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花自漂落水自流

〈26〉

上学那天也下雨了,大连这边五一一过就算是夏天,一直到九月份,天会越来越热,跟小蒸笼一样。

走出小区,我叫了一台出租车,我说,去尼姑庵,说完感到不对劲,扭头看看司机,那司机正上下打量我呢!我赶紧纠正,说去陵水××学院。司机从头到脚又扫了我十秒,看到我身上背着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这才娴熟地把档挂上。

车开到我们学校的时候雨越下越大,我心想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情深深雨■■呢,下得那叫一个诗意,我妈给我伞我都没拿,还感慨此情此景胜过江南蒙蒙烟雨,怎么这会儿就雄壮了,他妈天也欺负人!

我望着窗外的倾盆大雨,打怵被淋,可我总不能窝出租车里不出去吧,司机也不会让呀!人家司机还要接着挣钱呐!只好豁上了,我拿出一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学校大门抱头飞奔,不过我飞雨也飞,根本躲不过!这个时候,小晏也从存车棚里跑出来,她说,你洗澡呐,怎么不带伞,你@#~々∮~感冒了怎么办?(雨太大,没听清楚)然后小晏把雨衣分了给我,我们一起披着跑,等跑到楼里衣服还是湿透,而且还溅得满裤管的雨水和烂泥,鞋上都是。

楼梯口有几个同学在整理雨具,小晏把雨衣抖搂了抖搂,搭在胳膊上,我这才留意到那件雨衣的年代。那雨衣是黑色的,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也有那么一件,下雨了我妈去接我,我就坐在自行车后面钻进去,任凭风雨再大都淋不到,因为它挺老肥。

那种雨衣已经过时很久,估计只有八十年代的电影里才看得到。小晏拢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说,你怎么不拿伞呀,怎么来的?

我说我打车,从家里走的时候没下这么大就没拿,然后我问她是怎么来的,小晏把雨衣装进一个大塑料袋,她说,骑自行车来的呗,笨!

我们上楼梯,楼梯上也全是烂泥和雨水。我帮小晏拎着雨衣的大塑料袋,一前一后往宿舍走。其间,小晏说这次放假没能去看爷爷奶奶,准备找个周末回去,还说到我妈,说老太太真亲切。

我说,我还没去过农村呢!你哪个周末去?可不可以带上我呀?

小晏朝我脚上的白色球鞋一指,她说,农村可不是市区,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牛粪,你没去过不知道,去了可别嚷嚷着要跑哈!

我说,你看你这个人,你上次把农村形容得那么美,现在又这么说,就是不想带我去呗?小晏笑,她说,那行,这礼拜就去,今天礼拜二,礼拜六早上七点,你在学校门口等我。进屋之前,她又补充说,想好了,别到时候临阵逃跑哈!

去年的那场流浪,我呆过很多地方,可以说大连周边的小城几乎走了个遍,最后扎营沈阳,本想在辽宁的省会大展拳脚,没想结果被逮进了派出所。其实丹东我也去过,还在鸭绿江大桥拍过相片呢!但我从不知道在这边界城市里还有小晏爷爷家那么美丽的地方,一大片错落有致的梯田,一山山的牛羊花儿,白墙斑驳的稻草房,整齐的篱笆墙,那些飞禽走兽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植物,它们使我感到安宁!

我撑开双臂望着天,眼前的一切使我情不自禁地陶醉了。

小晏说,看把你美的,今天来的时间不好,要等到七八月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油绿油绿的,那才漂亮呢!

我和小晏一前一后走进这个安详的村庄,呼吸着这里清新得犹如净土般的空气,路上遇见几个包着头巾的妇女,还有老人小孩,他们亲切地叫小晏的名字,跟她打招呼,看来小晏是经常回来的。

我们这么走了一段泥路,我真的踩到了牛粪,小晏让我在石头上蹭了蹭,她幸灾乐祸地笑,她说,忍忍,就要到了。

叩响柴门,一个穿着盘扣大褂的老太太走出来,老太太见了小晏满面笑容,都合不拢嘴了。她接过我们手里的东西,把我们往里屋迎,那是年长的老人所特有的亲切。

农村所谓的里屋,就是灶墙里面的屋子。小晏让我脱鞋上炕,我没上,就坐在竹子席上望着小晏和老太太的脸,听她们讲话。小晏拿出带来的麦片跟老太太说,奶奶,这是买给您和爷爷的,早上懒得做饭,就喝这个,您别舍不得喝,等我来再给你们买。老太太始终握着小晏的一只手,她管小晏叫晏儿,连连说,舍得喝,舍得喝啊,我孙女给我买的,我孙女给我买的。老太太揉着小晏的手背,特疼爱的样子,她说,今个儿,让你爷爷去集市上买点肉,奶奶包饺子给你俩吃,你爷爷在地里打农药呐,我去喊,让他买去!老太太边说边端详着我,偷偷乐。小晏这才想起忘了向奶奶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她说,奶奶,她叫小阳,我的朋友。老太太向我慈祥地点头,连连说,好孩子,好孩子。被这样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叫着好孩子,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结果老太太扭头又跟小晏说,这是男朋友吧?——我晕!我心想今天还特意打扮打扮了呢,亏我穿着一件红衣服还这么问小晏,要不估计问都不问,老太太干脆就笃定了。

中午,真的包饺子吃,开始是爷爷擀面,小晏和奶奶俩包,我围着屋里唯一的家具——两口大木柜,看着镶在墙上的旧照片,大部分照片都是黑白的,都泛黄了。后来爷爷不知道去哪儿忙活什么,小晏就让我帮着擀面,我说我不会,她说她教我,我就替补上岗了。小晏教我擀了几个,我看她擀得那么麻利,好像挺简单,我说我会了,但擀面杖拿在手里就不会用了,擀得什么畸形都有,弄得满身都是面粉,把奶奶笑得够呛。

吃完饭,已是下午。小晏说想去村里的学校看看,我也挺好奇,一直想知道那个学校究竟是什么样的,会让小晏那么惦记那么记忆犹新,还因为它梦想着当老师,于是就跟着一起去。

学校在奶奶家后面,在一个小半坡的空地上,很远的一段路,我们步行。路上小晏指着一块儿一块儿的田地跟我说着都是谁家谁家的,那些刚刚露出脑袋的小菜苗都叫什么什么名儿,她还告诉我哪个山头的蘑菇多,什么样的能吃,什么样的有毒……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们要长久留在这里一样,所以迫切地介绍一切。

小晏说,农村家的院子里都愿意栽一种夹桃花,把花瓣碾碎,能染指甲,不过现在这个气候还没开,再热一热,你再来,非把你脚趾甲染成樱桃不可!

我说,那好,你以后要来告儿我一声,把我带上,你要不带,我就拿奶奶家那长条板儿砸死你!

小晏作迷糊状,她说,死就死吧!不过砸死我之前,我得教你,那叫扁担,不叫长条板儿。

我随便捡半截竹竿拎着玩,我说,今天来,应该给奶奶买些水果的,估计你们这里没水果店吧?买些能放得住的水果,等我们走以后留着他们慢慢吃。

小晏望望我,我正踢着小石头。她说,你不是说你花的钱加起来可以砸死我吗?你把你平时乱花的那些钱都攒着吧!多攒点,一下致命,别砸得半残半死,难受!

我嘿嘿乐,我说,不是吧?还记着呢?我当时那不生气嘛,你可不能往心里去哈!

小晏也乐,她说,没啊,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儿,我知道你当时生气,还知道钱不能买的东西特别多,而特别多的东西里面就有你最想要的部分。小晏停顿了又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放得住的水果都硬,他们牙口不行,再来再说吧!

我点点头。

老远,就听见河水涌流的那种声音,没有金属入耳,但有节拍。小晏开始加速,马上拉着我冲过去。

小时候偶尔去奶奶家里住,奶奶不喜欢我,她喜欢姑姑家的哥哥和弟弟们,她把一些糕点藏在很高的碗柜上留给他们吃,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奶奶藏起来的那些食品,那些东西只是奶奶一厢情愿的美食罢了,事实上,那些东西就连哥哥们长久以来也已经吃腻。

趁着奶奶午睡,我把椅子费劲地搬到厨房,我攀着小板凳再踩着椅子就可以够得着奶奶藏的糕点,我挨个儿咬,挨个儿糟蹋,边嚼边吐,弄得到处都是。好多次摔破膝盖,被奶奶打,但不管奶奶把东西藏到什么地方,不管藏得多高,我还是会找到。——我现在讨厌面食,大概就是小时候糟蹋得多了吧!

奶奶打我,我妈并不知道,因为奶奶从来不告诉她真相,我妈问我怎么会伤?奶奶疼爱地抚摸着我,她说是和哥哥们调皮疯的,我听多了奶奶的谎话也学会了撒谎,每次我妈追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顺着奶奶的谎话说下去,因为我不想我妈难过。

现在回想一下,小时候真够犟的,好像找到奶奶藏起来的那些糕点可以证明什么,证明什么呢?我还记得奶奶去世的那年我十四岁,她从生病到去世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是我妈照顾的,我妈的妇产院离中心医院很远,我妈每天去给她接屎接尿给她擦身喂饭,除了我们母女没有第三个亲人过来看望她,包括我爸。还有奶奶力所能及的时候最疼爱的外甥们,他们和他们的父母没有来过,他们怎么会来呢?那个时候他们正在为瓜分老太太的老宅子打得头破血流呐!

奶奶到后来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眼神把我叫到身边,她握着我的手,嘴唇蠕动着但没有声音。我马上就忍不住眼泪,我这个人心特软,见不得任何人因为任何事情痛苦受难的样子,当我看见包围着奶奶的那些仪器全部停止运作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我躲在医院的厕所里,把小时候和奶奶之间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特别享受地想了一遍,虽无感恩但也没有记恨了,突然发现自己恨不起来,心太软了,不会记仇。

我妈说心软也是一种品德。奶奶生前两面三刀,就因为我不是香火,明明心里对我妈恨如头醋,表面上却和气得扬帆渡船,我爸在外面撒欢儿她也不管,还支持我爸跟我妈离婚,她干的那些坏事指不胜屈,估计全部抖搂出来都能写本《西游记》那么厚的“名著”,我妈绝对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媳妇的好女人,这四个“好”字同时具备在一个女人身上,注意,我说的是“同时”。如果你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千万不要去想象,因为那宽容那善良肯定比你想象到的程度要多得多,要感人得多。如果你好福气有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你的母亲、妻子、媳妇,还是随便亲人朋友什么的,我想跟你说,记得珍惜她。

小晏翻个身,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想我妈呢。

……

拉下灯线,二十五瓦的小电灯泡瞬间就灭了。放下大幔子,窗外是皎皎的月光,我望着篱笆墙的影子,这个恬静的村庄的夜晚让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内心安宁。

我说好喜欢这里。

小晏摸着黑摸了摸我的头发,她说,是不是太闷?连电视都看不到?

我不知道小晏为什么总喜欢那么摸我头发,但我知道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疼爱和挑逗,记得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老师还有一些阿姨都是这么摸着小朋友的头发说着真漂亮真可爱之类的话,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这些了。

我听见爷爷在隔壁炕沿上敲着大烟袋锅,噔,■■■,沉闷且厚重的声响,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小晏的呼吸慢慢匀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