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一日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一日
从现在开始四十四小时以后法庭将就这个案子举计特别听证会
医院外的马路边,有个拉美人模样的小贩在叫卖着五颜六色的棉花糖。许大同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他远远地望着小贩对简宁说:这东西儿子最喜欢了。
简宁微微皱起眉头:太脏了。
许大同一声不响,径直走过去,从小贩的小车上挑了两个大大的棉花糖。一个天蓝色的,一个粉红色的。
看着举着棉花糖返回来的丈夫,简宁没有再说什么。今天来看儿子,她也希望能给儿子带来一些欢喜。
医院住院区的走廊里人来人往,许大同将棉花糖举得高高的,仿佛是一束漂亮的鲜花。
昨天听医生说,拆线后一年之内就看不到瘢痕了,夫妇俩焦急的心情好了一点。许大同边察看两边的病房号码边说:我记得你生孩子那会儿,还是两个人一间屋。咱儿子现在一个人一间,有电视,有洗澡间,饭给端到床上,待遇比你好。
简宁撇撇嘴,情绪不高地说:但愿医生今天能让我们带他回家。那么小个人儿住院,多可怜。
许大同劝慰道:这也是儿子一生中的一个经历。五岁自己就住院了。你我有过吗?
从这点看,儿子将来比咱们强。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儿子病房的门前。许大同停下脚步,看见儿子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上前轻轻推开,里面影影绰绰的有不少人。许大同不由得退后两步,疑惑地看了一眼病房门牌:没错啊。
当玛格丽特看到眼前这个叫丹尼斯的孩子背上的一条条淤血的痕迹的时候,足足有半分钟说不出话来。这是玛格丽特在圣路易斯的儿童福利局工作的第六个年头。在这六年里,她接手了几十件、上百件儿童受虐待,遭到凌辱抛弃的案子。但经历并不等于皮肤上的茧层,每一个案子的残酷的事实,都会叫她震惊,叫她愤怒不已。她的经历是心上的一道深深的伤口,永远在流血,永远无法结痂。
眼前的这个叫丹尼斯的孩子让她想起一个与他同年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的母亲早已病逝。父亲是位仪表堂堂的学者,有地位,有名誉。但就是这位令人崇敬的学者,在家里却是个暴君。他把亲生之女视为骨中钉,肉中刺,撵到院子里的狗屋里去住。孩子不准上幼儿园,不准出门,每日只能吃父亲几天前的残羹剩饭,身上脏臭得不如猪圈里的猪。当儿童福利局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一情况,派玛格丽特带人把孩子从她恶毒的父亲手中解救出来的时候,这孩子精神状况已近痴呆。见生人尖叫,吃东西用手抓,随地大小便……
玛格丽特轻轻接着丹尼斯的背脊:好孩子,疼不疼?
丹尼斯不理睬玛格丽特的询问。
玛格丽特毫不奇怪这种现象。大多数长期遭受虐待的孩子都多多少少丧失了对疼痛的敏感和对外界沟通的渴望,他们的肉体和灵魂在反复蹂躏中变得粗糙,变得麻木不仁。
一个男人探头探脑地从人群外挤进来,看看丹尼斯,看看围着丹尼斯站着的医护人员、儿童福利局工作人员以及警察,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玛格丽特立刻从这个男人的脸上辨认出了他和丹尼斯的血缘关系。
玛格丽特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许大同先生吗?
许大同点点头:是我,你是谁?
丹尼斯忽然看到了爸爸,高兴地叫起来:爸爸!
许大同微笑地举起手中的棉花糖:唉,儿子,是爸爸来了,爸爸来接你回家的。许大同边说边向丹尼斯走去,却被玛格丽特和两个警察挡住去路。
许大同疑惑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玛格丽特摇着头说:许先生,很遗憾,你不能再向这个孩子靠近一步。从今天起,丹尼斯。许就在圣路易斯儿童福利局的监管之下了。
许大同完全懵懂了,他转过脸看了一眼简宁。
简宁慌乱地挤到许大同身边:她说什么?
许大同顾不上向妻子解释,对玛格丽特说:开什么玩笑?儿童福利局是干什么的?
我从来没跟你们打过交道,我儿子跟你们也没有任何关系。
玛格丽特举起一份厚厚的法律文件:这是一份特殊的监管命令。由圣路易斯市家庭法庭签署的。愿意的话,你们可以仔细读一读。
简宁楞楞地问:监管什么?
玛格丽特说:我们的意见是,这个孩子长期以来受到虐待和忽视,因此,我们要暂时将他护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生活。
许大同气恼之极:什么?你说我虐待我的儿子,你是这个意思吧?你不觉得你的想像力够荒唐的?你说我上这儿来是干什么的?是为了虐待我的儿子?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来这儿是接我儿子回家的!
丹尼斯今天被这些陌生人走马灯似的看来看去一早上,已经十分烦躁。他发现这些人不仅把自己当只虫子研究,又拍照,又讨论,又在本子上记下很多话,还对自己的爸爸妈妈非常不友好。尽管陌生人和爸爸之间的对话丹尼斯没有完全听懂,但他们要把自己从爸爸妈妈那里抢走的心思丹尼斯完全猜透了。他呼地蹦起来,向许大同伸出手,大叫:爸爸!爸爸!
许大同一把拨开玛格丽特:儿子,跟爸爸回家!
但只是一瞬间,两个警察就捕住了许大同,把他按在墙边上。许大同的脸扭曲着,手脚拼命挣扎,像只被刀尖钉住的壁虎,两个棉花糖滚落在病房的地板上。
摄影师灯光一闪,飞快地抢拍下这一幕。
简宁疯了似地冲到丈夫身边: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他!
放开他!简宁边喊边拼命撕打警卫的手。
眼前的情景把丹尼斯吓得放声大哭:妈妈呀!妈妈!
一片混乱里,许大同却首先镇定下来:简宁,没事儿,没事儿,我没事,一定是他们误会了。一定是他们把什么搞混了。我们会澄清的!你听我说……
简宁完全没有在听。她撕扯不开警察的手,便转身朝病床上的儿子冲去。她成了一只母狼,为了保护丈夫和儿子而不顾一切。
玛格丽特死死挡住她:许太太。
简宁咬牙切齿道:让我过去!
两个女人对视着。玛格丽特灰蓝色的眼睛冷峻如冰,简宁黑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炭火。
片刻后,玛格丽特微微缓和了一下态度。她后退了半步,并对抓紧许大同身体的警察说:松开他吧。
许大同的四肢被解放了。他涨红了脸,草草整理着凌乱的衣服。
玛格丽特宣布道:你们两个都听我说,从现在开始四十四小时以后,也就是后天上午十点,法庭将就这个案子举行特别听证会,那时候,你们有机会为自己进行申辩!
许大同抬头:法庭?这事儿和法庭有什么关系?我们要带儿子回家,就为这个上法庭?
玛格丽特不理睬他,继续说:在此之前,你们两个要是靠近这个孩子四百英尺之内,就属于非法。
许大同和简宁的面孔愕然不已。
白光一闪,摄影师拍下夫妇俩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很满意自己今天的工作,他深信这卷胶卷冲印后,精选几张登在《圣路易斯邮报》上,肯定效果非凡。
珍妮心事重重地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刚才,她给丈夫连连打了两个电话,丈夫的手机都是关着的。她打丈夫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说:麦克出去了。麦克没有留话给任何人。所以,无法联系到他。
麦克去哪儿了呢?珍妮思忖着。为什么那个中国女人三番五次打电话给丈夫,而丈夫却躲躲闪闪不肯应答呢?
昨天晚上,珍妮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她先去了蔬菜店。商店里人很多,蔬菜被人扒啦得乱乱的,水果也没有她希望的那么新鲜。她买了些不太理想的蔬菜水果,付了钱,转回家里。
她急急忙忙燃灶做饭,红焖小牛肉是现成的,热热就成。蔬菜沙拉也费不了多少事,可苹果排却是需要四十分钟才能烤出来。上个周末,珍妮就说好要请玛格丽特和她的男友本顿到家里吃饭。这是珍妮搬进新居后,第一次准备亲自掌勺请朋友来家里吃饭,砸锅了可就丢人了。
玛格丽特曾和珍妮共同租用一套公寓。刚住进去的时候,玛格丽特在读研究生,珍妮觉得玛格丽特整天抱着书出出进进,一付女学究的面孔,拒人千里之外。珍妮尽管性格随和,但对清高者却是懒得去攀谈。后来,她发现玛格丽特除了会读书,还有许多特长,比如做饭做得好。女孩子是否饭做得好,全凭天赋,与读多少书是没有关系的。又比如她有一副动听的歌喉。一旦她心情愉快,放开歌喉的时候,周围的每一个人都会心醉神迷。珍妮的最大特长,就是欣赏别人的特长。而能够欣赏别人特长的人,一定会被别人所欣赏。所以,两个女孩子性情虽相差甚远,后来却成了莫逆之交。珍妮结婚的时候,玛格丽特是她的伴娘。
珍妮认为玛格丽特是个理想主义者。她一直觉得玛格丽特没有到大学去教书,或者去歌剧院唱歌是一种浪费。造成这种浪费的原因,就是玛格丽特的理想主义。玛格丽特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圣路易斯的儿童福利局。在那儿工作,薪水少,事情多,得不偿失。
但玛格丽特却发狂地热爱这份工作。她经常向珍妮讲她所接触的那些可怜的孩子,讲这个社会的角落里隐藏的肮脏和丑恶。她讲得热泪盈眶,叫珍妮也跟着掉眼泪。结果,珍妮想,这是玛格丽特自己的选择。她天生就是做奉献的。做奉献叫她感到幸福,而幸福感往往是钱买不来的。
珍妮结婚后,有了一大堆的事情要打理,和玛格丽特的来往自然没有过去频繁了,但她们仍然保持着电话联络。只要有可能,她们的每一点变化就要告知对方。她们不想让对方忘了自己。
珍妮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操作着,忽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珍妮甩甩湿手,拿起话筒,是个略带外国口音的女人。那女人说,她要找麦克。珍妮告诉她,麦克还没有回家。于是那女人留了个电话号码,请麦克回家后马上给她打过去。半个小时后,麦克回来,珍妮把电话号码给了丈夫。
麦克瞥了那个号码一眼,揣进兜里。不多一会儿,玛格丽特和本顿到了,大家忙着寒暄吃饭,珍妮也就把那个电话忘了。可饭刚刚吃完,珍妮还没有来得及把咖啡和苹果排端上餐桌,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次是麦克亲自去接的。麦克闷着头听对方讲了几句,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保险问题,保险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去好好看看嘛。我对你有什么许诺?我不记得我对你有什么许诺。说着,砰的挂断了电话。麦克回到餐厅,脸上若无其事,可珍妮能感觉到丈夫心里是不高兴的。
晚上,躺在床上,麦克没有像往日那样贪得无厌地向珍妮的身体索取热情。他只是说了声晚安,就蒙头睡了。珍妮仰面朝天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她很想问问丈夫原因。
但因为过去,她从没有插手过麦克生意上的事情,为了这个电话而破例,似乎让她犹豫。
到了早晨,两人在习惯的时间起了床。睡衣还没有来得及换下来,桌上电话铃声就响个不停。麦克看了看电话旁的来电显示器,低声骂了句脏话,对珍妮说了声“别理他”,转身进了浴室。
珍妮坐在床边,任凭电话铃嘀铃铃地叫,半天没动。她也看清了显示器上的电话号码,正是那个女人留给自己的数字。
等麦克上班走了,也准备出门的珍妮突然发现丈夫的传呼机忘了带,她顺手放到包里,想上班后给丈夫通个气。丈夫的公司离珍妮办公的地方不远,丈夫卖保险,整天开车满城跑,顺路取一下也是方便的。可谁知,丈夫她没找到,而那个小小的传呼机却几分钟响一次,闹得珍妮心慌意乱。上面不断重复显示同一个号码,简直和抽了羊癫疯一样。最后,珍妮只好把传呼机关掉。
珍妮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眼前的文件上。一般来说,她不允许个人私事影响自己的工作。
就在这时,珍妮看到许大同板着面孔快步走进门厅,沿着走道走过自己的的房间,向里面走去。珍妮对许大同的印象一直很好,两个人见面总打招呼,有时还会开个玩笑。
今天许大同的面色却是罕见。
珍妮想起什么,站起身追上前去:许先生,这儿有一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许大同站住,几乎看也没看就在文件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许大同问珍妮:约翰呢?
珍妮回答:到法院去了。
许大同不满道:法院?他就不能不去吗?
今天法院的决定对公司太重要了。珍妮说:他得亲自去看结果。
许大同这才记起今天的诉讼案有关公司的未来命运。圣路易斯市的维护儿童权益组织把BTAC新媒介公司告上了法庭,要求法庭禁止目前新上市的《美猴王》系列游戏软件的销售。一些当地报刊和电视也煞有介事地追踪报道着事件的发展,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在法律圈里混战多年的约翰却在喧闹中发现事情有些蹊跷,他悄悄派人调查,终于收集到了隐藏在暗处的竞争对手在挑动事件,企图挖自己墙脚的可靠证据。所以,今天的诉讼,约翰是必去不可的。
许大同意识到自己有些急火攻心,晕头转向了。他掩饰着嘟囔道:是啊,是啊,总得有人干这些烦心的事。转身进了休息间。
许大同端着一杯咖啡从休息间走出来。他来回游荡在会议室、走道和休息室之间,喝了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咖啡。他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趟,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艺术指导吉姆在许大同将第七杯咖啡即将喝完的时候拦住了他。吉姆说:少灌一点儿咖啡因吧。自从我进入这个公司以来,还没听说约翰输过哪次官司。
许大同焦躁地说:可他怎么还不回来。难道他准备一辈子住在法庭里了。
吉姆笑着提醒道:这话不吉利,容易让人理解成有人要被判无期徒刑。
许大同指指手表:现在已经快五点钟。就算法官不打算下班,再有半个小时公司就要下班了,那么多人在会议室等他……
吉姆说:你知道约翰这个人。赢了官司,他很可能会先去喝一杯。
吉姆的话音刚落,约翰就笑容满面地出现在走廊里:很好,我的雇员在说我坏话。
但是被我发现了。
许大同一把抓住约翰:你这个挥家伙。我有话跟你说。
我知道,我知道。我来晚了。约翰拍拍许大同的手:抱歉,可我带来了好消息。咱们现在开会吧!说着,走进会议室。
许大同张张嘴,无可奈何,只好跟了进去。
会议室内,公司各个部门的头头已经面对约翰正襟危坐。
约翰打开他的公文箱,拿出一叠文件高举:好了,尽管法庭外面站满了游行抗议者,法官还是被我说服了。我们将在下个月继续推出我们最新的游戏软件。
房间里轰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可许大同愣愣的,脸上毫无表情。
约翰看到许大同的异样神情,弯腰凑到许大同耳边:大同,这可是你的设计。原来我以为听了这个消息,最高兴的人应该是你。
许大同小声对约翰求助似地说:约翰,我遇到了点麻烦,你必须帮我这个忙。
简宁心绪不宁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盯着那个长方形的国字脸,盯着脸上那撮黑油油的随着嘴唇蠕动而蠕动的小胡子,脑子却在千里之外。
从医院里回来,简宁几乎垮了。尽管许大同劝慰她说,他到公司找约翰想办法,一定能把儿子要回来,但她还是有一种天忽然蹋下来一半的感觉。回到家,许毅祥看她恍恍惚惚,以为她病了,劝她到屋里躺躺。她嘴上说没事,可还是慢慢走回卧室。她想:或许躺下,闭上眼睛是管用的;或许闭上眼睛,就会发现这仅仅是一场恶梦;或许闭上眼睛,就会彻底忘掉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她拉上卧室的窗帘,脱了鞋,和衣躺在了床上。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门铃声。
门是许毅祥打开的。来者对许毅祥极其恭维亲热,许伯伯长,许伯伯短的,让许毅祥一下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认的这位贤侄。来者又对大同两口子赞不绝口,把丹尼斯夸成神童。许毅祥被搞得云山雾罩的,可他还是决心听对方把好话都说完了,再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这样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来者仿佛无心地问:许太太没有去上班吧?许毅祥说:她不舒服,躺着呢。来者哦了一声,说:真是不巧。但我是许太大约来的。许毅祥这才清楚对方找的不是自己。
简宁已经把约麦斯·尤来家里谈保险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她甚至怀疑自己当时是否真的答应过这件事——即使当时她嘴上说了“可以”,肚子里也一定说的是“不行”。
自从那天发奖会之后,麦克果然遵守诺言,隔三岔五的往许大同家里打电话,打得简宁走投无路,只好答应麦克来家里见一面。她想,对这种死磨硬泡的人,不当面给他个“不”
字,就绝不了他的念头。见一面,说清楚,今后也少了麻烦。
简宁走出卧室,看见公公要给麦克泡茶,就说:麦克是“香蕉人”——中国皮肤,美国心。他喝惯了冷的,还是我给他倒可乐吧。
简宁气虚腿软地走到厨房拿可乐。她庆幸自己早出来一步,要是公公真给这个家伙彻了茶,让他一壶一壶喝下去,他能借着茶水黏到天黑。
简宁把可口可乐端给麦克,然后说:保险的事我和大同商量过了。我们暂时想把钱做一些别的投资,所以……
投资啊,好哇,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谈谈投资的事。麦克轻而易举地截住简宁的话:这几年美国股票市场牛气冲天,我介绍给你们的这种保险正属于投资性保险,每年收益和大基金不分上下,还能给你附加带来一笔高额人寿保险金。你看看,这多合算。
简宁的头昏昏的,但强打精神说:我也许对保险业不那么懂,但我知道保险金通常要年年交,大多至少交七年,这种事做起来要在经济上有个长远打算才行,我们没有这种打算,也觉得太麻烦。
麦克马上表示反对。他不仅反对,而且要证明他的反对是有充分理由的:许太太,你误解了,而且误解得很深。我们来算一笔账好不好?我这里有笔和纸。我们假定,许太太,你,你先生和你们的儿子,每个人买一份一百万的保险。三个人大约要交三万元的保险金,每年的投资回报至少百分之十二。另外,还有分红呢,泥股呢?三年投资翻一番要求不算高吧。可每年三万对你们这种高收入的家庭算得了什么?十年以后,你们就可以利用这笔小小的投资阔阔绰绰地生活了。
简宁觉得麦克的声音忽远忽近,她有点烦躁地说了句:什么一百万?我们为什么要买一百万?还有丹尼斯,他才五岁……
对呀。丹尼斯都五岁了,你们却一份保险都没有给他买。你知道平均每一个美国家庭的孩子一生中会买几次保险?起码三次。出生时,父母给买一次,那是给孩子教育做投资的,也算出生礼物;十岁以前,爷爷奶奶会在孩子的某个生日给买一次,然后,年年在那天交钱。那是给孩子将来结婚成家做投资的。也算是生日礼物;孩子长大了,真的成家立业了,他自己还会给自己买一次,那是为了一旦自己出现意外,给妻子和未来的儿女们买的生活保障。你看,这才叫做爱孩子,爱家人。咱们中国人嘴上讲任何疼爱子女,讲家产将来都是子女的,可一到了给孩子买保险,大家就都心痛起来,跟割肉一样舍不得下刀。这种爱孩子有什么说服力啊?
简宁怔怔地看着麦克的嘴唇上下翻动。她忽然想起了病房里的儿子,想起了儿子声嘶力竭的哭叫,想起儿子将被人带到一个不知晓的地方去,自己和丈夫将进入一场官司。
自己来美国八年,小心翼翼做人,别说去法院,连法院在哪儿都没听说过,现在却被人告了,被人说虐待了孩子,被人命令不许在四百英尺内接近自己的骨肉。尽管麦克泼水似的密集的话语并没有给她过多的启示,却突然使她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迷信:或许,自己真的该给丹尼斯买个保险。不为别的,只为“保险”这两个字,只为图个平安,图个吉利……
会议是在圣路易斯市儿童福利局的下班铃声响后召开的。
通常,召开这种会议,意昧着会议的结束只是一个新的案子的开始,所以,进人玛格丽特办公室的人们都端着大杯的咖啡,一副准备打消耗战的样子。
玛格丽特望着她的同事们。与他们六年相处,她深知他们对这份事业有多少奉献。
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人们都期待着归家,他们却不得不走入市的一些陌生的角落。他们疲惫地劳作,他们体验本不属于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付出才使另一些人有了获得。
玛格丽特宣布说:好了,开会了。
戴维思先生还没有到。有人向玛格丽特轻声提示。
不用等他。玛格丽特说。
玛格丽特低头翻开宗卷。本顿。戴维思是儿童福利局的律师,也是目前玛格丽特的狂热追求者,他们有时也在一起约会。本顿狡黠机敏,常常施展手段,诱惑玛格丽特跟他一同上床。高潮迭起后,他的口才会有异常发挥,就像在法庭上与对手辩论一样滔滔不绝。玛格丽特常常就此取笑他的举动和一些人吸食可卡因后的症状无异。他却说人的性行为的刺激和可卡因的作用是相同的。玛格丽特喜欢有他做伴儿,但不太喜欢他对这种做伴儿的性质的宣扬,更忌讳人们对他们之间关系的猜测,特别是在工作当中,这种猜测会损害人们的判断力。
玛格丽特从卷宗里拿出一沓照片,递给大家传看。
玛格丽特向大家解释:他的名字叫大同。许,中国移民,到美国已八年。孩子的名字叫丹尼斯。许,五岁,受到多种伤害,可以肯定受到过严厉的虐待……
照片上的丹尼斯哭得泪水涟涟。他背上的一道道的紫红色瘀血伤痕尖利地刺着人们的眼睛。
罗娜放下手上的照片,叹了口气:我讨厌一天到晚看这些东西,它们让我睡不着觉。
罗娜是上个月才到儿童福利局做实习的大学毕业生。脸蛋儿雪白粉嫩,娇滴滴的,脾气也特别的任性懒怠。据说她是现任儿童福利局局长的嫡亲外甥女,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招惹她。
玛格丽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不让这类事再发生。
现在我们离听证会只有四十个小时。我想了解有关大同。许和他妻子简宁的所有情况。这包括他们的朋友、同事、照顾孩子的医院等等,我要求你们写出有关这俩人的全部材料。
四十个小时?罗娜惊叫:这怎么办得到呢?
玛格丽特不看罗娜,只是把照片扔在桌上:这就是现实。如果我们不尽快工作,这个孩子就有可能回到虐待他的人身边。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罗娜想争辩:可是时间……
玛格丽特说:几个星期以后,这个孩子就要过生日了,我要他从五岁开始,不再有恐惧和痛苦……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本顿。戴维思走了进来。他有着苏格兰的血统,面容十分英俊,西服和领带永远搭配得叫服装师忌妒。
本顿看着一屋子的人,展现出魅力十足的笑容:我是应召而来。
玛格丽特仿佛没有看到本顿,说:那好,会就开到这儿,开始工作吧!
大家纷纷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罗娜走到本顿身边,嘻笑着:昨天晚上的酒吧真是棒极了。咱们什么时候再找机会去那儿,嗯?说着,冲着本顿把鲜红的嘴唇含义颇深地噘了噘。
本顿瞥了一眼罗娜波涛涌动的丰胸:罗娜,我现在正忙着。
我们都很忙。罗娜说:所以,我们才需要偶尔放松一下。
本顿有些尴尬地地耸耸肩。
待屋于里空了,本顿把手一摊:你知道,罗娜就是这样一种姑娘……
玛格丽特打断他:我不关心你们昨天晚上的事。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迟到了?
本顿解释说:我到医院去了。我要保证医院的那份报告没有任何遗漏。他从公文箱里拿出一份报告,放到玛格丽特的桌子上。
玛格丽特翻看着报告,神色变得渐渐缓和。
本顿说:亲爱的,歇一会儿吧。我知道为了这个案子,你到现在中午饭还没有吃。
可似类的事情现在有,以后还会有。你不可能拯救全人类。
我就是容不得那些幼小无助的孩子们受罪。
行了,把这些事交给我来办吧,宝贝儿。
说着,本顿想要握住玛格丽特的手。
玛格丽特轻轻将手从对方的掌心抽出,说了句:去干活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