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花自漂落水自流

〈2〉

柳仲这祸害祸国殃民啊!去哪儿哪儿遭殃!好端端的大晴天,她一来愣是下雨了。我跟文文走在去机场的路上,文文的小宝马里放着徐小凤的《如果没有你》,听得我鸡皮疙瘩像窗外雨点儿似的朝地上砸——事实上心里也正百般滋味呢!

机场是什么地方?那家伙,你飞我降,人多了去了,不过我和文文还是远远地就看见柳仲从通道口走出来,她一只手推着大箱小箱的行李,一只手拎着外套和挎包,头上戴着顶帽子还遮了半只眼睛,走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地找我们,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那个样子你想看不见她都不行。

这快两年不见,还那么邋里邋遢,弄得这么狼狈出来,估计又是在飞机上睡觉了。上一次,柳仲来上海的时候在飞机上睡过去,好几个空姐硬是没叫起来,谁叫骂谁,就是在家赖床赖习惯了。结果,那班机最后一个乘客是她,接客的是我,直到人去机空她才出来。

我看柳仲那被帽子遮住的眼睛肯定是找不到我们,我开始叫着她的名字朝她挥手。柳仲看见我特激动,她也腾不出手来挥,就扯嗓子喊我和文文,也不管行李车是不是磕伤了前面人的脚后跟,窜来窜去,下了狠心猛挤,边挤边还假装无辜地喊“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呀?你们别挤我!让开让开……”

整个儿通道口顿时混乱一片,所有人都被柳仲挤得歪歪扭扭,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身上,所有人都看见她一把把我抱住,然后又跑去抱文文。就这样不到十秒,我们三个人就被形形色色的人围了个结实,这下子倒好,文文精心的装扮全都白费,那些小姑娘就像土匪似的抢着要文文签名,文文的嘴唇都给抓伤了。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毫无退路,幸亏机场有保安及时赶到,他们维持着秩序,把我们从疏散通道秘密送出去——虚惊一场!

路上,雨一直在下,柳仲仍然兴致不减,跟文文说这个地儿说那个地儿,特贫!我说,柳仲你还有脸贫呀,刚才文文没给你害死,你这个祸害搁哪儿哪儿遭殃,上午太阳还挂老高,看你来,天都哭呢!

柳仲咣咣砸我肩膀两下,挺悔恨地说,这事儿吧,都怨我爸和我妈!都怪我妈把我生得这么沉鱼落雁,连累了你们,可谁叫咱铁呢?我也没想到我现在这么呼风唤雨、鲜花簇拥、搁哪儿哪儿骚动,但你和文文今天看见的这个还只是小场面。我本来也不想,可那些小姑娘都说我长得好看,追着要我签名,我不承认吧,她们就拿砖头砸我,说我美得都拖网速,还假谦虚,简直就是侧面讽刺她们。那我承认了,她们又拿砖头砸我,说我美成这样还给自个儿脸上贴金,耍牛B。这怎么办,我只好头顶扣屎盆愣充哑巴,不管她们怎么追问我也不吭气,结果她们还是拿砖头砸我,说我美得■成这样,欠揍!没招儿,党都认同了!——就上个月吧,街道领导找到我,说我美得已经惊动了市政府,拿着一块儿“倾城美女”的牌匾非要给我,说是市长颁下来的。我妈一听,赶紧买盒钉子回家,把那牌匾钉在我们家客厅墙上,天天乐此不疲地看上两遍。本来,我打算今天把它拿给你俩看看来着,你俩看看,免得说我吹牛,说我信口开河,可惜吧,昨天晚上让几个老外给砸了,他们破门而入,我开始还以为是杀手呢,一个个都高大威猛戴着墨镜,那凶神恶煞,那神气啊——结果你俩猜怎么着?结果他们拿出一皮包钱来!他妈让我去整容,说我长得跟阿佳妮太像,怕我抢她风头抢她戏,扔五百万做莫文蔚去!这不,为了上海的治安着想,我今天还特意找了身儿朴素的衣裳穿,可你们也看见了,根本没用!在飞机上照样被认出来,他们都夸我,说我是一顾倾人城,二顾倾人国,三顾倾家荡产!还有说我是古往今来、鸟飞兽散、静若淑女、动若仙女、千杯不醉、刀枪不入……说我是那个嫦娥下凡、花木兰转世、慈禧太后……

柳仲说得噼里啪啦,跟绕口令似的,文文越是笑得直不起腰,她越说得没边没影。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柳仲就这样,一贫起来根本管不住那张嘴,我不得不粗暴地打断她,我说,你丫别发个梯子就豁上命爬好不好?你看文文都不能开车了,这一车三命,你想死,我还没活够呢!

当天,文文本来想邀请我们去她的崭新的别墅玩,没去机场之前,文文就已经通知了叶雨带着天天晚上去她那儿,还特意在饭店订了桌为柳仲接风。柳仲大概在机场被文文的那些歌迷吓怕了,一听这么安排,直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样她们就去了我那儿,应柳仲要求我们买了菜在家里做吃的。做饭是叶雨的强项,用柳仲的话说,都是孩他妈的人了,你不进厨房谁进厨房!

叶雨在厨房里炒得腾云驾雾,文文哄着小天天在打游戏机,柳仲跟小地主似的就等着吃现成的。我把柳仲的行李搬到卧室,我问她这趟来怎么打算,是玩玩儿就走啊,还是准备长期留在上海,柳仲朝我肩膀咣咣又是两下,跟打着不是肉似的。忘了交代,这丫以前练过跆拳道,打人已经成为她打招呼的方式,别指望她改!

我拿眼珠子横柳仲,我说我就是想听听你的打算,我也好实行相应的对策,你要玩玩儿就走,我就放放手里活儿,竭尽全力陪你玩儿。你要是打算长期呆,我们就把好玩的地儿慢慢玩儿,是不是?你总得告诉我,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吧?

柳仲听我这么说,乐了,甭提有多得意,边乐边说,小样儿,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呐,就撵着走,你们上海又不是没米,准备个大■■啊!

柳仲嘴上说的“大■■”是她的口头禅,多用于小儿语,屎和粪便的意思。

柳仲接着说,我这趟过来准备大展拳脚,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牛B,我就是闭着眼都能给人做头发……

得得得,我说,可拉倒吧!这都自家人,你吹什么吹,不知道你呀,闭着眼能找着头在哪儿吗?

文文和天天坐在电视前面的地板上,文文回过头说,能找着头,差点给人薅成秃子。

柳仲不让文文说下去,扔靠垫砸她。

柳仲刚学美发那会儿简直是洋相百出,那时候动不动就打电话跟我喊辛苦,说她多累多累,多笨多笨,昨天又挨师傅一顿训,还老打退堂鼓。那时候他们学习班在大街上免费为人理发,柳仲那张嘴可想而知,就跟抹了蜜一样见着谁忽悠谁,有位大婶就坐了下来,说要盘头,柳仲就给她盘,折腾半天把人薅得跟杀猪似的直叫唤,但不管歪正好赖倒是盘上了,结果刚摘围布来了一阵小风,一下全倒!柳仲赶紧说对不住,手足无措地道歉愿意再给大婶盘上。大婶这回精神头大长,连连跟柳仲说,不用不用,我总共没几根头发,你都薅一地了……

要说简单的吹剪漂染柳仲这两年肯定是掌握了,可说闭着眼睛做头——那是扯淡!

我说,先别讲没边没影的,贱人你好不容易来,想去哪儿玩儿吧,舍命陪你!

柳仲使劲拍沙发,指着我说,你丫别把我专往歪道上拉好不好,事业为重嘛!明天先去找个美发店赚钱,赚足钱自个儿干,往大街上一站我也是二十好几的人,玩儿不玩儿的,以后再说吧!

我本来特吃惊,说得多好呀,头头是道,真没想到柳仲会说出这么振奋人心的话。结果,她又整了下半段:“要不,就带我去动物园吧,妹妹你一片孝心我也不好不领情,听说上海的水族馆里边什么都有,海星、海龙、鳄鱼什么的,还有北极熊,你带我去趟水族馆,顺便逛逛街,就当是熟悉上海地形,去明珠电视塔上转转,滑滑雪什么的……”

说的有些地儿,他妈我还没去呢,我就迷糊,到底谁让谁吃惊啊!

叶雨迅速地做了一桌子菜,绝大部分还都是东北菜,叫人亲切,我就觉得叶雨有些地方挺像我妈的,传统、善良,做什么像什么,特会照顾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文文把酒都买回来了,一人面前一只容器,跟梁山结义似的。

大家兴致都挺高,柳仲端着饭碗吃了一口叶雨炖的鱼,吧唧吧唧说,哎哟,孩儿他妈就是孩儿他妈呀,难怪天天这么胖,这么好吃,吃不胖才怪!桌上人全笑,天天也傻乎乎地跟着笑,边笑边说,你们知道飞机为什么撞不到星星吗?

大家大眼瞪小眼。

天天捧着饮料瓶,无比骄傲地说,笨蛋,因为星星会闪呀!

柳仲戳天天的脑门,说,你个小人精!那你告诉我,你怎么这么胖呢?

天天盘腿大坐,他用好听的童声说,我胖,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没有我胖,他们都喜欢我,都亲我,于娜娜还要跟我结婚呐!

这家伙,结婚两字还不会写呢,就嚷嚷着要结婚,天天童言天真,把柳仲又给逗乐了。

我们吃啊喝啊,一顿饭吃了好几个小时,席间扯东扯西地讲话,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说到柳仲跟“小斑马儿”喜酒的事儿,柳仲说他们十一去登记了,以前两个人虽然天天都见面,可是当拿到小红本的时候心里还是别有一番滋味。

柳仲说,我们俩登记那天碰见刘星了,本来我他妈就特高兴,终于把那匹马勒稳,正好又截着刘星,那简直就是考验我的承受能力,刘星喊我的时候我差点没兴奋得抽过去。我跟我们家马忠良说,咱俩幸亏选在今天登记,要不可就碰不上刘星了,那多可惜啊,马忠良没吭声,光拿眼珠子横我。

呵呵,刘星要是知道咱搁这儿聚着,没带她玩儿,丫没准把眼珠子横出来。

嗯,可不是么,这饭局就缺她,还有季晏……

叶雨干咳一声,柳仲赶紧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她那个样子就像给什么噎着,甭提多难受了。

饭桌上,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也不笑了,安静得默契。文文没夹几口菜,一个劲喝酒。我望着叶雨悄无声息地端着饭碗,我心想主动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天天拿着咸蛋超人跑过来,他抱着我的腿说,小姨,我困。

叶雨和天天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文文想送他们,叶雨没让。文文有点喝大了。

在楼下等车的时候,天天在我怀里睡着,我看了叶雨两眼,但她不看我。

我说,姐,你怎么了?

叶雨眼圈有些红,迟迟地说,小阳,姐不是故意的,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我没多想。

那天,后来文文和柳仲都有点喝大,文文答应柳仲带她去玩儿,把上海的旅游景点前前后后说了个遍,柳仲本来酒精过敏,结果乐过头,半瓶啤酒一口气全闷。

我把她俩摁在床上,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了。我梦见在一个豪华的大宴会厅里,有我,有季晏,还有很多的男人女人,来自各国各界,大家都在跳着舞,穿着华丽的衣服。那个地方,就像罗马帝国的宫殿一样,高贵典雅,头顶有几十盏大灯搭成的大吊灯,把整个大厅照得金碧辉煌,四周的墙壁镶嵌着很多珠宝,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那片枣红色的地毯,牙白色的半裸体希腊女神,半人半鱼的海神之女塑像,数不清的大柱子……

人们跳着交际舞,就是那种描写旧上海的电影里最常见的舞,跳得累了,交换舞伴,也有人到餐桌去吃东西,食物是丰盛的,水果、点心、佳肴美酒,应有尽有。那绝对是一张望不见尽头的餐桌,地毯有多长,它便有多长!

就在这样隆重的舞会上,我见到季晏,我们跳着那雍容华贵的交际舞,一曲接一曲,看上去特别悠然的模样,那些同在舞池的男女全都投来艳羡的目光,他们很少说话,互相致注目礼,显得很有教养,很有风度,让人觉着那么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