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守宫砂

欧阳静茹>>守宫砂

第七章

男人很多时候挺像孩子的,特别是在家里的时候,如果哄得好,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当然不是说你要像家长一样左手拿糖果右手拿棍子,一棍子抽过去又给他一糖果就好了,惹急了他不暴扁你一顿才怪呢,而是,你在他心里不小心抽了他一棍子,你得在嘴里或行动上给他一糖果哄哄。

看到张福荣不开心,我知道这确实是我的错,他理都不理我把钱拿出去大半夜才回来时,我跟个童养媳似的温顺地帮他端了一碗莲子汤上来,又故意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看他好像脸色稍松了一点,我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你啊,我肯定休了刘媛媛,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他不作声,低头喝莲子汤,我又低声低气地腻在他旁边说:对不起嘛,我错了嘛,要不你罚我吧。

“知道错了?是想罚你。”他恶声恶气地说。

“好吧你罚吧,”我装出一副更可怜的样子,“你去跪衣板好了。”

什么?你错了我跪搓衣板?

“当然,如果小的有错,肯定是大哥教导无方,你是家里的老大,你不跪我跪吗?”我装作疑惑地说,但随即显得更可怜地说,“不过既然你是家里的老大,你要小的我跪我也不得不跪。”

他看我这样赖皮,终于转过脸色来了,说道:丫头,以后做事小心点。

他叫我丫头我就知道他开始不生我的气了,一般情况下如果他生气不是连名带姓地叫我刘媛媛,就是重声重气地叫我“媛——媛”,他一不生气我就得寸进尺:老公,我想吃三文鱼。

他装作生气恶狠狠地看我一眼,然后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说:明天我下班了回来接你一起去日本料理店吃。

我抱住他啃了一口,叫道:耶,老公万岁!

然而,第二天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和张福荣一起去吃日本料理,还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我突然接到邓家庆的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到了菩堤市,公司帮他订在菩堤大酒店的房间,好久没见我,很想见我一下。

放下电话我非常矛盾,虽然我对张福荣不是那种要生要死的爱情,但是我们还是互相吸引而且有比较深的感情的,尽管我用的假身份和他结婚,事实上我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会想到自己做一些什么事会影响到他做什么事会对他不好,但是邓家庆对我的诱惑更大,如果跟了他,五百万应该是有希望的,可是?到底是现在的快乐重要?还是那个诺言重要?我有些难以取舍。

如果可以,我非常希望,我完全的没有从前,甚至,哪怕我没有用假身份证和张福荣结婚,我都不会如此难过和充满愧疚感,张福荣是一个好男人,他实在要有一个单纯而美丽的女孩子来陪他一生,而我是什么?一个超级骗子,除了肉体是真的,没有一样是真实的,哦,不,不!连肉体都不是真的,因为那可耻的处女膜!但是邓家庆不一样,他经历非常多的事情,最起码在他面前我的身份是真实的,而且他也无所谓我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或即将得到什么,我挣扎了一个下午,终于还是打电话给张福荣,骗他说我有一个供书商要和我谈点事情,然后打的到了菩堤大酒店。

我经常在想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就算你的理想你的梦想达到又怎么样呢?百年之后谁不是尘土一抔?多年之后谁不是被人忘记个一干二净?这个世界创造丰功伟业和出类拔萃的天才毕竟是少之又有,如此说来,你多活个三五十年,或是这一辈子多赚个几百万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只是,人生还是要给自己一点动力和希望吧,总还是要做一个守信的人吧?就算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地活着,就算所有人都没有目标的往前走,总还得要证明一下自己吧,就算那些证明是徒劳的或是没有意义的。

我其实是个挺矛盾的人,有时候情绪来了真是不可一世神气的不得了,好像全世界的花儿是为我开的,满天的星星是为我闪烁的,整个城市就是为了我的存在而设计的,甚至觉得这全世界的男女老少都是老天捏来做我的道具成为我的背景和烘托的;可是情绪不对时,我又自卑得没法形容,想到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什么都没个着落,东漂西荡地,整天顶着假身份证到处招摇撞骗,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以前在深圳上班时有个同事老打击我这种神经质的人,说:你要是觉得自己不得了时就想想比尔·盖茨,要不就想想奥黛丽国·赫本,或者是想想居里夫人;如果你觉得你活得想撞墙时,就想想非洲难民,或者是挥汗如雨的民工,甚至可以想想随处可见的残疾人。

我现在情绪很不对路,我得想想非洲难民,我打定注意想像非洲难民的时候,小不点从右边的方向撞进我眼帘了,她挽着一个男人从菩堤大酒店门口过路,当然也看到我正准备进入酒店的脚步,我想装作不认识她,但还是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看起来老了很多。

这人一上了年纪啊,做啥事也不得劲,好在邓家庆不怎么看那个啥啥台的补钙广告,不然要是补得跟广告里的老头老太太一样精壮抖擞的,那得真把我烦死了。我以前好像提过,邓家庆对床上事本就没什么大兴趣,看到我时抱着我亲了亲,见我有些抗拒,马上识趣地放开,问我在这边过得怎么样?怎么一直没跟他联系?而且一到晚上手机就关机,我闭着眼可着劲儿地编,什么晚上反正也很少人找我呀就在家看书呀;因为觉得他不怎么重视我呀所以就不主动联系他呀;什么生意不是很好也懒得打扰人家啊。邓家庆很认真地听,完了说:要不你还是跟我回深圳吧,我那边有一个朋友投资了一个不小的健身中心,需要一个人帮忙打理。

我一听就不乐意,别人开的健身中心,投资都是有定数的,收益肯定也摸了个大概,我这去做个经理或是什么管理的,哪能自己捞到多少好处啊?立马就否决了,我说没兴趣,要开就自己开一个健身中心,别人的我不干。

他马上说:那好吧,你把这边结束了吧,我等你把事情处理好了跟我一起走。

“你不是发疯吧?我可没说我要离开这城市,就算真要离开这城市,也不可能甩手就走啊,书店要盘出去得花时间吧?还要和人家谈价格搞转让什么的。”我睁大眼说。

“有什么难的?在报纸上登个转让启事,要关门就关门,要是不愿意就像以前你离开菩堤市一样把店交给店员打理,有人要盘店了再飞回来处理,很简单的事啊。”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一下子就想到张福荣了,真要那样我还是舍不得,张福荣能给我安定而自在的生活,而且我知道他非常在乎我,邓家庆我也能体会到他在乎我,但那是一种质的不同,怎么说呢!张福荣是把他的声誉和生命与我联系起来的,但是邓家庆最多只会把他身上的附属物比如金钱或社会虚荣跟我联系起来,我很快就回答说:家庆,我暂时还没离开菩堤市的打算,而且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除非我把这书店搞得有声有色了,我才会满足地离开,就这样子,我不会撒手的。

邓家庆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那好吧,看这破书店你能撑到什么时候,这样吧,你也不用太操心了,以后我每月打一万块钱到你账上,但是你得答应我每个月抽时间回深圳一次,说实话,我挺想你的。

我心里偷笑了一下,开始扒拉算盘,一个月一万,一年十二万,三年多时间近四十万,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距那五百万还是太遥远了,而且万一让张福荣发现他,或是让他发现张福荣岂不是断了财路?先不管了,把握眼前再说,我说:好,我答应你。

那天晚上我趁邓家庆进洗手间的时候小声打了个电话后把手机给关了,然后陪了邓家庆一个晚上,胡编乱造了一些在菩堤市的生活细节,又东扯西拉了一些书店里发生的事情,当然,重点是要证明我需要他,我重视他,我在乎他,聊着聊着不知怎么回事邓家庆又有了些兴致,想做那事,可是我却毫无感觉,一想到张福荣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我找借口说我大姨妈来了,邓家应吻了我几下,见我反应不热烈,就罢手了,我觉得心里有了一些安慰,毕竟没和邓家庆幸做爱,我想我没有对不起张福荣,虽然我和他整晚同睡在一张床上。

张福荣黑着脸不理我,我也不理他,我对付即将发怒的男人的杀手锏是一个字:静,以静制动,沉默是金,而且每次都颇有成效。

但是通常在如此情况下,我会暗暗做一些铺垫工作的,比如我知道张福荣心里现在很不痛快,但又因为男人的虚荣心不会主动问出来,我就不动声色地表现出我温柔和细心的一面,让他觉察到我的好来。我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跑到超级市场买了菜,亲自煲了一锅我千年难遇的好心情时才会煲的排骨乌鸡汤,他黑着脸时我装作没看见,脸色表现得比他更冷漠,更决绝,吃了饭后他收拾碗筷,我气呼呼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一样抢过来把碗洗了,筷子和碗撞得响翻了天,然后冲凉,穿上睡衣后也不理他跑到床上睡觉。

他见我这样,终于憋不住了,很冷的样子说:以后不回家打个电话回来,免得我担心你。

我说:你终于记得关心起我来了?我还以为我死在外面也没人理呢!

我这样一说他紧张起来,坐到我身边来问道:怎么啦?

我故意很委屈地样子说:昨晚上和林小美去见那个供货商,饭桌上那人一直给我很优惠的条件,我求货心切,就跟他多喝了几杯,喝到后来那人有些醉了,想非礼我和小美,被我和小美从饭店的包房轰了出去,后来我越想越委屈,想你是市长秘书,什么事都不能连累你,有什么生意上的事也不敢讨教你,怕有什么嫌疑,又和小美多喝了一些酒,然后醉了,小美看我样子难看,又很晚了,便把我带到她家里去住了一晚上了。

张福荣听到这里反而愧疚起来,说道:媛媛,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不敢过多地插手你书店的事,不然别人会有闲话的,我也知道你一直都默默支持我的工作,从来不在我工作上对我指手划脚,你所做的一切我都心里有数,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你放心吧,我以后会对你更好,对了,以后有类似的事发生,你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老公啊!你受委屈的时候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啊是不是?更不能一晚上不回家,你可知道昨晚上我没睡觉吗?真担心你会出什么事情,你在这边又无亲无故的。

我起身依着他亲了亲他的唇,然后翻身睡下,好像很累的样子,他帮我拢好被子在我颈后亲了亲,然后小心地走到客厅去看电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流了泪,为我在他面前越来越多的谎言。

我快乐吗?我幸福吗?为什么在张福荣面前我越来越容易撒谎却越来越容易内疚?为什么他对我越来越好我却越来越不安心?我这样做错了吗?就算错是哪一步错呢?在我所做的选择所走的哪一步路不是我精心挑选认真踩下去的?又有哪一个人能告诉我我该懂得怎么放弃怎么样选择?又有谁能指点我我该走哪一条路将来才会永不后悔?

二十八岁!怎么样的一个日子?!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害怕多么让人期待的日子!这个世界真TMD……我累了,要睡了……

其实,噩梦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眷顾我了。

菩堤大酒店门口看到小不点后,我当时并没在意,过个半个多月时间,有一天突然接到小不点的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有事请我帮忙,我哪有时间和这种人敷衍啊?况且,我真的不想隐瞒我还有些讨厌她,便随便找个借口说我现在忙着,有什么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小不点声音软中带硬地说:媛媛,我看你还是过来一趟吧,有话当面说的比较好。

我不耐烦了,说道:小不点,你到底有什么事就说吧,不说我挂了。

“噢,也没什么事,就是最近生意不大好,你也知道,我现在都二十九岁了,很难和那些小女孩们竞争,但是又想在这个城市活下去,所以想问你借一点钱,我在这边没有别的朋友了,只有你一个真正的朋友。”她好像挺可怜地说,把“只有你一个真正的朋友”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嗤之以鼻,太可笑了,帮人倒是帮出鬼来了,我冷冷地说:小不点,如果你确实有事需要钱我会帮你的,比如说上次你被人群殴(这个时候我也顾不得面子了,反正像她这样的人也不知好歹)住院,我不是没有二话地帮你吗?现在你已经出来了,又在这个城市混了这么久,我不相信你连饭都没得吃。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想想挺郁闷的,这种人渣,去死吧!我嘴里刚骂出一句,电话又响了,小不点还是那种软软的声音,但明显透着杀气:“媛媛,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冷酷了?”

哦?我冷笑了一下,“我什么时候很温柔吗?”

“我确实需要钱,也只有你能帮到我,如果你不帮我,也别怪我不帮你,我只好向张福荣实话实说你在菩堤大酒店的事了。”她的声音里越来越冷越来越生硬。

我一下子羞红了脸,一口气没提上差点咽死,真是个垃圾,人渣,变态!我心里暗暗骂道,嘴里强硬地说:随便你啊,你想告诉张福荣就告吧。

说完我挂了电话,我这人一生最痛恨别人要挟我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哪怕鱼死网破也不会低头。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还是小不点,我让它响了很久才接听,不说话,小不点语气软了下来,说道:媛媛,不好意思,我真的是太急,真的需要你的帮忙,不多,也就一万块钱,我真的有急用啊!

我听着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劲,好像哭了起来,想到认识她的那段时间,她也是个挺有个性的女孩子,如果不是碰到什么实在过不去的事应该不会这样子的,心也软了,就问她:你在哪里?

“在华子街这边,要不我在这条街的湘菜馆等你吧?”她说。

我答应了她,跑到银行取了一万块钱,想想就来气,凭什么呀?我既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有事就找到我头上,但是,谁叫自己不检点呢?就算不检点谁又叫自己不小心呢?认了吧。

没化妆的小不点很憔悴,眼圈黑得跟熊猫它奶奶有得一比,头发长出来了一点,一种现在女孩子正流行的红色绒线帽戴在头上,隐隐露出长了的头发来,看到我她笑了一下,很凄凉的样子,我笑不出来,无论出于什么理由要胁我,我都感到厌恶。

“媛媛,不好意思……”她嚅嚅地。

“别说了,”我掩饰不了我的鄙视眼神,打断她的话,“无论什么理由什么借口都不要说,我也不想听,小不点,这里是一万块钱,我送给你了,希望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识。”

我把一沓钱“啪”地扔到她面前,连坐也没坐一下,转身抬头挺胸地走了,真像自己是一个出道良久的大姐大,那种感觉真叫一个爽啊!

不知道为啥,我越来越没有耐心看书看碟看电影了,以前在学校时一听说有电影看,那个高兴啊!现在一百场美国大片也换不来那种感觉,甭说电影电视,就算是在路上看到死人,我也就撇撇嘴毫不犹豫地走过去了。张福荣那天心血来潮,硬要我陪他去看电影,说是新来了一个美国大片,我打击他:怎么还没长大啊?有这闲工夫睡睡觉长点肉多好啊?

这应该是衰老的一个明显迹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能坐着做的事我绝不会站着做;

能搭的士去办的事我绝不会挤公车;能用钱解决的事我绝不会求人情;能留到明天处理的事我绝不今天费脑子。头一天我拒绝张福荣看电影,第二天不知道自己哪跟筋搭错了,突然很想自己煮火锅吃,缠着张福荣陪我去超级市场买火锅料和佐料,他被我吵得没法子,只好点头答应,超级市场不远,走十分钟就到,走路上,我要牵他的手,他躲我,他越躲我我就越要跟他亲昵,他这人就这样,在家里多亲热多恶心人的动作都做得出来多让人脸红的话都说得出来,但在外面,总要假模假样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说是:要时刻保持一个国家公务员的高大全形像。那天我心情又特好,他甩开我的手我又挽上他,他甩开我的手我再一次挽上他,他俯在我耳边说:丫头,别闹了,回去看我收拾你。我假装恶狠狠地掐了他一爪子,放过了他。

也就在那时候,我看到在我不远处站着等车的小不点,在这个地方看到她,估计是陪这边哪个小区的客人过夜来着,超短裙,夸张的红色假发,显然她早就看到我了,也看到张福荣附在我耳边说话、我亲昵地掐他的情景,当我的眼神碰到她的时候,她突然变得有些惊慌了,旋即,我看到她眼中的一丝冰冷残酷,我突然感到很害怕,她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

我的直觉果然没错,还不出三天,小不点又给我打电话了,这一次一开口要两万,我听到她说出“再借两万”的话就砰地把手机挂了,关机。

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我愤愤不平地想,人可以做很多提不上台面的事,但不能言而无信啊!关机了半天我都还是满脑子的愤怒和焦躁,但是……如果,如果小不点真的告诉张福荣我那晚在酒店的事,我该怎么办?

我要跟张福荣说谎?他肯定不信,因为我说过那晚我是和林小美在一起的,真的跟他分手吗?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他是一个正直而有责任心的好男人,如果不是他在感情上比较单纯,不是很在乎我,作为一个市长秘书,他是不可能跟一个来路不明的我结婚的,以他的条件,想找与他门当户对又才貌过人的女孩子真是太容易了,可是他没有怨言地选择了我,自从和我在一起后,除非必要的应酬,他很少晚归家,也从不拿工作上的烦恼和累来做借口向我邀功请赏,一旦知道了我和他在婚后与别的男人在大酒店留宿,知道了一直在他眼中单纯而可怜的我是个荡妇加女骗子,他会怎么样?

我真的不敢想像这样的局面,我也害怕真的有那么一天的到来,虽然我嘴里很强硬对小不点的要胁好像很不在乎,但那只是我谈判的法码而已,我害怕!我很害怕这一切有揭穿的一天,不知不觉地,我又打开了手机。

但是小不点一直没有打电话来,我只好等着张福荣看我原形毕露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