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刘星端着饭碗狼吞虎咽地吃着一盘酸辣黄瓜,头不抬眼不睁,就像谁会跟她抢似的。我说,你慢点吃,别噎着。她嘴里全是饭,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什么吃慢了会发胖,她这么苗条都是这个速度吃出来的!经验!我就纳闷,估计那些相扑运动员一顿饭得吃上俩礼拜吧,要不怎么会“猪圆玉润”,那么胖呢?
柳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撂下饭碗,电话是叶雨接的,我就听叶雨说了句“柳仲吧?我是小阳她姐,不是她妈,你找小阳吗”?我把电话拿过来,我说,你别逮着谁都喊妈行不?不分辈了咋的?柳仲嘿嘿乐,她说,我和文文在外面溜达,想去你家认认门儿,你们家怎么坐车?坐几路呀?柳仲这么问完又小声不点儿地说,那个,文文跟“鸡眼”在一起,你不反对带她去吧?我听得出柳仲后面这句话是捂着电话讲的,估计小晏就在她旁边。当时,我心里激动了一下。我说,你看你,别叫人外号好不好?怎么那么不懂礼貌!
柳仲特生气,使劲呸了两口。她说,你丫真能装!你不知道叫得多顺溜呐,还扣我屎盆,说我不懂礼貌,姐姐我懂礼貌的时候,你还在尿炕玩儿呢!我操,没准儿一边尿还一边和泥呐!大■■!
柳仲骂完,告诉我她们走在百盛,让我开车去接。我心想,她也就比我大那么一岁,那我尿炕的时候她也没懂礼貌呀,顶多就在学着走路,还不是嘴张得跟澡盆那么大嗷嗷待哺?估计咿呀咿呀还围着小饭兜随时擦口涎呢!我靠!牛B什么!
放下电话,洗头,然后找衣服出来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发现之前觉得好看的衣服都不好看了。我翻着从学校拿回来的旅行袋,那里面的衣服几乎都是脏的,根本没法儿穿。我问刘星,我说,天呐,我怎么这么懒,攒了这么多脏衣服,弄得没有衣服穿了。刘星端着一碗汤,嘴贴着碗边直哧溜,她说,你还知道懒呀?你还知道脏呀?你还知道穿衣戴帽梳洗打扮呀?你知道不知道……
我赶紧打住刘星,我说,得得,慢慢喝你的汤吧,这就带个人回来跟你贫,你丫别走哈!
在去百盛的路上,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件衣服,付钱的时候人家服务员问我,说你穿走还是打包?我被问得不好意思,本来想直接穿在身上的,但没说出口,我说打包吧!然后,我把衣服拿到车里面,慌慌张张换上了,还特意把换下的衣服藏在后备箱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好像小偷似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衣服,自问并不喜欢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以前我妈就为这个说过我,她老人家有点洁癖,老想把我邋里邋遢的毛病改过来,我猜我妈肯定是处女座,结果真的就是处女座。——我望着后视镜,还从来没这么特意打扮过自个儿呢!这一身板正,我妈看了,不知道会有多乐!——正在想着,电话突然响起来,吓得我一哆嗦……
百盛门口人山人海,我把车停在路边给柳仲那个催命鬼打电话。
我说,已经到了,你们在哪儿?
柳仲大声吼吼,她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大■■,还以为你丫出事故了呢!
柳仲狗嘴吐不出象牙,好像我出事故她能捞着点什么似的。
撞上车门,我站在比较入眼的角度,不一会儿,柳仲出来了,柳仲走路从来都不拐弯,给几个购物出来的妇女挤得东倒西歪,她倒好,雄赳赳的。
我迎上去,我说,你看你,都把人家东西挤掉了。
柳仲砍我一掌,反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到,这一掌力道还蛮大,估计这阵子练跆拳道练的。
我横她两眼,看到文文和小晏也出来了。
小晏走在文文身后,见我咧开嘴笑了一下,她说,你去哪儿啦,再不打电话,柳仲都要报警了。
我挠头,不知道怎么回答。文文说,赶紧走,这里不让停车,回车上审你!
小晏看着文文飞快地走向对面马路的车子,她说,快过来,你衣服上有东西。说着,把我拉过去,踮起脚后跟儿,两只手在我的脖子那里撕扯着什么东西。
在百盛那种大型的商场门口,周围都是进进出出的顾客,还有一些出租车和摩托车的司机等待着生意,我和小晏就那样面对面站在台阶上,她的手圈在我肩膀上,她边撕边说着什么,我当时都蒙了,心怦怦跳,杵得规规矩矩,就跟一雕像似的,我就觉着自己活了那么大好像都没那么规矩过。
好了好了,还真结实!小晏晃动着手里的价码牌儿,打趣说,喔唷,这么帅的女生么,就卖两百块钱?这要给文文看到真得审你了!
我看着小晏手上的那个小纸壳牌儿都快羞死了,我一点都没想到她之前摘的是那个东西。当时要有个洞,我非钻进去不可,真是没脸见人!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最后,我听见自己说了句“去买衣服了,来晚了。”——天呐,这不废话吗?
小晏笑笑,她说,你怎么脸都红了,我不告儿文文就是了,谁说谁小狗,赶紧走吧,快,过来俩警察。
小晏那个紧张样就好像停车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柳仲一共买了四瓶绿茶,我们一人一瓶,我喝两口便驾轻就熟打道回府。柳仲哧溜哧溜,恨不得插根吸管才享受。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管方向盘关乎人命,朝我肩膀一推,牛气烘烘地说,哎哎,刚才怎么事儿,怎么那么半天才过来?
我从后视镜望望小晏,也不知道小晏看没看见我,反正,她及时把话茬接过去。她说,柳仲你别动手动脚,开车呢,刚才车坏了,修理耽误了,是吧小阳?
柳仲翻着碟片包,抬头朝我问,是吗?那现在好了吧?边说边四下打量车内,就跟她能看出点什么门道一样。
我借跛下驴,连连说,没事,修好了已经,修好了。我说的时候用余光扫了小晏两眼,看见她和文文在偷笑。
柳仲倒是一点儿没怀疑,她根本一点儿也想不到我迟到是因为挑衣服耽误了,修车这个借口自然是比挑衣服相对符合思维逻辑,于是信以为真,转说无聊话题。
小阳,你这吉普,这车是丰田吧?柳仲说。
本田的,本田吧小阳?文文说。
笑话,绝对丰田的,这车不是丰田我把轱辘吃了,大■■。柳仲说。
……
我看见小晏挨个儿望着柳仲和文文的脸,一副“你们谁知道反正我不知道”的表情,一直到我说,是日本本田的,丫才靠回座背,终于耳根清静地笑笑。
柳仲扔下大话,结果不是丰田,而且她也不可能弓着身去吞轱辘,窝火地丢出一句,切,本田本田,本钱都填进去了,丰田车多好,大丰收!
文文说,你丫狗嘴吐不出象牙,你个臭嘴,没一句好听的,自个儿扔话吞轱辘,倒是吞呀?你舍得肚皮,小阳还舍不得车呢!本田不好,本田不好小夏利好!
柳仲被文文堵得一脸灰,喝口绿茶说,眼花,谁让本田和丰田俩长得像!我吧,最近老眼花,记忆力也大不如以前了。上个月,申请个破邮箱,带密码保护的,我设的问题是“我是谁”。结果现在邮箱丢了,怎么回答都不对,真他奶奶气人,也不知道当初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扑哧笑出来,回头看看,小晏跟文文笑得更是前俯后仰,柳仲自个儿也笑。
那天晚上,叶雨都下厨开火了我妈才回家,是我给老太太开的门,我接过老太太的小包儿,煞有介事地把老太太往客厅里迎。我妈好像挺高兴,估计这一趟又见着哪个庙德高望重的高僧了,还带回来几本念佛的书,一本一本,挺老厚。我说,妈,刘星在客厅呢。我妈一听,三步并两步朝客厅冲,就跟刘星是什么大腕,那么喜上眉头。
刘星和柳仲她们都坐在沙发上,刘星这下子有人贫了,天南地北,这一下午,她那张嘴就没闲过。我妈以前见过柳仲,是我们分配宿舍的时候,是在学校,估计这会儿是想不起来了。我说,妈,这是文文,我们乐队的才女,那是柳仲,跟我一个寝……我妈倒是一点通,立马想起柳仲是睡在我下铺的。我妈说,这闺女我认识,哎呀,你们睡上下铺,她妈妈是中心医院的,是吧闺女?我妈一叫闺女把柳仲激动得一口一个妈,喊得甭提多顺溜儿,就跟真格一样,特亲!我妈也有点激动,她坐在柳仲和文文的中间,揉着她们一人一只手,美滋滋地说,这一家子要真有这么多闺女可是福分呀,全是贴心儿的小棉袄儿,一准儿暖和,那敢情是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喽。这一说,柳仲和文文都跟着乐,刘星笑得最欢,快撒手人寰了都。——我看到我妈揉着柳仲和文文的手,把她俩的手摞在自己手心里,感觉就像人家怎么着,她从中斡旋似的。这个我妈好干,以前在老房子的时候,谁家婆媳吵架,谁家夫妻闹矛盾,那一片的街坊邻居谁有个大事小情都找我妈主持公道,我妈凭着好人缘和三寸之舌的功夫,也总有法子给人家讲和。但令人费解的是,她自己家的事她就束手无策了,也许我爸就是我妈的克星吧,俗话说尔贤吾捺,大概我妈命中注定要被我爸捺住,要么她怎么就这么甘之如饴毫无反抗呢?
叶雨在厨房炒得腾云驾雾,做饭是她的强项,加上今天又有小晏给打下手,就更麻利了。我做介绍的时候,小晏在洗花菜,我说,季晏,这是我妈。
小晏端着滴水的手,她说,你好阿姨。
我妈特不好意思,她黑着脸横我,说你这孩子,怎么欺负同学自己做饭吃呐!季晏别挑理,我们阳阳太实在了,快出去玩吧,姨来洗!
小晏抢不过我妈,就跟我妈一块洗着那盆花菜,她说,阿姨别客气,我在家里也做饭,真的,没事儿。我妈一听,特欢喜,扭头跟正在偷吃的刘星说,瞧,我这又多一能做饭的闺女,敢情真是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喽!刘星啃着鸡瓜子嘿嘿乐,小晏肯定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眨双大眼睛挺无辜地看我,那么蠢的小样儿。
吃饭了,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柳仲妈长妈短地给我妈的饭碗里夹满了菜,她那个样儿就像我妈去她家做客,她是主人似的,腻死!我琢磨这丫脸皮也真够厚,这桌上的菜她都没帮忙摘过个菜叶,结果她自己吃得动作矫健也罢了,还吆五喝六地给别人夹菜,那叫一个殷勤啊!不过我妈好像挺喜欢,我妈看着柳仲那张鼓鼓囊囊的嘴,看着她的筷子迅如惊雷地穿梭在菜盘子里,脸上的笑容那么慈祥,好像个四世同堂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细嚼慢咽吃着柳仲夹的菜,她说,季晏,爱吃什么自己夹,文文可别装假,吃一口是吃,吃一碗也是吃,第一次来家里玩,你们千万吃饱了。季晏和文文连连点头,我妈接着又说,对,别客气,你们以后放假就跟阳阳来家玩儿,咱们人多热闹,也爱吃饭,我自己在家吃什么都没味儿,将就过来,将就过去,做一顿饭能吃上好几天。
我妈这么说,叶雨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看得我特心虚,我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没接言也没敢抬头。其实我都知道,我知道我妈寂寞,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我还是想方设法跟她捉迷藏,我去酒吧唱歌,去打台球看通宵电影,去柳仲的家看望柳仲的妈妈。总之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回家,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害怕回来,我害怕呼吸那股冰冷寂寞的空气。当叶雨用几近责备的眼神望向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对不起我妈,但同时我也下不了决心,因为这个家真的叫我感到窒息,每次回来都烦躁得不行,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重现大脑,好难受!我真的不想难受,我不想看我妈,一看她,我就会想哭!
这顿饭,后来我没夹几口菜,小晏一直偷偷看我,但柳仲和文文并无反常,饭后,文文掌握着遥控器,刘星和柳仲继续扯东扯西。收拾碗筷的时候,小晏本来想帮忙,不过死活被我妈拦下了,于是轮到我给叶雨打下手。
在厨房里,我跟叶雨说,是不是再去找保姆,一天三顿做做饭,而且家里多个人,我妈还能解闷。
叶雨头不抬眼不睁,没头没脸冲我说,找保姆还要你干什么!
我被噎在那里,半天才缓过来,压着声音说,保姆也有好的,再找就找个好的。
其实,家里原来请过一个保姆,二十多岁,刚开始的时候特勤快,一点儿都不偷懒耍滑。我妈那老太太心善向佛,哪是那种光背着手什么事儿都使唤小保姆伺候的人,随便谁会享受,就她不会,结果一个月下来把小保姆给惯坏了,不但偷懒耍滑,还偷偷拿家里的电话拨长途和她同学成小时地聊天。我和叶雨都生气,我妈却说,不就打个长途电话吗,你俩就从来不打电话跟同学聊天?她和你们半大半小,你们这茬儿孩子哪个不这样呀?人家兴许还是说要紧事儿呢!
我妈的善良让小保姆越来越忘却主仆关系,越来越猖狂,慢慢地,都把我们家当成自个儿家了,带些人回来吃喝玩乐,弄得到处瓜果皮核也不收拾。那天叶雨一进门傻着眼,可能小保姆不稀罕我那些邋遢衣服,她一身上下穿的都是叶雨的衣服,正跟她的同学炫耀呢!叶雨站在客厅里转圈扫了一遍,客厅乱得像猪窝一样,把她气得不行,当即把小保姆给撵出去了。
想到这些,我又跟叶雨说,姐,再找保姆咱们找个岁数大的,岁数大的妇女都懂规矩,跟咱们家老太太还会有共同语言,没事的时候陪老太太唠唠嗑什么的,你说好不好?
叶雨不说话。
我趁热打铁。我说,姐,要不干脆你再搬回来住得了。
叶雨看都不看我一眼,又是没头没脸一句,你多久没回家,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我没敢吭声,好像一只瘪气的皮球杵着不动,叶雨也再没追问,有条不紊地往洗碗机里放着盘盘碗碗,有条不紊地扳动了菜单上“清洗消毒”的旋转钮,冷不丁地就说,我以后每个礼拜都回来,再忙都回来,你自个儿看着办,没有课晚上多回来睡,听见没?
我“唔”一声算是听见,叶雨不说多余的话,转过身子,继续忙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