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诅咒尼姑庵,诅咒我们校长,好端端一个礼拜六什么没干,来来回回坐车玩了,这不坑人吗!我给柳仲打电话,电话接通,我问她回没回家,人在哪儿。我说我看见尹美丽,还领着客人,以前就觉得她挺能掰的,没想丫是小姐,打扮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
估计柳仲也被吓着了,半晌没出声,我刚想骂她装什么不好非要装哑巴那么忧郁深沉,还没等骂,柳仲说话了。她说,小阳,我和季晏在海边,文文昨晚吞安眠药了,好在吞得少,发现得及时,否则……
我当时脑里空白一秒,但我并没信,我说你丫玩笑开大了吧?你干脆说文文是个挺有道行的吸血鬼,一夜之间学校里血流成河,遍地白骨,幸亏你发现得早,蹿房越脊才获一幸免,这么说多惊心动魄啊!我心想柳仲真是的,捏造消息,迷惑群众,也给点逻辑思维好不好,文文无缘无故怎么可能吞安眠药呢?
柳仲在电话那头长叹一声,她哽咽着说,我以后再也不闹了,真的狼来了,没人信我。文文现在在水里泡着呢,她需要留院观察,可谁说她都不听,如果我说半点假,我他妈大■■!说完柳仲把电话挂了。
我赶到海边的时候天突然下起毛毛雨,我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被雨淋得总之衣服湿透。大老远,就看到柳仲光着脚蹲在沙滩上,小晏站在她旁边,挽着裤管,一直挽到大腿。等我走近了,还看见小晏手里拿着一个XX附属医院的大塑料袋,袋里装着一张黑乎乎的大片子,好像是脑片子。
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呀?人呢?
柳仲哭丧着脸,指向海,她说,那儿。
我顺着方向望去,看到文文茕茕孑立的背影,被风吹得披头散发,穿着一件蓝色格子的衣服,就是医院里那些病号统一穿的衣服,下半身全埋在海里呐!
我当时就火了,跟柳仲和小晏大发脾气,我说,你们怎么不拦着她?想她死呀?
小晏低头不语。柳仲见我火了她也火了,她说,怎么没拦,根本拦不住!
我鞋都没脱就朝海里跑,我说,绑也把她绑上来!
我听见柳仲在后面嘶哑地喊着,全去死吧!死吧!预备齐死吧!
我也没回头,一扑哧往海里跑,摔倒还喝了口海水,腥歪歪的味儿。我当时气火攻心,血管都快爆了,真想抽文文,我抽死她得了,再让她吞安眠药,好端端的吞安眠药学人家自杀玩儿,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去死,难道死就可以解决一切吗?真的话,我也死,全世界人估计都会去死。我像疯狗似的踏着海水,我迫不及待地想问文文是不是真的活够了,要活够了告诉我,我抽死她,省了买安眠药的钱。可是,当我面对面跟文文站在海里,当我看见她苍白得像宣纸一样的脸,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搐搦,眼睛漠视一切却又那么■■美好的样子,我看着她那个模样心还是软下来,我给她拢头发,我说,背你,咱们上岸吧!文文看着我笑,她说,别傻了,你背不动我,我重,他都背不动我,他都背不动我,背不动我……文文边说边趔趔趄趄地朝深处走,但没走几步就摔倒了,大概站得太久,她的腿已经麻痹了。
我们打车把文文送回医院,路上文文一直瞪着大眼睛,也不说话,面无表情。我问小晏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想不开。柳仲递了一个眼色,示意我不要问。
负责文文病房的主治大夫找病人找翻了天,她把小晏臭骂了一顿,说万一出什么差错,谁负得起责任。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小晏带文文去的海边,小晏跟医生赔礼道歉,她说,大夫,是我不对,您一定要把她治好,求您了。那个医生正在气头上,挥着手说,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再不出去,我也没有办法了。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文文是不是疯啦?
柳仲豁地蹿了起来,她说,你才疯了呐!你不疯你会以为我拿文文的命开玩笑?你不疯了,你在车上当着文文的面问她为什么想不开?你怎么不吞安眠药,死了得了,都死了得了!柳仲气呼呼地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柳仲走后,我也生气,就觉得心里特堵得慌,难受,特难受!
大夫说给文文打了镇静剂,让我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小晏趴在观察室的玻璃上望着文文,半天她说,小阳,我想去海边儿。
再从医院出去的时候天已放晴,就跟刚才下雨的不是这片天似的,大概只是云彩带了点雨,云彩走了,雨也停了,一时阴霾而已。
我和小晏走在海边,海面上那些海鸥飞呀叫呀,紧迫地捕捉着潮水退后遗留下的小鱼虾,这一片海刚才还是波涛汹涌,转眼之间就成了一片沼泽地,跟变魔术一样。
我说,退得可真快,要知道这个时候退潮,就让文文这个时候来,也不会站在水里,浑身发抖。
小晏有些感慨,她说,这世上的事不都是一瞬间的吗?好像越是大事越是发生在一瞬间,让你先知道了,还叫生活吗?
我沉默。
小晏又说,人活在世,三灾八难、五劳七伤,都难避免,文文男朋友死了,今天出殡,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幽明相隔,再也见不到。
我想起文文过去跟我说过那个男人,他家里穷,好像精神也不是很好,文文他们家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说他是个残废人,怕女儿吃苦。可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是病死的吗?我问小晏,我说,你知道文文的男朋友是怎么死的吗?小晏坐在沙滩上,两只手抱着膝盖。她说,知道,跳楼死的。当时就断气了,也别怪文文想不开,换了谁,谁都一样!
小晏说,其实文文一直觉得在不在一起都不重要,只要他能活着,就够了,就很高兴了。那个时候,文文家里闹得风起云涌,文文差点被她爸赶出去,但文文也没放弃,常常去护理他,常常让他发脾气。直到男方父母找文文谈话,他们说自己儿子什么病大家也知道,而且又没了腿,根本配不上文文,见到她只会让他自卑,如果真的为他好,想让他活下去,就离开他。
我说,哦,其实我也多少知道些。
小晏把头埋进腿里,她自言自语说,文文离开了,可到头来,人还是没活下来。
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怎么得了那种病呐?
小晏抬起头,她说,每个自杀的人都有冤屈,都有莫大的委屈。他家里困难,跟我一样想念大学,但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周围人都瞧不起他,旁敲侧击的……之前,应该是个很老实很要强的人。
我说不出话,突然就感到很沉重,这个人间总有着一些无法改变的无奈,把人分得三六九等,尊卑贵贱,要真能分得清楚也好,但又分不清楚。那些有权有钱的人就是尊贵,即使是德薄能鲜也是尊贵,而那些捧着书本窝在稻草房里听着风吹着塑料呼啦呼啦响的穷人,他们考不上大学别人瞧不起,考上又没钱念,即使秉赋得天独厚也是卑贱,注定了卑贱。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自己挺丢脸的,从小到大,一直仗着家里耀武扬威到现在,我不就是那个“尊贵”的前者吗?我赶紧低下头,不忍想下去,我怕见到这赤裸裸的惨烈人生,我不想忧伤!
黄昏,天渐渐朦胧起来,海上的晚霞却红得发紫,小晏望着退去的海水,很伤感的模样,她说,小阳,你喜欢大海吗?
我点头,说喜欢。
小晏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她说,真羡慕那些海边别墅的主人们,每天可以看到海,看到这么美的黄昏,他们的心灵肯定都特豁达特宽阔,就像这片大海一样,包容万象。以前,文文经常和他来这儿,他们憧憬着安逸的生活,平淡的生活,永远都不分开的生活,那个时候谁也没想过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计划没有变化快!
我点头,我说,是啊,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小晏抬起头,她眼里有泪,她说,小阳,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这海上漂着,可以停靠的码头是隐秘有限的,幸运的人找到码头开始一段幸福,不幸的人找不到码头一直痛苦,痛苦的人要夺走幸福的人的码头,三者不幸。有些人,他们不去计划寻找码头,他们随着浪头无止境地漂游,观赏着一路的风景,收集阳光和心情,幸运的是邂逅跟自己一样漂游的码头,于是紧紧地抓住彼此,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起漂一起沉,乘风破浪地生活。
是不是沉了就会死?
会死。小晏看了看我又看向大海,她的声音有些失真,她说,真心相爱的人渴望生死与共的永恒,并不是不珍惜生命,而是他们清楚再也不会有幸福,人活在世上奔波劳苦,目的不就是为了争取幸福吗?当一件事情没有了目的,谁还会去做。
文文的事儿,你也这么看?
我把文文当成自己姐姐一样,我知道她现在很痛苦,可我也想她能活下来,好好活着,好好吃饭睡觉,就当为了他也要好好地吃饭睡觉。如果真有灵魂的话,等再见面的时候,告诉他,自己帮他吃了很多饭,睡了很多觉,做了很多事情,其实这也是一种幸福,他会高兴。
那这事儿,学校知道吗?
不知道。小晏突然瞪着眼睛雪亮地看我,她说,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呀,文文会被开除的。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会跟老师请假就说文文生病了,请几个礼拜,让她整理一下心情。你要帮着保守秘密,守口如瓶,打死也别跟别人说,一定不能说。
我点头,我保证自己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谁说谁是小狗,小晏这才放心。
在我们准备离开海边的时候,柳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是柳仲的号码还以为她又要骂我了,打怵地接起来,假装不知道是谁喂了一声。柳仲说,小阳,是我呀,今天我不对,我就是不舍得文文,心里头难受,你别生气,你要实在生气就抽我吧!随便你抽!
我了解柳仲,别看她平常总是没心没肺,其实她那心肠子比谁都软,看个什么悲点儿的电视剧,她也能淌眼抹泪,腻死!
我说姐姐你别扯了,有那么小气吗我?
柳仲说,你不小气怎么都不回宿舍。我等你一下午,还帮你洗了衣服,你快回来,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