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刮痧

刮痧--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九日

赌场的旅游车在弯道上急转,老霍像节木头慢慢瘫倒在旅游车的过道里

密西西比河上的夕阳把河水照得一片金黄灿烂,河上不时有一些驳船慢慢驶过,低沉的汽笛声,鸣响着数百年的悠长。

两三个世纪以前的圣路易斯还是美国中部的重镇,那时人们沿着密西西比河,用船将棉花、蔗糖、皮毛运到各个城市去。圣路易斯沿河的各种作坊生意繁忙,堆满货物的码头记载了商业文明的兴旺和辉煌。那时人们介绍你是圣路易斯来的人,和介绍你是波士顿人、纽约人一样令人景仰。它意味着你是大城市人,有钱,有品位,有见识。

后来,修筑横贯美国东西铁路工程的计划开始施行,圣路易斯的名望自然而然叫设计师们选中这里作为东西铁路转运的中心枢纽。消息传到圣路易斯,市民难免议论纷纷。

火车是什么东西?是一种吃煤的、会跑会叫、沿着铁轨行走的大怪物。

有人乘坐过它吗?寥寥无几。都说它很吵闹,很不舒适,毫无安全感。一个跑在两条铁轨上的危险怪物,为什么要把它请到圣路易斯来?

听说它能带来繁荣和财富。

胡扯!难道圣路易斯不繁荣吗?难道密西西比河的河水送给我们的不是富庶吗?谁敢保证那铁路不会带来灾难和破坏力?一旦灾难发生,破坏了河道运输,我们圣路易斯人的饭碗便给砸掉了。

于是,圣路易斯举行了公民投票。在这座城市,建造铁路中心枢纽的计划遭到绝大部分公民的否决。铁路公司无可奈何之中,只好改变设计,蓝图北移,将芝加哥作为了圣路易斯的替代城市。

一年年过去,铁路一尺尺地在增长。圣路易斯人幸灾乐祸期待一场大祸在自己的北部发生。然而,一年年过去,乘坐火车的人越来越多,芝加哥渐渐取替了圣路易斯在美国中部的名声。人们谈起芝加哥,和谈起波士顿、纽约一样兴奋。

圣路易斯人突然发现自己变得灰头土脸,密西西比河的水路运输随着铁路运输的兴起而迅速没落。圣路易斯人的金饭碗碎了。

可惜人们并没有轻易地忘记圣路易斯,他们把圣路易斯人的顽固和保守加油添醋,宣扬到满世界去。

当圣路易斯著名的耸入云天的GETAWAYARCH(西部之门)在斜阳中熠熠生辉的时候,环绕在下城边沿的密西西比河上最夺目的景色是那些金碧辉煌的赌船。未待夜幕降临,赌船上的霓虹灯便大放异彩,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船上美女佳看满目皆是,空气里回荡着叮叮当当的银币声,大有尽享人间奢华的感觉。

许毅祥是在下午时分跟着老霍上船的。

在来美国之前,许毅祥曾在电影里见识过赌场。但那是有距离的,戏剧化的,所以,也不那么撩人和真实冷酷。现在,他面对着眼花缭乱的赌具,那些转动的轮盘,小球在轮盘上蹦蹦跳跳;那些滚动的骰子,骰子上变幻无端的点数,仿佛无数人命运都在这里翻滚。

他注视着那些在二十一点牌桌上发牌的手,白净而修长,动作优雅纯熟——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他注视着哗哗转动的老虎机,伴随着悦耳音乐的叮叮当当坠落的赌币,觉得那些机器简直就是魔鬼的化身。

最让他惊诧的是赌徒们的面孔。那些大悲大喜的面孔,使他想起人生的种种无常和辛苦。

老霍领着他在场子里走了一圈,立在骰子赌的大长桌旁不再动弹。只见一个赌客攥着骰子嘴里念念有词,旁边的人们大声狂喊:七!七!七!

骰子终于被赌客掷出,小小的红色方块在赌桌上连续翻滚跳动。最后,两个段子的点数果然停留在七上,人群中发出欢呼。

老霍瞪着眼睛,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这是地球碰火星的事。你能想像吗?连续七个七呀?

许毅祥叹息:来来往往皆为利来,吵吵嚷嚷皆为利往。

老霍啊,这里面的空气太闷,咱们到船上面去走走吧。

灯火通明的赌船在河上缓缓驶过,柔和的夕阳悬挂在西部之门的中央。两个人站在船弦边,眺望着掩映在绚丽云霞中的圣路易斯城,半晌无话。

许毅祥突然问:你来美国这么久,习惯了吗?

老霍喷笑道:好日子谁不习惯?

许毅祥叹道:总是胡人之地。入乡随俗,做起来还是难的。

老霍不接茬儿。他思绪另定一道,说:前些年,我给你去信,讲我在美国还在搞创作。你没想到我的作品就是戳在大厅里当兵马俑吧?

我,理解。许毅祥宽慰他:你这也是行为艺术。

者霍苦笑着,起身沿着船舷走开。许毅祥没有马上跟上。他远远看着老霍,看着老霍花白的头发和缺乏修剪的连鬓胡子,想着当年两人一起在景山少年宫当老师时的情景。

一九五七年,许毅祥因为对苏联戏剧理论的不同意见被打成右派,离开了话剧团,下放煤矿改造。六年后,他摘了“帽子”,回到京城,在少年宫当了老师。就在那儿他结识了霍华德,一个比他几乎小十岁的年轻人。霍华德出身绘画世家,天分极高,但他的富贵出身也成了他的包袱,让他在哪里都不受重用。许毅祥喜欢这个孤傲的小伙子,常在下班后,约他到家里坐坐。他让妻子给他们煎鸡蛋,包饺子,做热汤面。霍华德把自己的得意画稿拿出来,请许毅祥评判。

后来,儿子大同长到了涂鸦的年龄,霍华德发现大同对色彩很敏感,就提出让大同跟着他在美术班学画。多少年后,儿子终于成了名。所以许毅祥总提醒大同,老霍对他有启蒙之恩。

许毅祥慢慢走过去,安抚地拍了拍老霍的肩膀。

老霍低下头:国画在美国没有市场,我不如你,有个出息的儿子。

许毅祥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

老霍摇头:我都这把岁数了,回去还能干什么?

许毅祥想了想:是啊!可我们在这儿又能做什么呢?

老霍沉思半晌,忽然问:少年宫乐器班的张老师是不是也退休了?

早就退了。许毅祥告诉他,她如今搞了一个儿童小提琴学校,忙着呢。

老霍笑笑,说:我记得张老师一直对你挺有意思。大家都觉得你们很相配。

许毅祥低头不语。男女间事,本是私事中的私事。自己中意,便会越看越好。情人眼中出西施就是这个道理。本来是好,别人要往里添好,这个好就缺了隐秘,缺了诱惑,成了赤裸裸的公开展览,事情往往就不成了。

记得临出国前,张老师还曾来看过他。张老师脸白白净净的,五十多岁的人了,皮肤依旧细嫩。她带来了两包藏药制作的消痛贴递给许毅祥,嘱咐他:你腰不好,出去自己要当心。

许毅祥接过药,觉得那黄色的药盒上依稀留有张老师那双修长的手的温馨。他们共事近三十年,他眼看着张老师从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变成一个儒雅温和的老妇。岁月匆匆,人生变幻如同过眼烟云。许毅祥丧偶后,有不少热心人来给他提亲。许毅祥听来听去,女方关心的并不是他这个男人品行如何,而是有多少存款?有几间房子?儿子同不同住?外国有没有亲戚?他被这些问题弄得很烦。回答自然没有好气。提亲的人碰了钉子,回去说:这个老头儿脾气忒怪,成了,日子也过不痛快。渐渐地,争着当月老的人就少了。后来,传出张老师离了婚。张老师与她先生分居多年,如今两人不打不闹,没有找单位领导调解,悄悄地把手续就办了。流言顿时平地起风,打着旋儿地弥漫开来。

有人说,张老师离婚是为了许毅祥。张老师知道许毅祥家里的底子厚,忙着来接收的。

又有人说,张老师其实早就跟许毅祥有一腿,碍着双方有家,明面上没事人似的,现在终于机会来了。流言传到当事人耳里的时候,单位里已经把它当成公开的事实,只等着许毅祥下喜帖子,请喜酒了。许毅祥听了,骂声“狗屁”,扭头就走,可心里暗暗觉得对不起张老师。

人家张老师这些年过的多不容易。好名声怎么就让自己一朝给毁了呢。有了这心事,许毅祥见了张老师,脸上变得紧巴巴的,话也说不潇洒,两人原本和谐透明的关系里搀进了泥沙。

幸好,一年多后,许毅祥退休了。他很少再去单位,也远离了是非。

老霍说:其实,当时你要是不顾那些闲话,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了,又能怎么样呢?

谁知道人家张老师怎么想?

你跟她挑明嘛。

许毅祥摇摇头。张不开口是一回事,还因为他相信雾里看花的诗意全在于朦胧,戳穿了情调全无。

墨绿色的“加瓜”车离开了车流,拐到一栋白砖红瓦的小楼前。大门口,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跟着父母从校门里面出来。

许大同停住车,觉得背后汗湿。今天简宁加班,接丹尼斯成了他的责任。一路上,偏偏赶上交通堵塞,许大同生怕晚在别人父母的局面,将车开得东挤西撞,见缝插针,毫无规矩,招了一片骂声。

进得小楼,许大同直奔丹尼斯的教室。他希望自己来得还不算迟。

丹尼斯的教室在小楼的东边。走廊左拐,许大同一眼望见自己的儿子被老师玛丽亚牵着手,垂头丧气地站在门边。

许大同赶忙迎上去,和丹尼斯的老师打招呼。

丹尼斯的老师是一位很俊俏的拉丁血统姑娘。黑黑的卷发,亮亮的眼睛,使人不免想起威尔第的《卡门》。此刻,她看着许大同,脸上毫无笑意,说:许先生,丹尼斯今天又跟保罗打架,并且说是因为爱保罗才打他。

许大同一听哭笑不得。正巧这时,劳瑞拉领着保罗向他们走来。

保罗冲着丹尼斯没事儿人一样嘻嘻地笑着,但他下巴上有几道明显的抓痕。

许大同只得向劳瑞拉打招呼:真抱歉,劳瑞拉,听说丹尼斯和保罗又打架了。

劳瑞拉微笑着回答:不是打架,是你们丹尼斯打了保罗。

许大同额头冒出油汗:对,对。我一定好好管教他。

这倒没什么。劳瑞拉说:我奇怪的是,丹尼斯一边打保罗,一边还说爱他。

这孩子误会了我的话。我回去会跟他解释。

劳瑞拉轻轻哼了一声,拉着孩子走了。

许大同站在原地,脸像个苦瓜。

爸爸,咱们到冰激淋店去吃草莓冰激凌吧。丹尼斯扯扯许大同的袖子。离幼儿园旁五十米远处,有一家意大利冰激凌店。每当许大同来接儿子,父子俩便要到那儿过过瘾。

浅粉色的奶油里一个个紫红色的大草毒鲜甜无比,尝过滋味的人,经常抗拒不了那块店面招牌的魅力。

许大同断然回绝: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行为顽劣。因为你让你爸爸当众丢人。

因为你的小脑瓜儿把事情搞得满拧。因为……许大同犹豫一下:因为,我今天肚子痛。

丹尼斯无奈地看了爸爸一眼,觉得爸爸的肚子疼完全不合时宜。可想想自己刚刚被玛丽亚老师告了恶状,向爸爸讨价还价的资本似乎被意外地损耗了许多。这种情况再说什么也缺乏底气,只好算了。

许大同带着丹尼斯上了车。丹尼斯坐在后排,熟练地系上了安全带。

许大同在后视镜里观察着儿子的举动,觉得这孩子一脸无真烂漫,璞玉米琢的样子,真不知道谈话应该如何开始。

沉默了一会儿,许大同清清嗓子:丹尼斯……

可在同时,丹尼斯也想起什么,说:爸爸……

两人都顿住。许大同望望儿子:好,你先说。

丹尼斯开口:爸爸,我明天不想去参加保罗的生日聚会。

为什么?

因为,他告诉别的小朋友,我尿裤子。

许大同神色严肃起来。这可不是件小事,这有关儿子的情感和自尊心问题。丹尼斯从小有夜间遗尿的毛病,自己和简宁为了这个,费了不知多少心,找了多少大夫,如今情况总算有了好转。大夫们特别嘱咐许大同夫妇,说丹尼斯的这个病,心理因素比生理因素重要得多。任何对这个病症采取的嘲笑羞辱暗示的手段,都会导致孩子在未来形成懦弱自卑的性格。

许大同表态道:保罗这样做不对。

所以,他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许大同觉得表态也许应该再宽容一点儿:朋友也会犯错误的。你用不着那么生气,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

丹尼斯的脸转向车窗外,看神色他不准备很快把机会给保罗。

许大同微笑着:让我告诉你个秘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尿裤子。

丹尼斯吃惊地看着爸爸:真的?

真的,天才总是跟平常人不一样。像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他小时候被他的老师称为白痴。还有爱迪生,他总是异想天开,好多人把他当成疯子。贝多芬,你不是很喜欢贝多芬的音乐吗?可他是个聋子。

丹尼斯感到信服,但仍然没有满足好奇心:爸爸,你现在还尿裤子吗?

是这样的,天才结婚以后就不会再尿裤子了。

丹尼斯点点头,做出决定:那我也要结婚!

许大同半晌没说出话来。他觉得自己像个赶猪的人。本想把猪赶到市场上去卖,可猪领会得太直接,自告奋勇地闯进了屠户的家里,并躺在了案板上。

丹尼斯问:爸爸,我们晚上吃什么?

自从许毅祥来了后,丹尼斯对家里的伙食有了兴趣。

许大同思索着机械地答道:啊,猪肉。

许大同给儿子和自己下了猪肉馄饨。

馄饨是许毅祥早上临走前包好冻在冰箱里的,随吃随煮,很方便。锅里有骨头汤,再加上虾皮紫菜,许大同连吃两大碗,吃得身上热乎乎的。

丹尼斯边吃馄饨边奇怪为什么这种“饺子”和他过去吃惯了的饺子不一样。许大同说:首先,这不是饺子。第二,饺子也分中国饺子和意大利饺子。在爷爷来美国前,家里吃的基本上都是意大利饺子。

丹尼斯问:是谁先发明的饺子?中国人还是意大利人。

许大同回答:当然是中国人。都说四五百年前,马可波罗到了中国,看见中国人吃面条,就偷了中国人的面条带回意大利去,从此意大利人也开始吃面条。我想,那饺子可能是马可波罗偷面条时,顺手牵羊一块儿拿的。

丹尼斯认真地点头道:哦,一定是马可波罗的行李装不下了,所以,他没有将中国的馄饨带到意大利去。

是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吃过饭,许大同陪着儿子打了一会儿游戏机。眼看时间已经快九点,他催促丹尼斯洗漱上床。

丹尼斯讨价还价:你得给我讲故事。

许大同指着手表:条件是,给你十分钟。完成任务,在床上等我。

丹尼斯哇哇叫着:现在不能算,等我进了浴室……他一边喊,一边脱衣服脱裤子,光着小屁股冲进了卫生间。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许大同拿起话筒,是简宁的声音。

许大同问:嘿,你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弗莱明夫妇正在这儿签合同,再有会儿就完了。

那就别着急了,明天记着把支票拿回来就行了。

想得美。简宁笑了:哪有这么快?丹尼斯睡了吗?

我正要给他讲故事。

那你快去吧。别忘了给他刷牙。

不信任我,是不是?

简宁咯咯乐着,挂了电话。

许大同放下话筒,突然想起忘了问妻子是否吃饭了。妻子是个拼命三姐,干起活儿来十分玩命。常常中午饭挪到下午吃,晚饭成了夜宵。直至最近,她开始胃痛。到医院检查,大夫说,轻度溃疡,是由于饮食不规则造成的。许大同知道后,劝她暂时不要再去上班,在家里养养。简宁一笑,说:我前两天算了笔账。你知道咱们的银行存款,加上共同基金投资一共有多少了?十七万。再加上这套房子,这套房子值五十万,当然是十五年的分期付款。可我们已经付了二十万的头期和两年的利息。我想,我们努把力,在三四年中争取达到一百万的家产。哈,百万富翁,这个感觉怎么样?

许大同走进丹尼斯的卧室,儿子已经乖乖地躺在床上。

许大同问:昨天我讲到哪儿了?

丹尼斯想了想:孙悟空举起金箍棒要打妖精,可是他的师父却不让打。

许大同继续着儿子的话说:对。尽管孙悟空有超人的武功,可是他的师父唐憎却被妖精的美貌所迷惑,他责怪孙悟空滥杀无辜,逼着孙悟空离开他……

孙悟空走后,妖精立刻现形。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他把唐僧和他的两个徒弟抓了起来,脱了他们的衣服,洗洗唰唰,放进蒸锅里,点起火,要吃他们的肉。你说,谁会来救他们?

丹尼斯没有反应。许大同再看,儿子已经睡着了。

许毅祥和老霍离开了赌船。

老霍显得恋恋不舍,尽管他已经把身上带的钱大部分送进了押大押小赌桌的黑匣子里,小部分送进了角子机里。当他们打算乘旅游专车回家的时候,由许毅祥掏钱买了票。

旅游专车上灯光昏暗,大部分乘客经过数小时或数十小时的兴奋,都已精疲力竭,昏昏欲睡。

车窗外灯火闪过,许毅祥望着这个陌生庞大的城市,觉得那么不可琢磨,难以亲近。

儿子接他来,儿子希望他不要再回去。这儿就是咱们的家,咱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儿子说这话时,眼里有星星点点的泪光。他被感动了,他决心照儿子的话做,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里的物质生活,比国内不知要强多少。想当年下放煤矿,干刨煤打桩子的重活儿,吃蒸窝头熬白菜,顿顿不改样。困难时期,下窑的人数和上窑的人数永远对不上,身边总有抡着抡着镐,突然倒下,再也不动弹的人。虽说这几年,国内日子也好了,可儿子孙子不在身边,自己怎么过都是个孤寡。外国是跟中国不一样,但多不一样,还是在地球上。就当是重新下放一回,他还是心甘情愿的。只是岁数和当年不同了。

许毅祥歪头看看老霍。老霍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许毅祥的肩上,呢制黑色贝雷帽下,他的脸有些灰暗。

旅游车在前面的弯路上急转,车内的乘客随着惯性向左面倒去。许毅祥急忙抓住扶手,稳住身体。然而,老霍却像一节木头慢慢瘫倒在旅游车的过道里。

车厢里响起一片惊叫声。

时钟已经指到九点五十七。许大同望望窗外,想父亲应该很快就要回来了。

今天,老霍亲自把许毅祥从家里接走。老霍的苍老叫许大同意外。尽管他戴着贝雷帽,穿着呢大衣,尽量要往年轻装扮上走,但就像呢大衣磨白了边角,他那松弛的眼袋,纵横交错的皱纹,已把他超越年龄的疲惫和衰颓暴露无遗。无论怎么讲,老霍的豪爽许大同仍是熟悉的。老霍告诉许大同,别担心,他会在晚上平安地将许毅祥交还给许大同。

他还说,大同两口子忙,带许毅祥出门观光的事,就由他全权代表了。许大同只好说谢了。他了解老霍的性情,感激的话要是说多了,对方会嫌见外,反而不高兴。所以,他邀请道,霍叔叔要是周末有空,一块儿吃顿便饭,叙叙旧。

我当然有空,你的饭我一定要吃。老霍说:你当年可没少吃霍叔叔的东西。记得那年,霍叔叔带你去逛厂甸儿,你吃切糕吃得拉肚子,你爸你妈把我骂得臭死。

许大同脸上泛出笑意,他想,有了老霍,父亲在圣路易斯的生活就不会显得那么枯燥了。

许大同走入书房,打开苹果电脑。《美猴王》的系列游戏软件连续几年都销路很好。

他现在打算给“系列四”设计一些新的人物形象。孩子们的口味是挑剔的,市场的需求是变化莫测的。你一分钟的怠情,都可能被竞争对手利用,将你击倒。

正当许大同全神贯注在自己的创作上的时候,电话铃突然暴响。许大同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

话筒里的声音十分陌生:是许先生吗?

许大同答道:我是,什么?警察局?他脸色大变:在哪儿?好,好,我马上到。

许大同放下电话,脑袋嗡嗡做响。父亲怎么会在警察局?老霍呢?老霍在哪儿?

那个警察没有提。许大同匆匆拿起大衣,犹豫了一下,反身走进丹尼斯房间。丹尼斯抱着他心爱的毛绒小猴子正睡得香甜,小脸红扑扑的。

许大同望了儿子几眼,转身快步走出门。

许大同将“加瓜”车开得飞快。他竭力保持着镇静,对情形做了最客观的猜测。他想,很可能父亲和老霍走散了,父亲找不到家,被巡警拣走。巡警查到自己的住处(父亲到美国的第一天,许大同便把一张写着自己及一些熟人好友的住处电话的卡片放在父亲的钱包里),通知自己来领人。这种事情也是常有的。记得简宁告诉过他,刘茵的母亲曾经来美探亲。刘茵的母亲是个乐天派的胖老太太,不识英语又耐不住寂寞,一个冷眼没看住,便溜出家门逛街去了。到了天黑肚子饿,她站在马路中间拦住警车,手里拿着一张写着英语的纸,大字是“我要回家”,小字是详细门牌地址。警察无论有什么要紧公干,都不能对这个白发老妇置之不理。所以,邻居们总看见刘茵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被警察专车护送回到府上。那场面派头摆得比州参议员还足。

许大同几步跃上警察局大门的台阶,正好撞见一个大黑塔似的警察。

许大同拦住他:我父亲在哪儿?

警察一愣:谁是你父亲?

中国人,七十岁上下,穿着灰色衣服。

噢,那个老头儿?一个小时前来的?

许大伺顺他指的方向朝门里看去,只见父亲正呆呆地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面孔苍白地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此时,许毅祥的脑子是真空的。对眼前的景象,那些腰间别着手枪的警察、被警察扣着手铐的男人和大喊大叫的女人无动于衷。他只想着老霍靠在他肩头的略发灰暗的脸,那顶黑色的遮着老霍前额的帽子。那帽子随着老霍跌落的身体翻滚到地下,被受了惊吓的人们踩着踢着,最后,成为扁扁的软蹋蹋的一块脏布。

许大同疾跑过去:爸!

许毅祥仍旧坐在那里,木然地看着儿子。

许大同心头一紧。父亲的神情好像是一堆破碎的废墟,任凭西风扑卷摧折。

许大同扶着许毅祥:爸,你没事儿吧?

许毅祥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大同……

许大同轻声问:究竟是怎么了?

许毅祥泣不成声:老霍,他,他出事儿了……

许大同还想问什么,父亲失神落魄的样子实在叫他张不开口。

一个警长拿着卷宗摇摇晃晃走过来,说:许先生吗?很好,你来了给我们帮了个大忙。看,我们需要你父亲做个笔录,可他完全不懂我们的语言……

许大同打断他:请问,和我爸爸在一起的那个人呢?

警长扬起眉毛:死了,心脏病。我猜,他当时一点痛苦都没有。

老霍在圣路易斯没有亲人。据说,他曾与一个在歌剧院唱会唱的菲律宾女人同居,后来莫名其妙闹翻了。那女人把他的东西和他的画儿一扫而空。老霍目前的遗产,就是他那间一无所有的空屋子。警长向许大同和许毅祥问了一些他们根本不知答案的问题,又追询了一些他们和老霍之间的历史,最后,要求和他们保持联系,客客气气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马路上车辆稀少,路边的霓虹灯闪着诡秘的光彩。

许大同驾着车,眼睛直视着空阔的路面。许毅祥坐在旁边,动也不动。两人长时间沉默不语。

许大同转头看看父亲,忽然伸手去握了一下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手掌冰凉,干瘦枯槁,几乎毫无反应。他不由得想起小时握着父亲手的感觉。那时,自己在学校里出名地淘气,不是今天踢球砸了玻璃,就是明天用墨水染了女孩子的花衣服。放学后,老师经常把自己留下来单独教练。到了天黑,不见自己的人影,父亲寻到学校来,和老师自然有一番口舌,然后,领自己回家。父亲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自己低着头跟在后面,琢磨是现在讨饶好,还是硬充好汉接受惩罚?到了车辆繁忙的十字路口,父亲突然站住,手掌略略向后一伸,等待着自己。自己犹犹豫豫赶上两步,轻轻攥住父亲的手掌。父亲默默拉着自己过马路,那手掌温润宽厚,让自己觉得那样有所依赖,安全可靠。他随着父亲的步子走着,对自己的顽劣行为的后果不禁有了新的看法,羞愧之情油然而生……

想着,许大同不觉低声叫道:爸!

许毅祥木然地看看儿子。

突然手机响,许大同赶忙接听。电话中传出简宁的声音:大同,你在哪儿?我往家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许大同回答:我们刚从警察局出来,爸爸他们出了点儿意外。

怎么样,严重吗?

嗯……没事儿,已经解决了。

丹尼斯呢?跟你们在一起吗?

他正在家睡觉。

简宁惊叫起来:什么?你把丹尼斯一个人放家了?

许大同突然醒悟:MyGOd(老天)!你给家里打电话了!

还连打两个!

许大同把手机一扔,脚踩油门,猛然加速,汽车向前快速冲去。

丹尼斯通常晚上睡觉睡得很死。

他觉得睡觉就是一个又黑又甜有滋有味的大果子,他坐在这个果子里,慢慢地不慌不忙地把这个果子享受完,这一觉就算醒了。晚上爸爸妈妈总是要到他的房间里来好几回。

爸爸妈妈来看他是不是踢掉被子了,是不是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是不是头上有太多的汗,脚心是不是有点儿凉。爸爸妈妈还要叫他起来撒尿——爸爸妈妈把他撒尿这件事看得很重要,除了每天晚上睡觉前问他是不是撒了尿,每天清晨醒来后摧他马上去撒尿,还要在半夜三更的规定时间把他从床上拎起来,逼他尿尿。那种时候,丹尼斯一般都是一摊烂泥,拎也拎不起来。所以,既然拎鼻子拎耳朵都把他拎不醒,爸爸便不舍得拎他,而是把他轻轻抱起,抱到卫生间去嘘嘘。所以,丹尼斯每晚上都做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他看见一个和他一般大,甚至模样长得和他毫无二致的小孩子,被小孩子的爸爸从床上抱起来,抱到卫生间去嘘嘘。嘘嘘完了,小孩子又回到了床上,爸爸给他放平枕头,给他盖被掖脚,还给他的脸蛋儿印上两个“香香”。这个小孩子很幸福,丹尼斯做了这个梦之后,也觉得很幸福。他把这个梦和他享受的那个又黑又甜的大果子叠在一齐,他想,这个梦或许是大果子里的一部分,是大果子里面的果仁儿。

今天丹尼斯睡到半夜忽然醒了。他好像听到一只蛐蛐在耳边唱:丹尼斯,丹尼斯乖乖,快快起来。丹尼斯,丹尼斯乖乖,快快起来。他竭力想不理睬那只蛐蛐,可蛐蛐跳到他的额头又开始唱同样的一支歌,并且唱个不停。丹尼斯翻身,丹尼斯堵住耳朵,丹尼斯屏住气,那只蛐蛐依旧卿卿地唱,终于把丹尼斯吵得不耐烦了。他不得不努力睁开眼睛,看那只蛐蛐究竟在哪儿?看那只蛐蛐究竟想干什么?丹尼斯这样想着,一点一点地清醒,一点点从那只大果子里钻了出来。他慢慢感觉到自己的软软的床,自己的暖暖的被子,自己怀里的小猴子,最后,他终于感觉到了屋子里实实在在的黑暗。丹尼斯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四周望望,黑暗中的屋子比平时要空旷,家具比平时要高大,可屋里既没有那只蛐蛐,也没有人。

丹尼斯抱着一个小猴儿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走下床。他光着脚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客厅。月光从窗户洒进,客厅地板上落着花花碎碎的影子。他的喉咙有点紧,踏着那些花花碎碎的影子,他的心像池塘里的青蛙,扑通扑通跳上跳下。他快快跑进爸爸妈妈的卧室,爸爸妈妈的卧室跟他的卧室一样黑。他快快爬上爸爸妈妈的大床,跳进爸爸妈妈的被子里,抱紧小猴儿气喘吁吁:别伯,别怕,孙悟空马上就会来的。他会把大灰狼、大妖怪打得稀巴烂,做成炒鸡蛋,我们再添一碗饭……

十字路口的红灯挡住了“加瓜”

车的去路。

许大同的手焦虑地敲着方向盘:快,快,快……

他觉得那红灯像只虎视眈眈的怪眼瞪着他,一动不动。这灯怎么亮这么长?这灯没准儿是坏了。他嘀咕着,嘴里发干,心头长草。

好不容易熬到红灯转变绿灯的一瞬间,许大同驾车冲了出去。

报纸上曾经有过一个统计数字,圣路易斯市的火灾有相当一部分是由四岁至八岁的孩子引起的。火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和诱惑,火是魔鬼,它寻找那些被父母疏忽了的孩子,它勾引他们,让他们灵魂出窍,变成扑灯的蛾子。还有煤气,煤气爆炸。上次圣路易斯西北郊那家开中国餐馆的老板家里煤气爆炸,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全部遇难。

触电呢?对孩子来说,触电的可能性甚至比火灾和煤气爆炸还要大,屋子里电灯、电线、电插头满世界的,谁知道孩子的小手会往哪儿捅?

入室行盗的呢?水管进裂呢?屋顶坍塌呢?电视新闻不是天天都有这类事情报道吗?

谁能保证不发生在自己的家里?

许大同想着,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

电灯杆和树影哗哗地倒向后面。痛哀中的许毅祥感觉到一些异样。他转过脸,看看窗外,又看看许大同肌肉绷紧的面孔,迟疑地问:大同,你把车是不是开得太快了?这样会违法的吧。

许大同苦笑一声:我把孩子单独放在家里,已经违法了。

公寓大楼静穆地站在一片黑色的浓荫中。

许大同将车停在路边,三步两步往大门里跑。许毅祥腿脚略慢地跟在后面。

守门人唐那休。奥伯曼刚刚给自己冲了一杯热咖啡。他坐在大堂的台子前,开始继续翻看今天的报纸。这些天,报纸上天天讨论千年虫的事情。有人说千年虫会引发世界大战——俄国的导弹由于电脑失控,打到美国;美国的导弹莫名其妙地飞到了中国。还有人说,本世纪与下个世纪交会时,天上的飞机、飞行器,还有卫星都会掉下来,像落雹子一样砸到人们房屋上。更有人说,银行的账目会乱成一团,富人的存款化为零,穷人的腰包一下鼓起来。奥伯曼对有关银行的说法十分感兴趣。他决定明天到银行去多开几个账户,每个账户存个五块十块,等待百万富翁的机会降临到他的头顶。这时,他看到许大同和他的父亲匆匆忙忙走进来。

晚上好。唐那休。奥伯曼愉快地和他们打招呼。

许大同仿佛没听见,一头冲进电梯。许毅祥的神色更是慌乱,一扫往日儒雅和善,彬彬有礼的举止。

唐那休。奥柏曼望着他们的背影,大大的白眼球直愣愣地鼓着。

许大同在电梯上便把手伸进裤兜寻找房门钥匙。他想火灾、煤气爆炸的事也许是没有了,可儿子是不是受了其他惊吓?儿子看见家里没有人,房门又锁着,他会不会去开窗?会不会从窗户往外看?会不会站到窗台上去?想到这儿,许大同的衣服顿时被冷汗浸透。

许大同的家门离电梯口有二十多步远。他一出电梯,耳朵就支棱着听动静。楼道里寂然无人,只回荡着他和许毅祥的脚步声,以及他手中哗啦啦的钥匙串声。他迅速打开大门,然后打开了门厅的灯。家里似乎一切如故,窗户关着,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迹象。幸好,幸好。许大同心里念佛,长出口气。

许毅祥问:丹尼斯怎么样?

许大同压低声音:他好像没有醒。一定还在他的房间里。

许毅祥点点头,蹑手蹑脚进来,反身关上门。

就在这时,许大同的卧室里忽然传出丹尼斯激动的叫声:爸爸!爸爸!

一串清脆的脚丫子敲打地板的奔跑声由远而来。

许大同惊愕,还来不及反应,声响已经到了客厅。再听哐当一声巨响,接下来便是丹尼斯凄厉的哀叫。

许大同奔进客厅,打开灯,一片雪亮里丹尼斯扑倒在硬角沙发边,额头鲜血滴滴答答地流在他白生生的脸蛋儿上,绒毛猴子孤零零地扔在一旁。

许大同疾呼道:丹尼斯,丹尼斯!

丹尼斯没有反应。

许大同被吓呆了。

医生,医生在哪儿?

许大同抱着满头鲜血的丹尼斯冲进医院的急诊室大门。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喊叫,走廊尽头出现了一个护土。那护土骨骼粗壮,面色红润,颧骨上有零零星星的雀斑,走路两只脚像鹅一般朝外撇着。

许大同喊着:快,快找医生!

护士看了一眼丹尼斯的情形:拖进二号诊室,医生马上就来。

许大同用手里的毛巾摁着儿子的额头,那鲜红的血迹让他感到流血的不仅仅是儿子的额头,还有他自己的心。儿子小时候爱流鼻血,稍一受热,或是鼻子受到轻微碰撞,就会有鼻血流出。每次许大同见了儿子流血,他自己的手脚都要发软,精神变得特别脆弱和紧张。一次儿子在流鼻血时,因简宁拿冰块的动作略略慢了一点,自己竟对她大发脾气。事后,简宁抱怨他:小孩子流鼻血是常有的事,你这么咋呼,是不是反应太过度了?许大同振振有词:小孩子身上才有多少血啊?他流几滴,换了大人就是一碗。那一碗血得多长时间才能补出来?咆二十顿饭?三十顿饭?难怪我看他小脸总是白白的,缺营养,缺血啊。明天你去买猪肝儿,卤了给儿子吃。还有鸡蛋,不都说蛋黄里含铁高吗?

以后家里吃鸡蛋,我吃蛋白,他吃蛋黄。简宁被许大同弄得哭笑不得。

大夫终于来了。他跟着先前的那个护士一起进了屋子。

大夫搓着手:“啊,让我看看,我们的小勇士伤在哪儿啦?”说着,他走到操作台前去戴手套,指示护士准备器具。

丹尼斯额头上的血,被棉球纱布一点点擦去,伤口渐渐显露。大夫凑在丹尼斯耳边,鼓励他:坚强点儿,小勇士,我要给你消消毒,看看伤口里有没有东西。

随着大夫手中镊子的移动,丹尼斯疼得眼中沁出泪水,可嘴里却说:爸爸,我勇敢,我不怕痛!

许大同攥着儿子的手,觉得丹尼斯的身体正在发抖。

嘿,你手轻点儿,行吗?许大同嚷起来:他才五岁!

医生抬头看了一眼许大同。这个人失态了,但他不能和他计较。类似的患者亲属隔三岔五他就会遇上一个,大喊大叫还是好的,有时候,你正救他的亲人,他却突然想跟你动刀子,或者想勒断你的脖子,或者突然激动得犯了羊癫疯。

医生说:伤口很深,要缝五六针,怎么会这样?

许大同平缓了一下呼吸:他摔了一跤。被玩具绊倒了,脑袋撞到沙发的角上。你看,他有危险吗?会不会脑震荡?

医生说:现在还不好说,需要做一些检查,今晚,他要留下观察。

简宁是在回家的路上接到丈夫的电话的。她当时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思绪全乱了。

她将自己开的吉普车突兀调头,向医院的方向开去。车子在黑暗里狂奔,完全不在意车道的变化。忽然,她感觉迎面有一辆车子大灯贼亮地贴着自己开过来,那车在一边开,一边拼命按喇叭,好像救火警报一样。她奇怪的瞥一瞥,又前后看看,不由得心中一悸,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怎么都在自己的反面,而同方向的车辆也都没有开在与自己相同的车道上。那么,自己是在什么车道上开呢?人行道吗?她再认真辨认一下,天哪,自己正在逆行!

到了医院,简宁直奔急诊室。找了一圈,没见儿子和丈夫的影子。后来,有人告诉她说,那个小孩子被送到放射科,去照片子了。

医院的走廊曲曲弯弯,没头没脑,简宁在里面兜了许多圈子才找到放射科。她挨着门看过去,在核磁共振室的等候区,一眼望见了许大同。

在钨光灯下,简宁看见许大同的脸苍白中泛出铁青。他手揣在裤兜里,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地来回踱着步。

简宁迎上去:大同,儿子呢?

许大同指指厚重的白色铁门:在里面。

简宁想闯进去,被丈夫一把拉住:你不能进去,医生正在给他检查。

简宁反抗着: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伤在哪儿了?

许大同解释说:我进门时,他跑过来,头撞在客厅的沙发角上了。

简宁不依不饶:你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许大同只好再解释:爸爸遇到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是意外啊。而且,你半夜三更地打什么电话,就是你的电话把他吵醒的!

你说怪我?!

你不是光怪我的吗?

他们的争吵惊动了屋里的人。那个骨骼粗大的护士从门内探出头来,对他们嘘一声:这是医院,请小点声。

许大同气恼地:好好,你管你的事去!

护士狠狠瞪了眼态度恶劣的许大同,刚要转身,忽然望着简宁有些迟疑。她把简宁的脸足足盯了四五秒钟,像是要从这张脸上挖掘出过去的记忆。

白色的大铁门终于被关上。简宁对着门沉思片刻,冷静下来。她转回身,走向丈夫:大同,对不起,我是给吓坏了。

许大同凝视着妻子,用手轻轻地在简宁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是吓的。

霍莉·康斯维洛在见到简宁的一瞬间,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见到一幅旧景致,或是摸到一本读过的旧书。霍莉的记忆力很好,她可以在大街上指着一个中年男人,说:那个人在他儿子小学时曾教过她儿子几个月的数学课。这当然是事实。但叫人惊讶的不仅仅在于,康斯维洛的儿子现在已经就读大学二年级,他当年小学的数学成绩毫无傲人之处,还在于霍莉一直没有机会和这个老师探讨如何改进儿子的数学教育,他们的相识只限于一次学校组织的年级英语拼写比赛上。当时,霍莉的儿子将数学“Mathematics”

拼成了“Mathematiks”,这使那个数学老师很不开心地在台下一个劲儿摇头。这个举动不算怪异,却足够让霍莉把这张脸记上一辈子。

霍莉稍稍一思索,便想出了那个亚裔女人的来历。她正是那个女人,那个五年前送到医院羊水已破,却还在喊不要打扰我丈夫的可怜女人。后来那天,霍莉总算想办法弄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的传呼机号,那个丈夫也回了电话,但两人在电话上的交谈却至今叫霍莉耿耿于怀。就是她,就是他,还有他们的孩子。看来,一晃五年,他们的孩子的景遇并不比即将出生时更好。刚才,孩子的父亲在诊室里对大夫粗暴无理,她就从中窥出疑窦。大多数人的失态出于羞愧和自责,以为对别人大喊大叫可以掩饰甚至推卸自己的过失。这个父亲如此神经质,一定是由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孩子受伤有关,不然,用得着那么激动吗?现在,孩子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他和他的妻子却在楼道里开战,争论应该责怪谁。这种父母不当也罢了。

霍莉站在检查床前,慢慢为受伤的孩子解开衣扣。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刚才他告诉自己,他叫丹尼斯。他跟生人说话时的落落大方充分显出他的聪慧和教养。

当年康斯维洛守在产床边亲眼见他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么一个肉呼呼的小东西,现在与人交往有模有样的,难免叫霍莉心里生出淡淡的温情。

霍莉·康斯维洛是三年前转到这个医院来的。那时,她和丈夫离了婚。那个整天喝酒的浑蛋丈夫终于带着他的箱子滚出了霍莉的房子,霍莉长出一口气。霍莉下决心要换一家医院工作,尽管她并不惧怕与她在医院的病人食堂做配餐师的前夫在医院里经常见面——但能够不见还是更好些。她在那家医院干了快十年了,她有足够的经验,有医生们对她的好评,她的资历足以使她随时可以找到一个愿意雇用她的新雇主。后来,她换到了这家医院的急诊室工作,虽然要经常上夜班,但能够拿到更多的钱。她很满意她目前的状况:儿子已经基本独立,她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轻松。许多人都说,女人的第二青春是从四十多岁开始的。她相信这话,她给自己添了新衣服和化妆品。她还注意到了自已逐渐肥硕的身材,参照美容顾问的劝告,决定多运动和节制饮食。她感觉她的生活很好,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文森技师正在调试红外扫描仪器。他边调试边对霍莉说:你可以让患者先躺下。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开始检查。

霍莉应着,把丹尼斯已经解开衣扣的衬衫脱下:丹尼斯,你躺在这里会舒舒服服的。

这个大罩子会把你罩在里面,就像乘着飞船的宇航舱到月球上去。

她边说,边将视线移到丹尼斯的背上。突然,她愣住了,低呼道:文森先生,你能不能过来看看这个。

文森技师走过去,只见孩子娇嫩的背上呈现出一道道红紫色的淤痕。

文森睁大眼睛问道:这是什么?

霍莉说:我也想知道。

文森和霍莉对视了一下。霍莉问:马上通知医院的社工人员?

文森点点头。

夜已经深了,许毅祥坐在漆黑的客厅里默默地抽着烟。

他竭力想回忆起老霍临死前跟自己还说了些什么特别的话。

他记得老霍告诉他,他的赌运总是不好。老霍输了钱,输了钱自然不会很高兴。但他知道老霍不是一个很在意钱财的人。老霍在意的是他的运气。老霍说,人家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我这个人情场从来不得意,为什么赌场还是要失意呢?许毅祥答不出,便劝告老霍:既然赌场手气不好,以后不来也罢。老霍摇头,说:我就不信,我的运气总走背字。就算老天爷不喜欢我,也有他打瞌睡的时候吧?老霍说完,有些愤愤然的样子。显然,他对这事是很认真的。

可许毅祥又想,这些话也许根本算不上特殊。老霍说这话,并不代表老霍平日就好赌。老霍说这话,是因为今天他来了赌场。既然老霍平日不好赌,他平日也不会说这些话,再加上老霍说这话时,他们人还在船上,离老霍过世起码还有两三个小时,这话当然与老霍的死亡没有任何联系。

许毅祥又想起他们两人在赌船上吃免费自助晚餐的情景。老霍拿着大盘子,盛得很满,很扎实。许毅祥说:年轻几岁就是不一样。我如今想吃,也没有这么好的胃口。老霍笑笑,说:这都是自己的血汗钱,赌场只是拿咱们输的零头打发咱们,不吃自不吃。

老霍一边恨恨地吃,一边骂洋人的饭都是样子货,不可口,不实惠。他和许毅祥回忆起北京的豆面儿驴打滚、艾窝窝,爆肚和豆汁儿。许毅祥说:你都出来那么些年了,也该回去看看。就算是解解口馋嘛。老霍低头不语,过了片刻说:回去的事谁不想,可真回去你跟别人说什么?我那年辞了公职出来,少年宫的人劝我,干吗那么绝?办停薪留职,也给自己留条退路。我觉得这话可笑,好像他们早就估计我在外面混不出个人样儿来。

实话告诉你,我到美国这么些年,没给自己置下什么财产,只有一样东西我是早早就买下了——墓地。下次我带你去那儿看看,风水真不错呢……

他当时干吗要向我提到墓地?他说退路的事又提买墓地,难道这两者间有什么必然联系?难道他对自己的死是有准备,有预料的?许毅祥愣愣地想。他想着想着又发现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老霍当时好像并不是这样说的,老霍之所以提起买墓地,是因为许毅祥先讲到季校长。季校长是少年宫附近的一所中学的校长,跟他们过去挺熟悉。前两年季校长因为脑溢血过世了。火化后,骨灰在骨灰堂里放了一阵,被他的儿女取回到家里。去年,他的大儿子和二女儿为争房产大打出手,两方帮忙的人马把对方的东西往外扔,结果,季校长的骨灰盒也被扔了出去,事后再找,竟没了踪影。老霍听了这事感慨万分,由于感慨,他才提到买墓地。由于感慨,他才提到要带自己去看看他的墓地的。

这么说,这话的来由是合情合理的,这话实际上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性。可是,这不应该啊。一个人要死了,他怎么能什么都不讲,他怎么能什么叫别人惦记的话都不留呢?

大门外传来轻声的对话和钥匙响,许大同和简宁一前一后走进门来。

许毅祥抬头看到儿子和儿媳,急忙站起,把烟藏在了背后。

许大同顺着墙壁摸到客厅顶灯的开关。灯亮了,只见父亲呆呆地立在那儿。他诧异地问:爸,干吗黑着灯?

许毅祥不答,却问:孩子怎么样?怎么就你们俩回来了?

许大同边脱外衣边说:医生说要观察一下。嗨,不摔的孩子长不大。

简宁一眼瞟见公公背后飘出的袅袅烟雾,不禁感到微微内疚和怜悯。她迅速走到根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烟灰缸来笑着递给许毅祥,说:爸爸,你抽吧,我不介意。

许毅祥一怔:哦,不抽了,不抽了。很晚啦,你们也累了,睡吧。

刘茵和丈夫在外面吃完饭回到家。他们今天是参加老李的一个女病人的儿子请客——那个病人已经六十多岁,三年前不当心摔了一跤,左腿开始麻木,后来,右腿也动不了了。病人跑遍美国许多大医院,医生们对她的病因众说纷纭,治疗手段自然也花样百出,可治疗结果却都归零。老太太整日躺在床上,怨声不断。她的儿子是华盛顿大学医学院的副教授,可连这个怪病都治不好,老妈觉得儿子这个医学专家是有责任的。于是,她天天给他打声讨电话,搅得儿子一听到电话铃响就犯室性心脏早搏的毛病。终于一个偶然机会,副教授结识了老李,并谈起母亲的事情。老李没有夸海口,只是说试试。两个月后,这个试试变成了今天的请客——副教授的老妈的双腿经过老李针灸推拿,渐渐有了知觉,虽然还不能下床行走,但这已叫母子俩惊喜若狂了。

刘茵和丈夫在圣路易斯这家著名海鲜馆吃得很舒畅。刘茵一个人就吃了一只两磅半的龙虾。龙虾在蒸屉里蒸熟,从中间锯开,由半个桌面大的托盘托出。红白相间的虾肉沾着高温化开的淡黄色的奶油,吃得刘茵赞不绝口。

老李悄悄警告妻子:吃多了,当心晚上做恶梦。

刘茵鼓着腮帮子笑起来,说:人家诚心诚意请咱们,咱们得吃得诚心诚意。

回到家里,刘茵和老李余兴未尽。刘茵提议烧壶开水,泡点儿好茶来喝。老李喜欢喝茶,但家里从来不备一滴热水,现在刘茵主动要烧开水,这明显带有犒劳的意思。老李很高兴。老李高兴,心思就往乎日少做却做起来两个人都有兴致的事上走。

他对刘茵说:不早了,还是洗洗睡了吧。说着,手还往妻子胖藕一般的胳膊上摸了摸。

这一摸,把老李的意思曲曲弯弯地都传给了刘茵。刘茵顿时觉得身上软软的,脸上开始发热。她和老李虽然年龄差了一截,但在床上动作起来,却是有攻有守,有上有下,旗鼓相当。她常气喘吁吁,两颊绯红地对老李说:中国的国粹都被你们中医吸纳了。你们这种吸天地之精华的妖怪,不娶个年轻的老婆怎么行。

刘茵在浴室细细梳洗完毕,穿着睡衣款款走进卧室。

老李坐在床上,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显然已经准备就绪。

刘茵嘻嘻笑着,像只肥猫一样敏捷地跳上床,将两臂环住老李的脖子。就在这时,床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

刘茵斜了一眼电话:别理它。

老李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医生,二十四小时病人都有权力召唤你。他只好扫兴地离开刘茵的身体,拿起电话。

老李哈喽一声。对方应答两句后,他看了看刘茵:是找你的。

刘茵奇怪,接过话筒嘀咕着:这么晚,谁呀?

话筒里传来高律师的声音:是我呀,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可我想这个电话我必须马上打给你。你和你先生及女儿的人寿保险单我已经看过了。从法律角度看,这些保险单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它们和那个卖你保险的经纪人的许诺相距甚远。换句话说,你想像的丰厚回报根本不存在。

刘茵听呆了:什么?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高律师说:明天下午五点钟你到公司来找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