没?没吃好让我男朋友请。柳仲也特高兴,望着男人说,你男朋友真帅,跟洪金宝似的,这大块块儿,壮实!美丽听着崭样,她说可不是怎么,今天给我买了条裙子,看看,好看不?说着把小挎包摘下来,两只手扯着穿在身上的裙子好一顿显摆。柳仲连连说好看,说这么好看,得好几百吧?美丽漫不经心地把小挎包又挎肩膀上,她说,不贵,才八千,我还没怎么看中呐!我看中的那条裙子两万八,我男朋友答应我明天去买。柳仲说,哎呀,那得赶紧买呀,看中了不买,买晚,人家卖没了,多后悔!柳仲依依不舍跟美丽道了别,还让她有时间到我们寝室去玩,我就觉得柳仲有的时候也挺会逢场作戏的,明明知道美丽说的是鬼话,但却像温暖的春风一样跟着附和。
出了饭店路灯都亮了。
路上,我问柳仲,我说,真吓人,抹得跟小鬼儿似的,丫是小姐,你知道吗?柳仲鹅行鸭步,她说,美丽不是小姐,她才不是呢!人家小姐有指定价钱,有选择顾客的权利,天一亮,互不相欠,没风险。美丽不是,她天生就是一个东食西宿的人,贪婪逞强这俩词儿是给她造的,总想沾便宜,想着傍大款,结果往往刀头舔蜜,得不偿失。
我没怎么听懂柳仲的意思,我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男人女人,男欢女爱?
柳仲摇着头,她说,那是你从来没去学校的浴池洗过,你没见过她的身子。那天,就我一个人在浴池冲凉,她端着脸盆畏畏缩缩进来了,开始吧我也没看见,光顾着凉快顾着舒坦了。后来穿衣服,她背对着我,那背上全是鞭痕,牙印子,血乌血乌的新伤旧伤。我吓一跳,我说美丽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血啦?她赶紧说没事儿,她说,我都习惯了,最近认识个有钱的,他说带我出国,会养我。然后她把身体慢慢转过来,我一看,那个胸上全是牙印还有烟头烫的燎泡,密密麻麻,就跟算盘珠似的。你说说,小姐会那么作贱自个儿吗?小姐不会豁上命去挣虐待狂的钱吧?美丽清高,还爱逞强,但她真就没人小姐那两下子,她连小姐都不如!大■■!
我一听,赶紧跟柳仲说以后别再跟美丽来往,美丽那么坏,免得被带坏。
柳仲笑,她说我就知道告儿你,你会这么说,会瞧不起美丽。其实不管是谁都好,谁一生每件事都见得了光,就算有,那人也一定不快乐。说什么好人坏人,秉性不坏的就是好人,她靠身体赚钱怎么了?我们靠父母生活光彩?谁都高尚不到哪儿去的。
柳仲拦下一台出租车,把走在前面的小晏和文文叫住,她跟我说,饭你买单,姐姐请客坐车,上来吧!然后她把医院拿回来的几个口袋扔进车里。
我突然觉得柳仲是一个特别有深度的人,她看起来没有文文那么多愁善感,也没有明显的内涵,整天贫,肢体语言大幅且夸张,讲话从来不兜圈,嗓子永远是清清脆脆的,很少会面有忧容,但这些只是她快乐生活的一种方式,她不肤浅,她有同龄人没有的认知。
坐车的路上大家安安静静地听着车上的电台广播,都没怎么说话。走到南关岭的时候广播里一男一女主持的一个旅游节目挺热闹,男的说,“暑假期间去哪儿玩儿”,女的说,“大连景点绕一圈儿”,就跟对口相声似的,还挺押韵。接着男的激情澎湃地说,临近暑假,今天的节目给青少年朋友们介绍一下我们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紧张的学习是不是已经疲惫了你的大脑呢,是的话就来虎滩轻松一下吧!然后女的又说,大连老虎滩海洋公园,大连人都知道,鸟语林,珊瑚馆,绿树奇石,山水融融,今年的老虎滩又兴建了蹦极、攀岩、速降等一些极限运动项目,相信这些会让活力四射的你精神抖擞吧,一起来,挑战自己吧!
这段时间让文文折腾得晨昏颠倒,她住了半个月医院,我跟小晏和柳仲也提心吊胆了半个月,要不是听到这段广播,我们都忘记暑假这码事了。我捅了柳仲一把,我说,今天几号?柳仲笑嘻嘻的,她说,妹妹你过傻啦?今天,今天是,司机大哥呀,今天几号呀?司机握着方向盘,说5号。柳仲说,我就知道5号嘛,昨天4号,今天5号,明天6号呗!司机扑哧一声笑了,小晏和文文也笑。柳仲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她扭过头说,小阳,你快过生日了,想怎么过呀?是请客吃饭呀还是请客观光呀?我听着有点蒙,我说你个贱人怎么跟巫婆似的,我跟你说过我生日吗?你怎么知道?柳仲笑得哼哼哈哈,她说,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多么的神通广大,神出鬼没,多么的四通八达,四海为家,多么的……我干咳两下,因为我看见那个司机挂不上档了,柳仲大概也看到了危险,她跟司机说,哥哥,不着急,您甭着急哈!扭头又跟我说,什么巫婆,你才巫婆呐!上回在你们家,季晏和你姐在厨房里头做饭,你姐说的。要不我也记不住,咱俩巧,我6月14号,你7月24号,他妈想不记住都难!说完,柳仲千娇百媚地冲司机笑,笑得司机蒙头盖脑。
我姐都说什么了?我问小晏。
小晏坐在我旁边,她旁边坐着文文。她说,都是我问的,不老少,问得你姐都把菜炒煳了。
你都问什么了?
小晏望望前面的司机,确定了他正跟柳仲侃得两耳不闻别人声,这才放心跟我说,你小时候老爱尿床吧,都上小学了,还把家里的褥子尿得跟地图一样,丢不丢人啊!你姐说,你小时候不爱讲话,玩具都是枪枪炮炮,喜欢深蓝色,喜欢吃土豆,最讨厌的是面制食物,经常闹妖满哪儿跑。有一次,看动画片家里突然停电了,还哭了一晚上!嗳,你为什么喜欢深蓝色呀?
我也不知道,觉得深刻吧,又不像黑色那么隆重。你呢,喜欢什么颜色?
天蓝。
为什么呀?
喜欢它干净呀!
那你怎么不喜欢白色?
不喜欢白色,虚伪。但我喜欢雪,喜欢冬天。你也喜欢冬天吧?
嗯,我姐告儿你的?
那是!还有老多呢!有些比较隐私,就不方便这里透露啦!要知如何,且等下回分解吧!这几句话,小晏的声音明显增大,看得出,她很得意。
柳仲本来正跟司机侃得不亦乐乎,一听小晏这么说,赶紧打停,她跟司机说,嘿嘿,哥哥您稍等哈!然后立马扭头过来追问小晏都知道什么隐私,小晏和文文一块儿敲她头,异口同声说,忙你的吧!
柳仲倒听话,真就继续侃。小晏笑笑,接着又和文文谈心,讲她前几天在街上看见谁谁了,谁谁又说起谁谁了,无非是同学相隔太久无意碰见闲聊的那些,大多都是不咸不淡的话,告诉文文大概是文文也认识那个人,她想勾起文文对过去生活的一点回忆吧!
小晏跟文文欢天喜地说着那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叶雨,我现在已经可以猜到叶雨那晚欲说未说的话是什么了,还有她眼里那些背道而驰的车辆,那些无边无际的忧伤,她让我把车停在路边,她把音乐关了,然后却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