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90年代初
��“沙沙沙”的扫帚声,惊醒了栖居在大椿树上的两只花喜鹊。甜甜的鹊音,把暖融融的太阳,从东方的云彩堆里唤了出来。照往日习惯,碾子挑满水缸后,又把小院的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碾子!碾子……”母亲在小厨房里叫道。
��母亲守寡苦熬十几年,拉扯一个闺女两个儿,背上连颗黑星儿都没有,全村人有口皆碑,无不敬仰。如今大儿碾子三十露头儿,二儿石磙已满二十六,闺女花妞十五岁。要说儿女们都长大成人了,母亲也该省省心了。其实不然,过去母亲是愁家里穷儿女们难养,待儿们长大成人了,母亲接着愁家里穷寻不下儿媳妇,眼看着两个儿子都过了成家的年龄,订婚的事儿还都八字没有一撇。为了省下点儿学费,母亲跟花妞商量好了,让刚考入莲池中学的花妞休学。碾子和石磙听说后坚决不干。碾子说:“我任凭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耽误花妞的前程。”石磙说:“我的态度跟大哥的一样,想想啊,花妞考了个全莲池镇第一,若辍学不上会后悔一辈子的。”母亲拗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只好勒紧腰带让花妞继续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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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小厨房与堂屋毗邻,有几股炊烟儿,从里边丝丝缕缕地冒出。碾子放下扫帚,勾头钻了进去。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忽忽闪闪地映红着母亲的脸。她瞥了瞥莽梁般壮实的儿子,嘴角堆起了少见的笑纹说:“花妞下恩公河了。”
��碾子说:“花妞这么早下河干啥去了?”
��母亲说:“给你洗衣裳去了。”
��碾子说:“洗啥洗?不用洗嘛。”
��母亲说:“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做不起新的,随身衣裳也要图个干净吉利。你去接花妞回来,吃过饭她还得去万利来交泥玩儿哩。”
��花妞慧心灵性,捏一手精致漂亮的泥玩儿。村里的老辈人,包括桩子伯,都说花妞是当年的盛女现世,要不花妞的长相、腔调及走路的仪态都与盛女相似?更让人惊叹的是盛女作为当年的泥玩儿圣手,有栩栩如生的泥玩儿精品“圣物八件套”传世,而花妞手下的“圣物八件套”亦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有人将出自她俩之手的精品“圣物八件套”摆放一起,竟逼真逼像,难分伯仲。花妞去莲池中学报到的当天,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头儿便慕名找到花妞,提出把花妞的学费、书费、生活费包下来,条件是花妞每周给他捏制五副“圣物八件套”。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吗,花妞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了。白胖老头儿掏出早拟好的协议书让花妞签字时,花妞才知道这老头就是万福祥的儿子,当年的小面瓜。如今的老面瓜,现在仍经营着“万利来杂货铺”,这在莲池镇很有些口碑。
��万利来守店铺的小伙儿张生,短胳膊短腿,粗脖颈撑颗小脑袋,是男人中的丑类。开始张生见花妞还不敢造次,花妞交货张生收货,张生打条儿花妞接条儿,程序简单且平和。
��后来,花妞感觉到了张生眼里的异样,目光直直的,还泛着绿绿的光。这天,张生给花妞打条儿时,竟多出一张纸条儿,上面落着三个字“我爱你”。惹得花妞陡然火起,指着鼻子骂张生流氓,并撕了条子,摔碎了五副“圣物八件套”,声言从此与万利来绝交。老面瓜慌忙出面调停,赔情话说得车载船装,花妞才表示不绝交也可以,但必须开除张生。花妞态度强硬,老面瓜别无选择,只好打发了张生。
��张华就是这当儿来找花妞的。张华说:“你是恩公祠的花妞吧?”花妞点点头说:“可我不认识你呀。”张华说:“你一手好泥活儿,光我就放着你大中小三副‘圣物八件套’。”这一下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花妞说:“大姐你是谁?你找我有事儿?”张华说:“我是张店的张华,想跟你说件事儿。”
��张华把花妞带到莲池西头的煤厂,指了指煤车上一个正挥锹卸煤的小伙说:“这人你认出是谁了吗?”花妞顺着张华的手势望去,这小伙被煤灰涂得鼻眼不分,像是刚从煤窝里出来,成了地道的“煤黑子”。花妞摇摇头说:“不认识,再说我认识他干吗呢?”张华说:“此人是张生,我是他姐,你砸了他的饭碗,你害苦了他。”花妞说:“张生是流氓,砸他的饭碗,是他自作自受。”张华说:“张生虽然长得丑些,可心地善良。”花妞一脸冷笑道:“善良?我才十五岁他就敢给我塞纸条儿,这叫善良?天底下有这号善良?”张华说:“张生是个泥玩儿迷,迷你的‘圣物八件套’,迷你所有的泥玩儿,他睡觉都搂着你的‘圣物八件套’,已经成习惯了,说不搂着‘圣物八件套’睡不着。”
��花妞“扑哧”一声笑了。张华说:“花妞妹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生是真的爱你呀,你可以不接受他的爱,可他爱你是他的权利,他有这个权利……”花妞伸手捂住耳朵说:“你不要再说了,我恶心。”张华说:“花妞妹妹,捏一手好泥玩儿的人心地都好,否则不会有一手好泥玩儿,这个我知道。”花妞说:“我还得上课哩,我该走了。”张华拉住她说:“花妞妹妹,我求你帮个忙。”花妞说:“你不是让我答应你弟的吧,你要是这打算干脆别张嘴。”张华摇摇头说:“这种事儿讲的是缘分,强扭的瓜不甜。”花妞说:“既然这样,你说你想让我做什么。”张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想让你给老面瓜说说,还让张生到万利来做。”花妞断然摇头说:“不行,我不能看见他,看见他我恶心。”
��后来,花妞改变了主意,原因是张华姐弟俩的故事感动了她。张华为要一万元的彩礼给患绝症的母亲看病,自作主张与邻村的副村长订了婚。张生清楚姐姐非常讨厌这位副村长,如何能让姐姐委屈一生?刚拿到莲花一高入学通知书的张生,背着家人,给老面瓜写下“卖身契”:十年工钱一万元,老面瓜提前支付。拿到钱后,张生去邻村把姐姐的婚事退了,之后,他名义上说是去莲花一高上学,其实是去了万利来,等家人明白事情的真相时,一切已成定局。
��早晨的恩公河,飘荡着乳白乳白的雾气,这雾气很重很浓,挥掸不开,伸手便是一把水珠儿。碾子远远地就能听到哗哗的洗衣声,走近了才见花妞一身水湿地蹲站在河边儿的浅水处,正使劲儿地揉搓着他那件宽大的粗布衬衫。
��去年中秋的时候,母亲的头发说白就白了,就像是在理发店染成的。乡亲们都明白,母亲的头发是愁儿媳妇愁白的。听到老妈妈整宿整宿的叹息声,碾子伤心,石磙伤心,花妞伤心。三人伤心到了一块,可又苦苦没有办法。那天石磙说:“哥,我要是个女的该有多好。”碾子纳闷说:“有啥好?”石磙说:“给你换个老婆,不也省了妈的一块心病?”碾子苦笑着摇摇头。
��兄弟俩不经意的对话,让一边摆治泥玩儿的花妞听到了。花妞也就动了心思,当着家人的面脸上乐滋滋的,一人独处时立马就变得木木的。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到底瞒不过妈的眼睛。妈问:“生病了吗,花妞?”花妞笑着摇摇头说:“我能吃能喝的会有什么病。”
��这
天花妞只身来张店找张华,见面就说:“华姐,我家遇到难处了,你得帮帮我。”张华说:“有啥事儿你说吧,我会尽全力的。”花妞红了眼圈儿说:“只有您能成全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
��张华被花妞的情绪感染了,也红着眼圈儿说:“这样的话,我更会尽全力帮你。”花妞说:“华姐我不会让你白帮忙的,我愿意跟张生订婚。”张华大惊道:“这是真的吗,花妞妹妹?你不是在骗我吧花妞妹妹?”花妞轻轻摇摇头说:“我是认真的华姐,我从来都不会骗人。”张华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喜事撞昏了,她连声说:“这下你可帮我的大忙了,你可帮我们全家的大忙了,你想啊花妞妹妹,且不说张店是全县出了名的贫困村,没有哪村的姑娘愿意嫁过来。就张生的自然条件也很困难啊,你想啊花妞妹妹,张生为我自卖自身给万利来。他要是一辈子打光棍,我这个做姐的会心安吗?会抱愧一辈子的。”
��花妞说:“恩公祠与张店都是贫困村,我们两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也都遇到了一样的难处。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华姐,我想让你做我的大嫂。”张华这下愣住了,支吾着说:“可我不认识你大哥呀。”花妞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回生两回熟嘛。”张华笑笑说:“这话倒也是,只要人合适。”花妞从兜里掏出一张全家福说:“你看这就是我大哥何碾子。”张华接过照片认真地端详着。花妞在旁边一路讲解道:“我大哥模样不丑吧,大眼,双眼皮,一米八的个头儿,相貌年龄和华姐你很般配的。”张华眼不离照片,心存疑虑地说:“相貌年龄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花妞说:“论人品论干活儿,我大哥更没得挑儿,老实本分是全村出了名的。除了文化低点儿,没有啥毛病。”张华说:“这样吧花妞妹妹,就凭你的德行我想你大哥也错不到哪儿去,不过我得见见你大哥本人。”花妞兴奋地说:“这当然好了,没有问题!”张华说:“如果都照你说的大差不差的话,这事儿就照你的意思定了。”
��最后,花妞特别关照说:“华姐,我与张生的事儿,你眼下可不能透一点儿风声……”张华一脸警觉地问:“那为啥呢?这不是能捂住盖住的事儿啊。”花妞说:“这会儿不捂不盖会行?我家就我这一个老生闺女,我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呀,家人要是知道我是这么个换亲法儿,还换了个张生那样的,会答应吗?我大哥死都不会干的。”
��张华原本想说我要是和你哥生米做成了熟饭,你要是再反悔不给张生了,那我该咋办呢?可她一看花妞满脸的老实清纯相,话到嘴边就又咽了回去。花妞读懂了张华欲言又止的神情,很干脆地说:“华姐只要你跟我大哥的事儿成了,我活着是你张家的人,死了是你张家的鬼。若你进了我们何家的门我再反悔的话,那何花妞还算人吗?这样吧,你跟我大哥打结婚证时,我跟张生也打结婚证。要是因为年龄政府不给我俩办的话,我也会立下字据的。”张华很是感动地抱住花妞的肩说:“只是苦了你了,花妞妹子。”
��张华与何碾子见面后,还真是两厢情愿,亲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因为与花妞私下有“约”,张华死活不肯要彩礼。张华的家人提出,闺女过门总得有间安身的房子吧。母亲当场咬了牙印儿,新房盖起,张华过门。
��为了这间新房,一家四口齐上阵,碾子一天到晚守候在莲池煤厂,装煤卸煤,整整当了半年的“煤黑子”。石磙拎着杀猪家什,走村串店,几个月不进家门。八亩地里的活儿,母亲一人包圆了,旱浇涝排,披星戴月。花妞除了上学外,每天捏泥玩儿到深夜,指头全肿得透明透亮,像一个个小胡萝卜……
��一大间坐西向东的新房,总算是如期立起来了。
��喜期就选定在大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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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碾子立在距花妞最近的岸边。他发现花妞的头发被雾气和汗水浸泡得湿漉漉的,黏黏地贴在她红彤彤的脸颊上。他心里一紧,嘴上却说:“花妞你这么早下河,不要命了?”
��花妞仰脸莞尔一笑,又勾头加劲儿揉搓。
��碾子蹬掉鞋子,不顾花妞的阻止,踩出一路水响,一把抓着花妞手中的衣裳说:“来,让我自己洗。”
��花妞叫道:“不嘛大哥,你洗不干净嘛。”
��碾子说:“你咋知道我洗不干净?把肥皂给我!”
��花妞躲闪着说:“我不嘛大哥,你使肥皂太费!”
��碾子清楚这条肥皂是未婚妻张华过年时给花妞的礼物,花妞一直没舍得使。他扫一眼花妞说:“不用肥皂,我也能洗干净。”
��花妞赌气道:“你洗不干净,不用肥皂你洗不干净。”
��河堤上传来石磙的笑声:“小抠,不舍得让大哥使肥皂。”
��花妞冲着石磙反击道:“你才是小抠哩二哥。”
��石磙笑道:“谁不知你是咱家的小抠。”
��花妞连声说:“二哥你是大抠!你是咱家的大抠!”
��碾子说:“花妞快上岸,看你二哥车子上带的啥?”
��花妞点点头,踏着一溜水花上岸,发现破得少皮没有毛的车子上,绑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麻袋上边是一只黑油乎乎的帆布包儿。花妞清楚帆布包里边是二哥外出干活儿的工具:几把寒光闪闪的杀刀、剔刀、刮刀、铁钩子之类。她瞄了瞄大麻袋上的斑斑血迹说:“二哥麻袋里是啥东西?”
��石磙照着花妞精巧的鼻子刮了一下说:“都说馋猫鼻子尖,你闻不出来?”
��花妞恍然叫道:“大肉哇,这么多二哥?”
��石磙一脸得意地说:“整整半扇儿猪,七八十斤哩。这回准让你这小馋猫好好解解馋。”
��到家后,母亲打量着半扇儿猪肉,好一阵紧蹙眉头。
��弄得碾子、石磙、花妞在一边直纳闷。
��石磙趁趁摸摸地说:“妈,这肉还行吧?”
��母亲点点头说:“肉是不赖,就是……”
��兄妹三人一齐注视着妈妈。
��母亲叹口气说:“无肉不成席,光猪肉也不成席呀。”
��石磙一脸喜气地说:“煮一大锅肉,来客一人盛一大碗,多来劲儿!”
��花妞补充说:“也要吃顿饺子……”
��母亲说:“咱自家人,包括张店的客人都好说,我愁的是咋应酬海黑头那一拨人。”
��石磙的双手一抱肩膀说:“海黑头算个鸟!”
��“你疯了石磙!”母亲嗔道,“咱恩公祠谁家办红白喜事敢不请海黑头他们的客?咱这鸡蛋可不敢碰石头——”
��“碰碰又咋着?”石磙倔强地昂了昂头,“咱又不欠他们的债!”
��碾子忙拉拉石磙的衣襟说:“听妈的话,石磙。”
��花妞也在一边劝解道:“别再惹妈生气了二哥。”
��石磙瞥了一眼妈妈的怒容,咬着嘴唇把头勾了下去。自他顶撞海黑头之后,妈的脸色便灰灰的,似有大祸将临,每晚面对一张耶稣基督像,长跪不起。惹得石磙添气添堵,恨不得找海黑头拼命。
��母亲见石磙不吱声了,便一言九鼎地决定了这半扇猪肉的分配方案:“留下十斤,其余的换成钱,买些鸡、鸭、鱼、蛋、精致蔬菜回来,整一桌像样的酒席——”
��石磙忍不住打断道:“干什么?”
��母亲说:“请请海黑头他们……”
��石磙哼了一声说:“请海黑头他们?还不如喂狗!”
��“胡扯!”母亲愤怒地扬起手,指着石磙呵斥道,“你还想气我呀石磙?你还想给我扒豁子呀石磙?你还想惹是生非呀石磙?”
��碾子忙用脚轻轻踢了踢石磙。
��石磙张张嘴,欲言又止。
��母亲长吁一口气说:“石磙朝后跟你哥学!把你的脾性好好改改!你说由着性子来有啥好处?胳膊能拧过大腿?”
��石磙无奈,只好低下头,一言不发。
��鸡叫头遍时,母亲就起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开门出来时,天空还缀着眨眼的星星,一弯尖尖的月牙儿流泻着水一样的光,给小院落注满了安谧与宁静。她望了望天空,月牙儿的四周仍围着一个白蒙蒙的大圈圈儿,她心里不由暗暗一沉,天上出风圈了,还是挺大的风圈哩。她随手拢拢飘在额前的几缕乱发,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别变天呀。”
��母亲进屋叫醒了三个儿女,一一分派任务:石磙与几位近门兄弟当“歪脖子”。“歪脖子”是迎娶时的一种礼仪:由或六或四或八或十名棒小伙,随迎亲车去
新娘家,去时抬礼盒,回来抬陪嫁。碾子赶集将半扇猪卖掉大部,换些精致的酒菜。花妞的任务是清扫屋子,贴喜联。
��母亲自己整待客的菜,再抽空剁点儿饺子馅,等张华过门后,晚上一家人乐乐呵呵地吃顿饺子。
��石磙与迎亲的一行人赶到张店村口时,被张生挡住了去路。张生说:“你们是恩公祠的?”
��石磙上前一步点了点头。
��张生说:“请问您尊姓大名?”
��石磙快人快语:“免贵姓何,我叫石磙,请问你为何挡我们的迎亲队伍?”
��张生脸露不屑地说:“我挡的就是你们的迎亲队伍。”
��石磙脸一嗔问:“请问你是谁?”
��张生说:“我叫张生,是张华的弟弟。”
��石磙不由愣了一下。
��张生接着说:“我姐让我通知你们,这个亲不成了。”他说着从腋下拿出一个红布包说:“这是你家给我姐的见面礼,原物退回请过目。”
��石磙不接红布包,耐着性子说:“这媒情大事能是小孩过家家?昨天还讲得好好的。我们人马三七地过来了,你们又变卦了,总得讲个原因,说个理由吧?”
��张生冷冷地说:“我不说理由为的是顾你家的面子!”
��石磙一头雾水地说:“顾我家的面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生一脸冰冷道:“你非逼我说不是?”
��石磙也冷笑一声说:“你今天要不说个清清爽爽恐怕不行吧?”
��张生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这可是你硬逼着我说的,你可别后悔。”
��石磙顿时来了气说:“我后悔什么?我为什么后悔?你家就是赖婚也得有个赖的理由,你说吧。”
��张生说:“我家退婚的理由非常明白,因为你哥何碾子是个地痞流氓——”
��石磙的脸一下子变色了:“你凭什么说我哥是地痞流氓?”
��张生哼一下鼻子说:“凭什么说何碾子是流氓你心里不清楚?”他说着将红布包朝石磙的手里猛地一塞,转身就走。石磙愣在那里,好一阵儿没缓过神儿。张生走出十几步开外,又转过身说:“何碾子已经被抓起来了,快回去想法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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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一阵黑时,碾子就推着自行车上路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的心里如翻倒了蜜糖罐儿,结婚是啥滋味儿呢?今晚就同张华睡一张床,将来生孩子,当爸爸……想想这些事儿,碾子觉得耳根子热乎乎的直发烧。
��在碾子甜甜的思虑中,十几里土路,似乎眨眼工夫就完了。
��这时,天刚大亮,莲池西头的集市,已人头攒动了。碾子选枝树杈,将大半扇猪肉挂上去,还未开张,就来了一胖一瘦两个戴大盖帽儿的,说是镇地税所的,问碾子报没报屠宰税。碾子不清楚还有这么多道道儿,忙分辩说:“俺不屠宰,报啥屠宰税?这肉是办喜事儿买多了,想处理掉一些。”胖大盖帽阴着脸说:“你家有没有人干屠宰?”碾子这下噎住了。瘦大盖帽用手敲着蓝皮文件夹说:“你叫何碾子,何石磙是你弟弟对吧?”碾子忙点了点头。
��有路人停住脚步,投来目光,看稀罕。
��胖大盖帽说:“何石磙非法屠宰达三年之久,漏税抗税不报,已经犯了大法,我们正准备抓他哩,你知道不知道?”碾子这下慌了,忙赔着笑说:“这税咋个报法儿?我报我报。”胖大盖帽笑笑说:“不错,何碾子,你的态度不错。只要先把漏的税补齐了,可以考虑从轻处理……”碾子心想杀个猪能报多少税,十块八块的该报就报,俗话说得好破财免灾嘛,于是连声说:“我报我报。”瘦大盖帽翻着蓝皮文件夹,用电子计算器按了一会儿,之后盯着碾子说:“据我们不完全统计,这三年石磙共非法屠宰六百五十九头生猪,一百二十二头大牲畜,共漏税五千六百四十七元五角。”
��碾子一下子木了,呆了,傻了。
��围观者越来越多。
��这时,万利来杂货铺的张生正好路过这里,他听到有人喊“何碾子”的名字,便停了下来。对姐姐嫁给何碾子,张生一直暗自为姐姐抱屈。姐姐有模有样,绰号“画中人”,还读完了初中一年级,连有职有权的副村长都不放在眼里,咋会一下子跟铁杆农民何碾子敲定了?这晚不如早早不如快快不如急,喜日子就定在今天。如果这页马马虎虎翻过去,姐姐不就成了铁杆农民的老婆,一辈子还能再走出恩公祠吗?昨晚他一宿未睡,打定主意今早回家,再跟姐姐好好谈一次,只要不上迎亲车,反悔还来得及。不承想在这儿碰到了何碾子。
��瘦大盖帽敲打着蓝皮文件夹说:“怎么样何碾子,没有给你们多算吧?”胖大盖帽说:“报吧何碾子,刚才不是说得好好哩吗。”碾子老实巴交,可心里不糊涂,他仍赔着笑说:“两位政府同志,六百五十九头生猪,一百二十二头大牲畜,这数儿还有整有零的,你们都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两项加在一起是多少?七百八十一头,这是多大个量啊,不得开个屠宰场?”
��围观者有人出声嬉笑。
��胖大盖帽阴了脸说:“你咋回事儿啊何碾子,刚才还好好的,咋说不照路可就不照路了?”瘦大盖帽也阴着脸说:“何碾子,你想耍赖不是?”碾子认着死理说:“我兄弟石磙逢年过节,走村串乡,一把刀杀个十头八头,最多也不过三十几头。你们张口就是七八百头,石磙要是有这么大的能耐,我们家恐怕早住上小楼了,我们弟兄俩也不会打这么多年的光棍儿……”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哄然大笑。
��张生隔着人缝盯着碾子,一脸的看不起,心想:就这样一个铁杆农民能当我的姐夫?
��胖大盖帽冷笑一下说:“乍一看你何碾子也像个老实人,谁知讲起赖理也是一套儿一套儿的。你以为你今天能赖过去吗?你以为我们没法子治你吗?现在是依法治税,比你来头儿大得多的,我们还照抓照铐哩,你以为你是谁呀何碾子?”瘦大盖帽拧着眉说:“你说你报不报吧何碾子?”碾子苦笑着说:“五千六百多块,把我们一家四口的骨头全刻成扣子卖,也凑不了这个数儿!”胖大盖帽哼一下鼻子说:“谁不知道你们恩公祠,家家户户都发家致富了。”碾子睁大眼睛说:“你说啥政府?发家致富?我们恩公祠家家都发家致富?”胖大盖帽说:“是啊,你们家家都富得冒油啊。”碾子把手一摊说:“富得冒油?我们瞎子伸指头——指啥哩,谁不知我们恩公祠是全县的贫困村?”胖大盖帽嘿嘿冷笑道:“你们富就富在了贫困村上。你说何碾子,光每年的
扶贫款你分多少?你们家分多少?还不富得冒油?”碾子红着脸打量一下四周,没有认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便憋足了气,一拍胸脯说:“政府我跟你赌个咒儿,政府我跟你赌个咒儿……”胖大盖帽儿不以为然地把手一挥。碾子一字一句地说:“这些年,我家要是见一分扶贫款了,让天上打个响雷叫老龙抓了我……”
��围观者轰然大笑。
��张生更是一脸的瞧不起。
��这时,围观群众的后边,出现了海富民和两位恩公祠的村治安队员。
��瘦大盖帽说:“赌咒儿不灵放屁不疼。我们这会儿没有工夫听你在这儿搞封建迷信,你说今天这税你准备咋办吧?”碾子说:“我上哪儿弄恁多钱去?你们总不能打死和尚要和尚吧?”胖大盖帽青着脸上前一拉碾子的胳臂说:“走!上所里去……”碾子下意识地一甩胳臂,胖大盖帽趔趄着后退一步,竟跌倒在地。胖大盖帽蹲在地上指着碾子嗷嗷大叫着:“打人了呀,何碾子抗税打人了呀……”瘦大盖帽也跟着嗷嗷大叫着:“好哇,何碾子你竟敢抗税打人!好哇何碾子你竟敢抗税打人!”
��这时,两位警察由天而降,不由分说,将碾子铐了。
��海富民挤了过去,分别跟大盖帽和警察握手致谢后,冲着围观的群众说:“我是恩公祠办公室的,听说我们村有人漏税抗税后,村长派我来处理这事儿。这个何碾子嘛是我们村里的赖皮,他与他兄弟何石磙仗着个头儿高力气大,横行乡里,成了村霸,没人敢管哪!”
��碾子对海富民兜头泼来的屎尿防不胜防,骤然急火攻心,嗓门眼儿像堵了一团棉花,嘴巴干张,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富民接着说:“老天爷是老大,他弟兄俩就是老二。他弟兄俩一个杀猪一个卖肉,何碾子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多少年了你们报过税吗?报过一分钱的税吗?”碾子仍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是。海富民说:“你说不出来吧何碾子,你理屈词穷了吧何碾子,我没有亏说你吧何碾子?”碾子这才憋出一句话:“海,海富民,你说话可要凭良心!”海富民说:“这何碾子不光漏税抗税,他还是个道德败坏的流氓啊,平时爱偷只鸡摸只狗,钻个姑姥门子,调戏个妇女,偷看个女厕所……”
��围观者一片嘘声。人们议论纷纷:
��“乍一看像个老实人,谁知一肚子花花肠子。”
��“人不可貌相嘛。”
��“这是地痞流氓嘛!”
��“抓起来劳教他!”
��碾子只觉得脑袋一下子大了,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这会儿,张生的心里别提有多堵了,他满眼鄙视地冲碾子啐了一口,就匆匆回张店报信去了。
��
��花妞刚把一个大红喜字贴到椿树上,就听到小院外边有人喊:“花妞妹子……”
��花妞回过身去,发现了院墙外边海富全眉眼带笑的脸。平素海富全一见花妞,就朝她刚鼓起的胸脯上死盯,嘴里还挂着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气得花妞总拿眼瞪他,骂他是臭狗屎臭流氓。今年春上,在去莲池的路上,海富全堵住了花妞,连一句话也不说,冲上来就把她按倒在路沟里,还先过了过嘴瘾,隔着衣服咬住了她胸前的突起物,疼得她连声大叫。他嘴上死咬着乳头不丢,手已伸到她的皮带扣儿上,她急中生智摸出了小包里的泥玩儿刀,照着他的大腿根狠狠一扎,这一扎改变了双方悬殊的力量之比,使花妞转危为安。这码事儿让母亲严严地捂住了,一直把石磙蒙在鼓里,如果让石磙知道了,恐怕海富全早就没命了,最起码也会是镇干部龙青坡之二,落下个短舌头少鸡巴的下场。这会儿花妞瞪海富全一眼,便转过身去,不理他。
��“花妞妹子,哥可是有正事儿给你说。”
��花妞仍不理他,继续忙活。
��正在剁饺子馅儿的母亲,闻声走出小厨房。
��海富全忙说:“婶子您正忙哩?我喊花妞妹子接电话……”
��母亲清楚海富全是村里的无赖,可她向来是好鞋不踩臭屎,便笑着问:“富全大侄子,哪儿的电话?”
��海富全说:“莲池中学的,说是有急事儿。”
��花妞转向妈,一脸狐疑。
��母亲随口说:“你还不快去花妞,看学校有啥急事儿!”
��花妞嗔视着海富全说:“你要是诳我使坏,我可告诉我二哥,看他不把你揍成肉饼!”
��海富全讪笑了一下,没有言辞。自挨了花妞一泥玩儿刀后,他曾几次精心策划再次劫持她,可都有石磙护送,恨得他牙根发痒,预谋破灭的刺激,使他对她的占有欲更强烈了,甚至达到了难以自制的程度,欲火难耐时他就喊着她的名字手淫。这次平石磙的茬子,也正好出出他胸中的一股恶气。
��母亲还挺顾面子地瞪着花妞说:“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花妞,没大没小的!”花妞从妈身边经过时,还低声骂道:“谁不知他海富全是臭狗屎臭流氓!”海富全一脸酸相地说:“这没啥婶子,我不在意这些,再说我当哥的咋能跟小妹一般见识?”
��电话在村部。花妞跟着海富全一前一后地去了。
��望着花妞的背影,母亲的心里猛地忽悠开了,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儿,偏偏这会儿石磙去张店当“歪脖子”了,碾子去莲池赶集还未回来。
��这时,海富贵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治安队员撞了进来。外边还停着一辆拖拉机,老虎嘴样的大挂车正冲着小院门口。
��母亲木然发呆,眼睛盯着一脸威风的海富贵,嘴巴干张,就是说不出话来:“你……你们……”
��海富贵说:“何碾子在莲池镇犯事儿了……”
��母亲忙问:“犯啥事儿了?”
��海富贵说:“抗税不报,让逮起来了。”
��母亲大吃一惊:“你说啥富贵,碾子让人逮起来了?”
��海富贵用力点了点头。母亲六神无主地搓开了双手,连连说着:“这可咋办呢?这可咋办呢?”
��海富贵一字一句地说:“拿钱赎人!”
��母亲说:“得多少钱?”
��海富贵来了个一口清:“镇上五千六,村里三千八。”
��母亲傻脸了:“都是些啥钱啊富贵?”
��海富贵说:“镇上的是税,屠宰税。你家石磙掂着杀猪刀挣钱就该报税,这是国法。村里是修水库基金,布告上写得清清楚楚,外出屠宰者每天交三十元钱……”
��母亲张嘴无话。
��海富贵说:“拿钱吧!”
��母亲一脸凄苦:“我哪有恁多钱?我上哪儿去弄恁多钱?”
��海富贵在新房的屋里屋外踅摸,如一只打转儿的狗。他眼睛打量着四周,嘴巴唠叨个不停:“你没钱谁有钱?瞧瞧这新房不是盖起来了?你没钱咋娶媳妇?你没钱咋张罗喜事?瞧瞧这饺子馅不也剁上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嘛,比我这村干部强多了嘛。”
��母亲寸步不落地跟在海富贵的后边,不停地哀求着:“我一个寡妇娘儿们拉扯几个孩子难啊,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寡妇娘儿们吧。”
��海富贵回过身,拧着眉打断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别惹急我翻了脸,都不好看。”
��母亲冲海富贵连连作揖道:“您能不能缓过今天,让我把碾子的喜事儿办了,这钱让我慢慢凑还不行?”
��海富贵把手一挥,青着脸说:“我也是奉命行事,官差不自主啊,我要是让你缓过今天,我海富贵就缓不过今天了,废话不说了,你说你拿钱不拿吧,啊?”
��母亲伸手拉住海富贵的衣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流着泪说:“富贵大侄子,您行行好吧。”
��海富贵用力拨开母亲的手,厉声喝道:“谁是你大侄子?你少给我来这一套!”
��母亲哆嗦了一下,不敢再看海富贵,她冷不丁坐在门槛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海富贵冲治安队员们一声喝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如狼似虎的治安队员们分头冲进堂屋和新房里,有的朝挂车上搬家具,有的往挂车上背粮食袋子。母亲发疯般地冲上前阻止,连声惨叫:
��“我就这几样家具,你们不能搬!你们不能搬哪!”
“我就这点儿口粮种子粮,你们不能背,你们不能背呀!”
母亲拉住搬家具的,被甩一个趔趄。她再上前拽背粮食的,又被推一个斤斗。她再挣扎着爬起来朝前冲时,被海富贵恶狠狠地拖过去,铐到了椿树上。她眼巴巴地望着一家的口粮、种子粮一袋一袋全被背走了。碾子新房里的桌椅家具、被褥,连碾子自己拼做的大木床……也一样一样全装上了挂车。举家下地干活儿用的杈把扫帚牛笼嘴也全拎走了。连花妞的泥玩儿刀都没有放过……
母亲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哭叫得没有了人腔:“你们是逼我去死呀……啊……啊……你们是逼我去死呀……啊……啊……我可是真没有法儿活了呀……啊……啊……”