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全家福

梁子到东四电影院门口找过几次英子,都没有见到她,他不知道英子到哪儿去了。没有了英子,他突然觉得在心的某个角落里有点空,一这个空只有英子和她的歌可以填补。英子不漂亮,连徐娘半老这样的词用在她身上都不合适了。粗短的身材,花白的头发,暗淡的服装,整个一个北京老娘们儿形象。她往糖葫芦车前一站,十分的和谐、贴切。你绝不会想到这个卖糖葫芦的还会唱“你看那万里东风浩浩荡荡”……

找英子,成了梁子一下班的主要活动。可以说是寻找,也可以说是一种游戏。总之,让梁子有点牵肠挂肚了。东城找过了找南城。找北城,找西城。梁子开着车在北京大街小巷转,天天晚上转,转了两个月。

终于,在一个地铁出口,梁子看见英子在吆喝着卖糖葫芦。

梁子将车远远地停在一边,向英子走去。英子看见了他,招呼说是梁子啊。英子蘸了一串山植的给梁子。

一切都平静而自然,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梁子掏出五块钱给英子,英子找了他两块。梁子说不是两块五吗,英子说上个月山里红涨了,几乎翻了一倍。梁子问英子怎么不在电影院门口摆摊了,英子说那儿晚上要没电影就不在那儿,黑灯瞎火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梁子说车站这儿好卖?英子说后头一溜四个歌舞厅,对面是小吃夜市,天越晚买卖越好。

说话间有几个人来买糖葫芦,英子忙着招呼生意,梁子就帮着英子串山植。英子告诉梁子。得按大小个儿来,上头的大,越往下越小。梁子说吃的时候可没留神这个。没有买主,他们就各谈各的家。英子说她丈夫……会修电器,能装空调,能疏通管道……除了脾气不太好,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梁子问怎么脾气不好。英子说爱吃醋,小心眼儿。嘴笨手就勤,有时候话跟不上了,手就上来了,没轻没重的。梁子说爱吃醋不好……英子说,这说明他爱我。

英子问梁子怎么样,梁子说离了。英子说大款都是喜新厌旧,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换老婆,梁子虽然是老同学,看来也没逃出这个规律。梁子说,是她看不起我,现在又要跟我复婚,整天缠着我。孩子上高中,跟着我,是个懂事的姑娘。

两人都不说话。梁子帮着英子串,串得比卖得快,已经串了一堆。

梁子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歌:

……

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

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

……

英子说,有时候就是想找谁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梁子说,是,没别的意思。

王满堂常有些至理名言,让人敬佩。他说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有两样,一样是小板,另一样就是电脑了。王满堂所指的小板就是电视遥控器。他说小板实在是了不起的东西,拿手指头轻轻一点,就能从黑龙江一下蹦到香港,从华盛顿的白宫一下蹦到中南海的紫光阁;一秒钟的事,神仙驾云也没这快。这小板,想灭谁就灭谁。你刚在电视里一犯嗲,我这儿就把你掐了,换个猴,猴不会犯嗲。所以,王满堂就对那个小板看得很重。怕落上土,用塑料纸包了,手枪一样地放在随手可得的地方,看电视永远在手里攥着。后来,门墩在地摊上给老爷子的小板买了一个专用的黑色塑料套,这一下,王满堂的小板就更像手枪了。

小板以外,王满堂还深深地喜爱着门墩买的那台电脑。王满堂不懂程序,不会英文,更不知道什么是DOS和WIN。王满堂用他的办法,照样可以将电脑玩得很溜。王满堂和电脑的关系主要是麻将关系,他爱和电脑打麻将,一边打还要一边和电脑说话。电脑比他的八哥可爱。

建筑学博士生斧子坐在爷爷旁边看他和电脑里的“人”打麻将。王满堂敲击着键盘大声喊,和,和,可是电脑就是不让他和。王满堂问门墩,我要和是按这个梯子吧?

门墩说,什么梯子,那念H。

王满堂说,我看它像个梯子,就是蹬儿少了点儿。这个是曲尺,这个是墨斗,这是瓦刀,那个是抹子,小抹子还带把儿呢……

斧子说,爷,那是Q。

王满堂说,明明是个袜子。

门墩说他真后悔教会了老爷子跟电脑打麻将。门墩说,一天到晚吃、碰、和,占着机子不撒手,除了麻将您没别的,把我的正事都给耽误了。我买了机子我用不成,您看看吃、碰、挺、和这几个键都让您接成黑的了。吃完油饼就上机!我这台586的电脑它在商店待着的时候绝想不到自个儿会有这下场,我要是这台电脑,我得自杀,我活得亏。

王满堂哪顾得上门墩的挪揄,仍旧很投入地自言自语,干脆碰,碰,碰是瓦刀。瓦刀在哪儿呢?瓦刀……哈,你小子躲在这个小角落里,别以为我找不找你……

门墩对柱子说,成天这样,半疯似的。亏了我还没把下象棋跟打扑克教会了,等老爷子会玩鼠标了,非成精不可。

柱子说,这是你自找。

斧子说他爷爷的指法不对。王满堂说这就是爷的指法,一指禅。斧子说怪道他当不了爷爷。

斧子考上了伦敦大学的博士研究生。门墩问斧子什么时候走,斧子说开春。门墩说斧子是王家第一个留洋的博士。斧子说为这个博士他把媳妇都耽搁了,当初跟着门墩在灯盏胡同进行了一次实战演习,到现在也没有进行到实质的战争阶段。门墩说出去以后有的是洋妞追,让斧子稳住了劲儿。别挑花了眼。要是看著有合适的,给他也划拉一个过来,他过去也行。

突然,啪的一声把两个人吓了一跳!原来王满堂大巴掌拍在键盘上,对着电脑大呼,不讲理,耍赖!

门墩心疼他的机子,拉住王满堂不让他再拍。王满堂说,该我和它愣不让我和。我三五条对倒,来了个五条它不让我和。忒不讲理,我灭了它。

门墩说,咱们把电门关了就把它灭了。

王满堂气忿忿地离开电脑,对门墩说,你给315消费者协会打个电话,告这个几八六。

斧子说是586。

王满堂说,告它,说它心数不正,就许它和不许别人和。你给我换台只许我和不许它和的来。

门墩对正给阳台拴铁丝的柱子说,你看这不是半疯是什么?

柱子压根不知道几八几,对这边发生的事也毫不关心。柱子说,铁丝折了也不知道控上,你们洗了衣服往哪儿搭?

门墩说,我们就不洗衣服。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柱子接电话,说他立刻就去。柱子的紧张神情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柱子放下电话说,爸……萧叔死了

王满堂说,不可能!我们才在刘婶那儿吃过打卤面,给刘婶过的生日。

柱子说,是急性心肌梗塞。医院打来的。萧大爷没有一个亲人,我得去医院。王满堂也要去。门墩不让,门墩说,您在那儿一难受,再来一个心肌梗塞,就伴跟老萧一块儿就走了也有可能。王满堂说走了就走了,他这个岁数还怕这个!

老萧的丧事办得快捷又简单。没有亲人,用不着等谁,头天咽气,第二天就火化了。一个人的突然消失给人们产生了一种错觉,老萧没死,只不过跟大家开了一个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推门进来。就像当年他从国外回来,突然走进灯盏胡同一样。

送走老萧回来,王满堂、周大夫、刘婶每人臂上都戴着黑纱。不用谁招呼,自动聚在了刘婶家。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许久,周大夫说他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王满堂说他跟老萧对头了一辈子,也要好了一辈子……

刘婶在厨房里发现了给老萧炸的饣各馇,原本是要祭奠老萧的,却忘了给老萧带走!刘婶看着饣各馇泪如泉涌。刘婶对王满堂们说,我欠他的,我这辈子欠着他的,就这几块炸饣各馇我都没给他,那天他临走时跟我说,你就不能哄哄我,说假话骗骗我……他其实已经算出他要走了,他是想带着一个满意走。哪怕这个满意是假的,他也知足了……可我,当时就没明白他的心!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他就……我怎么也不会是那种态度……我现在才知道,老萧是真心对我好,什么也来不及了。

周大夫说从老萧的死,他悟出一个道理。王满堂问什么道理,周大夫说,活着就好好儿活着。

王满堂说,对,好好儿活着。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出了刘婶家,王满堂没有上楼,他直接奔了大儿子家。从老萧的死似乎想透了很多,他有一种抓住好日子的紧迫和弥补遗憾的决心。

柱子对父亲这个时候的到来感到奇怪,他们父子下午才在火葬场分手。朱惠芬料定王满堂还没吃晚饭,要给他下冻饺子。王满堂说他从来不吃什么冻饺子,商店里那些冷冻的东西他从来不沾,他要吃烙饼,烙春饼。

朱惠芬说,您今天晚上先凑合凑合,我明天白天给您烙。

王满堂说,我不凑合,我不留任何遗憾在人间。

朱惠芬说今天晚上吃不上春饼不算遗憾。王满堂说怎么不是遗憾?大遗憾!

柱子明白他的父亲,柱子让朱惠芬去烙饼。朱惠芬说你看看都几点了。柱子看墙上的表,表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

柱子说,烙!

朱惠芬说,那就烙。

朱惠芬进厨房,翻冰箱,找出了一个天福号的酱肘子。也巧,还有一包全聚德的甜面酱……

青青挺着大肚子,剥着葱从厨房里出来。对王满堂说,爷爷,我就佩服您这做派,说一不二。

王满堂问青青最近见刨子了没有,青青说刨子在下头给人家承包礼堂,忙得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她也有日子没见他了。

王满堂说,他不是有手机嘛,”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要见他。

青青说行。王满堂说现在就打。青青只好拨电话,电话通了,王满堂对刨子说,刨子,是你,你抓工夫给我回来一趟,我有要紧话问你……口不来?回不来也得回!怎么老沙拉沙拉响?没电了。

王满堂撂下电话说,怎么早不没电,晚不没电,偏偏等我打电话的时候就没电?

……

春饼的桌子已摆好,上面有甜面酱、酱肘子、摊鸡蛋、炒黄花粉、葱丝。菜不全,但也说得过去。门墩找爸爸,找来了,柱子说他是赶饭来了。门墩说他不但晚饭没吃,连午饭也没吃呢。看着桌上的菜肴,门墩挑剔地说还缺豆芽莱跟小肚。朱惠芬说半夜三更没地方弄豆芽菜去。王满堂说还缺小米粥。柱子吩咐朱惠芬,熬小米粥。

爷儿三个围着桌子卷饼吃。

墙上的钟打了一点。

王满堂说,吃完了你们俩给我直接奔火车站,上临州把你娘给我接来。

柱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冲击得不知说什么好。

门墩被一口饼噎住,那张脸已经变了形。

梁子站在英子的糖葫芦摊前聊天。地点换了,不是在地铁出口,又换了雍和宫门口。英子说来雍和宫的老外多,老外图新鲜,卖得快。梁子说英子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地方工商不管吗?英子说这就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了,查的人来了,手脚麻利点,没事。就是把你的摊收了,你跟他说是下岗的,北京户口,十有八九,人家也不会太难为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家的媳妇说不定也是下岗的呢!

梁子说英子要是困难,不如上他的公司。英子不干,英子说,现在咱们是同学,咱们还能很轻松地站这儿聊聊天;真到了你的公司,咱们就不是同学了,咱们也就不能这样聊天了。

梁子说他一直打不定主意跟不跟李晓莉复婚。

英子说,谁都不是完人,我要是挑剔我们家那口子,十个婚都离了。

梁子说他的生活里缺少诗意,他一直比较追求精神的东西。英子说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得有小心眼,小算计。

梁子说,我觉得你唱歌的时候就是当年的英子,你谈起生活来就是今天的李晓莉。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

英子说,李晓莉可能也跟我一样,有两种面孔。我的丈夫看我,看的也就是柴米油盐的一面,我看他也是。其实他上初一的时候还参加过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的演出呢!应该说是个很浪漫的人。英子举起一串糖葫芦开玩笑地说,诗意就在糖葫芦里。

咪咪穿上了一件新衣服,告诉梁子是妈妈给买的。看着咪咪穿着新衣服在穿衣镜前晃来晃去的身影,梁子感到女儿已经长大了。衣服从色彩到款式,对女儿都很适合,这使他想到李晓莉还是很有审美品位的。点上一根烟,想跟女儿说些什么,又不想说什么。倒是女儿说她明天要到爷爷那儿去,有重要的话要跟爷爷说。

梁子问有什么重要的话,味咪述说是让爷爷做做爸爸跟妈妈的工作,她不希望爸爸跟妈妈老是这样……咪咪说,我妈是个小市民,还老爱说别人是小市民。您呢?要是老跟我妈较劲,那不也成小市民啦!

梁子问咪咪明天什么时候去看爷爷,咪咪说明天上午没课,她骑车去。

当时梁子并没什么感觉,直到第二天咪咪骑车在四环附近出了事,梁子才觉出没有提醒女儿注意交通安全是他的疏忽。梁子赶到医院,味咪正在抢救室抢救。有护士举着血浆进去,梁子拦住护士。问孩子的情况,护士让梁子坐着耐心等待。

梁子本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旁边有女人在哭泣,是李晓莉。

梁子说,咪咪是去找她爷爷……

李晓莉说,你别说了,是我让她去的。

……

刘婶有几天没有到社区扭秧歌了,周大夫也没去。周大夫天天陪着他的客人到处逛,十分忙碌。这天,很突然的,周大夫的女朋友、那位江南妇女敲开了刘婶的门,要跟刘婶“聊聊天”。刘婶自然要沏茶倒水,尽量体现出老北京好客的礼数。

妇女说早就说过来看看;这几天一直在外头跑。解放前她一直在北京念书,后来到了南京。刘婶说,这些周大夫都说过,以前住灯盏胡同那会儿,我们常见您给周大夫来信。

妇女说他们是老同学了。刘婶说青梅竹马。妇女笑了笑说,您是好人,周大夫跟我说了。

刘婶说,哪儿啊?我跟周大夫打了一辈子,我们是针尖对麦芒。

妇女说,我跟他才是针尖对麦芒。我扎了他一辈子,扎他的心……

妇女有些伤感,说她来北京看看年轻时候待过的地方,看看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刘婶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周大夫是个懂情义的人。妇女说她这回是硬着头皮找上门的。她知道她不该来,可是不来,不看他一眼又不甘心。刘婶说人到了这把年纪,把什么也都看开了,有些心事该了就得了,不能把它们带进棺材里去。妇女说该找的找了,该看的看了。她也该走了,得回去准备准备自己的事了。

妇女说,一凡有您在身边我也放心了。

刘婶说,你跟周大夫打年轻就有过那个意思,虽说经过了这些年的波折,现在总算到了一块儿了。我为你们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会……我虽然文化不高,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这些年,周大夫等你也是等得苦。

妇女说,所以我对不起他,我最后要来看看他,求得他的原谅,要不然我走也走不踏实。大姐,我得了肺癌,已经扩散了,到了晚期,要走也就是下个月的事了。

刘婶说,你……你怎么早不来呀!

妇女说,大姐,现在也不晚。

刘婶说,你多住几天,你一定多住几天。

妇女说,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周大夫过来告诉妇女说东西都收拾好了,车就在楼下。妇女说,大姐,我该走了。

刘婶搀着妇女下楼。在汽车前,妇女拉着周大夫的手不愿松开。最终,一狠心进车,彼此挥手告别。汽车远去,混入车流中。

西天一片凄艳的晚霞。

被医院抢救过来、暂时脱离危险的咪咪这次伤得不轻。脾脏破裂,大量失血。能够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将来能否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尚是未知。这个打击无论对梁子还是李晓莉都是巨大的。

梁子在女儿床前守护了整整一夜,已经疲劳到极点。李晓莉提着饭盒进来,见到女儿插着一身管子,面无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梁子一身疲惫,一脸忧郁地趴在床沿……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李晓莉将尚温的牛奶荷包蛋递给梁子,梁子摇摇头。李晓莉也并没有勉强,其实她也是什么也没吃。李晓莉问咪咪夜里的情况,梁子说,睁了一会儿眼睛,说不出话来。

到下午,咪咪才渐渐苏醒。梁子与李晓莉都紧张地凑过去看,咪咪的眼睛似睁似闭。目光有些游移……

梁子说,咪咪,爸在这儿。就攥住了女儿的手。

李晓莉说,孩子,妈在这儿。

夫妇两人一人攥着咪咪一只手,一家人的手连在一起。

王满堂和他的八哥都在打蔫。王满堂这只八哥有人来疯的毛病,屋里人越多,它越闹得欢。除了“我是你爸爸”以外,还时不常的冒出两三句惊人的脱口秀来。没经受过训练,完全是自学成材。真到了屋里没人,王满堂需要它来解闷的时候,它则比王满堂还闷,任你怎么逗,怎么哄,就是不张嘴。逗急了就背向着你,把尾巴一抬,咕叽,冲着你的脸拉一泡。王满堂常常气得没法,恶狠狠地说,我红烧了你!八哥马上接过来说,熬锅粥,熬锅粥。

门墩问他爸爸怎么不打电脑了,王满堂说没劲,打来打去就是那一套。王满堂问柱子上临州走了有几天了,门墩说三天。王满堂说三天该回来了。门墩说,早着呢!上临州又不是上通州,来回怎么也得一个礼拜。您急什么,一又不是燕尔新婚。

王满堂说,我就是燕什么婚。柱子娘来了,一我还要带她上套儿那儿照结婚照呢。

门墩说,您照裸体照我都不拦着您。现在您是玩新潮呢,您有钱,什么新鲜您来什么。

王满堂说那是。

门墩说,现在咱爷儿俩整个调了个个儿,您成了大小孩;我呢,成了您爸爸。

王满堂说,放肆!

门墩说,还“大胆”呢,把电视剧里皇上的话都学来了。也就是我,没心没肺地跟着您混。您这几个孩子,换了谁,谁也跟您过不到一块儿去。人家首先受不了您这份折腾,一会儿一个主意,一会儿一个做法。没有规律,全凭感觉,生活里满是主观随意性。半夜里一点吃春饼,也就是您,我要这样,您非说我是精神病不可。

王满堂说,你小子在含沙射影说我精神不正常。

门墩说,我哪儿敢有那意思。您是谁呀?您是咱们老王家的天。

王满堂说,我就是天!我今年八十六了,还当不了你们的天?

门墩说,我大妈来了您得把我妈的相片请下来,太刺激人。

王满堂问刺激谁?门墩说,您的新媳妇。

王满堂说,你说的是柱他娘,她是新媳妇?她算什么新媳妇!

门铃响。反映最快的是八哥,它扑扇着翅膀,在笼子里一通转圈,尖着嗓子说,我是你爸爸!

王满堂兴奋地说,柱子他娘来了!

门墩说,在感情上您也注意兜着点,含蓄点,别太外露。您想媳妇都想疯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

王满堂说,保不齐他们坐的是火箭。

进来的果然是麦子,后头跟着柱子和拴驴。

麦子已经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太。从王满堂看到她第一眼起,就觉得她老了,不是过去的麦子了。头发依然浓密,却寻不到一根黑,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纵横,显出了风吹雨打的痕迹。只有那笑,眼睛弯弯地一笑,使王满堂认出了,这还是当年的麦子,温柔坚韧的麦子。

老夫老妻四目相视,万语千言,不知从何处提起。

门墩说,拥抱哇,这个时候不拥抱还等什么时候!

柱子一把拉开了他兄弟,让他在这关键时刻不要裹乱。王满堂说,来了?这么快就来了。

麦子说是坐拴驴的车来的,要不也不能这么快。

门墩问拴驴驾的是不是村里的驴车,拴驴说他驾的是“三菱”。门墩说大概是走私的、拴驴眼一瞪说,你才是走私的。

麦子说,设正经。这门墩还是没正经。

麦子的到来使王家最大的变化是变作了养鸡场,麦子喜欢鸡。楼下常有挑着大笸箩卖小鸡小鸭的贩子推销“产品”,贩子笸箩里的鸡鸭,无—不被涂染成绿的、紫的、红的,冒充是外国品种,将来会长成红鸡、绿鸡……麦子当然不会上这个当,但是麦子是真喜欢鸡,就买。一买买十只,让卖鸡的过几天再来。十只色彩怪诞的毛绒绒的小鸡雏在王家屋里互相追逐,幸福地啄着小米,自由地随处排泄。有时上到床上,有时上到桌子上,有时上到门墩的电脑上,景致美丽极了。

阳台上的八哥发出了小鸡的叫声,惟妙惟肖,可以乱真。王满堂气愤地说,谁让你学这个的?八哥一撅屁股:我是你爸爸!

门墩偷着乐。

王满堂提着鸟笼子找麦子算账,麦子正像在乡下扫土炕一样趴在床上扫席梦思。麦子对王满堂说,这炕忽闪忽闪的像船,俺一上船就晕,俺往这活动炕上一躺,也晕得站不起来。

门墩在厅里打着哈哈说,听说过晕车的,没听说过晕炕的。

王满堂不理会麦子晕不晕的话,王满堂让麦子把那些鸡给他处理了。目前他的八哥已经不是八哥,变成黑鸡了。麦子说她就爱养鸡,在乡下她养了二十四只鸡,没有鸡她就跟没有孩儿似的。如果王满堂不让她养鸡,她还能养什么呢?

王满堂说,你养我。

麦子说,你以为你比那些鸡好养?俺这回来才发现,你比那鸡难伺候多了!一俺那鸡顶多吃点小米,你咧?又是电温脚,又是电摇摆、一天折腾不完。还挑食,肥肉不吃,猪肝不吃,鸡蛋黄不吃。你那黑鸟跟你一样,刁钻古怪,吃虫,还得是面包的,喝水还得是矿泉的……

王满堂说,我就爱这只鸟,这只鸟是我儿子。

八哥在阳台上喊:我是你爸爸!我是你爸爸!

麦子说,俺说了,俺也就爱养鸡,鸡是俺儿子。俺走到哪儿就得把鸡养到哪儿。以前俺来北京,从来都是带着鸡来的。

门墩说,一个爱鸟,一个爱鸡。我明儿弄只夜猫子养,这才是猪八戒玩老雕,什么人爱什么鸟。

刘婶和周大夫邀请麦子参加他们的秧歌队。麦子说扭秧歌她不犯怵,他们村年年正月都耍社火,她就好个热闹。她会扎跑驴,他们砖厂的跑驴队一耍出去,看的人成千上万,能把县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王满堂想,半疯队伍里再冒出几头小跑驴儿来,添彩。

周大夫和刘婶听说麦子有扎驴的本事,更加鼓动麦子加盟,认为有了这些小跑驴儿他们的秧歌队在大赛中一定能胜。王满堂说,耍驴去也可以,但必须要保证家里的食品供应,不能断了给养。

刘婶说、饿不死你。

刨子听说奶奶来了,没工夫陪,托人到旅行社报了个名,让奶奶和爷爷上新马泰旅游一趟去。王满堂没有新马泰的概念,只知道有个唱评戏的叫马泰,是个角儿,演《夺印》里的何书记,就是烂菜花追着喊着吃元宵的何书记,演得好。久不见唱了。这新马泰是老马泰的儿子也未可知。还是麦子告诉他,新马泰是三个国家,指东南亚的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

门墩笑话他爸爸还不如乡下老太太。王满堂说麦子是瞎猫碰着死耗子?这着一句说对了。麦子说,俺怎么是瞎猫碰死耗子?去年拴驴和霜降到新马泰考察了大半个月,跟人妖照回来一大摞摞照片。给俺带的小瓶子香水,俺抹了一回,半个村都是香的。门墩说人家老太太除了晕炕以外,哪点都比他爸爸有见识。他爸往南走,最远到过高碑店,一连保定也没到过。

刘婶和周大夫听说王满堂老两口要上新马泰,也商量着搭伴一块儿去逛。说四个人比两个人好,四个人热闹,好抬杠。

门墩的股票全折进去了,传销的事也被国家禁止了……门墩急得在屋里转圈跺脚,咬牙切齿,把那些鸡赶得满屋子转。

正扎纸驴的麦子说,啥事啊,把俺儿子愁成了这样?

门墩说他的那个上线密斯黄裹着传销的钱跑没影了。他投进去五千,全打了水漂。股票也全赔进去了。十几万就剩了三千。

麦子将一片黑纸贴到驴脖子上,用小扫帚抹平展了说。剩三千就剩三千。你倒的那些票子本来就是虚的,不像拴驴做砖头买卖实在……

门墩说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

麦子拿笔给小黑驴画白眼圈说,那你就是无产阶级了。

门墩说,可不,咱们老王家现在就数我惨了,这会儿我打这窗户跳下去的心都有。

麦子说,别价,好死不如赖活着,跳下去,这十层楼还不把你摔瘪了。不就是赔钱了嘛,看你小子这肚量,既然干这个,你就得有风险意识。

门墩说,您老给我指条明路。

麦子说,毛主席说了,穷则思变。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当初湖南的“痞子”还不是因为穷才运动起来的?现在的企业也有宣布破产一说,你都破了产了,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你这些兄弟姐妹谁还不给你一口饭吃?实在不行你到拴驴那个厂子去摔砖,一个月也能挣个两千来块钱儿。

门墩说,哎哟我的妈,看不出来,您老太太的学问大啦!您老的精神实质我完全领会了,总结起来六个字:打土豪,分田地。咱们王家贫富不均,我得来—次民主革命。接下来门墩就开始算计跟谁要多少,让谁给予什么支援。越算越兴奋,越算越来劲……

王满堂买了不少吃食用品,其中包括避蚊子水,痱子粉,说是上新马泰用得着。麦子说他花这些钱是浪费,王满堂说,他设计的西山老年公寓得了奖了,奖金四万块。四万块,且花不完呢,买点痱子粉是小意思。王满堂说,我就说我今年顺,干什么都顺。这钱,哗哗地往怀里流,挡都挡不住。你说天上的馅饼,它怎么专门就往我脑袋上掉呢……

门墩听得直咧嘴,门墩说,臭美什么呀?您画的图,人家坠儿就没交上去。您得的设计奖是人家坠儿给您重新画的,连日带表一共十三张哪。

王满堂说,你再说一遍?

门墩说,甭说了,再说也是这事。

王满堂说,要是这样,就是弄虚作假,偷梁换柱。我得把钱退了。

门墩让王满堂把钱给他,他给退去。王满堂说,让谁退也不能让你去退,瞧你那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没安好心。

电视里播放新闻……昨天晚上,一座正在施工的礼堂突然倒塌。据了解,倒塌时有数人在下面施工,除一人死亡外有七人重伤。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谁也没把这条新闻当回事。

麦子去秧歌队指导她的“驴”,如何扬蹄,如何尥蹶子,如何撒欢蹦高。快十二点了,王家还是冰锅冷处。王满堂教他的八哥说“民以食为天”,八哥不睬,拿小眼睛斜视着王满堂,半天冒出一句:我是你爸爸。王满堂气得拿黑布把笼子蒙了,跟那些鸡塞到一起。

门墩在打电脑,问他爸,“无赖”的“赖”汉语拼音怎么拼。王满堂说他连无赖的赖怎么写都不会,更别说怎么拼了。门墩就建议他爸爸学汉语拼音,说有了电脑,只要会拼音,只要认识那几个拼音字母,就能写字。现在他的学问大了,抵得上大学中文教授……

王满堂说,你这几天怎么又跟电脑较上劲了,还接着炒股吗?

门墩说,炒股没劲,我在写电视剧。套儿开着影楼也办着影视公司,现在各影视公司都在抓好本子。写一集电视剧,少说也是一万块收入。

王满堂说,连你这样的都写开电视剧了,那谁看电视剧呀?

门墩说,傻瓜看。

王满堂问门墩现在写的是什么电视剧,门墩说五十集连续剧《醒不了就睡觉》。王满堂说叫《睡不着就醒着》更好。门墩说看他爸这样,也快人这道了。王满堂说睡也罢,醒也罢,咱们中午没菜。

门墩一看,果然没菜。

王满堂说,盼星星,盼月亮,指望著有人来做饭。没想到厨子没盼来,倒盼来个糊驴的,比你我都忙。

门墩看着阳台上走来走去的正脱毛的小鸡子问王满堂想不想吃炒子鸡,王满堂说想。门墩一指阳台,王满堂心领神会,爷儿俩向鸡扑去。

一时阳台上鸡飞鸟叫,乱成一团。

战斗正酣时,麦子拿着菜进屋了。麦子一声喝,谁敢动俺那鸡!

父子俩狼狈不堪地从阳台上站起身。

麦子说,趁俺不在,你们就想欺负俺那鸡。俺那鸡还小,你们比日本鬼子还日本鬼子,当年鬼子进村还知道找大鸡吃哩!你们就馋得等不到它长大,哪天俺把你那八哥也炖了,看你咋说?

正说着,门铃一阵猛响,刨子挂着胳膊一头扑进来。刨子顾不得其他,奔到王满堂跟前急切地说,爷,礼堂塌了……

王满堂猛然想起昨天的新闻,如同一盆凉水浇下来,一句话说不出。刨子说,爷,您得给我拿个主意。

王满堂脑袋里一片嗡嗡声,乱糟糟理不出个头绪。刨子说,爷……我怎么办哪?

王满堂说,老萧活着的时候就跟我打过招呼,说你非出事……我给你打电话让你回来,你说手机没电了。

刨子说那回是真没电了。

王满堂说,我叫了你多少回你都不回来,说忙。现在怎么回来了,现在不是更忙?

刨子……

王满堂说,盖房的把房盖塌了,寒碜!你还有脸往我跟前跑?

麦子问,砸死人了?

刨子点头。

麦子说,这可怎么得了!

王满堂说他师傅家在建筑行干了十几代人,也没出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到刨子这儿,怎么就变成了这!刨子说他知道错了,王满堂说,晚啦!你得进监狱!

王满堂的一句话使得屋里的人一惊。

王满堂说,你姥爷以上十几辈人搞建筑行,那是提着脑袋干。稍不精心,一点疏漏就是满门抄斩的罪。我跟你爸爸干这行那也是实打实,一丝不苟地干。干这行咱得对得起良心。还是那句话,平,平不过水;直,直不过线。任何时候,有人没人,你都得觉得身后头有个人在督着你,你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怠慢。这是什么,这就叫敬业。你懂吗?

刨子说他现在懂了。王满堂说,其实你什么也没懂,小时候我看你聪明,肯学,是个搞建筑的料;可怎么就忽略了你的另一方面?归根结底还是在我……

刨子说人家在调查事故原因,麦子让刨子好好配合人家,把事情搞清楚了。王满堂说问题绝对在刨子,老萧说过,刨子搞的仿古一条街质量差得码子太大。王满堂问,水泥几号?……钢筋几号?……灰浆的比例是多少?……王满堂说,你偷工减料了。

刨子……

王满堂生气地说,畜生!你不是我王家的后代!你给我滚,滚,滚出去!

王满堂气得浑身发抖。门墩对刨子说,跟你比,我是孙子,你比我胆大。

楼下警车响,来了两个公安人员,将刨子拘留了。看着亮闪闪的手铐戴在孙子手上,王满堂心如刀绞。刨子颤颤地叫了一声爷爷,王满堂闭了眼睛,挥了挥手。

刨子走后,王满堂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呆坐着。

门墩走来走去的只有一句话,敢情说逮就逮呀!

王满堂说,你别在我跟前晃了好不好?你让我安静会儿!

过了一会儿。王满堂给坠儿打了个电话,让坠儿来。坠儿来了,王满堂把坠儿叫到卧室里,关上门,将匣子打开,把刨子让自己收藏的票据复印件都拿出来,让坠地帮着查看。王满堂说,你看仔细了,我的眼花了,现代建筑材料有些型号也闹不清,你看看这里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坠儿细细查看。查的结果是刨子用的建材大部分都是次品,是不够标准的建筑材料。王满堂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这是证据,是证据啊!怪不得他让我保存,他心里什么都清楚!

王满堂将匣子紧紧抱在怀里。这个匣子里的内容太重要了。

没过两天,青青带着将要临盆的重身子来到了王满堂家。青青开门见山,张口就提到了票据的事。青青说票据的收藏只有爷爷和她知道,目前对刨子案件的审理,缺的就是证据。这些东西的存在,对刨子是很不利的……青青说这些东西千万不能交出去,这些东西要是到了法律部门的手里,刨子就完了……刨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马上要出生的孩子怎么办……青青说她这几天就要生了,她不能再跑了。让王满堂看在快出世孩子的份上,把那些东西给她。

王满堂说他不能把证据随便交给谁,在这关键的时候,他得自己拿主意。青青一听就给王满堂跪下了。王满堂说,你不要这样,我不会因为你跪就变主意。青青抱住王满堂的腿,哭着说,爷爷,您得救救刨子,您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您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麦子看不过去了说,孩子,起来,有什么事奶奶替你爷答应。

王满堂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和我都做不了主。

青青哭倒在地,王满堂看着青青的重身子,看着青青那肿胀的脚,叹了一口气说,什么儿女啊,整个是冤家对头。

青青趁王满堂一个疏忽,抱起桌上的匣子就走。王满堂说,这孩子怎么这样……跟出门去。

青青抱着匣子来到电梯口,按电扭,电梯迟迟不上,青青转身向楼下跑。王满堂说,你不要跑……

青天青更是奔得快了,没跑几层,一脚踏空,连人带匣子滚下楼去。

一个衣服烂旧、憔悴不堪的老汉找到王家。老汉操着一口陕西话,一看就是远道而来。老汉问这里得是盖礼堂的王刨家。王满堂说就是。老汉拽住门就往里挤,说可把你给找着咧,可找着咧!

门墩使劲把老汉往外推,说这儿不是王刨家,是王刨他爷爷家,王刨家在西城。老汉说他不管什么爷爷不爷爷,是王家就行,他就不走了,他要王家的人给他儿子偿命。王满堂让老汉进来,有话好商量。门墩说不能让进。请神容易送神难,谁知道这老头子要在咱家干什么。王满堂说老头没了儿子够惨的了,不能让他再流落街头,那样我们成什么人了。门墩还是不让进。王满堂说,这个家我死了以后才能轮上你主事,靠边去。

门墩说要是这样,出了事他概不负责。王满堂说,什么时候要你负过责?!

老汉就进来了、农村人,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一味地掉眼泪。王满堂心里老大不忍,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的吃的都拿出来给老汉吃,又是茶水又是橘汁,堆了一桌子。老汉说,我来难道就是为了吃吗?

王满堂说,已然这样了,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老汉说,你难受,你难受个啥?我屋里还有瞎眼的老伴,还有吃奶的碎娃哩!我的人就这么咯噔一下没咧,你这是把我屋的房梁给拆了,你叫我屋这一家人咋活哩嘛……

王满堂说,兄弟,公司赔你多少我不管,我把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积蓄都给你。

老汉说,我们难道就是为这几个钱吗?

王满堂说,你说怎么办,要不把我这个儿子赔给你……

老汉望了一眼横眉立目的门墩,吓得一哆嗦,只说是儿子死得惨……

王满堂说,兄弟,以后你家里的事,就是我家里的事,我和我的几个孩子全包了。

老汉说,你当这是城里跟乡下帮穷结对子哩,我跟谁结对子也不能跟你结,跟你结对子我堵心一辈子。

王满堂说,往后,我就是你的老哥,我的几个孩子就是你的孩子。

老汉说,好哩嘛,你还有几个,我就一个,还让你们给害死咧。我今天就不走,我跟你们要儿子!我不要你的儿子,我也不要钱,我要钱做啥?我要钱做啥!

王满堂说,是我对孩子管教不严,现在,这家里没有别人,你,你就把我美美儿打一顿,解解你的气,我这心里头也好受些。

老汉说,我打你,我打你有啥用哩?你看你这屋,阔气的,沙发咧,彩电咧,笼子里还养了只败兴的老鸹。我屋里穷得当当儿的,我屋五口人,三个碗。吃饭都得轮着;五个人,三床被,我儿出来打工还拿了一床。我靠的就是这个儿,还殁了,你让我们老两口靠谁哩嘛!

老汉越说越伤心,王满堂无言相慰。

柱子抱着匣子进来了。王满堂问青青怎么样,柱子说大人保住了,孩子……没救活。王满堂说,怪我,我不该追她……她男人在拘留所里,我……

老汉说,咋?娃死咧?

王满堂说死了,那个肇事人的娃死了。老汉说,死得好,这才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王满堂们都不语,老汉似觉不妥说,不对嘛,大人有罪娃没有罪嘛,小小个碎娃可怜得很哩!善良的山村老汉对早逝的娃娃充满了惋惜说,这事难缠得很,我们那达穷,但是我们那达的人懂理。我们的人死了,但是我们绝不会胡搅蛮缠。我们就是要弄个明白,为啥这楼会塌?我们要跟你们要个说法,我们的人不能白死。

王满堂说,兄弟,在这件事上,我绝不偏袒我的孙子。柱子,你领你叔先住下,把你叔安顿好。

柱子将匣子交给王满堂。柱子说,爸,这里面的东西我都看了,给您吧,由您处理。

刨子的案子很快有了结局,王满堂和麦子在看电视里播放的新闻:

……关于礼堂坍塌事故,经调查是建筑商使用不符合规定的建筑材料所致,其中主要责任者王刨因犯重大责任事故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建筑质量问题不容忽视,这要求建筑部门引起重视,严格制定出一套有效的规章制度,把好各项关口,杜绝各种漏洞,谨防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机……

画面上的包子已经被剃了光头,旁听席上坐着柱子夫妇和表情严峻的陕西老汉。

空气很是沉闷,王满堂将电视关上。慢慢走进卧室,躺下了。仿佛一下他老了很多。

麦子说王满堂不该把那个匣子交出去。王家折了一个孙子已经让媳妇够难受的了,现在又把她男人往绝路上推。王满堂说不是绝路,这是一条生路。

麦子说,你往后咋见孙媳妇呢?

王满堂说,我不知道。

刘婶与周大夫已经登过记了,连结婚大照片也由套儿给制作出来了。一刘婶和周大夫夹着大照片往家走,正碰见戴着墨镜的门墩携着一个穿靴子、着皮超短裙的女友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刘婶看门墩手里的旅行兜,问他是不是又上内蒙古去贩马。门墩说他不去贩马,他去拍电视剧。刘婶问怎么不写电视剧了,门墩说演电视比写电视挣得多,还轻松,不用翻腾汉语拼音。周大夫不相信门墩这样的能演戏。门墩说导演说他长得像蒙古人,试了回镜头,没人能比,当下就说定了。刘婶奇怪门墩这五模样,导演会看上。门墩说越丑越有人爱,现在是丑星大红大紫的年代,小白脸吃不开了。

周大夫说,但愿你能成个角儿。

门墩说。您(贝青)好吧。我长了这么大,到今天才找准人生坐标,原来我最适合的职业是演员。

周大夫说,或许。

刘婶问门墩,他爸没再说上新马泰的事,门墩说他爸把票退了,把钱给了死者家属。现在他爸蔫了,什么心劲也没有了。刘婶说真大义灭亲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门墩和超短裙钻进了出租车,刘婶和周大夫也回来了。他们将婚纱大照挂在墙上,像看新奇一样地看他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人摩登而陌生,似在水中似在烟里,幸福而温馨。刘婶认真地欣赏着手持鲜花、长裙拽地的自己,难以相信自己在漫长的一生中竟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时候。刘婶说,让人这么一化妆,我还不显老,看上去顶多四十岁。

周大夫说,你要真四十就好了,现在让你从四十岁再重新活你干不干?

刘婶说,我四十多的时候正干什么呢?那是哪年来着?那是困难时期,“文革”前夕,一九六二年。算了吧,我宁愿现在这样。

周大夫说,谁都愿意过好日子。

周大夫和刘婶商量也把去新马泰的票退了,损失虽然不少,但明年找机会跟王满堂们一块儿去似乎更好。

建筑博物馆落成了。开馆前夕,王满堂作为特邀顾问到博物馆作最后巡视。灯盏胡同九号的邻居们当然要同行,大家都想看看在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地界盖起来一座什么样的殿堂。毕竟,那座殿堂的根和他们生活过的根是建立在同一块吉土之上的,是重叠也是延续……

早早的,王满堂就带着斧子单独走了。斧子问上哪儿,王满堂说上火神庙。斧子问看火神庙干吗?王满堂说火神庙是他出师以后干的第一个活儿,店虽然小,但是活干得地道、漂亮,悬山顶,海棠滴水瓦,江米汁和灰抹墙……不能不看。

出租车司机问火神庙是不是在复兴路西边小街上,王满堂说那是真武庙。司机说他还真不知道火神庙在哪儿,王满堂说十条豁口路北第一个胡同一百米。

十条豁口路北第一个胡同一百米,汽车停在一座大厦前。

哪儿有什么火神庙,过来过去的人流显示出了这里的忙碌和重要,没有庙的踪迹也看不到什么海棠滴水瓦……

王满堂说变了。

司机说,早变了,这座大厦盖起来有十几年了。

……东直门。

司机说,老爷子,东直门也是您盖的吗?

王满堂说。是我祖先盖的,我修过。

东直门立交桥车水马龙,上上下下的车与人让人眼花缭乱。斧子问他爷爷,原先的城门楼子立在哪儿?王满堂说在那儿——

王满堂指处,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

汽车在德胜门前停下,在故宫角楼前停下,新华门、前门、成王府、集福寺,后来,来到人大会堂前。

大会堂巍然屹立,五星红旗在蓝天下高高飘扬。

司机说,老爷子,您对咱们北京有功啊!

王满堂说,北京就是我,我就是北京。

斧子说爷爷这话说的对。人跟建筑融为一体了,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

司机问还上哪儿?王满堂说,灯盏胡同,中国古代建筑博物馆。

汽车围着一座宏伟大厦转了几个圈。司机称赞大楼漂亮,有气派。王满堂说这是二闺女设计的。

爷儿俩下了车。斧子几步跑上博物馆台阶,指着一块地方说,爷爷。咱们家的北屋当初是在这儿吧?那个位置应该是枣树……

王满堂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斧子说岂止一辈子,几辈子也忘不了。

博物馆里,灯盏胡同的街坊都来了。大家都说对这座大宫殿没有陌生感,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对脚底下这块地方太熟悉啦。房子变了,地气没变,还直通着九号人的心。谁都能在这儿找到当年留在这儿的感觉,留在这里的一个个梦……

博物馆的干部很郑重地向王满堂颁发了收藏证书:今收到皇帝宫苑建筑师赵氏家族传人王满堂先生捐赠祖传文物,明代永乐年水平校正仪一件……清代光绪年砖雕一组,以上文物由我馆珍藏。特此证明,并予以表彰。古代建筑博物馆,一九九九年八月。

王满堂说,这些东西,比我自己收着好。搁博物馆能让大伙都看看,看看我们老祖宗是用什么工具,怎么干活的。可惜的是那个丢失了的吊线玉坠,横平竖直,缺一不可,现在只有横平,未免遗憾。

干部说馆里已经根据王国兰同志提供的图样复制了一个,与水鸭子一并展出。王满堂说复制终归是复制,总是遗憾。套儿说王满堂是个完美主义者,残缺有残缺的魅力,是种大境界。王满堂说搞建筑的从来都追求一种完美,活要干得完美,人要活得完美,世界才会完美。

王满堂给西山老年公寓设计的草图,也作为展品展出了。坠儿说宋朝人根据熟练的工匠经验总结出了中国建筑《营造法式》一本书,父亲的设计图很有代表性,通过这个图可以让大家了解在西洋建筑学没进入我国建筑领域之前,我们的工匠们是怎么用图的。

周大夫说,王满堂的图怕是中国九十年代建筑设计图的独一份了。

门墩说,你们干脆把我爸爸弄去展览得了。他集水鸭子。砖雕之大成,还会画老式营造图,难得的很哪!

王满堂说,难得的是坠儿,是斧子,是下一代……

在建筑博物馆前,灯盏胡同九号的全体人员站好,套儿按下快门。

一张大《全家福》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